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秀,快给爷爷找支笔过来。叶瑞林刚一进门,就对着屋子里大喊。
屋子里没有秀秀的回音,宋玉静也没有指责他的大嗓门,再一看地上,也没了小白的热烈迎接。
都出去了。叶瑞林自言自语。
叶瑞林坐进了沙发里。
叶瑞林找笔是为了记录和老刘的下棋情况。这些天,老刘和叶瑞林较上了劲,他们两个几乎是一天一赛。叶瑞林觉得老刘有些赖皮,这些天明明是自己赢得多输得少,可老刘刚才输了以后竟然当着大伙的面大言不惭地说,要综合起来看吗,不要只看一时一地的得失。老刘摆出一种老政工的派头,说得很坦然,好像这些天他真的赢得多输得少似的。叶瑞林当然不能任凭老刘这样胡说下去,就把每天的情况一一列数出来给他听。当然也是给大伙听。谁知,还没等叶瑞林说完,老刘竟然说他这是胡搅蛮缠,两个人吵得不可开交。在火药味最浓烈的时候,老王把他们两个拉开了。老王说,这么着吧,比赛从今天正式开始,我给你们作记录。看着老王,老刘说,行,你来作记录,这回我看谁还敢赖帐。叶瑞林也说,就是,看看谁还敢赖帐。老王顿觉责任重大,忙说,你们两个回去也分头记一下,到时候咱们三个人对帐。记就记。叶瑞林和老刘同时说。
记就记,谁怕谁呀。叶瑞林一拍沙发站了起来。叶瑞林要亲自去找笔。叶瑞林先去了书房。书房写字台上的笔筒里放了不少的笔,钢笔、圆珠笔、铅笔,应有尽有。叶瑞林拿起一支钢笔拔开笔帽扯过一张旧报纸在上面狠狠地划了一道,报纸划坏了钢笔水却没有出来。叶瑞林接着又拿过一支圆珠笔在报纸上划了一道,还是没有水。干脆,叶瑞林把笔筒里的笔一古脑的全都倒在了桌子上,然后一一拿过来试了一遍。很遗憾,这么多笔竟然没有一支是能用的。将就点的也没有。
没有也要记,不能就这么算了,免得到头来又让老刘赖帐。叶瑞林走出书房,开始在客厅里找笔。非常奇怪,平日里那些随处可见的笔仿佛一下不知为了什么原因全都躲了起来。叶瑞林纳闷的当尔忽然记起前几天好像看见宋玉静在自己的屋子里写过什么东西。于是,叶瑞林急匆匆地上楼推开了宋玉静的房间。
叶瑞林在写字台前坐了下来,他很快就找到了好用的笔。接着,叶瑞林开始找纸。叶瑞林刚拉开抽屉,就看见了一大沓方格稿纸。没有多想,他就把那沓稿纸拿了出来。完全是在无意中,叶瑞林看见在那沓没有使用过的稿纸下面压着厚厚的一摞写满了文字的同样的稿纸。由于写满了文字,这些稿纸的边已经有些翘了,颜色也不如那沓新稿纸新鲜。叶瑞林用手翻了一下,厚厚的一摞,竟然全是些密密麻麻的文字。
那密密麻麻的文字立刻吸引了叶瑞林的注意力。
几乎是在瞬间,这些密密麻麻的文字使叶瑞林联想到了近来宋玉静的种种诡秘行为。
这个老婆子,原来整天躲到屋子里为的是写这些东西。叶瑞林的好奇心顿时被眼前的这些密密麻麻的文字给吊了起来。
叶瑞林把这些写满了文字的稿纸全都拿了出来,他想看看宋玉静究竟都写了些什么。一个封信被带了出来,叶瑞林拿起来一看,样子有几分似曾相识,定睛一看下面的落款是省军区老干办。叶瑞林脑子里一个闪念,终于想起这是回忆录的约稿信。前些天,叶瑞林也曾收到过一封这样的信,看过之后叶瑞林并没有要动笔的意思,后来那封信就不知被他放到那儿去了。想不到宋玉静竟然写了起来,而且还写了这么多。
回忆录,也就是对过去往事的回忆与记录。她会在回忆录里写些什么呢?会写到那段历史吗?假如写到那段历史她又会怎么去写呢?一系列的问题像一块汇总起来的巨大的磁石强烈地吸引着叶瑞林的目光。几乎是怀了一种做贼的心情叶瑞林急切地翻看着。此时,与老刘下棋的输赢问题在叶瑞林心目中已经变得无足轻重了。叶瑞林有个奇异的发现,此时他最想看到的内容竟然是他这么多年来与宋玉静谈话的那个禁区——宋玉静在云蒙的那段经历。
叶瑞林忽然停了手里的动作。叶瑞林想,那段经历不论是对宋玉静来说,还是对他自己来说,都是他们一生中所受到的最大的伤害,既然是这样,还去回忆这段历史干什么,那不是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吗。算了,我还是别看了吧。但是,叶瑞林马上就又改变了主意,他想知道宋玉静内心的真实想法。叶瑞林的这个想法很荒诞,这么多年来,他从不愿意和宋玉静交谈关于那段历史的事情,一谈及那段往事,他就有一种控制不住的怒气。叶瑞林恨老姚,更恨那些禽兽不如的敌人,甚至有时候也会恨宋玉静。有时,叶瑞林会极端地想,假如宋玉静当年像卫生队里的其他姐妹那样牺牲了兴许更好一些。那样宋玉静清白了,他也清白了。当然,这只是一种非常极端的一闪而过的想法,想过了之后连叶瑞林自己都觉得可怕。但叶瑞林的确是有过这样的想法的。
犹豫了半天,叶瑞林终于没能战胜好奇心的吸引,把手里的稿子打了开来。
叶瑞林匆忙地翻看着,他要找到他最希望了解到的那一部分。
在一个地方叶瑞林的目光停住了。
就从这里开始吧。叶瑞林在心里告诉自己。
那个清晨,姚一刚带着我们卫生队仅剩下的十多个人一头扑进了那片大山。后来我们才知道那片大山就是著名的云蒙山区。
正是春末夏初的日子,山里面美极了,到处绿荫葱葱鲜花盛开,一股股清澈的山溪伴着鸟的叫声涓涓流过。
所有人都有一种劫后重生的感觉,顾不上身体的极度疲惫在丛林中既好奇又兴奋地四处张望着。
突然,丛林中唰唰地掠过一片响声,定睛一看,原来是送上门来的一头肥硕的野猪。
太好了!姚一刚说着就端起了枪。
野猪被打死了,大家一齐开始烧水给野猪退毛剖堂。不到一个小时,大伙儿就吃上了香喷喷的烤野猪肉。
也许是由于几天来消耗的体力太大了,余鸽专捡那些肥的吃,边吃边说,太好吃了真是太好吃了!
一个吊着一只胳膊的伤员乐呵呵地说,不是传说这里有野人吗,我看做个野人也挺不错的,无忧无虑还有野味可以吃,干脆我们也在这里当野人算了。
另一个头上绑了绷带的伤员说,你就这觉悟呀,我们的队伍和国民党在外面都打成一锅粥了,咱们却躲在这里享清净。
我不也就是说说吗,你用得着那么着急吗?
说说也不行。
我就是要在这里当野人,你能怎么着我!
……
说着说着,两个人就面红耳赤地争执了起来。
余鸽打断了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争吵,余鸽说,吵什么吵,要是你们昨天晚上也一人吃上一颗‘糖豆’,这会儿就不用这么吵了。
两个人立马住了声。刚刚过去不久的那些恐怖场面一一划过他们脑际。
吃完野猪肉,姚一刚把大家召集在一起开了个小会。姚一刚对几个伤员说,现在我们的主要任务是把伤养好,伤养好了之后再考虑出去找大部队的事。转过头,姚一刚又对卫生队的几个医生护士说,你们要拿出最好的技术尽快使他们恢复健康。
散了会,姚一刚就招呼大家在开始在一棵大树下搭帐篷。丛林中有的是树枝和野草,一个上午的工夫,两个帐篷就搭了起来。两个帐篷是靠着一块巨大的岩石搭的,女的住在里边的帐篷里,男的则住在外边的帐篷里。
女帐篷里除了我和余鸽外还住着一个叫齐凌云的女医生。我和余鸽以前在卫生队的时候和齐凌云不是很熟,这会儿住进了一个帐篷相互间很快就熟悉起来。齐凌云戴着副眼镜,人很清秀,说话的时候喜欢打手势,那样子就像是在讲台上讲课。
聊了一会儿我们才知道,齐凌云果真是个教书的。齐凌云是上海人,家境颇好,医科学校毕业了以后由于学业优良就被留在了学校任教。齐凌云的男友也在那家医科学校任教。抗日战争胜利后,他们俩和全校师生一起走上大街庆祝。不久之后,正在他们打算要结婚的时候却听到了***要发动内战的消息。学校里,一批又一批的进步学生都去了苏区。一个晚上,齐凌云的男友对她说他也有去苏区的想法,问她对这个问题是怎么看的。齐凌云一听笑了。原来,齐凌云也是这么想的,正愁着怎么向他开口哪。就这样,两个人一拍即和,几天后他们就和一些进步学生一起北上了。齐凌云说本来他们是要打算直接去延安的,可是走到半道上就碰到了中原部队,听说他们都是学医的,中原部队的领导就硬是把他们给留下了。
听齐凌云讲完了她的参军经历,余鸽羡慕地说,齐姐,你是从上海来的,上海是不是很漂亮,是不是比一般的县城大多了,听说那里的马路铺得像平锅有样光。
齐凌云笑了,她说,是的,上海很漂亮,那像平锅一样的马路叫柏油马路,等打完了***我请你们去上海做客。
真的!余鸽一下从地上跳了起来。
余鸽说,齐姐,我要去参加你们的婚礼。
一句话勾起了齐凌云的心事。齐凌云的男友于朋和她不在一个师,突围之后两个人就失去了联系,现在也不知道于朋怎么样了。
余鸽一见齐凌云为于朋担忧着急,就劝她说,没事的,于朋一定没事的,你是女的这么瘦还戴着个眼镜都挺过来了,他一个大小伙子难道还能连你都不如吗?
听了余鸽的话,齐凌云的心里踏实了一些。
给几个伤员做了处理之后,下午,疲劳了几天的人们躺在满是大山气息的帐篷里美美地睡了一觉。天快黑下来的时候,一阵山风吹过,大家被冻醒了。
山里的第一个夜晚到来了。虽然已是六月,但山里的气温仍然很低。为了取暖,几个人到帐篷四周找来了一些枯树枝和干草燃起了一堆篝火。有人饿了,就把上午吃剩下的那些野猪肉又拿过来烤。顿时,一股肉的香味飘满了四周。
吃了些东西,大家都来了精神,十几个人一同围在篝火旁一边聊天一边看着天上的星星。
姚一刚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看上去,他的心事很重。我想,他大概是还在为死去的小六难过吧。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了吧,反正人死不能复活。我说。
姚一刚听了我的话后愣了一下神,他把脸转向我说,其实,这两天我一直担心以后还有没有脸面去见老叶,现在看见你好好的,我总算是松了口气,也算是没辜负了老叶的嘱托。
想起一路上姚一刚对自己的格外关照,我心里十分感动。
我说,姚团长,等过了这一阵,和老叶汇合了,让他好好请你。
那是当然的了,他不好好请我还不揍扁了他。说完,姚一刚裂开嘴笑了一下。我看见那笑只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
坐在不远处的余鸽只听了一耳朵“请客”,就嚷嚷着说,怎么,姚团长,你要请客,请客可不能落下我呀。
余鸽弯着腰跑到了姚一刚跟前接着说,听到了没有,到时请客不能落了我,要是落了我,打针的时候小心我报复你。
姚一刚说,忘不了,你不是想吃大肥肉吗,到时我专门请你吃大肥肉,还要给你介绍个杀猪的人当丈夫,让你美美地吃它一辈子。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余鸽害羞得不行,一个劲地用拳头捶打着姚一刚。
正在大家聊得十分开心的时候,忽然有一阵奇怪的声音传来。那声音既像是冬天里尖厉的风吼,又像是什么人吹起的口哨。大家带着疑惑的心理一齐向四周望去。
所有人都惊呆了。只见帐篷四周不远处的丛林中闪烁着无数只蓝绿色的小灯。
那是狼的眼睛。人们一下反应过来,狼群来了。
说是迟那是快,所有人都拿起了枪,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子弹顶上了膛。
那些蓝绿色的小灯一点一点地近了,空气紧张地仿佛一下就能点燃。那一刻,世界静极了。
第一声枪声响了,一只狼嚎叫着倒下。霎时间,狼群躁乱起来。躁乱之中,一些狼调头跑了,还有一些狼拼了命地冲了上来。
枪声接二连三地响起来,冲上来的狼们不停地倒在血泊之中。这时,又有一些狼掉头跑了。
最后的时刻到了,剩下来的那些狼已经离人群只有几步之遥,它们孤注一掷地向人们发起了最后的进攻。
枪声更加密集地响起来,近在眼前的狼一只又一只地倒了下去。
最后一只狼是在它已经把两只前腿搭在了一个战士的双肩上之后才被击毙了的。子弹是在那狼要向那个战士发起进攻的最后那个瞬间一下打穿了它的前胸的。那只狼本来像两只蓝色火炬一样的眼一下就变得朦胧暗淡起来,它的两只前腿在那个战士的肩上搭了一会儿就十分遗憾地滑了下去。
狼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一场战斗结束了。
狼群在远处悲鸣着,刚刚松了一口气的人们仍然心有余悸。
姚一刚走到了刚才被葛洪亮打死的那只狼跟前,充满敬意地说,这是一只狼中间的英雄。
狼事件发生之后,大家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看来,在大山里生存光是能找到吃的东西还不行,还要时刻准备对付来犯的野兽。
姚一刚又召集大家开了一个小会,安排大家晚上睡觉要轮流站岗,免得再出刚才这种意外,狼群到了跟前还不知道。
那个晚上,回到帐篷里,我很久都没有睡着,觉满脑子都是狼群向我们扑来的可怕情形。当时,我压根没有料到一场比碰到狼群袭击更加可怕的危机已经悄悄向卫生队逼近。
天刚有些蒙蒙亮,丛林里的鸟就欢快地叫了起来。我被吵醒了。睁开眼的那个片刻,我竟忘记了自己这是身在何处。是四周那特有的气息让我一下想起来自己这会儿正呆在云蒙大山里用树枝和草搭成的帐篷里。我揉了揉眼睛坐了起来。顿时,我感到周身的肌肉和关节一阵酸痛。我知道这是连日来疲于奔命的结果。忍着酸痛,我艰难地扭了扭脖子伸了伸胳臂。这时,我看见旁边的余鸽还睡得正香,齐凌云却不知去了哪里。
穿上外衣,我蹑手蹑脚地从帐篷里走了出来。
刚出了帐篷,我就见齐凌云正站在远处的一块大石头上招手叫我。
快来看哪,狐狸和猴子打架了。
一听说有狐狸和猴子,我马上来了兴致,飞快地跑了过去。帐篷里其他的几男同志也都纷纷跟了出来。
我来到齐凌云站的那个位置往山下一看,原来,下面是一条山谷。正是雨季,山谷里的水流得像一条湍急的小河。山谷的两旁长满了古树,那些树伸展出的枝桠藤蔓在空中交织在了一起。在一片树枝茂密的地方,有一群狐狸和几只猴子为了争夺地盘打了起来。猴子寡不敌众,又惧怕那些狐狸的尖锐厉爪,只得一步步地向后退。正在这时,一只老猴子急中生智,抓住一根树枝猛摇了起来,坐在树捎上的几只狐狸眼看着一只只掉进了山谷中湍急的水流里。见同伴们纷纷落水,其它的狐狸只好赶紧逃了。看着那些狐狸的狼狈相,树上的猴子兴奋地拍着手发出一阵阵的怪叫声。
狐狸和猴子之间的这场大战,把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的人们给看呆了,大家不约而同地开怀大笑起来。
这时,谁也没有想到卫生队所要面临的那场灭顶之灾已经近在眼前。
敌人是在临近中午的时候突然向卫生队发起袭击的,这之前我们没有一点预感。当时,我和余鸽齐凌云三个人正在帐篷里给几个伤员换药,姚一刚带着几个战士钻到丛林中又去找吃的去了。
敌人首先是向着两个帐篷发起进攻的。几乎是在转眼之间,齐凌云和两个伤员就中弹倒在了血泊之中。我的一只手也被子弹打穿了,血一个劲地往外淌。奇怪的是,我竟然一点也不觉得疼。一阵阵子弹卷起的风声和帐篷外边敌人的喊叫声混成一团。这些声音让我感到迟钝和茫然。
这一切来得实在是太突然了,突然得让人不相信这是真的。望着瞬间倒在血泊中的齐凌云和两个伤员,我整个人愣在了那里。还是余鸽反应得快些,她大叫一声“卧倒”,一下就我给推倒了。帐篷外面的子弹从四周呼啸着打了过来,宋我觉得有许多子弹都是贴着我的耳根飞过去的。
在那种迟钝和茫然的感觉里,我意识到最后的时刻到了。子弹更加狂热的呼啸起来。突然,我觉得自己的思维一下活跃起来。这时,我想到了早逝的父母,想到了抚养我成人的远在山东老家小县城里远房大伯的那一家人。我还想起了从小和我一起长大她的表哥陆子夫。
表哥陆子夫那充满怨恨的眼神在我眼前划过。不知怎么的,我觉得自己不像以前那么厌烦他了,甚至还觉得有些对不起他。
再见了。我在心里默默地向表哥一家人告别。
我的眼前又划过了叶瑞林的身影。一想到他,我心里一阵绞痛,我暗暗在心里说道,瑞林,再见了,等下辈子我们再做夫妻吧,到那时我一定要给你生许多许多的儿子。
说完之后,我就使劲闭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忽然觉得耳旁的子弹停止了呼啸,抬起头来一听,枪声已经远了。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姚一刚把帐篷四周的敌人给引开了。
余鸽噌地一下从地上站了起来。赶紧找地方藏起来!余鸽说。
看见齐凌云和另外两个伤员已经不行了,我和余鸽忙搀着剩下的两个伤员迅速走出了帐篷。枪声还在不远处激烈地响着,我们慌乱地钻进了一片丛林之中。
枪声完全停下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了。这时,我和余鸽已经带着两个伤员躲藏到了一个隐秘的山洞里。这个山洞的洞口很小,在洞口处余鸽已经用石头堵住了,再加上洞口长满了树枝草藤,所以很难被人发现。
洞外传来那阵嘈杂说话声的时候,我们都紧张地屏住了呼吸。听了一会儿,我发现,这不是姚一刚他们的声音,而是一些陌生的声音。这个发现把我惊出了一身冷汗。这也就是说,我们的部队全部被敌人打败了,敌人又回来了。在这个过程中,我和余鸽的手是紧紧握在一起的。此时,我感到余鸽紧握着我的那只手抓得更紧了。显然,余鸽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沉住气,他们是发现不了我们的。我小声说。我这是在给别人壮胆,也是在给自己壮胆。
敌人更加近了,近得已经能听得出他们脚下的声音了。
给我使劲搜,看他们能跑到哪里去?一个粗嗓穷凶极恶地说。
刚才看见不是还有两个娘们吗,弟兄们,赶紧给我找,谁找着就归谁了。又一个像女人一般的声音淫亵地笑着说。
一群乌合之众吆喝着四散开去。
那个粗嗓大声吆喝着,共党娘们们,告诉你们,你们的男人都让我们一个不落地都给干掉了,你们几个小娘们也就别费折腾了,趁我老陈还没生气赶紧给我出来吧!
那个有着像女人一般细桑的人笑了,他说,陈县长,怎么你还真惦记上了这几个共党娘们了,小心可别让她们给蛰了,她们和你府上的那些会跳舞的蝴蝶不一样,她们可都是些会蛰人的蜜蜂。
粗嗓大笑着说,老子不怕,老子就是想见识见识这些会蛰人的小蜜蜂。
粗嗓的声音一下变小了,项团长,我的那些蝴蝶怎么样?昨天晚上没把你给蛰着吧?
粗嗓细桑一齐笑了起来。
我是后来才知道这个有着一副粗嗓的家伙就是当时云蒙县的伪县长陈力园,而那个有着像女人一般细桑的家伙则是国民党64师的一个叫项开岭的团长。
敌人终于走了。我感到这段时间漫长的像是有一个世纪。
一切归于沉寂,我和余鸽慢慢凑近洞口。天色已经暗了。
面对着这渐渐归于沉寂的大山,我和余鸽都没了主意。后来,余鸽提出来要出去看看,顺便再找点吃的。一听余鸽要出去,也要跟着出去。
余鸽不同意,她说,我们俩不能一起出去,万一我们有个三长两短的那两个伤员怎么办?
那也不能让你出去。我说。
余鸽说,还是我去合适,我比你跑得快。
说完,余鸽往后把我推了一把就窜了出去。
自从余鸽离开洞口的那个瞬间,我就开始在心里默默地为她祈祷。老天爷,一定要她平安回来吧,要死就让我一个人去死吧,她还小呀。
还好,余鸽终于回来了。从余鸽阴沉的脸上我就猜到外面发生了什么。
我们的人真的都不在了?我压低了嗓子问。
余鸽眼里含着泪使劲点了点头。
余鸽从外面带回来了一些吃的,还从帐篷里找了一些没被敌人搜走的药。虽然已经快一天没吃东西了,但我却一点也不觉得饿。回到洞里,叫醒了两个正在发着高烧的伤员,余鸽把那些吃的东西放在了他们眼前。两个伤员上午都又受了新伤,这会儿更是一动都不能动了。一个清醒些的伤员说,你们赶紧走吧,敌人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他们还会来的。
我说,别说这些了,我们是不会扔下你们不管的。
说着,我和余鸽就开始拖着一只伤手给两个伤员处理起了伤口。
晚上,我和余鸽在一起商量着下一步的对策。我们都认为不能贸然行动,等观察观察再说。
天快亮了的时候,我到附近的山谷里去淘了些水,以备白天好用。走近山谷的时候,我看见昨天在树上嬉戏打闹的那些猴子和狐狸又开始在那里争夺地盘了。仅仅一天的时间,已是物是人非。想到这儿,我心中感慨万端。
我是在抬头的时候突然看见对面半山腰上的那个人的,那个人背上背着个背篓,头上戴着斗笠,看上去像是个老百姓。自从进了山之后,这还是第一次碰见老百姓。尽管是这样,我还是赶忙拿起水壶走了。为了不暴露山洞的目标,我故意绕了许多弯子又在一片丛林中停留了许久才回到了山洞里。
但是,尽管这样,那个人还是在我回到山洞不久就跟了进来。
谁,不说话开枪了?余鸽故意粗着嗓子喊。
是我。那人有些迟疑地说。
听上去那人的声音老实巴交的,余鸽就又问,你是谁?
附近山里的,是一个姓袄的让俺来的,他说他叫袄一刚。原来是姚一刚让他来的。我和余鸽一听这话别提多激动了。
我和余鸽一同迎了上来。站在眼前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瘦高的身材,一身蓝色粗布衣裤,脚上穿着草鞋,精瘦黝黑的面孔,一看就知道是个地地道道的本地人。此人言语木讷,不善言谈,很简单的几句话他要半天才能说清楚。
这个人自我介绍姓高。由于本地口音太重,说了半天我也没听清他到底叫高什么。反正是个很奇怪的名字,从发音上听好像是叫高立扬。高立扬说他是昨天傍晚上山砍柴的时候在一个悬崖下发现了那个姓姚的人的。高立扬说那个姓姚的人当时把他的魂都吓飞了。因为高立扬路过那片草丛的时候并没有看见那里躺着一个人。等他快走过去的时候,却突然发现有个人用手拉他的裤腿。高立扬说那个姓姚的人是身中数弹以后从是十几米高的山崖上坠下来的,他还用手比划着说那个人浑身都碎了拿不起来了。
他现在在哪里?我和余鸽一同问。
高立扬用手向远处的一个方向指了指。高立扬说姓姚的那个人说了不让她们去救他,让她们自己照顾好自己就行了。说着,高立扬就从身上的背篓中拿出了许多吃的东西,有鸡蛋、面饼、咸菜,还有一只烤熟的野猪腿。看着这些东西,我和余鸽都惊呆了。一种奇特的情绪在我们心里翻滚着。我的眼睛湿润了。高立扬要走了。临走的时候,他一再叮嘱,让我们白天一定不要出去,说四周都是陈力园的人,天亮了之后说不上他们还会来搜山的。
送走了高立扬,我和余鸽心里都感到了一种安慰。姚一刚还活着,这简直是太好了。尽管山洞里很黑,但我们的心里却都似亮了一盏灯。
眼下,令我和余鸽感到非常不安的是两个伤员的病情。由于伤势严重,两个伤员一直高烧不止,所有能用的药都用上了,可仍不见有什么效果。
整整一天,我和余鸽都在为两个伤员的病情担心。这期间,山洞外面不时的传来敌人的声音。
看来,敌人并没有放弃对我们的追捕和搜索。想到这儿,我和余鸽就感到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往后的日子会怎么样。
估计着天快黑了,移近洞口一看,天果然已经黑透了。
你说今晚那个高立扬还会来吗?我小声问余鸽。
余鸽没有回答,我知道她和我一样对这件事没有把握。敌人并没有走远,要知道这可是掉脑袋的事呀。那个高立扬,肯为了我们冒这么大的风险吗?
正这么想着,我和余鸽就听到山洞外面的草丛中发出一阵蟋蟋簌簌的声响。我感到自己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上了。就在这时,听到洞外有人轻声说,是我。
是高立扬的声音。
单是这声音就已经让我们心里感到了无比的温暖。
高立扬又给我们带来了一些吃的。当我向他问起姚一刚的伤势时,他说,烧已经退了,就是身上的骨头有许多地方都断了,不是三五天能恢复得了的。听说姚一刚的烧退了,我就想到了洞里的两个正在发着高烧的伤员。
没有药,他是怎么退的烧?宋玉静问高立扬。
用的巧药。高立扬说。高立扬把草药说成了巧药。
直到这时,高立扬才知道山洞里边还有两个正在发烧的伤员。知道了这一点之后,高立扬转身就出了山洞。不一会儿,高立扬就回来了。我看见他的手里拿着一种野草。
高立扬动作麻利地从腰间抽出了一截干草绳,然后用火柴点着了挂在了一处洞壁上。朦胧的光线下,高立扬走近那两个伤员变戏法是的把手里的野草撮碎了,把草汁滴到了伤员的伤口上。
临走的时候,高立扬把剩下的那些野草交到了我手里,并告诉我说等天亮以后再给伤员用一次。
那神奇的野草还真灵,高立扬走了没多大一会儿,两个伤员的高烧就退了。
后来,我才知道这种神奇的野草叫人血藤,具有很强的消炎杀菌作用,是治疗外伤的良药。
我从心底里感激这种神奇的野草,更感激那个叫高立扬热心憨厚的山里人。
后来还是出事了。是人血藤惹的祸。
一连两天,高立扬都没来,我猜测肯定是四周的敌人太多了,高立扬进不来了。
山洞里不光是吃的东西已经没了,两个伤员因为人血藤用完了又都相继发起了高烧。到了第三天,见高立扬还是没来,我一大早就提出来要出去找些吃的,顺便再拔些人血藤回来。余鸽不同意我去,又要抢着自己去。这次我没有让她,我抢先出去了。可是,我刚出去不久,回头一看余鸽也在后头跟了出来。我当时就觉得两个人一起出来不太好,但一想反正余鸽已经出来了,就是现在让她回去她也未必肯回去,与其还要拖延时间劝她回去,不如赶紧办完事一同回去算了。我这样想着就匆匆地来到了一片密林中。一走进密林,我就发现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一只野兔被铁夹夹住了一只前腿。这肯定是猎人放在这里的夹子。我心中一阵惊喜,朝那只野兔走去。野兔好像已经被夹住好长时间了,它周身的力气似乎都快耗尽了,此时,它除了用一双惊恐的眼神望着我外,再也没了反抗的力量。我毫不费事就把野兔从铁夹子上解了下来。我倒提着野兔的两只后腿打算再去寻找一些人血藤。可是,就在我把野兔倒提过来的那个瞬间,我看见这个野兔的肚子上有着两排像纽扣一样的排列整齐的红点。我一下动了恻隐之心,我知道这只野兔是个正在喂奶的野兔妈妈。那苏醒过来的野兔也像是揣摩到了我此时的心理,一个劲地蹬着两条后腿,眼里露出一种求救的眼神。我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下,然后就蹲在地上把那个野兔给放了。看着野兔一瘸一拐地跑了,我忍不住又有些后悔。正在这时,我看见跑出老远了的野兔回过头又看了我一眼,野兔的眼里满是感激的神情。我笑了,觉得这只野兔还是该放。
余鸽这个时候已经跟了上来,她说,你怎么把它给放了,你可真够傻的。
它是个兔妈妈,所以我才放它的。我说。
余鸽一听这话,忍不住笑了,但愿这个兔妈妈和它的孩子们会感谢你!
接下来,我和余鸽作了分工,我去找人血藤,余鸽去找吃的。
人血藤并不像事先想象的那么好找,我在丛林中找来找去折腾了好一会儿也没有找到。后来,眼看着余鸽拎着一只野鸡怀里还抱着一大堆野果回来了我还是没有找到一棵人血藤。
我不甘心就这么空手回去,继续一点一点地向远处寻找过去。
后来,就出事了,当几个全副武装的敌人冲到我面前的时候,我满脑子里想的竟然还是那些人血藤。余鸽也被敌人发现了。
我和余鸽就这样落到了敌人的手中。
自从被拉进云蒙县伪县长陈力园的那个戒备森严的县府大院之后,我就没想过能活着出去。
我和余鸽是一起被拉进陈家大院的。那时,我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临死之前,只有一件事令我有些担忧,她猜想敌人一定会对自己和余鸽行刑逼问伤员藏在了哪里。我担心自己会承受不了那种严刑拷打。还好,敌人并没有对这个问题多加追究,只是简单的问了问就相信了她们的话。
没有别人了,他们都在帐篷里被打死了,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我说。
老子猜着也不会再有什么人了,谁这么有能耐会在山洞里窝上三天不吃不喝,你们这两个小娘们不是就挺不住了吗?
我听出来,眼前的说这话的这个胖子正是那天在山洞外面说话的那个粗嗓。顿时,一种不详的感觉涌上心头。
被押进院子没一会儿,就见一个弯着腰的瘦子一摇一摆地走了进来,瘦子尖着嗓子对着我和余鸽淫笑着说,还不错吗,难怪陈县长老是惦记着你们。
瘦子走到胖子陈县长跟前,竖起大拇指对他说,陈兄,小弟佩服佩服,还是你的这一招灵呀,没费一枪一弹就把这两个共党小娘们给活捉了。
胖子陈县长说,项团长,这里头还不是也有老弟你的一半功劳,要不是你的那些兵在山上撒下了天罗地网,这两个小娘们又怎么会自投落网呢?这样吧,今天晚上为了庆祝胜利我陈某设宴款待项参谋长及诸位兄弟,到时再让姑娘们来跳舞助兴。
听陈力园这么一说,项开岭的脸上马上露出了不悦之色。陈力园觉察到了项开岭的这种情绪变化,他说,当然了,怎么处理这两个共党小娘们还要听项团长的,对付共党分子,项团长比我有经验。
说完,陈力园对着项开岭讪笑了几声。
先给我打!打老实了再说。项开岭猛地拉下脸说。
话音刚落,我就感到一阵皮鞭劈头盖脸地就落在了身上。顿时,周身疼得如同刀割。不知过了多久,我觉得那疼痛的感觉似乎越来越朦胧了。再后来,眼前的一切也变得模糊起来。
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我在意识丧失的最后一个瞬间里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回,我真的是要死了。
然而,我却并没有死,我又活了过来。
醒来之后的我见到的第一个人竟然是表哥陆子夫。
见到陆子夫的第一眼,我简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到了阴曹地府,表哥找我算帐来了。
你总算是醒了。陆子夫说。
我发现陆子夫竟然穿了一套国民党军服。
我这是在哪里?我一下坐起来问。
这是国军64师驻在云蒙的一个团部。陆子夫说。
我立刻回想起了自己此时的处境,四处一看余鸽已经不在身边,赶忙问,余鸽哪?
你是说和你一起的那个扎着俩个小辫的女孩子吧?陆子夫问。
是呀,她到底在哪里?我迫不及待地问。
陆子夫脸上现出了难色,半天才吞吞吐吐地回答,她还在陈力园那里。
我一下慌了,你为什么不把她救出来,你是能救她的是不是?
陆子夫低下了头。我向来最看不惯表哥的这种黏糊劲,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一时之间,我忘了自己此时的处境,瞧你这副窝囊样,赶快去救她?
还不等陆子夫表态,一阵刺耳的尖笑声传了过来,项开岭走了进来。
陆医生,看来你没撒谎,这个婆娘还真是你的老婆,今天我项开岭冒着丢官的风险就给你这个面子,放她一条生路,谁让你老弟救过我一回命呢?不过,咱们丑话说到前头,你可要好好给你老婆洗洗脑子,别让她再闹出点什么事来,那样对你我可都没什么好处。
说完,项开岭转身就要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他想起什么是的又转过身对我说,你不是还惦记着那个女共党吗,告诉你她可没你这么幸运,昨天晚上她已经升天了。本来她是还可以再多活几天的,是她自己不想活的,用剪刀捅了自己的喉咙。那娘们也真够烈的,临死了还咬破了陈县长的两个手指头。
听到这儿,我明白发生了什么,我一下傻了,疯了一样向站在门口的项开岭撞去。可是,站起来刚走了没两步,我的身体就不听使唤地倒了下去。
你们这些畜生!我倒在地上大骂。
陈开岭发出一阵古怪的笑声,对陆子夫说,你这老婆还挺厉害的,这回你可要看好了,别让她再跑了。
从听到余鸽死了的那个瞬间,我就没想过自己还会再活下去。我觉得眼下多活的每一秒钟对自己来说都是一种耻辱。看着眼前的陆子夫,我甚至没有和他再多说一句话的兴趣。
陆子夫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在那里喋喋不休地说着他那所谓的富有传奇色彩的参军经历。原来,我参军以后,陆子夫也有了参军的打算,听说我去了延安,他就要去那里找我。陆家夫妇对陆子夫的这种想法极为反对。他们希望陆子夫能够回到小县城里子承父业把陆家的诊所接管下来。可是,陆子夫那里还能听得进父母的这些话,他躲着父母还是去延安找我去了。一路上,没有盘缠,陆子夫只好以行医为生。走到河南境内的时候,一天,陆子夫突然被几个穿着国民党军服的人给抓去了。陆子夫吓坏了,以为他要去延安的事让国军给知道了。后来,陆子夫被抓到了目的地才知道是让他来给一个瘦子团长看病的。这个瘦子团长就是项开岭。项开岭得的是胆绞痛,吃了陆子夫的几副中药就缓解了。陆子夫原以为项开岭的病好了自己就可以走了,谁知事情却并不是这样,项开岭硬是把他给留下了,让他当了一个国军的医官。
讲完自己的传奇经历,陆子夫长松了一口气说,现在总算好了,没去延安这不是也找到你了,看来我们两个还是有缘分。
谈到自己现在的处境,陆子夫好像是也很满意,陆子夫说,要不你也跟着国军干算了,什么国民党共产党的,反正我们是看病吃饭能挣钱就行。
陆子夫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一直呆呆地在那里发愣,我似乎什么都听到了,又似乎什么也没听到。
喋喋不休的陆子夫以为自己的话我都听进去了,就又劝我说,当然,要是你不愿意在这里呆,我们回老家山东也行,反正我们是靠手艺吃饭,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我再也听不下去了,扯着嗓子大叫,你这个没骨气的窝囊废,给我滚,我就是嫁八次都不会嫁给你这种人,你还是杀了我吧!
陆子夫象是被我的这种蛮不讲理给吓坏了,半天没说出话来。不过,他似乎是并不怎么生我的气,照样在旁边守着我。
悄悄地,我在心里选择着自己的死亡方式。可是,我发现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在我被关押的这间房屋里几乎找不到任何可以帮助我走向死亡的工具。我失望了。失望之际,我采取了一个最直接也是最愚笨的办法,用头撞墙。我把头一下又一下地朝墙上撞去,瞬间,我便觉得脸上有热热的血流开始往下淌。但是,我并没有成功,从外边赶过来的陆子夫从身后猛地拉住了我。
你为什么要这样,就是你不想嫁给我你也没有必要去选择死呀?
我回过了头,这时我才觉得应该让陆子夫知道一件事。于是,我用满是血迹的脸对着陆子夫一字一顿地说,忘记告诉你了,我已经结婚了。
大概陆子夫没想到我会突然说出这种话,他结结巴巴地说,才刚出来这么几个月,你会和谁结婚?你骗人!
我带着满脸的血微笑着望着陆子夫,我没有骗你,只不过是你这种人太愚蠢罢了。
说完,我转过脸就继续用自己的头去撞墙。一阵眩晕,我昏了过去。
遗憾的是,我还是没有死成,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我看见陆子夫正坐在我身旁为我把脉。
见我醒来,陆子夫并没有说什么,他的表情冷冷的。
我还是没有放弃死的打算,我挣扎着又要去撞墙。
陆子夫一把把我拖了回来。
你怀孕了,你知道吗?陆子夫冷冷地对我说。
我简直不相信我的耳朵。我顿时傻在了那里。
在心里,我快速地回忆着与叶瑞林分手的日子和上次来例假时的日期。凭着我的医学经验,我很快得出了一个结论,我真的是怀孕了。按说,一个学医的女人是不应该犯这个错误的。可事实上在当时那种混乱的战时情况下我的确是犯了这个错误。事情就是这样,第一个发现我怀孕了的人是表哥陆子夫而不是我自己。
无须多言,这是一个让我感到十分愕然的消息。
后来,是这个不期而至的消息改变了我的人生道路。在经历了无数的矛盾和痛苦之后,为了这个小生命,我选择了生。那时,我的眼前一遍又一遍地浮现出和叶瑞林分手前一天晚上的情形。为了我们的孩子,无论如何我也要活下去。
自从知道我怀孕了之后,陆子夫就再也不提和我结婚的事情了。但是,他对我的关怀依旧。我第一次被所表哥感动就是因为这个。我们之间的关系渐渐缓和了。在后来的日子里,我们之间的话也渐渐多起来。在我的劝说下,表哥渐渐改变了思想,他答应寻找机会和我一起逃跑。
为了蒙混敌人,表哥建议我和他继续以夫妻的名义出现。我同意了。在我当时的想象中,逃跑是件近在眼前的事情,我甚至认为,在任何一个漆黑的夜晚,我们都可以实施我们的逃跑计划。
事实却远不是我想象的这样简单。我们生活的环境看似宽松,实则戒备森严。其实,虽然项开岭口头上把陆子夫称为救命恩人,实际上却把他看得死死的,生怕他跑了。在这种情形下,我们先后几次的逃跑计划都以失败告终。转眼半年多过去了,我们还是没有逃出去。望着自己日近临产的身子,我心急如焚。
转眼冬天到了。过年的前一个月我生产了。是个男孩。孩子很小,还不到四斤,我给他取名叫豆豆。
过年了,我躺在床上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我想到了叶瑞林。那时,我就有了一种隐隐的担忧。我想,等和叶瑞林见了面之后,我怎么才能给他说明白这一切哪。当然,我还为自己和孩子的命运担忧,我不知道前边的路究竟会是怎样。这样想着,我就有了一种心碎的感觉。我不由自主地搂紧了怀中的孩子。
豆豆很乖,他好像从一生下来就非常体谅我的心情。他很少哭,总是睁着一双警觉的眼睛望着四周。
豆豆满月那天正好是大年初一,陆子夫请来照相师给我和孩子照了一个合影。照片洗出来之后,我又是一阵心酸。
逃跑的机会还是来了。记得那是正月十五的晚上,项开岭的兵大多数都让陈力园请去看戏去了。项开岭也去了。去之前,项开岭来了。项开岭是来叫陆子夫的。听说去看戏,陆子夫痛快地答应了。
戏看到一半的时候,陆子夫回来了。一看陆子夫的神情,我就知道他想干什么了。
陆子夫走到床前问我,你能行吗?
我一下坐起来说,能行。
我们就这样潜入了寒冷的黑夜之中。由于过度的紧张,我们几乎是不择目标不择方向地向前走着,只要是有路,我们就走。终于,我们出城了。天似乎是更冷了,风也一阵大似一阵。为了安全,这回我们避开了一切的道路,钻进了黑漆漆的山野之中。
我和陆子夫交替着抱着豆豆。我非常担心豆豆会在暗夜里突然哭起来,要是那样可就坏事了。豆豆并没有哭,他一直很乖。我们是在走上一个山包之后发现后边有追兵了的。我们只能看到远处山脚下冲天的火把,听不到他们的声音。情况紧急,疲惫不堪的我们来不及多想只得继续往前疯走。渐渐地,我感到下身有一股股热乎乎的东西顺着腿直往下淌,身子也一阵阵地发飘。但是,我在心里却一个劲地告诉自己,坚持坚持,为了我的豆豆,我一定要坚持。
我们走了整整一夜,天快亮的时候,我终于走不动了。我是突然一下载倒在地上的。倒下之后,就再也起不来了。这下,可把陆子夫给急坏了。他围着我团团转,不知怎么才好。
倒在冰冷的地上歇了好半天,天已经蒙蒙亮了。看着一点点变亮的天空,我又挣扎着起来了。一个信念支撑着我,为了孩子,我必须朝前走。我们又开始艰难地向前走了。我走得很慢,抱着孩子的陆子夫不时地要停下来等我。最终,我还是走不动了。我觉得我已经耗尽了身上的所有力气。我知道,这回我是真的走不动了,于是,我平静地对陆子夫说,你走吧,带上豆豆到延安去找他的爸爸去吧。我知道在当时的情况下,这是最好的办法了。只有这样,我的豆豆才有生存下来的可能。
陆子夫死活不肯走。他竟然哭了。一看见他哭,我就又来了气,骂他是个笨蛋窝囊废。一方面我是真的生气,另一方面我是希望这样能够把他骂走。
陆子夫还是不走。我快急疯了。
那个叫高立扬的人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他肩上还是背着那个背篓。高立扬也认出了我,他背着背篓飞奔了过来。
高立扬说,陈力园的人已经到山里四处搜人了,他建议我们赶紧到山洞里躲一躲。
高立扬马上把我们带到了一个附近的山洞里。进了山洞稍稍缓了口起,我就向他打听起姚一刚的下落来。高立扬说,姚一刚的伤好了之后出山回部队了,山洞里的那两个伤员也好了伤找部队去了。
听了这个消息,我心里感到了一丝安慰。
这时,高立扬看着我惊喜地说,没想到你还活着,我和姚一刚还以为你早就不在人世了哪,那个姑娘哪,她在哪里?
一句话勾起了我的伤心事。我不知怎么对他叙述我的这些经历。
我粗略地告诉高立扬说余鸽已经牺牲了,我是为了这个孩子才活下来的。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就是可惜了那位姑娘了。高立扬说。
高立扬这时才注意到了豆豆,他好像很喜欢孩子,把豆豆从陆子夫怀里接了过去。
陈立园和项开岭的人不停地在山里搜查,在高立扬的帮助下,我和陆子夫又过起了这种山洞里的生活。十多天过去以后,搜山的敌人渐渐少了,我的身体恢复的也差不多了。这样,我们就商量着出山去寻找部队。
在一个早晨,我们开始行动了。我们一直向着东方走去。
那时,云蒙没有通往山外的大路,只有一条被人们走出来的小路。这条小路虽然不宽,但是却避开了所有的高山险岭,而且这是一条通往山外最近的路线。
但是为了安全,我们却不能走路出去。因为敌人极有可能会在某个地方等着我们。我们走了一天,才翻过了两个山头。到了晚上,当我们在一处休息的时候,我们惊讶地发现早晨已经和我们告别了的高立扬又从后边跟了上来。原来他不放心我们,一直远远地跟在我们身后。
高立扬说如果我们以这种速度行走恐怕十天半月都走不出云蒙。
听高立扬这么一说,陆子夫有些着急了,他问高立扬路上的敌人多不多,当听说敌人都撤回去了以后,陆子夫的心动了,他建议走路出山。
高立扬也建议让我们走路,他用手比划着告诉我们可以沿着小路旁边的树丛走。高立扬还用手比划着告诉我们,如果我们在山里走很有可能会转向,会绕着大山转圈圈。
最后,我们决定沿着出山的小路旁边走。
主意定了之后,高立扬就把我们带到了山下有路的地方。高立扬提醒,我们应该白天休息,晚上赶路。我们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就采纳了。
我们一连走了四个晚上,一切都很顺利。这期间,叫高立扬的老乡一直陪着我们。
快离开云蒙山区的时候,意外还是发生了。我们被埋伏在一个路口的一小股敌人发现了,仓皇之中,我们只好迅速躲进了附近的山里。敌人点起火把在后边紧追我们。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豆豆开始大哭起来。我知道豆豆这是饿的,可是几天来疲于奔命的这种日子,已经使我的奶水一点也没有了。
敌人的火把在远处晃动着,豆豆的哭声时断时续。豆豆一哭的时候,我便急出一身冷汗来。
远处的火把越来越多,我着急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把豆豆交给老乡高立扬的想法就是在这个时候产生的,当时我觉得这是一种最安全的做法了。高立扬在山里跑得快,他会很快把豆豆带到安全的地方去。我把这个想法一说出来,就赢得了陆子夫和高力扬的同意。
黑暗中,我把豆豆交到了高立扬手中,他小心翼翼地接了过去。就在这个瞬间,豆豆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他更加大声地哭了起来。我用小被的一角捂住了他的小嘴。高立扬转身要走,我追上去把一个装了水的军用水壶交到了他手上。
当时,我一点也没意识到这竟是我与豆豆的最后一别。我竟然什么话也来得及与高立扬说。
转眼间,高立扬就消失在了黑夜之中。我感到自己的心像是被一下挖空了一样。
真是一种奇迹,敌人竟然没有找到我们。我和表哥陆子夫躲过了这一劫。走了整整一夜,天亮的时候,我们终于走出了大山。
虽然走出了云蒙,我却丝毫也高兴不起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豆豆,我甚至想再次进山去把他找回来。是表哥陆子夫制止了我的这种不现实的想法。
他对我说,对豆豆而言,被高立扬带走是眼下最好的一种选择,高立扬是个善良的人,他一定会好好待豆豆的。
我承认陆子夫的这些话是对的。
带着一种十分矛盾和痛苦的心情,我们上路了。已经出了云蒙,我们不用再担心会被项开园的兵认出来了。
后来,几经周折,历时数月,我们终于找到了部队。在部队领导的劝说下,表哥陆子夫也当了解放军的军医。
……
院子里的铁门突然响了。沉浸在宋玉静回忆录中的叶瑞林感到心脏一阵悸动。他赶紧收拾起稿子走出了宋玉静的房间。
叶瑞林没有下楼,而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此时,叶瑞林觉得他无法以一种平静的心情去见宋玉静。
关上门,叶瑞林感到自己的心脏又是一阵突突地狂跳。
叶瑞林被宋玉静回忆录里的那些事情深深地震惊了。
一直以来,叶瑞林都固执地认为宋玉静在云蒙生的那个孩子不是他的。一涉及到那段事情,他就忍不住变的恼羞成怒。他不愿意别人向他提起那些事情,更不愿意去听那些事情。
对那段往事,叶瑞林有一种本能的拒绝。
以前,宋玉静在他面前也曾流露出过委屈与冤枉,她曾不止一次地说过那个孩子是他们俩的。
对宋玉静的这些话,叶瑞林觉得统统不可信。叶瑞林认为,这是一个碰到这种事情的倒霉女人碍于面子在丈夫面前的狡辩与借口。
叶瑞林作出这种判断是有根据的。因为当年一切的事情经过都在向他昭示着事情的真相就是他想象的那样。
当然,这并不是叶瑞林一个人的想象。
记得,那年春天首先与叶瑞林碰面的是姚一刚。在那之前,叶瑞林以为姚一刚十有八九已经牺牲了。同样,他认为宋玉静活在世上的可能性也不大。
就是在这样一种心境里,有一天,枯瘦如柴蓬头垢面的姚一刚突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姚一刚当然知道叶瑞林最关心的是什么事情。可是他却什么也没说,而是面带痛苦表情地把头低了下去。
姚一刚的这种表情证实了叶瑞林的猜测。看来,宋玉静真的是不在人世了。
姚一刚一把抓过了叶瑞林的手,对他说,老叶,你打我吧,我没能把小宋给你带回来。
两个男人相拥着哭了。
后来,姚一刚对叶瑞林讲了他所知道的事情的经过。在姚一刚的叙述中,卫生队除他之外的其他所有人全部都牺牲了。宋玉静和余鸽是被敌人俘虏后自杀的。
听到这里,叶瑞林痛苦极了,他忍不住真的用拳头在姚一刚身上擂了几拳。
叶瑞林记得,宋玉静和那个叫陆子夫的国民党医官是在那年将要进入夏季的时候找到他的。
见到宋玉静的第一眼,叶瑞林整个人僵在了那里。惊喜的同时,一种朦朦胧胧的不详悄然涌上心头。
夫妻重聚的惊喜冲淡了叶瑞林心头的那种不详预兆。
宋玉静病了。病得很重。
当医生告诉叶瑞林宋玉静是产后后遗症时,他的那种不详的感觉更加清晰起来。
部队里也有了一些风言风语,说是宋玉静被俘后让敌人给强暴了,因此才保了一条性命。
宋玉静也像是知道了一些这种风言风语。她不停地给叶瑞林解释事情的经过。每次,叶瑞林都用手捂着头不说话。
叶瑞林记得,在他快要承受不了了的时候,知道了这件事情的朱德站了出来。
朱德说,小宋同志是个了不起的女性,经历了种种的磨难还是要回来找部队,这足以说明她是个坚定的革命者!
从那以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再也没人提及宋玉静的那段历史了。
但是,在一些人内心,宋玉静的那段历史仍然是一段说不清楚的历史。
文革那阵子,果然又有人拿这件事大做文章了。后来,是当时身居要职的姚一刚站出来干涉,事情总算没有闹得太大。
但是,这么多年来在这件事情上,叶书明心里始终结着一个无法解开的疙瘩。
如今,在宋玉静的回忆录里,她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叶瑞林为此感到惊愕和震惊。
他从来没有想到事情的经过会是这样。直到此时,他才猛然意识到在这件事情上他好像从来就没给过宋玉静一个述说的机会。
事情的经过真的会像宋玉静说的那样吗?如果是真的,自己冤枉了宋玉静不说,更是冤枉了那个在文革中自杀了的陆子夫。还有,那个已经死去了的叫豆豆的孩子,原来他竟然是自己的亲骨肉。
一想到这些,叶瑞林再也坐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