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走，咱们开始吧。看见叶瑞林的身影在大门口刚一消失，宋玉静就对旁边的小白说。

小白摇了摇尾巴，表示同意。

于是，宋玉静就从客厅的沙发上站起来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小白紧紧尾随其后。

上楼的时候，小白不停地与宋玉静抢路，几次都碰了她的腿。宋玉静责怪地对小白说，你怎么看上去比我还要激动，我们悠着点儿好不好？

本来，一些案头上的事情，以前宋玉静都是在一楼的书房里做的，可这次考虑到保密的问题，她选择在自己的房间里进行。

其实，用“保密”这个词是不恰当的，因为自从那天宋玉静打定主意写回忆录之后，她就坚定了一个想法，把战争年代的那段经历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写出来，让天下人去看去评判。当然，这个天下人也是包括叶瑞林的。宋玉静很后悔这个想法来得太迟了，她早就应该把那些经历用真实的文字写下来让叶瑞林看了。以前，每次当宋玉静要把那段经历说出来的时候，都是让叶瑞林给粗暴地挡了回去。叶瑞林总是在她刚开口的时候就打断她说，你就别费心思自圆其说了，我不想听。

要是写出来就好了，话你可以不听，写出来的东西你总不会不看吧。宋玉静想。

宋玉静坚信那些文字的东西远比她的口头表达更有说服力。事实上，这么多年来，每当她说到那些事情的时候，她都会由于过度的激动和紧张，使人对她叙述的事情的真实性产生怀疑。但是，写出来就不一样了。单是那个写作的过程就让宋玉静为之神往。面对着那洁白的纸张，就如同面对着一个最忠实不过的听众，它信任你，理解你，支持你，你可以把内心积攒了多少年的话毫无顾忌地倾诉出来。

此时宋玉静感到，那些憋在心里的话就像是一发发上了堂的子弹一样一触即发。

宋玉静想象得出那些在她心里积攒了多年的话语一旦变成文字所能产生的震撼，她甚至能想象的出当叶瑞林看到那些文字之后的惊诧。这是宋玉静一生渴望看到的表情。但是，尽管是这样，当宋玉静真的要动笔的时候还是不由自主地避开了叶瑞林。宋玉静也说不清自己这是处于一种什么心理。

正是带着这样的一种兴奋和迫切的心情，一些日子以来宋玉静一直期待着能有个大块的时间开始动笔。

这个机会终于来了。

今天，叶瑞林是去钓鱼去了。按照叶瑞林自己的意思，他今天并不怎么想去钓鱼，而是想到俱乐部去接着和老刘下象棋。老刘也是干休所的一个离休干部，比叶瑞林要大个七八岁，八十出头了，都有些老糊涂了。可是，你说气人不气人，就是这个有些老糊涂了的老刘昨天下午竟然让叶瑞林连着输了三局。叶瑞林哪能受的了这个，憋了一晚上的劲儿今天要去雪耻。不凑巧得很，还没等叶瑞林出门，邻居老王就来了。老王提出来要叶瑞林带他去郊外的卧龙山水库钓鱼。那个地方老王以前没去过，这之前叶瑞林曾经答应抽空带他去。尽管叶瑞林也很想去卧龙山水库钓鱼，可今天分明不是时候。

过几天再说吧。叶瑞林对站在门口的老王说。

老王一听有些不高兴，老叶，你可不能说话不算话呀。

我又没说不去，不就是缓个几天吗？

这时，宋玉静从楼上下来了。宋玉静听了个半截话。你们说什么呢，干什么事儿要缓个几天？

老王把想让叶瑞林带他去钓鱼的事儿又说了一遍，临了他还气乎乎地说，哼，有这么说话不算数的吗？

宋玉静一听乐了，她竭力鼓动叶瑞林今天和老王一起去钓鱼。为了让叶瑞林答应，她甚至说这些日子以来她什么都不想吃，就是想吃卧龙山水库的鱼。没有办法，最后叶瑞林只好答应了。

自从前些日子宋玉静生病以来，叶瑞林对宋玉静体贴多了。这一点，宋玉静早就感觉到了。

宋玉静这么卖力的说服叶瑞林去钓鱼，当然是为了自己的那个“不可告人”的目的。要是叶瑞林在家里，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闯到她的房间里来，去钓鱼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情况了，没个大半天是回不来的。

带着一种莫名的兴奋心情，宋玉静来到自己房间里的写字台前。宋玉静从抽屉里拿出了早已准备好了的稿纸放在桌子上，然后又提起了笔。

看着宋玉静在做这一切时，旁边的小白也兴奋地围着写字台乱转。

小白，赶紧坐下吧，你都把我的眼给转花了。宋玉静说。

小白挑了个距宋玉静最近的地方坐下了，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好了，我要开始写了。宋玉静说。

宋玉静提起了笔。她先是从旁边拉过一张废纸用笔在上边划了两道。钢笔处于良好状况。

宋玉静终于动笔了。

一经动笔，宋玉静感到像是有只无形的手在支配着自己迅速而流畅地把那些文字叙述出来。

我想，我还是应该从我参军那件事说起。说起参军，又不得不提到我的悲苦身世。我的父母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就相继去世了。记得那时我大概和灶台差不多高，经常跑到邻居家的灶堂边看着锅里热气腾腾的饭菜流口水。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就是靠村里邻居的接济才活下来的。可以说，我是个吃过百家饭的孩子。

也不知是有幸还是不幸，后来有一次，在县城里开诊所的一个远房舅舅带着他的妻子和儿子回到村子里来探亲。处于怜悯之心，他们决定收养我。那是临近年前的日子。村里人知道了这个消息后，都纷纷说我命好。没过几天，在一个滴水成冰的寒冷的早晨，我就和远房舅舅一家人一起离开了那个村子来到了县城。对我来说，县城是陌生而神奇的。坐在马车上穿过县城大街的时候，我常常会周身不由自主地绷紧了，手脚也变得冰凉。我知道这是由于紧张的原因。不过，还好，很快我就适应了县城的生活，和舅舅一家人相处得很好。舅舅一家人的确是对我不错，在很多方面我都和舅舅的儿子陆子夫享受一样的待遇。后来，断断续续地我才知道，舅舅之所以只有个一个孩子，是由于舅母生了表哥陆子夫之后得了一场大病，从那以后她就失去了生育能力。

后来，我想这是舅舅收养我的一个主要原因。

比我大两岁的陆子夫十二岁那年，舅舅把他送进了学堂。破例，这次舅舅没让我和陆子夫一起去。但是，只去了两天，陆子夫就哭着不去了。舅舅问他为什么不去，他说因为我没和他一起去才不想去上学了的。舅舅惊奇地看了我一眼，笑了，对陆子夫说，小东西，这么小就有这花花肠子了，好吧，那就让你们俩一起去吧。那时，我不明白舅舅说的花花肠子是什么意思，陆子夫大概也不明白。不过，听说能像男孩子一样去学堂读书我还是很激动的，毫无顾忌地张着嘴巴大笑起来。陆子夫也笑起来。

就这样，在县城的学堂里读了六年书以后，舅舅又打算把陆子夫送到省城济南的医校里学医。这次，陆子夫又提出了让我和他一起去省城读书，不知道舅舅为什么这次没有感到惊奇，他说，那是当然的啦，你们一起去吧，将来也好有个照应。

三年的医校生活很快就要过去了。临近毕业的时候，表哥陆子夫向我提出了结婚的要求。尽管这件事情早在我的意料之中，可我还是觉得非常震惊。这种震惊来自于我对这件事情一直有着与表哥完全不同的想法。鉴于这种很难改变的原因，所以几年来对表哥的种种感情流露，我都是用一种装憨卖傻的办法蒙混了过去。

说起来，表哥算得上是个老实人。他是那样一种人，心地真诚善良，性格木讷老成，话也不多，老像是有什么心事似的。在我眼里，把他作为一个表哥来看当然是当之无愧的，可是要说让他成为我的丈夫我会是老大不情愿的。我知道，那个时候我的舅舅和舅母也早就有了这种打算。过年回家的时候他们甚至说到了结婚请客的事情。在舅舅舅母看来，对这桩婚事我是没有不同意的理由的。想想也是，当初我是曾经那么一个无依无靠的乡下孩子，是舅舅舅母收留了我，他们不光让我有了衣食无忧的生活，还送我去读书，要是没有他们就没有我的一切。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讲，我都应该听从他们的安排。可是，事实却不是这样，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非常矛盾。我感到在内心有两个我一直在争执不休。一个我在尽量地说服自己跟表哥回去，从此以后和表哥一起按照舅舅舅母的意思在小县城里经营那家祖传的诊所。另一个我则跃跃欲试，对常规的生活充满了叛逆，总是在想象中渴望另一种全新的生活。

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时候，我遇到了改变我一生命运的一个人。这是我的一个女同学，叫赵雅玲，是我们医校里的一枝花。我和赵雅玲同级不同班，平日里我们几乎没什么接触。可是尽管这样，我却对赵雅玲的情况十分熟悉。赵雅玲在我们学校是个名人。大体来说，赵雅玲的这种名气来自于三个方面，首先当然是由于她的漂亮，其次是由于她有着显赫的门第，听说赵雅玲的父亲是省城里一个有名的官宦。除了漂亮和显赫的门第之外，赵雅玲在学校里还是一个活跃分子，几乎什么活动都落不下她。她能言善辩，能歌善舞，许多场合都给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就是这样一个大名鼎鼎的赵雅玲，在临近毕业前夕的一个傍晚带着一种很神秘的表情找到了我。赵雅玲是在校园里的一条小路上碰到我的，她当时就把我拉到了旁边的一个小树林里。看着赵雅玲向我走来的那个时候，我很激动。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赵雅玲要对我说些什么，我的这种激动只是由于赵雅玲在同学们心目中的那种名气。但是，很快我就发现赵雅玲对我讲的事情，远比她很神秘地和我打招呼这件事本身更加令我激动。

赵雅玲动员我去延安参加解放军。

对了，忘了说那时的政治背景了。我医校毕业那年正是抗日战争即将胜利的日子，全国人民都为这即将到来的胜利翘首以待。

赵雅玲说，咱们去吧，再不去革命就快胜利了，我们就没有上前线杀小鬼子的机会了，那多遗憾呀。

赵雅玲看上去也很激动。由于这种激动，她的整个脸颊都是红的。

去延安？参加解放军？我被这突然到来的消息惊呆了，一时没了主意。

赵雅玲说，看你那样，这有什么奇怪的，快拿主意吧，我们打算这几天就走，明天给我回话。

说完，赵雅玲就急匆匆地走了，留下我一个人继续在那里发呆。

整个晚上，我都没有睡着，心里一直在想着这事。老实说，在这件事情上我非常矛盾，拿不定主意。去吧，感到对不起收养我的舅舅一家，不去吧，又实在是不想回去和表哥结婚。我害怕天亮，因为天亮以后我就要去给赵雅玲回话了。

后来，天还是亮了。就在我左右为难的时候，表哥陆子夫到我宿舍里来了。那时，同学们都去外边的小树林里晨读去了，宿舍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进了宿舍以后，陆子夫就木木地站在我的床前什么也不说。记得，陆子夫从小的时候是个性情开朗的人，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我喜欢那时的陆子夫。不知道陆子夫后来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看着就让人着急上火。

那个早晨我赌气地想，你不说话我也不说，反正是你先来找我的。

我们就那么沉默着，沉默了许久。

后来，陆子夫终于还是开口了。陆子夫说，我爹说了，让咱们快些回去，说是外面的世道太乱了，怕咱俩吃亏。

陆子夫说这番话像是很费力，我看到他的厚嘴唇在笨拙地颤抖着，眼神也极不自然地看着别处。

我的火一下上来了。什么世道混乱？明摆着是抗日战争即将胜利的大好形势吗？在小县城里的舅舅这么认为也就罢了，你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学生竟然也有这种老气横秋的想法。

不过，当时我并没有把这些话对陆子夫说出来。我悄悄地把这些话在心里对着自己说了一遍。

事实上，在心里说这些话的同时我也做出了一个决定，跟赵雅玲一起去参军，一定去！做出这个决定后，我解脱似的想，从今以后我再也不用看陆子夫那厚厚的嘴唇了，也不用听从那厚厚的嘴唇说出来的那些呆板木讷的话语了。

想到这里，我又告别似的好好看了陆子夫一眼。显然，陆子夫并没有洞察到我的这些心理。他在等着我的回答。

行吧。我说。

陆子夫见我答应了要跟他一起回去，脸上露出了一丝喜悦，但只是瞬间的工夫，他就又换成了那副木讷的表情。这样以来，在我心里刚刚生起的那一点点儿的内疚也就又被他那木讷的表情淹没了。

陆子夫走了，望着他的背影我更坚定了去参军的信心。

就这样，三天后的晚上，我和学校里的十多个男女同学一起踏上了北去的火车。

火车开动的时候，我觉得心里很惭愧，感到十分对不起舅舅一家。同时，我也在心里祈求表哥陆子夫的原谅。望着外面茫茫的黑夜，我心底突然冒出一种和他们生死离别的惆怅。我觉得今生今世恐怕是再也见不着他们了。

那个时候，我一点也没料想到后来我会在那样一种情况下和表哥陆子夫再次见面。

一口气写到快11点了。告一段落的时候，宋玉静从写字台前站了起来。看看写出来的满满几大张纸，心里很是有一种自豪感。宋玉静觉得应该给写出来的这些文字起个名字。想来想去，感到叫“参军”比较合适。于是，宋玉静就翻回到第一页在顶头的位置写上了“参军”两个字。这两个字比别的字要大一号，看上去很是醒目。

刚放下笔，就听到秀秀在门外叫她吃饭，宋玉静答应了一声就忙下意识地去收拾桌子上的东西。这时，秀秀进来了。

奶奶，吃饭了。秀秀说。

你先下去吧，我一会儿就去。宋玉静对秀秀说。

站在门口的秀秀关上门出去了。秀秀一边下楼一边纳闷地想，奶奶这是在干什么呀，一个上午都不出来，看见我进去还躲躲闪闪的，真是奇怪呀。

不一会儿，宋玉静就下来了。吃饭的时候，她对秀秀说，秀秀，这些日子我的房间你就不用打扫了，我自己来吧。

奶奶，没事，还是我打扫吧。秀秀说。

说我打扫就我打扫吧，我在写个材料，怕你给我弄乱了。

那好吧。秀秀说。秀秀想，原来奶奶是在写材料，写材料有什么怕人看的呢，真是奇怪呀。

秀秀把一块肉放进了嘴里，好香呀，在这种美食的陪伴下，秀秀很快就不去想奶奶材料的事儿了。

2

吃完饭，宋玉静只看了十几分钟的午间新闻就上楼了。进了房间，宋玉静觉得有些累，就脱了鞋在床上躺下了。宋玉静刚躺下，就看到了卧在床前的小白的那双幽幽的眼睛。

虽然小白不会说话，但宋玉静知道小白又开始难过了。鉴于受过职业训练所具备的优良品质，自从来到叶家以后，小白对自己新的主人也是充满了热情和饱含着忠心的，但是，尽管这样，宋玉静还是发现了埋藏在小白内心的那份郁闷与忧伤。小白在怀念它的军犬生涯。

还是在春天的时候，宋玉静曾经和叶瑞林带着小白回过一次小白的老部队。那天，小白特别兴奋，乐得像是快要疯了。小白在老部队里还有一个异性朋友，那是威武英俊的七号。那天，见到7号后小白十分激动，众目睽睽之下就跟着7号私奔到了旁边浓密的草丛里。后来，是小白原来的驯犬员小李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们从里面召唤出来。小白对以前的事业也表现出了深深的眷恋，把所有的规定科目都又跟着小李做了一遍。到了下午上车的时候，宋玉静从小白的眼神里读出了一种眷恋和无奈。那一刻，宋玉静几乎动摇了要把小白带走的决心。江宾看出了宋玉静的心理，他赶忙上前把小白送上了车，然后毅然地关上了车门。

车子开动的时候，宋玉静拍着小白的脑袋说，咱们过些天再来。小白像是听懂了，又像是什么也没听懂，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车窗玻璃外边那个越来越远的熟悉的世界，直到看不见了团部的大门为止。

小白，我知道你是在想什么，你是在想7号了不是？当然，你还想着那个你曾经在那里练功夫的训练场，因为你是个有事业心的军犬。躺在床上的宋玉静对床前的小白说。

小白默然地眨眨眼睛，眼里透出的忧郁像是附在上面的一层水雾。

不过小白，你要知道，宋玉静又接着说，生死离别是我们常常要面对的问题，谁也回避不了，这些你必须要想明白，如今你也是个退役的老同志了，在我这里咱们一起安度晚年不也挺好的吗，我希望你别再去想那些过去的事儿了，否则可就是自寻烦恼了。

说到这里，宋玉静忽然觉得这话像是对自己说的似的。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宋玉静就停下了她的这种唠叨。宋玉静在心里想，我还不是一样吗，还去说人家小白。宋玉静又想，一只狗都能被过去的事情左右它的情感，何况是人？

宋玉静从床上又坐了起来，她要继续去写回忆录。小白还是那样充满忧郁地卧在那里。

宋玉静对小白说，没错，小白，过去是忘不掉的，等过些天我忙完了这件事，就带你再回老部队看看。

本来，我们是打算好了要去延安的，可是火车在郑州倒车的时候发生了变化。

我们是在站前广场上听说郑州附近有战事的，说是我们的军队正和日本人打得不可开交，前线上有许多伤员需要救治。听说了这个消息之后，赵雅玲立即把我们拉到一个僻静处说，干脆我们还是在这里去找部队吧，反正到哪里都是为了支援前线救治伤员。我们觉得赵雅玲的话有道理，就同意了她的提议。

我们预定的行程就这样在郑州发生了变化，我们没有去延安，而是去了就近的部队。

找到部队之后没几天，就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赵雅玲牺牲了。赵雅玲是在抢救伤员的时候中弹牺牲的。就在她临咽气的时候，我赶到了她的身旁。那时，赵雅玲就剩下一口气了。看着哭成泪人一般的我，赵雅玲笑了一下，气息奄奄地伏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话，她说，万事乘除总在天，不必愁肠千万结。说完，赵雅玲就咽了气。当时，我觉得赵雅玲的这话有些奇怪，后来越想越有道理。想来那时的赵雅玲就已经把人生看透了。赵雅玲死后不久，就传来了日本人投降的消息。这也就是说，战争就要停止了。说实在的，那时我们都很高兴，但同时我们心里又有一种遗憾，总觉得我们所做的贡献实在是太少了。

在这种心情中，我们迎来了从北方过来的大部队，也就是后来的中原部队。

部队很快进入休整状态，我们被分别充实到各个师的卫生队里继续救治那些遗留下来的伤员。

我就是在那段日子里认识了叶瑞林的。

说起来事情有些蹊跷。一天，一个从师里来的胡干事到团里找我，说是因工作需要，要把我调到另一个团里。一听说是工作需要，我还能有什么说的，当场就同意了。那时候的调动似乎很简单，几乎没什么手续，到了第二天我就背着行李卷被那个胡干事领着来到了新的团里。

就是在这个师的卫生队里，我第一次见到了叶瑞林。可以说我和叶瑞林是一见钟情的。

我刚到这个师卫生队的第二天，我去病房给一个叫小郭子的战士换药。小郭子是个不大的小孩儿，也就是十五六岁的样子，人很活泼，也很能说。那天换完药以后，他就缠着我和我聊天。小郭子说他家是河北白洋淀旁边的，风景美得不得了。正在小郭子给我炫耀他的家乡时，走进了一个身材颀长五官英俊的军人。小郭子一见到这个军人立马就兴奋得不行。小郭子给我介绍说这是他的老乡，叫叶瑞林，是师里某团的参谋长。我抬头看了一眼这个叫叶瑞林的参谋长，不知为什么，当我的眼神和他相对时我感到我立刻就脸红了，双颊像是被火烤了一样。我对这个叫叶瑞林的团参谋长很有好感，他英俊的脸上透着一种率真与质朴。直觉告诉我他，对我似乎也很有好感，本来他是来看小郭子的，后来却把小郭子晾在一边，一直和我聊个不停。但是，小郭子好像并不生气，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我们。

这就是我和叶瑞林的第一次见面。我们的见面完全是一次邂逅。

虽然那次见面我和叶瑞林彼此都很有好感，但从我内心来讲并没有把他与自己未来的婚姻大事联系起来。那一年我还不到二十岁，对这些感情的事情想得不多。

可是，几天后紧接着发生的另外一件事情促进了我和叶瑞林感情发展的速度。

我调到这个师里的一周以后，那个师里的胡干事就又来找我了。刚见到我的时候，他还有些不好意思开口，绕了半天圈子，他问我认识不认识姚一刚这个人。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就如实说不认识。接着，胡干事就给我详细地介绍了姚一刚这个人。

胡干事说姚一刚是我们师里的一个团长。别看姚一刚才三十出头，却有着快二十年的兵龄了。小的时候，姚一刚曾读过几年私塾，认识一些字。参军后，他利用一些间隙时间看了不少的古代兵书。在师里，姚一刚有个小诸葛的美称，他指挥有方，运筹帷幄，师里一些大事的决策都少不了他。我很疑惑胡干事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大概是我把这种疑惑写在了脸上的缘故，胡干事说出了他为什么要找我的原因。

胡干事说，这些年来姚团长光忙着打仗了，没顾上考虑自己的婚姻大事，都三十多了还是光棍一个，这下好了，总算是把小日本儿打跑了，怎么着也该考虑考虑自己的事了。

就是。我觉得胡干事得对，就随和着他说。

怎么，你也觉着姚团长该考虑考虑自己的婚姻大事了？胡干事问我。

是呀，我说。

你能这样想就好了，胡干事说。

不过，这事还得麻烦宋医生你帮忙呀。胡干事停顿了一会儿说。

我帮忙？我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有些不解，我能帮上什么忙？

是的，师里的领导觉得宋医生你和姚团长比较合适，所以派我来和你商量商量这事。

不用说，一听这话，当时我就懵了。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胡干事看到我半天不说话，就对我说，当然啦，我们只是提个建议，还是要靠你自己去了解，最终的决定权肯定在你自己的手里，你放心，我们是共产党的军队，是不会搞封建社会包办婚姻那一套的。

就在胡干事给我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我的眼前划过了叶瑞林的影子，我想，要是胡干事介绍的是叶瑞林就好了，我在心里想，如果是他，我就答应，可是我知道姚一刚就是姚一刚，他是不会变成叶瑞林的。

胡干事看着我，等着我的回答。我觉得大热的天我的脚心里渗出了一层冷汗。突然，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就顺口对胡干事说，我有对象了。

什么？胡干事惊讶地问。

真的，我有对象了。我很肯定地说。

不会吧，我们已经从侧面了解过了，说是还没有嘛。

刚认识的。我还是很肯定地说。

胡干事说，宋医生，这个事组织上肯定要尊重当事人的人意愿的，你完全可以等见了姚团长以后再拿主意，没必要这么忙着就找理由回绝嘛？

显然，胡干事有些不高兴了。没办法，我只好硬着头皮往下说，我真的是有对象了，刚认识的。

到最后，胡干事只好将信将疑地走了。

说来也真是凑巧，就在胡干事找我的那天傍晚，叶瑞林又到卫生队里来了，而且还当着好几个人的面约我出去散步。我当然是非常乐意地答应了。走到乡间一条很窄的小路上，望着叶瑞林那挺拔的背影，我更加深了对他的好感。很快，我就发现我对他的一见钟情不是没有道理的，在许多问题上我们都非常谈得来。那天，等散步回来的时候，我感到和叶瑞林好像已经很熟悉了。从叶瑞林的眼神里，我觉得他也有着同样的感觉。虽然，当时我们的话题并没有涉及到情感的问题，但我们彼此在内心都已经认定了对方。

这是一种非常好的感觉。我想，要是那个胡干事再来，我就可以更加理直气壮地说我有对象了。但是，那天我并没有把胡干事按照师里领导意图给我介绍对象的事儿告诉叶瑞林。我不想让他在这个时候觉得我这个人事情太多。

散步归来分手的时候，叶瑞林又和我约好了下次见面的时间，我笑着点头答应了。看着模糊月光下叶瑞林闪闪发亮的眼睛，我再次感到我们之间有一种无法言说的默契。

这时，我已经知道叶瑞林在师里也是个赫赫有名的人物。他向来以枪法好反应灵活而著称。当团参谋长之前，他一直跟着首长当警卫。部队里每次军事大比武，他几乎每次都是冠军得主。就在最近的一次大比武中，他再次夺魁，听说是王震亲自主持给他发的奖。所有这些，都更加深了我对叶瑞林的好感。我暗自在心里拿定了主意，要是找对象就找叶瑞林。

我和叶瑞林散步的第三天，师里的胡干事又到卫生队里来了。这次他是和两个人一起来的，一个是师里的政治部主任，他经常在大会上讲话，所以我认识他，另一个我没见过，我猜测这个我不认识的人十有八九就是姚一刚。事实证明我的猜测是对的，胡干事向我介绍了他们，那个我不认识的人果然就是姚一刚。

姚一刚三十多岁的样子，个子不是很高，长得很敦实，留着个平头，给人一种庄重、老成的印象。胡干事介绍他的时候，他脸上露出一种羞涩而憨实的微笑。

介绍完之后，胡干事说他们今天是特意陪姚团长来找我看病的。一听胡干事竟然找了这么个借口，我差点笑了。

胡干事说完了之后，政治部主任用手指着姚一刚对我说，姚团长可是我们师里的功臣团长呀，小宋，你可要好好给他看看，他的病可不轻呀。

我又差点要笑了，但还是让我给努力忍住了，看上去这么健康的一个人，哪里会有什么病。

这时，姚一刚自己也说，我这算什么病呀，我看还是算了吧。说着，姚一刚就要转身往外走。政治部主任和胡干事哪里肯让他临阵脱逃，上去又把他给拉了回来。

胡干事把姚一刚硬按到椅子上，接着又把他的两只鞋和袜子都拖了下来。当姚一刚把他的两只脚平放在地上的时候，我被他的脚病吓坏了。姚一刚两只脚的拇指外翻都到了非常严重的程度，两边大拇脚趾的关节都向外鼓出了一个大大的疙瘩。我知道这是长期大量步行的结果。

我用一个医生的口气责备说，你怎么到现在才来看呀？

没什么，反正又不耽误吃不耽误喝的。姚一刚不在乎地笑笑说。

我知道，脚骨变形到这种程度是要忍受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的，可姚一刚却是这么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可见他是个十分坚强的硬汉。不由得，我心里对他生出了一种敬佩之情。

政治部主任像是觉察到了我的神情变化，不失时机地说，小宋，姚团长的这双脚可是走过两万五千里长征的一双脚呀，你可要拿出最好的技术给他看。

那没问题，不过必须做手术。我果断地说。

一听说要做手术，姚一刚吓坏了，趿拉着鞋子就要走。

我忍不住说，就是做手术也不是现在马上做，你跑什么。姚一刚这才住了步子，不好意思地重新坐回到椅子上。

政治部主任在一旁笑了，说，对嘛，还是小宋能管了姚团长，以后，我们就把姚团长交给你管了。

我一听政治部主任这话里有话，就说，治病的事儿我可以管，别的事儿我可管不了。

政治部主任听我这么一说，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在一旁不停地笑着。

几天后，我给姚一刚的脚做了手术。手术之后，叶瑞林就来看他了。直到这时，我才知道他们两个原来是一个团的。这期间，我和叶瑞林的关系发展得很快，许多人已经看出了我们的这层关系。

一天，叶瑞林又到卫生队来看姚一刚，当时正赶上我在给姚一刚拆线，叶瑞林突然对姚一刚宣布了我和他的关系。当时，叶瑞林并不知道别人给我介绍过姚一刚的事儿，我也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把这件事对他说清楚。

记得，姚一刚一听到这个消息，脸上的肌肉僵了那么一下，但马上他就面带笑容地不停地说，祝贺你们祝贺你们真是祝贺你们呀！

叶瑞林傻呵呵地笑着，只有我看得出来这个消息对姚一刚来说，是一件多么让他感到惊讶和意外的事情。

其实，一段时间以来，我也一直想把我和叶瑞林的事情告诉给姚一刚，可总也开不了口。从内心讲，我很敬佩姚一刚这个人，可这并不能代表爱情。

我暗自庆幸叶瑞林总算是让姚一刚知道了我和他之间的这种关系，我再也不用担心胡干事乱点鸳鸯谱了。

知道了我和叶瑞林的这种关系之后，姚一刚并没有流露出太多的异样，相反，每次见到我他反倒比以前更自然了。为这事儿，我对姚一刚又多了一份敬重。我觉得他非常像个令人信任的兄长。

在部队休整的那些日子里，有不少的人都结了婚。我和叶瑞林也打算在这段时间里把事给办了。可是，后来事情又出了岔子。

一天，小郭子跑去找叶瑞林闲聊天。小郭子早已把自己当成是我们的媒人了，并且很是为自己的做媒成功而感到高兴。

小郭子说，怎么样，我好不容易做了一次媒，还不快请我喝喜酒呀？

看***的架势，没准还要打起来，我看这喜酒还是等打完老蒋再喝吧。

打起来再说打起来的话，现在不是还没打吗，好不容易打跑了日本鬼子，也该结个婚喘口气了。

听了小郭子的话，叶瑞林笑了。叶瑞林在小郭子的背上打了一拳说，你小子怎么不结。

小郭子摇着自己的胖脑袋说，关键是没人愿意和我结，要是有人愿意嫁给我，我恨不能今天晚上就把她给娶过来，免得再打起仗来子弹不长眼让我白活了这辈子。

叶瑞林又给了小郭子一拳头。两个人一同笑起来。

这时，小郭子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对叶瑞林说，赶紧结婚吧，惦记着宋医生的可不光是你一个人呀。

还有谁？

叶书明的脸一下严肃起来。

姚一刚呀，你还不知道吧，我也是才听说的，当初我们师把宋医生调过来的时候领导就是有了打算的，准备把她介绍给姚一刚，而且姚一刚自己也知道这件事，后来，是你的捷足先登才使他失去了机会。

这是真的？叶瑞林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搞懵了。

骗你干什么，我们是同乡。小郭子说。

见叶瑞林不说话，小郭子又说，赶紧结了吧，免得夜长梦多。

去去去，叶瑞林突然感到有些烦，他挥挥手对小郭子说。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小郭子嘟囔了一句，撅着嘴气哼哼地走了。他不明白叶瑞林的火气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叶瑞林的火气当然不是对着小郭子来得，他是觉得这事把他推到了一个非常尴尬的位置上。叶瑞林来找我了，他对我讲了小郭子去找他的经过，也对我讲了他的这种尴尬心情。叶瑞林说他和姚一刚从来都是铁杆的哥们，这件事有点对不住他。我不能同意叶瑞林的这种说法，什么叫对不住他呀，难道好朋友之间就要相互礼让女朋友吗？我把我的这种不高兴写到了脸上，并且对叶瑞林说，你要是觉得我们这样做不合适，那我们就干脆拉倒。

回想起来，这是我和叶瑞林认识以来发生的第一次矛盾。这第一次的矛盾就是因为姚一刚，想想后来的事情还真是有些宿命的东西在里边。

看见我发火了，叶瑞林忙安慰我，他说，我说对不住他并不是说要把你让给他，我怎么舍得哪，你是我这辈子里最重要的人，我说的对不住他是指这些日子以来我光顾着自己高兴了，一点也没有顾及到他的心情。

想想叶瑞林说的也是，我的气不由地就消了大半。那天，临分手的时候叶瑞林和我商量能不能把婚期再推迟推迟，说是至少要等到姚一刚找了对象我们再结婚。我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

当时，我一点也没料到后来催促我们结婚的人竟然是姚一刚。

事情要从叶瑞林的工作变动开始说起。1946年春天，陕北的中央警卫团要从各个部队补充一些优秀人才，叶瑞林被选中了。就在叶瑞林兴致勃勃地要奔赴陕北的前几天，姚一刚找到了叶瑞林。当听到姚一刚催促他快些和我结婚时，叶瑞林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当时，叶瑞林什么都没说，只是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我和叶瑞林的婚礼在那个年代可谓“奢华”了，有酒喝有糖吃竟然还有几个战士组成的乐队。所有这些都是姚一刚一手操办的。结婚那天，叶瑞林喝多了，姚一刚也喝多了。

趁着酒劲，叶瑞林用双手握着姚一刚的手说，团长，你不生我的气吧。

姚一刚哈哈大笑，摸着自己硬匝匝的小平头说，反正是肥水没流外人田，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两个人的手握得更紧了。

团长，眼看着老蒋就要动手了，我走了以后你要多关照小宋。叶瑞林说。说这话的时候，我看到叶瑞林的眼里闪过了一丝担忧。

姚一刚拍了一下自己的胸脯，说，兄弟，你就放心吧。

我和叶瑞林的新房是临时借来的一间民房。那间房子孤零零地靠着河边，是附近村子里的一户农家盖了夏天看瓜用的。已是5月，河里的水欢畅地流着，河边的草丛中到处开满了小花，蝴蝶和蜜蜂快乐的在夕阳下飞来飞去。

好美呀，黄昏的时候，我们俩坐在河边的草地上，我对身边的叶瑞林轻轻地说。

叶瑞林一下搂紧了我，他像是有很多的话要说，可一时间又什么都也不出来。

夕阳照在河面闪着细碎的磷光，一只鱼儿从水中一下跃了上来，像是迫不及待的要看看我们这对幸福的人儿。

我和叶瑞林相互依偎得更紧了。但在我们感到甜蜜幸福的同时，一种淡淡的离愁已经悄悄地笼罩了我们。

结婚后的第四天，叶瑞林就离开我奉命去了陕北，算起来我们只在一起呆了三个晚上。战云密布，前途未卜，我们两个人都不知道下一次见面要等到什么时候。

尽管当时我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但后来战争的残酷还是大大超出了我的想象。

听到院子里叶瑞林回来的声音，宋玉静的回忆录刚好又告一段落。她有条不紊地把厚厚一沓写满了字的稿纸放进抽屉里，然后下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