1
近来,宋玉静的心情就像是一蓬乱草,怎么理都是一个乱。她感到这个夏天像是中了邪,接二连三发生的一些事情总是让她想起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首先是儿子去云蒙工作这件事情。
前些日子,刚知道儿子要去云蒙工作时,宋玉静简直不相信这会是真的。
宋玉静当时是在电话里知道这个消息的。这个消息几乎立刻就打破了她生活的平静。
那天中午,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宋玉静听到茶几上的电话响了,就赶忙站起来去接。电话是儿子叶书明打来的。儿子在电话里说他刚接到命令,组织上安排他到外地任职。上了年纪以后,宋玉静有个习惯,接电话喜欢按免提。每次家里来了电话,就像播放有线广播一样,弄得满屋子都是声音。一听儿子要到外地任职,正在电风扇跟前吹风的叶瑞林拐着一条坐麻了的腿就笑嘻嘻地跑了过来。
还是这小子有出息。叶瑞林小声咕噜了一声,就把耳朵贴近了电话,生怕漏掉了什么似的。
宋玉静并不觉得叶书明到外地任职是件什么好事,她担心因此会耽误了叶书明的婚姻大事。毕竟,这个儿子已经老大不小的了,再也耽误不起了。
去哪里任职?宋玉静问。
云蒙。叶书明在电话那端说。
只是听到“云蒙”两个字,宋玉静就感到心里突突地跳个不停。有一会儿,她的脑子里很乱。
云蒙。过了好一会儿,这两个字才又重新出现在宋玉静的脑幕上。她内心忍不住涌上一阵颠三倒四的感慨。
宋玉静慨叹,生活可真是会和她开玩笑,竟会以这样一种方式,让她在这种猝不及防的情况下,把那个已经快被她遗忘了的地方和那段深埋在心底的往事又一下拉到眼前,就跟电影里演得一模一样。
宋玉静看了一眼叶瑞林,并没有把自己的这种感慨说出来。多少年来,云蒙的那段往事是他们之间交谈的一个忌讳。他们总是像躲避地雷一样躲着它。
儿子后面的话宋玉静根本就没怎么听进去,突然出现的“云蒙”两个字把她的心给一下就给搅乱了。宋玉静感到自己好像耗尽了全部的力气,扶着扶手顺势坐到了沙发上。
怎么天底下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儿子居然会去云蒙工作。
不知什么时候,叶瑞林挂断了电话。宋玉静注意到叶瑞林原本兴致勃勃的脸此时也沉了下来。叶瑞林站在那里僵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就转身出去了。
叶瑞林的这种情绪变化在宋玉静的意料之中,包括他的这种沉默也在宋玉静的意料之中。这么多年过去了,世事变迁、爱恨交替,但在那件事情上,叶瑞林的态度始终没有变。他把云蒙看作是他一生中留下最大耻辱的地方。在很多事情上他们都可以开诚布公地议论商讨,唯独这件事不行。那是他们彼此内心的一块永远也无法交流的死角。
知道儿子要去云蒙任职的那天傍晚,宋玉静破例没有和叶瑞林一起出去散步。宋玉静想在家里静一静。保姆秀秀让邻居家的小保姆叫出去玩儿了,家里只有宋玉静一个人。
宋玉静没有开灯,屋子里光线朦胧,像是笼罩着一层深深的忧郁。宋玉静在客厅里游荡了一会就上了床。宋玉静到床上来不是为了睡觉,而是想躺在那里,任凭那些乱纷纷的思绪一点一点地涌上来。
如果这个时候有人看到宋玉静,一定会觉得她的样子很可怕。她蓬乱着花白的头发蜷伏在那儿,身上的那身粉色的内衣把她衬得更加老迈。
朦胧的光线中,宋玉静伸出了自己的一双手。她用呆滞的目光把自己的手看了好一会儿。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做出这个举动。呈现在宋玉静眼前的双手很丑陋,上面满是皱褶,苍白、松弛的皮肤上,布满了老年斑。
面对自己已经变得丑陋不堪的手指,宋玉静很平静。她对着手指专心地看了一会儿,就闭上了眼睛。
刚闭上眼睛没一会儿,就听到床前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宋玉静知道那是小白。小白原是一只军犬。去年岁末,叶瑞林的一个当了团长的老部下邀他们老两口到郊区的部队里去玩儿,去了那里之后,其中的一个项目就是观看军犬的精彩表演。当时,叶瑞林和宋玉静都被深深地吸引住了。小白就是参加表演的那些军犬中的一个。小白引起宋玉静的注意是因为与其它勇猛剽悍充满了雄性气质的军犬不同,小白是个充满了雌性柔美气质的军犬,它的一举一动都散射出一种女性的魅力。和其它军犬同属一个国籍,小白也是德国黑贝,不同的是,在它线条优美的头部正中间长着一块铜钱般大小的白毛。单从审美角度来看,这块白毛实在是一个不错的点缀,它有些类似女人头上的一个恰到好处的头饰。但是,衡量一只德国黑贝的标准却恰恰与此相反,任何一颗杂毛都是对它出身血统是否纯正的一种不可忽视的考证。显然,从这个角度说,小白头上的那撮白毛就成了一个致命的弱点。对狗的知识知之不多的宋玉静当然是不会把小白的这块白毛当成缺点来看的,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小白,像是看着一个自己喜欢的小孩子。
老部下叫江宾,以前是叶瑞林的公务员。如今已是团长的江宾从老领导的眼神里知道老领导和夫人都喜欢上了9号。9号就是小白。那是小白档案里的正式名字。想到老领导夫妻两个至今还过着没抱上孙子的孤寂生活,江宾心里就生出了一分恻隐之心。因了分恻隐之心,江宾脑子里瞬间冒出了个主意。
参谋长,回头走的时候把9号带上吧。江宾说。
叶瑞林转动着不太灵活的眼睛看了一眼江宾,显然他没能明白江宾的意思。
江宾又说,我是说,把头上有撮白毛的那只狗送给首长。
这回叶瑞林听明白了,坐在他旁边的宋玉静也听明白了。那怎么能行呢,它是只军犬。叶瑞林和宋玉静同时说。
江宾早就想好了台词,首长,没关系,反正它再有几个月就该退役了,再说了,它也不是正宗的德国黑贝,本来也在淘汰之列。
真的。叶瑞林半信半疑地说。
是真的,我哪里敢骗首长。江宾说。
见叶瑞林沉默,江宾知道首长已经同意了。到了这时,江宾心里又有点舍不得9号了。八岁多了的9号确实是老大不小了,它血统的纯正与否的确是有些让人怀疑,但尽管这样,并不代表9号是个不称职的军犬。相反,9号在它军犬生涯中的历次表现都是非常出色的,并因其敏感灵活和善解人意多次荣立战功。不过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到了这个份上江宾也只有忍痛割爱了。江宾在心里安慰自己说,能给9号找这么个养老的地方也就不错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军犬也是一样的啊。
小白就这么着到了叶家。从那以后,就没有人再叫小白是9号了,它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宠物狗小白。
小白的确是善解人意的,它成了叶瑞林和宋玉静最忠实的伙伴。对宋玉静而言,它完全把它小白当成了自己的知己,对它无话不说,给它叨叨各种各样的事情,许多无法对叶瑞林说的话她都可以对小白说。小白也真的像是能明白她的话一样,每次都用自己的动作和神情来回应宋玉静的那些话。
此时,躺在床上的宋玉静睁开眼看着床前的小白。
小白,你说这事巧得是不是有些离奇,天下如此之大,他怎么偏偏就被调到了云蒙?
小白,你不用叫,我知道你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这么激动,也不知道那个叫云蒙的地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说来话长,等回头有了空儿我再一点一点地慢慢告诉你吧。
除了和小白对话之外,宋玉静发现自己自从过了七十岁生日之后还长了一个本领,只要一闭上眼,那些过去了的人和事就会赫然出现在眼前,真实得简直无法再真实了。
朦胧的光线下,宋玉静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果然,在一个瞬间的时间里,当年卫生队里年龄最小的余鸽来到了她的跟前。
余鸽还是那么的年轻漂亮,两只小刷子还像过去那样翘在脑后,带着一种特有的顽皮和纯真。尽管她身上穿的还是那套打了补丁的粗布军装,但那份青春的朝气是怎么也挡不住的。
可是宋玉静发现余鸽今天并不说话,她只是忽闪着两只大眼睛看着自己。
死丫头,这样看着我干吗?笑话我都这么老了吧。宋玉静在心里说。
余鸽还是不说话,只是咧开嘴巴笑了笑。
死丫头,谁让你走得那么早,这么多年来,你知道我是多么的孤单啊。在那个漆黑的夜晚,你抛下我悄无声息地走了。你知道,自打那个夜晚过后,这世界上就再没有一个人能理解我了。没有了。而且永远也不会有了。你害得我好苦。我将注定带着那段终身也无法洗清的耻辱离开这个世界。说实在的,活到这个岁数,人世间的荣辱富贵在我心目中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但是,即便是抛开简单的荣辱界定,我也无法把那段往事从我的记忆中真正抹掉。这么多年来,那段往事像长在我身体上的一个见不得人的伤疤,对它我有一种本能的拒绝,但同时又难以忘怀。事情就是这样,你越是想遗忘就越是挥之不去。我知道我的这种拒绝是表面上的。其实,每每夜深人静,那段往事常常会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那段往事带给了我终生的耻辱,但最让我感到痛苦的是那种失去儿子的折磨,这是一种比耻辱更令人难以忘怀的情感。余鸽,你说,作为一个母亲,我能够忘记那段岁月吗?是的,豆豆死了,真的是死了。这话说来就长了,你走得那么早,后来发生的事情你都不知道,你想不到后来我都经历了些什么,说出来能把你气死。这么说吧,为这件事后来连叶瑞林也和我闹翻过。你说,连他都不相信我,我还指望谁能理解?
我已经很老了,我知道后面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本来,关于那些往事,我想让它们烂在我的肚子里算了,反正没有人愿意听,也没有人肯相信我。就让我带着那些耻辱和遗憾走了算了。有句古话不是这样说吗,哪座庙里没有冤死的鬼,何况除了这件事之外组织上对我也不薄。可是,余鸽妹妹,你说巧不巧,几天前我们家书明来电话说组织上让他到云蒙任职。天下如此之大,书明怎么偏偏就会接到一纸去云蒙任职的命令,你能说这不是天意?余鸽妹妹,你说我能不为此而感到震惊吗?
哎,余鸽妹妹,你说这下边还会发生什么事?我的心真的是无法平静啊。
2
叶书明走了没多少日子,就传来了老姚病逝的消息。
知道老姚去世的消息后,宋玉静一连好几个晚上没睡好。躺在床上的她感到又闷又憋,心口像压了块大石头。她常常一个人在深夜里拎着一个小板凳来到院子里。城市的夜晚并没有给宋玉静带来心旷神怡的感觉,天空中罩着一层灰蒙蒙的云雾,星星和月亮闪着暗淡而疲惫的光。干休所的东边好像又在建一座高楼,夜里仍然是一片叮叮当当的嘈杂。
那天,宋玉静没能去参加老姚的遗体告别仪式。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过去的那些和老姚一起工作的日子一点一点地从她眼前晃过。这种迷迷糊糊的状态使她有一种飞翔的感觉。
自己这是怎么了,为什么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宋玉静狠狠地翻了个身,想要把那些令人痛苦的往事完全抛开。但很快,她就发现自己是做不到的。在一个极短的时间里,她就又飞回到从前的时空里去了。过去的情形犹如就在眼前。云蒙、豆豆、老姚、卫生队里的姐妹们,还有那个不知道该去恨他还是感激他的陆子夫。
是前几天躺在医院里的老姚先对宋玉静提起过去的那些事情的。
前些天,听说老姚骨折了,宋玉静就想叫上叶瑞林一起去医院看望。想不到,叶瑞林竟不去。宋玉静知道叶瑞林还在为很多年前的那件事生老姚的气。宋玉静觉得叶瑞林在这件事情上未免太小气了,就说了他两句。谁知,叶瑞林的倔脾气又上来了,他望着手里拎着滋补品的宋玉静说,“别废话了小宋,要去你自己去,反正我是不会去的。”
一听叶瑞林称自己小宋,宋玉静就知道叶瑞林肯定是不会去的了。宋玉静早就不年轻了,几十年前人们就商量好了似的统统开始称她老宋了。平日里,叶瑞林也是称她为老宋的,只有在极其个别的时间里叶瑞林才称他为小宋。开始的一些年里,宋玉静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后来,宋玉静明白了。“小宋”是一种领导对部下的称呼,起码在叶瑞林这里是这样的。渐渐地,宋玉静就摸透了一个规律,只要是叶瑞林一称她小宋,那她就要听他的了,再吵再争也没用。宋玉静拿不准叶瑞林称她“小宋”的时候究竟是一种什么心态,反正在叶瑞林那里只要是“小宋”一出口,他就自然而然地有了一种领导者的感觉,连眼神都是。
最后,是宋玉静一个人去了医院。宋玉静发现老姚瘦了,躺在床上的老姚看上去形容枯槁,眼神里有一种让宋玉静感到很陌生的东西。那天,在老姚的床前,宋玉静和他聊了很多,老伴、孩子,还有各自干休所里的一些事情。
说到叶瑞林,宋玉静向老姚解释说是自己没让他来的,因为叶瑞林的腿行走不便。听了宋玉静的解释,老姚皱了皱脸上的皱纹算是笑了,老姚说,我知道我知道。后来,老姚又一连重复了好几遍这句话。
宋玉静知道老姚的心事让她一不小心又给引出来了,她很后悔刚才对老姚提到叶瑞林。
果然,就在宋玉静起身要走的时候,老姚一下就拉紧了宋玉静的手,老姚说,小宋,这辈子我对不起你们两口子呀!说着,老姚就无声地哭了。
老姚是惟一的一个一直都称宋玉静为“小宋”的人,并且从不曾改过口。
宋玉静没想到老姚一下会这么激动,有些慌乱地赶忙抽出了自己的手。宋玉静拿起床头上的毛巾给老姚擦了擦眼泪。记忆里,这一生中,老姚还是第一次拉她的手,宋玉静有些不适应。
老姚去世的消息是两天后传来的。听到这个消息宋玉静当时就懵了,不知为什么,宋玉静总觉得老姚的死与自己关。如果自己不到医院去看他,他就不会想起以前的那些事情了,也就不会那么自责和激动了。
老姚死于脑溢血。
叶瑞林知道老姚死了的消息后也懵了。他甚至有些不相信。像是为了要证实这个问题似的,叶瑞林亲自去参加了老姚的遗体告别仪式。面对着鲜花丛中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的被人化了妆的老姚,叶瑞林的嘴剧烈地抖动着。旁边的那个搀着他的小战士,生怕他会因过度的悲伤而支持不住。就在这时候,他隐约听到叶瑞林低声吼叫道,你这个老东西,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咱们的事还没完哪。小战士纳闷,这个老头怎么这么说话呀。又一想,也可能是自己听错了吧。这时,哀乐渐起,再看叶瑞林,只见他已经是泪流满面了。
这种无声的哭泣绝对不是伪装出来的悲伤。
3
见宋玉静一连在床上躺了好几天,叶瑞林有些害怕了。
从殡仪馆送完老姚回来以后,叶瑞林一直想找个机会和宋玉静谈谈,可每次都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促使叶瑞林想和宋玉静谈谈的原因,是因为发生在殡仪馆里的一个小插曲。那天,告别仪式还没开始,叶瑞林就和那些去送老姚的人一起站在殡仪馆外面等候。叶瑞林看到,此时胸前佩带着白花的人们要么是低头不语,要么是相互间神色严肃地小声低语着什么。突然,叶瑞林听到身边的一个穿着一身老式军装手里拄着拐杖的瘦老头,用又尖又亮的嗓音对站在他身旁的一个人几乎是乐呵呵地说,老王,去年老刘走了,今年老姚又走了,到明年该轮到你了吧?那人听了瘦老头的话回答说,你不是抢了一辈子的先了吗,这回我让你,还是你先来吧。说着,两个人竟然嘿嘿地笑了起来。叶瑞林不认识这两个人,但觉得这两个老头挺逗的,妈的,把死看得就像是排队打饭那么轻松,有点意思。从殡仪馆回来的路上,坐在车上的叶瑞林就想,妈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该轮到我了。究竟会是什么时候哪,妈的,这种事情是不会事先通知的。
叶瑞林并不怕死,可一想到人不能死而复生还是觉得有些遗憾。这种遗憾让叶瑞林一颗原本坚硬的心变得柔软起来。这天一大早,他竟然让秀秀去买回来一只乌鸡,亲自跑到厨房给宋玉静炖了鸡汤。
对着香喷喷的鸡汤,宋玉静也没表现出多大的兴趣,躺在床上的她一扭头就把脸转了过去。
叶瑞林在床前坐了许久,宋玉静还是没有转过脸来。尽管是对着宋玉静的后脑勺,叶瑞林也能感觉的出宋玉静的那种病态的憔悴。
叶瑞林望着宋玉静的后脑勺说,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们就不要再去想它了吧,我相信你还不行吗?
宋玉静心头一震。她没想到叶瑞林会主动把话题扯到那件事情上去。
你真的相信过去我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宋玉静问。宋玉静的语气很当真。
当然相信。叶瑞林说。叶瑞林的心跳着疼了一下,他知道,在这件事情上他对宋玉静永远只有理解没有相信。那件事情是他心中一个永远的伤疤。
一听叶瑞林这话,两行泪水无声地从宋玉静的眼里流了出来。多少年了,这是宋玉静一直盼望的话。叶瑞林的这些话一下把宋玉静给击中了。宋玉静感到鼻涕眼泪一起往外流,鼻子里像是塞进了两个大棉球,整个脑袋也像是突然患上了重感冒一样晕晕乎乎的。
叶瑞林又说,其实,我这个人你是知道的,脾气急,心里装不住事儿,所以,过去说错了许多话,你不必放在心上。
豆豆的事情你也相信?宋玉静转过头又问。
相信相信。叶瑞林的心又跳着疼了一下。他竭力让自己的语气能够显得平和一些。
这时,宋玉静耸动着肩膀哽咽地说,我们两口子这辈子对不住人家老姚呀。
对老姚的死叶瑞林也很难过。叶瑞林恨了老姚一辈子,他一直都知道他的这种恨很是没有道理,可这么多年来,他还是忍不住要恨他。叶瑞林无法使自己不恨他。一直以来,叶瑞林都认定了这样一个事实,要不是因为老姚当年的失职,宋玉静就不会被俘。宋玉静不被浮,也就不会有那段说不清的历史和那个说不清的孩子。
宋玉静挣扎着从床上坐了起来。一看叶瑞林那躲躲闪闪的眼神,宋玉静就明白了他刚才的话只不过是为了安慰她。
你是不会相信我的,我知道这辈子你都不肯相信我。宋玉静说。话音刚落,宋玉静就又无力地倒在了床上。
宋玉静还是吃不下饭,任凭叶瑞林怎么劝也不顶事。叶瑞林慌了,就跑到卫生所叫来了苗医生。苗医生是个特别会说话的女医生。她给宋玉静做了一番检查,说没什么大碍,输点液增强一下体质就行了。听说宋玉静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苗医生就劝她说,人是铁饭是钢,阿姨你是医生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呀,来,咱们现在就来吃东西。苗医生端过了叶瑞林手里的那碗鸡汤就去喂宋玉静。不好意思驳苗医生的面子,宋玉静只好硬着头皮喝了几口。
喝完鸡汤,苗医生开始给宋玉静输液,输上液后,就坐在那里和宋玉静聊天。
当苗医生知道宋玉静是因为过去的一个老战友去世了才变成这样的,就又劝她说,阿姨,我理解你的这种难过,但是阿姨你想呀,这人早晚都是要走这条路的,这是自然规律,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们活着的人总归还是要好好地活着,只有这样才是对死者的最大安慰,你想,你的那位战友要是知道你这样,他该会多么不安呀。
输完液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送走了苗医生,叶瑞林看见宋玉静从床上起来了。宋玉静瘦多了,整个人看上去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宋玉静在沙发上只坐了一会儿就感到体力不支,秀秀只好又把她扶到床上躺着去了。
回到客厅,叶瑞林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
叶瑞林又想起了老姚。叶瑞林是在听到老姚死讯的那个瞬间一下原谅了他的。可惜,他已经无法向老姚表达自己的这种心迹了。
此时,这种遗憾就像一窝蛀虫一样在一点点地啃食着叶瑞林的心。
4
叶书理拎着一塑料兜水果走进来的时候,看见父亲正坐在沙发上愣神。看见坐在那里的父亲一副伤心落魄的样子,叶书理赶紧走上去问,爸,你这是怎么了?
你妈病了。叶瑞林神色疲惫地说。
我妈病了?一听这话,叶书理把手里的水果顺手递给秀秀就上了楼。路过楼梯的时候,叶书理看见小白神色忧郁地趴在楼梯一旁。
来到楼上,一推开母亲的房间,叶书理果然看见母亲正散乱着头发脸朝墙躺在床上。叶书理见母亲躺在那里没什么动静,就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坐在了床前的那张椅子上。
看着母亲满头的华发,叶书理心里顿时涌上一阵难言的滋味。不知不觉中,叶书理的双眼湿润了。叶书理内心是个很容易伤感的人,许多的事情都能让她联想到人生的短暂和生命的脆弱。
记得上大学的时候,有一次生物系里请来了个作家搞讲座。那位作家讲的内容叶书理差不多忘光了,但有一句话却深深地印在了叶书理的脑子里。那句话是这样的:“当你走在行色匆匆人流拥挤的大街上,你想过五十年以后的事情吗?假如你想过,那又会是一番什么情形呢?”当时,沿着那位作家的提示,叶书理还真的是认真地想过这个问题,五十年后会是一番什么情形呢,五十年后此刻走在这条大街上的人有一大半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掉了。想到这里,叶书理吓了一大跳。那之后,叶书理就再也听不进去台上那位作家的讲课了,脑子不停地开着小差。五十年后,父母肯定是不在了。想过了父母,叶书理又想到了男朋友王子龙。当时,王子龙已经当了一年的兵了。五十年后王子龙会是一种什么样子呢?到那时他即使活着也该有七十多岁了。他还会活着吗?最后,叶书理被这些问题折磨得脸色极其不好,下课的时候,身边的一个同学竟然问她是不是病了。之后的整整一个下午,叶书理的心里都是怅怅的。那天晚上上晚自习的时候,叶书理给王子龙写了一封信。在信里,叶书理提到了作家讲座中的那句话,就那句话,叶书理只是发了几句泛泛的感慨,并没有把自己的那些奇怪想法一一说出来。
一个多星期以后,叶书理收到了王子龙的回信。那是一封充满了火热部队气息的信,在信里,王子龙说他最近在团里组织的一次大比武中获得了第一名的好成绩,还说他已经着手开始复习功课准备明年报考军校。叶书理是在宽敞的操场上看的这封信,那天的操场上阳光明媚,绿草茵茵,到处活跃着一些充满青春活力的身影。此情此景,叶书理的嘴角露出了微笑。她忽然觉得自己那些多愁善感的想法真是多余可笑。这样想着,叶书理几天来变得灰暗的脸色也好了许多。
但是,在通常的状况下,叶书理是从不轻易流露出自己的这些情感的。特别是从王子龙坐在了轮椅上之后的这些年里,她真实的内心情感似乎被包裹得更严了。在周围人的眼里,她是个理智、敬业,甚至有那么几分冷漠的女人。叶书理的外表似乎也吻合了她的这种外在的性格,优雅清瘦的身材,端庄宁静的五官,苍白细腻的肤色,还有那种平静淡远的目光。叶书理是个成功的女学者,四十岁不到就已经是正教授了,科研成果累累,名气也与日俱增。但所有这些,并没能改变什么,叶书理还是那个老样子,她的真实内心是谁都无法看到的。
怕母亲看见自己的这副没出息的样子,叶书理忙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散发着清香气息的纸巾把眼泪擦了。
刚擦干了眼睛,叶书理就听见母亲问,来了?
宋玉静回过了头,看见叶书理的一双眼睛已经红了,就勉强笑了一下说,没出息,哭什么,我只不过是一点小毛病,又死不了。
叶书理回过身去给母亲倒了一杯水,等她再回来的时候就平静多了。把水放在了床头柜上之后,叶书理说,妈,我今天来告诉你过几天我要去一趟云蒙。
是吗?宋玉静回答。宋玉静惊讶地发现听到女儿的这句话后她竟然表现出了一种出奇的平静。看来,这回自己是真的想明白了!
是去考察那些野生动物吗?
我想写一篇有关于动物情感方面的论文,还需要一些数据。
孩子,那你就去吧,云蒙是个美丽的地方。那里的野生动物真是多极了。
听母亲这么说,叶书理心里微微地一怔,母亲终于可以正面开口说云蒙的事儿了。同叶书明一样,叶书理也早已觉察到了母亲与云蒙这个地方有着一种非同一般的神秘关系。在家人面前,母亲从来都不曾提及云蒙这个地方。
妈,你也有许多年没去过云蒙了吧,要不,这回咱们俩一起去吧,旧地重游也会很有意思,你说呢?
叶书理发现听了自己的话后,母亲的脸上也是一怔。但瞬间过后,母亲脸上就平静了。宋玉静说,还是等我写完回忆录再说吧。
回忆录,你是说你要写关于云蒙的回忆录?
是的,我想把那段经历原原本本地写出来,我都这把岁数了,再不写就来不及了。
妈,看你说的。叶书理心里倏地划过一片阴霾。
叶书理发现母亲是以一种很平静的心态说这话的,说完之后坐在床上的母亲就要下床。叶书理赶忙说,妈,你需要什么我给你去拿。
宋玉静用手指了一下写字台,说,右侧下边的第三个抽屉,里边的一本杂志里夹了一封信,你去给我拿过来。
叶书理来到写字台前打开了右侧的第三个抽屉,果然看见里边有一本杂志,把杂志拿起来一抖,里边就掉出了一封已经拆过的信。叶书理把信捡起来,看见这是一封寄给母亲的信,下边的落款是省军区的老干办。
叶书理走过去把信交到了母亲的手里。宋玉静把信接过去仔细地又看了一遍。
我一定要把那些事情写出来。宋玉静说。
有个事儿干也是好的。叶书理说。
叶书理接过了母亲递过来的信。原来这是一封约稿信,上面非常诚恳地写着这样一段话:宋玉静同志,得知您是解放战争期间参加革命的老同志,深感敬佩。为迎接建国五十周年的到来,省军区政治部与省委编史办联合拟出版一套老干部回忆录丛书。老干部是革命的财富,您们在战争年代的斗争经历更是教育后人的优秀教科书。希望您能在百忙当中把您最精彩的战争经历用文字记述下来,这是您对我们工作的最大支持。致谢!
叶书理再看母亲,发现她比刚才精神了许多,就说,走,我们吃饭去。
宋玉静应了一声就从床上坐了起来。
看见从床上躺了几天的主人终于下了床,小白也高兴地摇起了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