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越野吉普从叶书理的身后悄悄地开过来,紧贴着她的身边嘎然而止。叶书理着实被吓了一跳。
车门被打开,里面探出了刘浩江的脑袋。
上车吧!刘浩江说。
叶书理转过身,脸上又惊又喜。
刘浩江今天没穿警服,牛仔裤、甲克衫,头上还戴了个火红色的太阳帽,整个一个西部牛仔。
叶书理一跃身坐进了副驾驶。一股浓烈的烟味扑面而来,叶书理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对不起,是不是烟味太呛了?刘浩江说。
车里的尼古丁含量足以毒死一只小白鼠了。
刘浩江哈哈大笑,扬起粗亮的嗓门说,你可比一只小白鼠大多了。
叶书理也扬起头哈哈大笑。忽然之间,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好长时间没这么笑过了。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叶书理的笑声就嘎然止住了。生活中那层雾一样的灰色阴影不知不觉又笼罩了过来。
刘浩江扭头看了叶书理一眼。没有说话。
仿佛被人窥到了隐秘的心事,叶书理把头转向了窗外。
车子已经出了云蒙,道路两旁向后飞逝着的青山绿树毛刷一样刷洗着藏在心底的尘埃。不一会儿,叶书理的心情就晴朗朗的了。
他们又谈起了母校的事情。这是他们两个唯一的共同话题。
叶书理首先提到了一个漂亮的年轻女老师,教音乐的,上海音乐学院毕业的。
叶书理说,你还记得她那样吗,一个典型的古典美女,一打拍子就伸出她那葱管样的十指。
怎么不记得,我们高中的男生都被她迷住了,不过我们并不是用好好听课来表达对她的这种迷恋的,我们故意和她作对,一到她上课的时候我们就在黑板上乱画,有一次,一个大胆的男生竟然在黑板上画了两个小人在接吻,其中把女的就画成了那个老师,一样的衣服、一样的发型,而且也有着葱管一样的十指。
你们可真够坏的。叶书理说。
你猜那天她一走进教室是一种什么反应?
臭骂你们一顿呗。
不是,她只是稍稍发了一愣,就用很优雅的语调对我们说,假如这个小人是我的话,那我就先谢谢画这副画的同学了,不过我希望这位同学能站出来告诉我另外的这个人是谁,因为我妈正愁我嫁不出去呢。
后来怎么样了?
全班男生的脸一下全都红了,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出。
画画的那个人不会就是你吧?叶书理猛然问。
我可没那么大的胆子,那是我们班的体育委员干的。不过,从那以后,所有男生都不敢再和那个老师开这种玩笑了。
刘浩江的脸一下沉了下来,半天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听说这个老师的事儿了吗?
什么事儿?
她前年就去世了,癌症,我上次回去探亲时听一个同学说的,就是当年那个画画的体育委员。
真是想不到。叶书理说。叶书理的心情倏忽间又晴转多云了。她的眼前总是晃动着漂亮的音乐教师的那双葱管一样的十指。
刘浩江在一个路段停了车。我们下吧。刘浩江说。
愣着神的叶书理听到刘浩江的声音后才反应过来,动作有些突兀地从车子上跳了下来。
还去送郎山?看着不远处那座熟悉的山峰叶书理有些惊讶,这儿我和小张可连着来了好几天了,你就不怕碰壁吃闭门羹?
刘浩江也下了车。一身便装的他同样显得高大魁梧。
刘浩江声音低沉而有把握的说,不会的,这是我的老支队长教给我的看家本领。刘浩江又说,不过,今天这事你不要对任何人说,叶书明也不要对他说,要是传出去对保护野生动物可是极为不利。
叶书理越听越觉得神秘,就问,你到底怎么才能靠近那些动物呢?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刘浩江并不多作解释。
那锁上车我们赶紧走吧。叶书理催促。
工具还没拿,怎么能走。
刘浩江撅着屁股从车门钻进去,在座位的后边抽出了一个大木箱子。那箱子的颜色有年头了,工艺粗糙,像是个有耐心的农民一时心血来潮自己动手做的。刘浩江把箱子放在地上,转身锁了车门,提起箱子说,这回我们可以走了。
那个箱子看上去很沉。叶书理纳闷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
我来帮你抬吧。叶书理说。
不用。刘浩江说。刘浩江一下把箱子发到了自己的肩上,弓着腰在前边走。刘浩江的后影看上去健壮伟岸。
山路本来就不好走,身上又扛了个大箱子,没多大工夫,刘浩江就汗流浃背了。
我看,还是我们两个抬着吧。叶书理在后面说。
刘浩江扭头裂着嘴巴露出雪白的牙齿冲叶书理笑了笑,继续往前走。
叶书理发现刘浩江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溻湿了,呼吸听上去也是十分的急促,再跑到前边一看,刘浩江的整个脸上都挂满了汗珠。见刘浩江的两手都腾不出空来,没有多想,叶书理就掏出手绢给刘浩江擦了起来。刘浩江不好意思地躲闪着。他这一躲闪,反而搞的叶书理有些不好意思,脸上出其不意地红成了一片。这一片红就像是一轮近在咫尺的太阳一样,瞬间就把刘浩江的心给烤热了。刘浩江的心里痒痒的,像是有许多的小虫子在涌动着。
像是努力的在克制着什么,刘浩江粗声说,我们还是继续走吧,不早了。
叶书理看见刘浩江此时的整个后背都湿了,不过,她再也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跟在后边。叶书理惶恐地发现,自己的心思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悄悄地接近了禁区。
那是绝对不可以的。她告戒自己。
走到一处密林之中,刘浩江把箱子放了下来。
刘浩江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然后说,我们就在这里等吧。叶书理记起这个地方就是前天和张三宝看见猕猴群的地方。一想起那些淘气而又充满了戒备心理的小猴子,叶书理猜不出刘浩江会用什么好办法降服住那些小东西。
开始吧。刘浩江说。
猴子好没来哪?
我会把他引来的。刘浩江说。
把它们引来?叶书理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是呀,不光我可以把它们引来,你也可以。
我?叶书理更惊讶了。
怎么,是你先来还是我先来?
还是你先来吧。叶书理语气有些僵硬的说。她觉得刘浩江的话有些悬乎,不太可信。
那就我先来吧,给你做个样子,不过,你要把你的那些什么测试仪给我几个。
叶书理从挎包里掏出了五个测试仪,把它们递给了刘浩江。
刘浩江把测试仪装进了口袋里之后,就把箱子打开了。
箱子被打开的那个瞬间,叶书理大吃了一惊。原来,箱子里全是放了一些动物的皮毛。是那种完整的动物皮毛。刘浩江把放在上面的那团漂亮的皮毛拿起来一抖,叶书理发现那竟然是一张完整的金灿灿的金丝猴的皮毛。箱子里还有一大团黑色的皮毛,凭着经验,叶书理看出那是一张黑熊的皮毛。在最下面放着的是一团灰棕色的皮毛,刘浩江用力把它抽了出来。那是一个个头较大的猕猴的皮毛。
刘浩江把金丝猴皮和黑熊皮重新又放回到箱子里,手里只剩下了那张灰棕色的猕猴皮。
刘浩江把那张猕猴皮抖开披到了身上,然后弯下腰四肢着地,嘴里发出几声怪叫。
等一会我的猕猴朋友们就会来找我了,怎么样,你看我像不像是一只猕猴?已经变成了猕猴的刘浩江抬起头问叶书理。
叶书理被眼前刘浩江的这种变戏法式的举动惊呆了。
是不是看着我有些别扭?当初我第一次见到我们支队长这样时我也是这种感觉。
说完,刘浩江扬起头对着空中又发出了几声怪叫。那叫声里充满了一种野性。声音在山林中回荡着。反射回来的声音由于沾染上了大自然的气息显得更加原始而逼真。
叶书理说,你再叫我都分不清你到底是猴子还是刘浩江了。
这会儿,你要把我当成猴子才是。刘浩江开玩笑地说。
刘浩江站起来,找了一个地方坐下了。想听听这个大箱子和这些动物皮毛的故事吗?刘浩江说。
叶书理点了一下头,在距刘浩江不远的一个地方坐下了。
这些东西是我们支队长的。老支队长是土生土长的云蒙人,他的父亲原来是当地的一个有名的猎人。我十五岁刚当兵那年,在营里当公务员,老支队长那时是我的营长。当时,武警还没组建,我们部队属于军分区的机动营。记得,我当兵的第二年,一次,营长的家里来人把他叫了回去。过了几天,营长就回来了,肩上扛着这个大木箱子。晚上,我想替营长收拾收拾东西,于是就要去打开这个箱子。我的手刚一碰到箱子,就被营长叫住了。营长说,别动。营长把这个箱子小心地放到了床底下。后来,我听别人说营长的父亲去世了。这箱子里的东西是营长的父亲留给他的遗物。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知道这箱子里到底装的是什么。我也从来不去动它。改武警那年,我已经提干了,是个排长。那时侯,我已经是个很象样的兵了。这一切都是我们营长的功劳,是他一手把我这个娇气的城市兵带出来的。那时,营长已经是我们的第一任支队长了。营长当了支队长没多久,就传来了一个很不幸的消息。他得了胃癌。临去省城做手术的前一天老支队长把我叫了去。老支队长让我陪他去爬一次山。我答应了,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还要去爬山。老支队长又找出了那只给我留下神秘印象的大箱子。就这样我扛着这个大箱子和老支队长一起上山了。那天,在山里,老支队长也像我现在这样披上了这些动物的皮毛。老支队长引来了许多的动物。他和那些动物们在一起欢呼嬉闹。我当时都看傻了。
最后,老支队长累了,就坐到了石头上。老支队长说,这本来是他们家祖传的一个打猎的秘密方法,他的父亲就是靠使用这种方法打猎养活了他们全家的。不想后来他父亲在打猎的时候碰到了一件事情,那以后他父亲就再也不去打猎了。
什么事情?叶书理十分好奇。
一次,老支队长的父亲在山上发现了一个猴群。那天,他发现那个猴群有些和平时不一样,一点也不吵闹,而且一个个都扳着个小脸怪严肃的。俗话说皮猴皮猴它们怎么不皮了呢,这一反常现象引起了老支队长父亲的注意。跟着猴群观察了好半天,他终于找到了原因。原来,猴群里有一只猴子死了。另外的两只猴子抬着那个死猴子。老支队长的父亲还是头一回看见这种情况,觉得新奇就忘了打猎跟着猴群走了。他想看看猴群最后到底会怎么处理那只死猴子。他发现,一到猴群停下来的时候,就有猴子去把那个死猴子小心的摆放在一个地方。另外一些猴子围在四周用眼睛紧盯着那个死猴子看。老支队长的父亲一开始不明白这些猴子为什么要一直对着那个死猴子看。但是,后来他明白了。因为有一次,当猴群在一个有风的地方停留的时候,大概是那个死猴子的尾巴被风吹得动了起来。看到猴子的尾巴在动,四周的猴子们都高兴得不行,纷纷用手去拍那个死猴子的头,想把它叫醒。原来猴子们一直在盼望着那只死猴子能够复活。那被风吹动了的尾巴使猴群以为它们的伙伴又活了。老支队长的父亲那次一直在山里跟了猴群好几天,直到那只死猴子臭了猴群才舍得把它给扔下。
从那以后,老支队长的父亲就再也不打猎了,他说,“这是丧良心的事儿,不能再干了。”
老支队长的父亲虽然不再打猎了,可他还是经常的去山里用这种方式和那些野生动物们一起玩耍。这种玩耍成为了他不可缺少的人生的一部分。临去世的时候,他把这个箱子交给了老支队长,他对儿子说,“你要好好保护山里的那些个生灵,有空常去看看它们。”
老支队长后来怎么样了?叶书理问。
刘浩江说,他去省城做完手术后就再也没能起床。一年后,老支队长去世了。去世的时候,老支队长就把这个大箱子交给了我,他对我说了和他父亲去世时一样的话。
于是,你就在云蒙呆到了现在?
就是这样。刘浩江说。
披着猴子皮的刘浩江看上去还是有些怪怪的,叶书理却被他的这种样子感动了。
这时,远处林间突然响起了一种躁动声,刘浩江忙对叶书理说,你先躲到一边去吧,猴群快要来了。
叶书理赶紧离开了刘浩江,退到远处的一个地方去了。
没几分钟,叶书理看见一个猕猴群过来了,它们看见刘浩江后就停下了。怕露出破绽,刘浩江一直不敢抬头。猴群很兴奋,又是闹又是叫。叶书理看到刘浩江也学着猴子的样子在叫,很欢快的样子。
这场景,把叶书理看呆了。她也恨不得加入其中。
疯玩了半个多小时,猴群走了,刘浩江故意拉在后面这才脱了身。
隔着老远,刘浩江拍着空空的口袋大声说,胜利完成任务!
太好了。叶书理简直有些怀疑眼前的这一切不是真的。
刘浩江把猕猴皮脱下来小心地叠起来放进箱子里。然后又拿出了那张金灿灿的金丝猴皮。
金丝猴可没那么好糊弄,它们对气味特别敏感,不是一个家族的他们决不轻易接纳。
那它们会伤人吗?
伤人倒不会,但是会不理你,扭头就走,跟一只狗猛不丁碰到一头猪一样。
那怎么办?
动作要快,跟小偷偷东西一样,到手就溜。刘浩江说。
叶书理觉得刘浩江这会才真正和自己熟悉了起来,说出的话也越来越幽默了。
看着皮肤黝黑、汗毛空粗大的刘浩江,叶书理觉得一种强烈的男人的气息迎面而来。这种气息让她生出有一种快要窒息的窘迫。
那天,刘浩江和叶书理工作进行的很顺利,到了下午,十九个微型测试仪就发出去了一大半。为了增加测试动物种类,刘浩江答应第二天再带叶书理到另外一座山上去。
第二天同样顺利。他们又给黑熊和小豹子等野生动物戴上了测试仪。至此为止,叶书理带来的二十个测试仪都已全部发放出去,种类涉及十多个品种。
叶书理非常高兴,她竟然在山里唱起了歌。
下山的时候,刘浩江一不小心让树枝划伤了脸颊,叶书理赶紧上前去帮他处理。没有消毒的东西,叶书理就用舌头把刘浩江伤口里的脏东西给舔了出来。在叶书理替他包扎的时候,刘浩江一下抱紧了叶书理。叶书理懵了,一下进入到了一种梦境般的状态。她停止了手里的动作。叶书理并没有挣脱刘浩江的怀抱,任凭刘浩江紧紧地抱着她。叶书理感到,从心底的最深处的最深处,一种久违了的陌生的感觉正一点点地升腾起来。那是一种甜蜜的情愫。那情愫原本就像是一条被冻僵多年的巨蟒。这巨蟒如今突然被一种外来的热力所温暖渐渐地复苏了过来。巨蟒活了过来,把叶书理的内心搅得天翻地覆。叶书理被这种甜蜜的情愫覆盖了。
刘浩江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干渴的嘴巴急切地在寻找着一个目标。叶书理摇着头躲开了他。叶书理终于醒了过来。她挣脱开刘浩江的手退到了一边。
我们疯了。叶书理说。
对不起,是我疯了。刘浩江说。
一阵山风拂过,两个人的头脑更清醒了。
沉默了几分钟,两个人开始下山。下山的时候,两个人都很少再说话。
2
叶书明进入一号埋伏点的时候是凌晨四点多钟。据事先分析研究,这个埋伏点是最容易发现情况的一个地方。
这是一个镶嵌在半山腰上的山洞,七八个平米的样子,距九龙垭两三华里,在九龙垭的正北方,要是白天,可以俯瞰整个九龙垭村子,除下山的南侧以外,从村子另外三个方向出来的任何一个人都尽收于眼底。山洞的上面是个树木茂密的山包,据说在那里时常有各种动物出没,是打猎者常去的一个地方。
事先协商,每个埋伏点设两个人,一个公安,一个武警。叶书明统领四个埋伏点全盘工作,今天算是临时客串。
一号埋伏点叶书明派出的人是刘秀强。刘秀强不愧是专门接受过特警专门训练的,比较有埋伏经验,他提议带的东西一样也不多余,样样都派上了用场。
刚走近洞口,里边就有无数的鸟儿尖叫着贴着他们的头皮飞了出去。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把叶书明吓了一大跳。跺了跺脚,见里边再也没了什么动静,这才撩开洞口被露水打得凉凉的湿湿的看不清模样的那些植物叶子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刚进了山洞,刘秀强就点上了蚊香。蚊香放在山洞半墙上伸出来的一块石板上。随着那萤火虫一般的亮点着起来之后,散发着重重的霉味的山洞里立刻弥漫着一股清香的气息。
想得周到,要不我们可要喂蚊子了。叶书明说。
受到大队长的表扬,刘秀强又高兴又有些不好意思。刘秀强说,主要不是怕蚊子,而是要把毒蛇熏走,这样的地方,往往会有毒蛇。
对对对,要是让毒蛇咬了可比喂蚊子惨多了。
点上蚊香,刘秀强又开始在地上铺雨衣。雨衣隔潮,也是必备物品之一。三个雨衣一铺,山洞变成了个大通铺。
收拾停当之后,三个人摸黑坐到了地上。
叶书明对刘秀强和李公安说,天还早,你俩先迷糊一会儿吧。
李公安说,叶大队长,我劝你还是趁现在天没亮先回去吧,要是等天亮了,你可就要在这里呆上一天了。
呆就呆呗,没准今天古子金就落网。
黑暗中,李公安苦笑了一下,说,这个古子金可不是那么好落网的。
提起古子金,三十多岁的李公安说他也和古子金打了十多年的交道了。这十多年里,他可是让古子金涮了不知多少次了。
这个王八蛋,简直是油盐不进、滴水不漏。李公安骂道。
李公安提到了一件事,他说那是他做了十多年公安被古子金涮得最厉害的一次,现在提起来还恨的牙根痒痒。
那是前年春天的事情了。当时,正赶上保护野生动物的“春雷”行动。那些天,为了造声势,所里组织一些干警天天进山巡逻。一天,我和另一个同事在九龙垭西边的山里巡逻。突然,不远处响起了枪声。于是,我们就奔着枪声去了。隔着老远,我俩就看见古子金正慌慌张张地背着个蛇皮袋往村子的方向赶。他的瘸腿看上去走得比好腿还利落。想起以前曾被这个古子金戏弄的那些事情,我俩没敢轻举妄动。但是,我们很快就证实古子金这回是真的犯事了。你们猜怎么着,我们看到他背的那个蛇皮袋不停的往外渗血。那些血滴滴哒哒地顺着白色的蛇皮袋往下漏。为了证实真假,我们加快脚步猛追古子金。等我们路过他刚刚走过的地方时,果然看见地上有新鲜的血迹。当时,我和那位同事别提多高兴了,我们提着枪理直气壮地冲了上去。快到村子的时候,我们终于气喘嘘嘘地追上了古子金。一左一右,我俩同时拿枪顶住了古子金。然后,又同时大呵一声,不许动!古子金见没有办法,只好停住了。古子金,这回你算是作到头了。我咬牙切齿地说。我那个同事也说,古子金,想不到你还是落到了我们手里。古子金一直在傻愣愣地看着我们,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吓傻了。犯了好一会儿傻之后,古子金忽然做出一种夺路而逃的架势。但是,还没等他跑两步,就被我们上前又抓住了。古子金气急败坏地说,让我回去,我还要给我孙子过生日哪!我和我的同事同时笑了。我说,古子金,你孙子的生日你就不用参加了。我的同事也说,古子金,恐怕以后你的生日也要在监狱里过了。到了这会儿,把我们两个人的胃口都吊够了,古子金才仰着头理直气壮地反问,我做错什么了?古子金这么一问,我们俩才想起,到现在还没来得及看那滴着血的蛇皮袋里到底装了些什么。我的同事上前一把就夺过了古子金手里的蛇皮袋,底朝天把里面的东西倒在了地上。原来是三只刚刚被杀死的家鸡。我和我的同事都傻眼了,气得七窍同时往外冒火。古子金又把那三只死鸡装进了蛇皮袋里,嘴里嘟哝着要回家给孙子过生日,然后就走了。我们寄希望能在刚才枪响的地方找到枪,就回去找枪。你猜,我们找到了什么,我们找到了一些鞭炮爆炸后的碎纸片。这个王八蛋,我们让他当猴耍了。
气愤之极,黑暗中的李公安把一口吐沫吐到了洞壁上。
想到前些天古子金炮制的几乎如出一辙的麻袋草药事件,叶书明说,这个古子金有心理毛病,他好像是故意要引起我们的注意,生怕我们不知道他干了坏事,但每次又不让我们抓住把柄,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呢?
混淆是非、外加逞能、故意和政府作对,最终还是为了发财。李公安说。
理是这么个理,但我觉得不是这么简单,我一直感到古子金是个有着丰富内心隐秘的人物。叶书明说。我觉得他是在寻找一种乐趣。那是一种无拘无束的山大王的感觉,惟我独尊、惟我至上,谁也奈何不了我,和我作对的人常常被我玩弄于股掌之中,对社会有一种深刻的仇恨心理。
没错,叶大队长,古子金就是你说的这种人,不过,有一点你不了解,他是个远近闻名的孝子,而且为人也很仗义。另外,古子金还是个倔到了家的人,有几次我们打擦边球把他弄到了派出所,心想像对待别的惯犯那样稍给点颜色看看就竹筒倒豆般把以前的事儿全交代了。古子金不行,什么招都使绝了也没用。还有,这个古子金还人缘特好,只要他一有了事儿,村子里的人就成群结队地去替他上访。没有可靠的证据,没办法,最后我们只好放人。
最后,李公安说,古子金这个王八蛋可真不是个一般的人物,也不知道我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抓住他。
不知不觉之间,对古子金的那种说不清楚的复杂情感在叶书明心里又泛滥了起来。敬畏、憎恶、佩服、痛恨。几种复杂的情感同时交织在一起。叶书明的心有些乱了。
快些抓到他吧,只要抓到了他,所有这一切就都结束了。叶书明暗暗在心里祈祷。
外面还是一片黑暗,看不见远处的什么东西,叶书明让刘秀强和李公安迷糊一会儿,他自己也想坐在那里迷糊一会儿。
可是,还没等叶书明迷糊着,不知一只什么虫子就爬上了叶书明的手臂,那虫子的动作仓忙慌张,像是心存不轨,叶书明心里一抽,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猛地把它拨拉掉了。在这种地方埋伏,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叶书明再也迷糊不着了。
天渐渐亮了。从洞口远远望出去,已经能模模糊糊地看见村子周围的小树了。见刘秀强和李公安都坐在那里还没迷糊醒,他就主动担当起了第一班岗。
一只狗从村子的东头走了出来。狗一路小跑找了棵小树,然后翘着一条后退冲着小树撒了泡尿。撒完尿后,狗就坐在小路的中央往村子的方向看。忽然,狗又站了起来,尾巴频率极高地摇着。一个穿黑衣服的老头走了过去,狗高兴地上前迎接。老头肩上背着背篓,走到一块地头上停住了。老头走进地里,弯着腰不知在瞎忙活些什么。
天越来越亮了,又有几个人从村子里的各个方向走了出来,但却都不是古子金。
朦胧的辰光中,村子的上空升起了一缕又一缕的炊烟,叶书明觉得眼前的景致很美,很像是一幅淡雅的古代山水画。小的时候,有一阵子,叶书明想当画家。他曾经临摹了不少这种风格雅致寡淡,有荒村野舍做陪衬的古代山水画。当时叶书明想画实景苦于找不到地方,想不到,如今在这里却找到了这种感觉。
突然,叶书明觉得自己眼睛的余光里有什么东西晃动了几下,抬头望洞口里边的墙壁上一看,不禁大吃了一惊。原来,在紧挨着洞口里边的墙壁上有个鸟窝。鸟窝里正有四颗小脑袋探头探脑地四处张望。叶书明站了起来,他的高度比鸟窝高不了多少,一抬头就把鸟窝里的情况看了个一清二楚。鸟窝里有四只小鸟,羽毛已经长得差不多了,但还不会飞。大概是已经饿了,看见叶书明后竟然都不约而同地张大了嘴巴。刘秀强也醒了,看见鸟窝后他也感到十分惊奇。
刘秀强十分好奇,不都是春天孵小鸟吗,现在马上都要立秋了,怎么还有不会飞的鸟儿?
李公安说,这不是一般的鸟儿,是云蒙特有的一种燕子,你们可别小看它们,它们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
我是说这窝鸟,噢不,是这窝燕子,它怎么现在才这么小呢?刘秀强又问。
李公安也答不上来。他说,按说,燕子是应该在春天里做窝的,大概是这窝燕子的妈妈算错日子了吧。
叶书明和刘秀强都被李公安的话逗笑了。
就在三个人站在那里看燕子窝的时候,外边忽然想起了一阵吱吱哑哑的叫声。在那些燕子中间肯定有这些小燕子们的爸爸妈妈。此时,它们就盘旋洞口外边干着急不敢进来。从它们那焦躁恼怒的叫声里可以判断出它们很是为里边的四只小燕子担忧。燕子们在洞口盘旋而过的时候,叶书明看见这种燕子又大又漂亮,身上长着黄红色的羽毛。
我们做坏事了。叶书明说。
那怎么办,时间长了,小燕子会饿死的。刘秀强说。
那有什么办法?李公安很无奈。
我们喂它们怎么样?叶书明提议。
我们喂它们?
对呀,我们喂它们。叶书明说。
不知它们吃些什么?
李公安说,山里的燕子大多吃虫子。
那我们就在洞里找。刘秀强说。
对,我们分分工,一个站岗,两个找虫子。
刘秀强先找了一个,刚拿到燕子窝旁边四只小燕子就同时张开了嘴巴。虫子被一只小燕子抢去了,伸了几下脖子就吞了下去。另外没吃到虫子的三只小燕子很失望地又把嘴巴闭上了。
叶书明说,记住了,要公平一些,下次要换只燕子喂。
三个人忙活了大半天,四只小燕子总算是都吃上了几之虫子,再把手伸过去,它们也不再张口了。
小东西们吃饱了,看来我们可以休息一会了。叶书明说。
刘秀强说,没想到,我们还揽了这么个活儿,给小燕子当起了爸爸妈妈。
这爸爸妈妈我们可要当好了,否则它们的亲生爸爸妈妈是不会放过我们的,谁让我们占了人家的地盘呢?叶书明说。
放心吧,到了白天,有些喜欢潮湿地方的虫子会主动送上门来的。对当地情况比较熟悉的李公安说。
一天过去了,没有任何情况。
傍晚的时候,洞里率先黑了下来。叶书明感到累得不行,周身酸痛,脖子发硬,好想到操场上去跑几圈。摸着黑站起来,叶书明胡乱比划了几下子广播体操才觉得身上稍稍轻松了一些。
这日子可没个头了,该死的古子金也不出来。李公安一边嚼着干面包一边说。
山洞里的第一个夜晚过去了。第二天一白天也没有任何情况。天黑下来的时候,叶书明用报话机联系了何利,何利说另外几个埋伏点也是没有任何情况。何利让叶书明趁着天黑赶紧回去,说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他商量。叶书明问他是什么事情,他说等回去再说。何利是个慢性子,让他这么着急的事儿肯定小不了。叶书明决定回去。
临走的时候,叶书明叮嘱了刘秀强好几遍,让他千万不要忘了喂鸟。刘秀强答应了。刘秀强也像是有话要对叶书明说,但他只是用眼睛看着叶书明的身影,嘴里说不出话来。叶书明要走出洞口的时候,他终于犹疑着说,大队长,你回去后看看有没有我的信,要是有,下次来人的时候顺便给我捎过来。
叶书明说了声知道了,就走了。
摸黑走了好几里山路,刚一上公路,叶书明就看见大队的那辆切诺基开了过来。
叶书明赶回大队时,何利正在大队部等他。
什么事儿,把你急成这样?叶书明一进门就问。
那个女的又要来闹?
哪个女的?
还有哪个,和刘秀强生孩子的那个。
她说什么了?
下午,她打来电话,郑营接的,说是要找刘秀强,郑营说刘秀强不在,她就火了,以为是我们合起伙来在骗她,嚷嚷着说这几天就来找刘秀强算帐。
何利看了一眼正在一边打文件的郑营,郑营说,那女的说要到支队去告刘秀强是个陈世美,还要把孩子搁在我们大队里。
叶书明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郑营,这两天有刘秀强的信吗?
郑营说,好像有一封,我去看看。
一会儿,郑营拿来了一封信。
接过信一看,那地址是刘秀强老家的,字迹像是女人写的。
叶书明说,找人把这封信趁着天黑给刘秀强送去,他正在等这封信。
哎呀,还是先想想怎么对付这个女人吧,要不我们大队的名声可就要毁在她手上了。何利说。
着什么急呀,等她来了再说。
你倒沉得住气。
不沉得住气怎么办,生出来的孩子你还能让他再回去。
3
今天是带宁宁去放生的日子。这件事情使所有人都很激动。一早,叶书理就把电话打到了大队部问叶书明能不能去。
叶书明说,我当然要去了,是我把宁宁从山上带回来的,我还要把它给送回去。
电话里,叶书理说,这样是再好不过的了,林医生也去。
叶书明明白姐姐的心思,她还在撮合他与林青梅的事情。叶书明故意装憨卖傻,没有接叶书理的话茬。
听说要带宁宁去放生,最激动的要数张三宝。从早晨一起床他就再也没有离开过金丝猴宁宁。张三宝的心情是极其复杂的。他既想让宁宁回归大自然,又舍不得离开它。在这种复杂心情的驱使下,他只好抓住这最后的时间尽可能多的和宁宁呆在一起。
郑营来了,他的心情也和张三宝一样,想和宁宁多呆一会儿。与整日忙东忙西的张三宝相比,这些日子郑营与宁宁在一起的时间更多一些。所以,郑营冲宁宁一打手势,它就马上撇下张三宝冲他跑了过去。宁宁的健康已经完全恢复了,它的样子是既调皮又可爱。见宁宁如此抬举自己,郑营笑得嘴都快闭不上了。
张三宝有些个吃醋。他拿出了一副老兵的派头对郑营说,你个熊兵,滚一边去,然后又把头转向宁宁,来,宁宁,到我这里来。宁宁才不理张三宝的这一套哪,它继续围着郑营的身边转。郑营乐坏了,带着宁宁在院子里到处跑,宁宁像个跟屁虫是的一直跟在他身后。
此情此景,张三宝的醋意更大了。忽然,他心生一计,大着嗓门一本正经地对郑营说,快把宁宁带过来!
干什么?郑营问。
给宁宁洗个澡,难道你想让它就这么脏着回大山吗?我们应该把它洗的干干净净的你说对不对?
郑营一想,张三宝说的也对,是应该给宁宁洗个澡,让它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回到猴群里去。
意见统一了之后,张三宝和郑营就一起带着宁宁来到了开水房里。茶炉里的水刚烧开,隔着老远就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气。沾着郑营的光,张三宝终于能很近的和宁宁呆在一起了。
此时,郑营俨然变成了一个至高无上的指挥官,他说把大盆拿过来,张三宝就赶紧跑着去找大盆,他说加水,张三宝就赶紧双手齐下往盆子里加水。水温调好了,郑营和张三宝拖着宁宁把它放进盆里。宁宁从没洗过澡,一见这阵势忍不住有些害怕,一个劲的向后退。后来见实在是躲不过这一关了,也就只好随他去了。
洗着洗着,张三宝忽然站起身跑了,不一会儿,他手里拿着一管飘柔洗发膏回来了。
来,加点飘柔。说着张三宝就打开盖子往宁宁的后背上挤了一团飘柔。
郑营把那团飘柔撮开了,顿时,宁宁的全身就布满了泡沫。为了彻底洗干净,张三宝又给宁宁上了一遍飘柔。等把宁宁冲干净从水里抱出来的时候,它周身都散发着一股好闻的香味。为了让宁宁的毛发快些干,张三宝又去找来了吹风器插上电源给宁宁吹风。宁宁的毛发很快就干了,它看上去更漂亮了,周身的毛发艳丽而富有光泽。
简直是太漂亮了!张三宝慨叹。张三宝提议给宁宁照几张像留做纪念,郑营当然同意。
郑营问张三宝,洗出来之后送给我一张行吗?
没问题。张三宝说。
张三宝跑到楼上拿来了照相机。正当他们在院子里给宁宁照相的时候,叶书理和林青梅一起走进了大门。
看见叶书明的第一眼,林青梅的心就不由自主地狂跳了一阵。林青梅被自己的这种奇特反应搞得有些不知所措。就在这时,从楼上走下来的叶书明已经近了。林青梅觉得自己的心跳更加快了,脸也像被火烤了一样滚烫滚烫的。
大概这就是爱情吧。林青梅暗想。
林青梅是个不习惯掩饰自己情感的姑娘,尽管是有些不好意思,她还是红着脸和叶书明打招呼,你好,大队长。
看着脸颊绯红的林青梅,叶书明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嗑嗑巴巴地说,谢谢你林医生,治好了小金丝猴的伤。
这是应该的。林青梅说。
林青梅的一双异常美丽的眼睛火辣辣的看着叶书明。让叶书明有一种挨着火炉般的感觉。终于坚持不住,叶书明的眼睛从林青梅的脸上移开了,他不敢继续再去直视那双火辣辣的眼睛了。
见司机把汽车开了过来,叶书明赶紧就势说,我们上车吧。
一行人上了车。叶书明坐在前面抱着金丝猴宁宁,叶书理林青梅和张三宝坐在后排,车子的座位刚好。汽车启动的时候,叶书明看到了一直站在旁边的郑营。看见汽车启动了,郑营竟然跟着车子小跑起来。
停车,叶书明语气急促地喊了一声。
车子猛地停住了。叶书明把头伸到车窗外边,冲着郑营大喊,还等什么?赶紧上车!
郑营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等反应过来之后,赶紧打开汽车的后门笑嘻嘻地挤了进去。
大队长,超载了!几个兵在车下喊。
超就超吧!叶书明大声说。
随着送郎山的一点点变近,每个人的心情都很激动。宁宁也像是预感到了什么,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两只眼睛警觉的望着车窗外的一切。下了车,走在野地上的时候,叶书明把宁宁放到了地上。看到四周摇曳着的树木草丛,宁宁竟然有些紧张,一个劲的往郑营身边凑。
郑营拍了一下宁宁的后背,鼓励地说,去吧去吧,这里是你的家,赶快去找你的伙伴去吧。
宁宁并没有走开,表情更加拘谨了,有些惶恐,有些不知所措,嘴里发出一阵阵的怪叫声。那样子怪可怜的,像是一个被人遗弃的弃儿在乞求别人收养它。没有办法,郑营只好把它抱在了怀里。
叶书理受不了这种情景,她说,要不算了,我们还是把它带回去吧,它好像不愿意离开我们。
那怎么能行,我们还是应该让它回归大自然,这里才是它真正的家。林青梅说。
叶书理说,可是它好像已经不习惯这里的生活了。
张三宝说,要不这样行不行,我们去找金丝猴群,把它放在猴群里,看看它能不能适应,适应了是最好不过的了,要是再不适应我们就把它带回去。
我看这个办法不错。叶书明说。说完就带头向山上走去。
那就走吧。林青梅说。说完,她就紧紧地跟在了叶书明的身后。
走了一会儿,听见后边没有动静,叶书明就停下来向身后看了一眼。奇怪,所有人都奇迹般地从视野中消失了,只有林青梅在不远处笑着朝自己这边走来。
他们人哪?叶书明纳闷的冲林青梅问。
我想是大姐把他们引开了。林青梅毫无顾及地说。
为什么?叶书明问。
因为大姐想让我们单独在一起谈谈,她觉得我们俩挺合适的。林青梅说。
叶书明发现,林青梅又开始用那种火辣辣的眼神看着自己了。林青梅的话和她的这种眼神都让叶书明吃了一惊。他的脸一下就涨红了。自从周紫寒走了之后,这么多年以来,叶书明还从来没和女人有过什么接触。他还不习惯单独和一个女人在一起的这种感觉。眼前的林青梅又是如此的主动,他就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叶书明猜的出林青梅的这种主动肯定与姐姐有关。但他却猜不出叶书理究竟对林青梅说了些什么,使这个爽快美丽的山里姑娘一夜之间就爱上了他。按说,被一个美丽的姑娘爱着是件幸福的事情,但此时叶书明却很木然。面对这种爱,他感受的更多的却是一种惶恐和惊扰。这种感觉很是令他不安。是的,这些年来,叶书明的感情生活一直都是平静的,他像个病人一样守着对亡妻的那份情感。在他的感觉里,周紫寒的那双眼睛一直在某个地方注视着他。他知道这种状态是不正常的,可他却无力改变自己。在这些年的漫长的岁月里,尽管他也曾欣赏过一些女人,有些女人也曾让他心动过,就如同几个月前在标本馆门前第一眼看见林青梅时那样,但是,叶书明并没有让自己继续走近这些女人,换句话说,他也没给这些女人更多的机会。日子一年又一年的就这么过去了,叶书明心灵中的那块爱情湖泊也在不知不觉间封了冻。于是,叶书明就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他对女人十分冷漠,女人也觉得他高傲的不可理喻。这样以来,爱情湖泊里的冰就只有越积越厚了。
没想到,与众不同的林青梅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她的爱情表白竟然是如此的坦率和直白,这倒是有些让叶书明招架不住了。
看着越来越近的林青梅,叶书明举目四望,希望赶紧在视野中能够出现一个人,可是偏偏不凑巧,张三宝郑营和叶书理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你害怕我?走到离叶书明两米远的地方时,林青梅停住了,她把身体靠在了一棵大树上。
林青梅的这句问话让叶书明感到了一种耻辱。什么叫我害怕你?我一个堂堂的武警中校,能怕你一个山里的黄毛丫头?当然,叶书明并没有把自己的这种不服气说出来。他看了一眼林青梅,不屑地笑了一下,没找到合适的话说。
想了半天,叶书明终于说,要是因为那天晚上的事情,你没有必要这样做。
这件事情与那天晚上的事情无关。林青梅立刻强调。
好了,我们赶紧去找他们吧,要不会走散的。叶书明说。
看着转身离去的叶书明的背影,林青梅很恼火。没想到想了一晚上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就这样碰了个软钉子。林青梅恼羞成怒。也许是一种故意,也许是为了发泄,她忽然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瞅准了向一棵树上的一个马蜂窝投去。实在是太准了,石头正好打在了马蜂窝上。马蜂窝被打翻了。瞬间,马蜂窝里的马蜂一股脑地涌了出来,像是为了报复,排着密集的队伍马蜂们乌云一样向林青梅飘了过来。林青梅吓坏了,她没想到自己的一个很随意的赌气行为竟然会引来如此严重的后果。她大叫一声抱着头就跑。谁知,她越跑,那些马蜂就越是去追她。情况很是危险。
听到林青梅的那声大叫,叶书明赶紧回过头去看。叶书明看到一群数不清的马蜂正向林青梅发起团体进攻,而林青梅则手足无措的到处乱跑。前几天,叶书明刚从电视上看到过一个报道,说的是一个小孩被一窝马蜂给活活蛰死了。电视上介绍,遇到马蜂时到处乱跑是犯忌的,保持一个姿势不动才是最好的防范措施。
想到这儿,叶书明对着林青梅大喊,别跑,站住了别动!
林青梅哪里听得进去,还是在那里不停的飞跑着,躲藏着。
叶书明意识到了情况的危险性,他顾不上多想,赶紧脱下外衣罩在头上就向林青梅跑去。等他靠近林青梅之后二话没说就把她给抱住了,同时也把罩在自己头上的外衣罩在了林青梅的头上。
别动!叶书明大声的命令林青梅。林青梅果然就不动了,一双眼睛惊魂未定地盯着叶书明。由于惊恐,那眼睛呈现出一种惊人的美丽。
在外衣笼罩下的可以想象到的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可以清晰地听到成千上万个马蜂正愤怒地围着他们嗡嗡地叫着。那声音听上去像是一架轰鸣着的战斗机。为了怕让马蜂蛰到手,叶书明和林青梅彼此都把双手搭在了对方的肩膀上,这是一个典型的情人之间的接吻姿势。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林青梅的脸一下就红了,周身也变得僵硬起来。叶书明感受到了林青梅身体的这种变化,他也变得不好意思起来,一双手下意识地从林青梅的肩上滑了下来。叶书明的手刚伸到衣服外面就猛地抽了回来放在了胸前,脸上的表情也发生了急剧了变化。
怎么了?是不是被马蜂给蛰了?林青梅觉得事情不对赶忙问。
没事,没事!叶书明用不在乎的语气说。叶书明能左右自己的语气,可是却无法左右被马蜂蛰了之后的生理反应。林青梅把叶书明的那只手拿过来一看,整个手背已经肿了起来,被马蜂蛰过的那个的地方留下了一个针尖般大小的红红的印记。
林青梅想都没想,就用嘴巴对着那个被马蜂蛰过的地方用力吸吮着。这是这一带人常常使用的一个土方法,说是这样能把渗进皮肤里的毒素给吸出来。
林青梅的嘴巴触到自己手背的那个瞬间,叶书明感到自己周身有一种猛然被电流击中了的感觉。他的身体颤抖了一下,继而感到周身冰冷。这种寒冷的感觉大概持续了不到几秒钟,叶书明又感到似是有一股细小的热流正通过那被马蜂蛰了的细小空隙慢慢地钻进了体内。那股热流不停地在体内蔓延着、流动着,不一会儿就把那股寒冷驱赶走了。
在这股热流的驱使下,叶书明猛然觉得沉睡在他体内的某根神经被触动了,唤醒了。一时之间,叶书明忘记了手背的疼痛,伸出双手猛地把林青梅紧紧地揽在了自己的怀里。
还疼吗?林青梅关切地问。
叶书明没有回答。
林青梅像是明白了叶书明的心理变化,她哽咽着对叶书明说,从此以后,我会好好爱你的。
叶书明点了点头。
这时,等林青梅再去看叶书明时,他已经是泪流满面了。
林青梅像对待一个婴儿一样把叶书明的脑袋小心地放在了自己的肩上。
不知过了多久,嗡嗡叫着的马蜂终于散去了,叶书明和林青梅同时把罩在头上的外衣扯了下来。明亮的光线和四周的山林一下子出现在了两个人的眼前,叶书明和林青梅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林青梅一下笑了。她的笑声很脆,像一道亮剑一样撞击着四周的山野。
林青梅的这种笑声感染了叶书明,他也笑了起来。叶书明笑得很甜。他已经许久没这样笑过了。
他们的笑声又引来了几只马蜂。它们在空中盘旋着,像是在观察这两个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突然,林青梅对着空中的马蜂大喊,谢谢你们!
叶书明发现林青梅此时的样子很是天真可爱,他忍不住也跟着大叫,谢谢你们!
叶书明和林青梅的叫声让远处的张三宝听见了,他扯着嗓子冲这边喊,大队长!林医生!我们找到金丝猴群了,你们赶快来吧!
看到猴群时宁宁的眼神愣了一下。它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睛一直跟着猴群在转动着。宁宁的神情十分专注,像是在努力回忆着什么。
走到离金丝猴群还有二十多米远的地方,郑营把宁宁放到了地上。
叶书理轻轻地拍着宁宁的后背对它说,走吧,去找它们去吧,它们中间有你的爸爸妈妈和兄弟姊妹。
宁宁像是有些听明白了,试探着一点一点地向前迈动着步子。宁宁的表情有些拘谨有些羞涩还有些恐慌,它不知道这个似曾熟悉的群体会不会接纳它。
宁宁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它一点一点地离人们远了。在瑟瑟的冷风里,它漂亮而稚嫩的皮毛让人不由地生出一种怜悯之心。远远望去,它是那么的弱小而无助。
宁宁的命运究竟会怎么样呢,这个它已经离开过许久了的群体还会接纳它吗?这是所有在场的人此时最关注的问题。这个问题的谜底就要揭开了,人们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走到距猴群大约还有十米远的地方时,宁宁停下了脚步。显然,宁宁犹豫了,它拿不准是不是还要继续往前走。宁宁转过半个身子回头看了一眼后边的人群。
人们一齐向它挥手,示意它继续向前走。
在人们的鼓励下,宁宁只好又把头回了过去,继续一点一点地向前挪着步子。宁宁的步子比先前小多了,半天走了还不到一米。看得出来,宁宁害怕了,它担心自己会遭到冷遇。
自从发现了宁宁之后,金丝猴群就没有动过。它们一直用了一种既茫然又热切的眼神看着宁宁。它们好像既觉得宁宁是它们的同类又感到那里有些不对劲。它们在那里等待着,等待着宁宁更加走近一些,好让它们看个清楚以便作出判断。
终于,宁宁靠近了金丝猴群。只见它周身瑟瑟地抖动着,由于紧张四条腿都快站不起来了。猴群响起了一阵躁动,紧接着,一只又一只的金丝猴轮番走近宁宁,用鼻子去嗅它身体上的气味。不知由于什么原因,猴群里又爆发出一阵躁动。之后,猴群就一古脑地向山上涌去了。
起初,宁宁也跟着猴群跑,可是,刚跑了没几步,猴群中最后边的那个老猴就伸过嘴巴极不友好地冲宁宁腿上咬了一口,那老猴还做出一副呲牙咧嘴的凶狠样子恐吓宁宁。
没有办法,宁宁只好停了步子,看着猴群飞速地远去了。
宁宁的眼神里流露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伤感,它的样子像是一个被大人遗弃了的孩子。
宁宁又被带回了森警大队,就在叶书明和有关单位联系要把宁宁送到动物园的事情时,张三宝找他来了。
大队长,你不用联系了,有办法了!
什么办法?叶书明问。
你先扣了电话吧,真的有办法了。
叶书明扣了电话。
张三宝说,我请教过刘支队长了,他告诉了我一个办法,说是灵得很。
一听又是刘浩江,叶书明心里就有些不快,不过他马上就想起了前几天刘浩江带叶书理上山的事,看来这家伙还真是有一套,为了宁宁就再听他的一把吧。
什么办法?叶书明老大不情愿的问。
用山里的野草搓碎了放在水里给宁宁洗澡,三天一次,洗上那么几次就行了。
叶书明问,你是说金丝猴认的是气味。
没错,它们就是靠特有的气味来辨别伙伴的,刘支队长还说,最好要到送郎山上去采集野草给宁宁洗澡,这样更有效一些。
说得有些道理。叶书明说。
说到这里,张三宝说,大队长,告诉你一件事你别生气,今天早晨我和郑营也给宁宁洗澡了,我还给它用了飘柔洗发膏。
叶书明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怪不得猴群看见宁宁后反应那么激烈,原来都是因为飘柔的那种香味。
叶书明真是苦笑不得,他大声对张三宝说,你当它是新娘子出嫁呀,还给它用飘柔!
4
从山上回来已经是下午一点多了。匆匆在食堂吃了点饭,林青梅就回宿舍休息了。叶书理没有回宿舍,她为宁宁的事儿找刘浩江去了,说是问问他还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一个人躺在床上里,林青梅怎么也睡不着。林青梅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上午在山里的经历,一想起自己一开始时那种硬撑着的主动,脸上忍不住一阵一阵的发烫。太丢人了,实在是太丢人了!林青梅在心里对自己说。林青梅又在心里对自己说,要不是那些马蜂帮了忙,看你今天怎么下这个台阶。一想起那些马蜂,又一阵燥热袭上林青梅的脸颊,不过,此时翻滚在她心里的已经不仅仅是那种羞涩和尴尬了,而是一种从没体会过的甜蜜和幸福。
回想昨天晚上到今天上午这十多个小时的经历,林青梅觉得爱情的力量简直是太神奇了,连她自己都感到自己的这种思想变化实在是太具有跨越性了。在云蒙这个地方,林青梅早就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龄了,之所以迟迟地没有什么动静,是因为林青梅觉得实在是找不到自己理想的人选。昨天晚上,当叶书理在幽幽的月夜里给她谈起叶书明的那些经历时,叶书明这个人就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一下子闯进了她的心扉。
我是不是太草率了?林青梅问自己。
当林青梅把这个问题摆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她才惊讶地发现,其实,叶书明这个名字早就深深地印在她的心里了,只是,很长一段时间来,她对叶书明的那种感情被一种无形的东西给隔开了。林青梅现在想明白了,那种无形的东西就是叶书明外在的那种高傲。
在昨天晚上之前,林青梅一直都以为叶书明是高傲的。在对待爱情这个问题上就更是如此。是叶书明的这种高傲使林青梅退却了,尽管这是一种连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退却。当叶书理把那一切讲给林青梅听的时候,她忽然觉得和叶书明之间的距离一下子就近了。林青梅猛然意识到,原来自己一直都是爱着这个叫叶书明的军人的,他特有的军人气质、英俊的外表、高雅的谈吐,甚至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那种忧郁与高傲都十分令林青梅着迷。继而,林青梅又做出了一个断然的大胆的判断,叶书明也是需要自己的爱情的。难道不是吗?这么多年以来,叶书明一直是个徘徊在爱情大门外面的人,他很孤独,也很忧郁,带着一颗凄苦的内心守着那些伤痕累累的往事度日。是时候了,是该有一个爱他的人大胆地站出来大声地对他说,我爱你!林青梅觉得那个人就是自己。是缘分让她走到这个角色上来得。林青梅相信缘分。
这些想法让林青梅非常激动,她恨不能立刻就去向叶书明表白自己的心迹。不知是凌晨几点钟的时候,林青梅从床上爬了起来,她悄悄地来到院子里,看着满天的星星等待天明。
今天早晨,林青梅就是带着这样的一种心情去见叶书明的。
林青梅伸了一个懒腰,她还是怎么也睡不着。爱情的力量竟然是如此的神奇。林青梅唱着歌从床上起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敲门,林青梅冲过去一下打开了房门。
原来是哥哥林青山。
一看到林青梅,林青山就从妹妹脸上看到了异样。
青梅,碰上了什么高兴的事儿了?瞧把你给高兴的。
听哥哥这么一问,林青梅的脸马上红了。没什么真的没什么。林青梅说。
青梅,你就别瞒我了,有什么事儿不能告诉我这个当哥哥的?以前你可不是这样的,是不是谈朋友了?
林青梅的脸更红了,一个劲地说没有。
林青山说,青梅,你不用瞒我了,我知道是什么事了,你就是谈朋友了,你是瞒不过我的,告诉我吧,他是谁?
林青梅不再狡辩了,她知道自己的事情是瞒不过哥哥的,哥哥对她实在是太了解了。
林青梅的父母原先都是山里的农民,七十年代初期林业局招工人,他们双双都去当了林业工人。林青梅五岁那年,父亲在一次山体滑坡中丧生。从此,母亲便带着她和哥哥艰难地度日。母亲用她一个人微薄的工资养活他们兄妹两个实在是太艰难了。为了减少开支,每逢假期的时候,母亲就把林青梅和哥哥送到山里的娘家去住上一阵子。每次把两个孩子往山里送的时候,林青梅的母亲心里都不是个滋味。然而,两兄妹却不这样想。他们乐坏了。在山里,他们快活的像是两只刚刚被放飞的小燕子。在两兄妹的记忆中,日子就这样艰难而有趣味地向前走着。那时,读高中的林青山喜欢画画,在文化馆还得过奖。林青山有些狂,也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一次,他听说一个画家用十分钟画出的画就卖了十万块钱后,就说自己以后的画卖得也不会比他差。林青山用十分钟挣十万块钱的速度计算着自己未来的巨大财产。这种计算让林青山乐不可支。他对母亲说,将来一定要用自己卖画的钱在美国哈佛大学旁边的小树林里给母亲买一座别墅。林青山的这种说法虽然有些近乎天方夜谭,但一家人听了都很高兴。非常遗憾,林青梅的母亲并没有等到住进哈佛大学旁边小树林别墅的那一天,就在林青梅初中毕业那年的一个晚上她突发心脏病去世了。母亲的突然去世彻底改变了两兄妹的原有生活轨迹,他们双双失学了。在经历了一段时间的痛苦和迷茫之后,一天,林青山把妹妹叫到了自己跟前。林青山让妹妹林青梅第二天就去学校上学。
听说去上学,林青梅说,就是,再不去我们就跟不上了,哥,你的书包哪,我去给你洗洗。
林青山看了妹妹一眼,说,我要去林业局上班,你一个人去上学。
林青梅什么都明白了,怪不得这些天哥哥一个劲地往妈妈的单位里跑,原来他是为了联系上班的事情。
那你不考美术学院了将来当画家了?林青梅着急地问。
林青山无奈地笑了一下说,不去学校上学也是可以画画考美术学院的。
林青梅相信了。第二天,林青梅就背着书包上学去了。高中毕业那年,林青梅考上了畜牧兽医大学。临报到的前一个晚上,林青山做了一桌子菜为妹妹送行。吃饭的时候,林青梅哭了。林青梅觉得这几年来哥哥为她付出得太多了。自从上班之后,哥哥就再没提过画画的事情,也再没拿过画笔。哥哥的样子看上去老成多了,话比以前少多了。
那天晚上,饭吃到一半的时候,林青梅说,哥,你可是好长时间不画画了,我还是希望你能成为一个画家。
林青山听了妹妹的这话愣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他说,那都是以前的事了还提它干什么,只要你能顺顺利利地上大学我干什么都一样。
四年的大学生活,林青梅花的每一分钱都是哥哥给她的。没有哥哥就没有她的一切。在哥哥面前,林青梅从来都不隐瞒什么。
见林青梅不说话,林青山知道自己猜对了。
妹妹谈朋友了,这个消息很是让林青山为之激动。
那个人是谁?林青山问。
林青梅不好意思直接说,就说,那你猜嘛。
林青山一连猜了好几个平日里对妹妹有意思的小伙子,但却都被妹妹一一地否决了。
看着妹妹摇的像波浪鼓似的脑袋,林青山着急地说,哥猜不着了,你就快告诉哥吧。
林青梅说,他是个当兵的。
当兵的,你谈了个当兵的?林青山的脑子飞速地转动着,他在想着和妹妹谈恋爱的那个当兵的人会是谁。
我知道他是谁了。林青山突然说。
林青山说出了叶书明的名字。
林青梅的脸又一下红了。她羞涩地笑了。
林青山脸上一下绽出了笑容,他说,这真是太好了!
怎么,哥,难道你知道他?
林青山顿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忙解释说,当然知道了,不就是刚来不久的那个大名鼎鼎的森警大队的大队长吗,要知道,他可是咱们云蒙的名人。
听哥哥这么评价叶书明,林青梅又不好意思地笑了。
两个人又随便聊了半天,当林青山听说叶书明的姐姐明天就要回省城时,他当即表示晚上请客给她送行。林青梅说不用了,她过些日子还会来的。
林青山把脸一沉,严肃地对林青梅说,不行,那也得请,这代表我们家的态度问题。
一看哥哥这么坚决,林青梅说,那就听你的吧。
晚上,林青山兄妹俩与叶书理姐弟俩在一起吃了饭。席间,气氛很是融洽。
当晚,叶书明再次来到一号埋伏点,那里还是没有任何情况。
5
古子金没什么新情况,刘秀强的情绪倒是低落到了极点。叶书明一进山洞就发现了这个问题。他打算今晚好好和刘秀强谈谈。
叶书明让李公安休息,自己则凑近刘秀强问,信昨天晚上送来了?
送来了。刘秀强说。
是家信,一切都还好吧?叶书明用不经意的语气问。
刘秀强的语气忽然变得十分激动,他说,不好,大队长,就要出事了。
怎么了?能不能对我说说。
刘秀强说,大队长,就是你不问我,我也要把这些事情全都说出来了,再这样下去,我实在是受不了啦。
由于激动,刘秀强的嗓音有些哽咽。
慢慢地说,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总会找到解决的办法的。叶书明说。
黑暗之中,刘秀强盯着叶书明看了许久。后来,他终于开口说话了。
大队长,我这事儿,挺复杂的,我就从当兵第二年考军校那会儿说起吧。那年,预选刚一结束,我心里就知道自己有戏,因为考的那几门课我几乎没有错题。但是,尽管这样,我也没有表现出太多的高兴。现在想来也许是一种预感吧。所以,当其他人问我考得怎么样时,我总是很低调地说凑合吧,很一般。
没几天,预选成绩就出来了,在支队里我的成绩很靠前。班里的几个新兵就开玩笑的对我说,老刘呀,你可真是深藏不露啦。不久,通过预选的考生要集中起来复习,临去参加复习班之前,中队里给我和另外两个一起去参加复习班的战友举行了一个简单的欢迎仪式。欢迎仪式是在中队的门前举行的,为了增加气氛中队长还让文书临时出了一期黑板报。整个的黑板上只写了一行字,“勤学苦钻、载誉而归”,那字是彩色的,字体也很夸张,在黑板上围成了一个大大的扇形,让人看了心里能涌起一种不平静的情感。但是,不知怎么回事,望着黑板上的那些字我还是一点也激动不起来。这时,我发现,和我一起去复习班的另外两个人都激动得红了脸,神情又腼腆又兴奋。难道我不应该激动和高兴吗,要知道这个资格的获得是多么的艰难和不容易,整个中队想考学的有几十个最终却只有三个人能获得这种资格,这三个人是多么的让人羡慕又是多么的让人嫉妒。是的,我应该高兴才对。但是,不知为什么我还是高兴不起来。记得,当时班里的几个新兵见我如此平静,就小声开玩笑的对我说,老刘,别在这儿给我们装深沉,我们就等着你回来请客了!即便是班里的新兵这么和我开玩笑,我也还是内心挺平静的。后来我想,这还是预感,冥冥之中的一种预感。
大队长,你猜怎么着,那年我还真的就没考上。真的,没考上。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通知书来了,那两个和我一起去复习班参加复习的战友都拿到了通知,惟独没有我的。我落榜了。大家都来安慰我,说没考上并不证明我没有能力,是太倒霉,运气不好。我也知道是自己太倒霉运气不好,可我还是想不开,你说当兵后从来没生过病的我怎么就偏偏在考试的那两天发起了高烧。那些日子,我失落极了,沮丧极了。班里的几个新兵有时候故作轻松的安慰我,老刘,没什么,明年接着来呗。我心里清楚,不会有什么明年了,长江后浪推前浪,年底我就该走人了。大概中队领导也是这么想的,就在那两个考上军校的战友走了之后不久,中队领导安排我回家休假去了。在当时,谁都知道领导安排我休假的目的,无非是让我回去先联系一下工作,免得到了年底复员的时候措手不及。
在一个秋天的日子里,我回到了我的家乡。我的家在一个平原上的小镇,那里的人生活得宁静而安详。我是以一个失败者的身份回来的,刚到家的时候我足不出户的在家里一连睡了三天。我的这种颓废心情并没有让家人感到意外,他们以为我是坐火车累的。说实在的,我的家人对我没考上军校这件事儿并没有太多的想法和遗憾,忘了对你说了,我们那儿人们的生活还不错,大多数年轻人并不把当兵考学当成是最好的出路。我的家庭情况是这样的,我是老大,下面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我父亲在乡镇的中学里干后勤,弟弟和妈妈也都在镇子上的工厂里上班,妹妹还在上学。听说我年底要复员,家里人都很高兴,父亲甚至说让我到学校里去接他的班。就这样,在家里我很懒散的生活着。刚开始的时候我还常常的会想起在部队里的事情,想起不久之前的落榜。可是过了一个多星期以后,我就基本上不想了。家乡的小镇又把我同化了,我和我的家人一起在设计着我的未来。在一种不知不觉当中,笑容又回到了我的脸上。
叫竹秀的中学女同学是在一个傍晚被我妹妹带回家的。妹妹一进门就对我说,哥,你看我把谁给带来了。当时我正在窗前看书,抬头看见竹秀的第一眼我感到脸上就跟着了火是的发烫。我一下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极不自然的和她打着招呼。竹秀是我们班上最好看的女孩子,几年不见她出落得更漂亮了。竹秀比我大方多了,她走到我跟前笑着向我问这问那的,当她听说我再过一段时间就要复员回家时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那天,秀竹在我家呆了不一会儿就走了,秀竹走了之后我满脑子都是她的影子。那个晚上,我没有睡好觉,秀竹的出现换起了深埋在我心中多年的一种情愫。我乐观的想象着我的未来,在我的想象里秀竹是个不可忽视的主角。早晨起床的时候,我在心里对自己进行了一番嘲讽,还不知人家有没有这个意思哪,你也未免太异想天开了吧。尽管有点异想天开,但我还是在心里计划着归队前和秀竹有一次约会。我想好了,等再见到秀竹的时候,我一定要把我的想法告诉她。整整一天,我满脑子都是想的这些事情,那个时候,部队里的事情好像已经离我很遥远了。
事情的进展比我设想的要快得多。快得让人不能相信。你知道吗,大队长,就是在那个假期里我和秀竹结婚了,你不用惊讶,真的是这样。
媒人是在我和秀竹见面后的第三天到我家里来的。媒人给我提的人正是秀竹。通过媒人的语气,我和我的家人知道她是受秀竹家人的委托才来作这个媒的。知道这个信息后我很高兴,这意味着不是我一个人在单相思,秀竹对我同样也有好感。媒人走后的当天下午我就和秀竹有了第一次正式的约会。那是在镇子西边水库边的一个小树林里。那次约会刚见面的时候我和秀竹都很羞涩,但过了不一会儿我们俩就能比较自然的交谈了,毕竟我们是同学,毕竟我们有着那么多共同认识的熟人。那天分手的时候我们定好了明天一起去镇上的电影院里看电影。第二天,我们真的去看了电影。之后的一连好几天里,秀竹干脆向她上班的服装厂里请了假,我们几乎天天见面,可以说我们之间的感情发展的很快,在没有人的时候我已经敢拉她的手了。我们认识的一些同学有不少都结了婚,我和秀竹也说起了结婚的事儿。我们俩一致认为到第二年的“五一”结婚比较合适,因为到那个时候按计划我已经到镇子上的中学里接了父亲的班,有了固定的工作和收入,还有一个原因我们俩都喜欢在春天结婚。
后来,决定临时结婚是由多方面的原因造成的。我家住在小镇,小镇上的人大多相信一些迷信的说法。我记得那一年的第二年是个闰年,在小镇人的眼里闰年结婚是件不吉利的事情,于是就有许多的人会赶在年底之前突击结婚。按说,即便是结婚,等到我十一月底复员回来之后也是来得及的,可偏偏小我一岁的弟弟也想在年底之前结婚。弟弟让着哥哥,这是小镇的风俗。也就是说,我必须在弟弟结婚之前结婚,想推后都不行。就这样,在假期快要结束的时候,我结婚了。说实在的,虽然结婚这件事情对我来说是太快了点,但我却是由衷的高兴,原因很简单,我爱秀竹,我乐意和她结婚。我想秀竹也是这么想的。人们说要想知道一个新婚的女人幸福不幸福单看她的脸色就知道了。那些日子,秀竹的脸色好极了,简直像个熟透了的苹果,红扑扑亮晶晶的,水灵的像是一碰就会出水。
结婚后蜜月没过几天我就到了归队的日子了。按说,一个快要复员的老兵续几天假是正常的事情。可我却不愿那么做。男子汉做事应该善始善终,我不能坏了自己给自己定的规矩。再说了,当了三年兵我都堂堂正正的过来了,临了了,我不能装孙子。我决定按期归队。面对着即将就要到来的分别我并没有太多的忧伤,我知道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回来的,而且以后再也不会离开了。秀竹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走的时候很多衣服她都没给我装,她说,够穿的就行了,反正再过一个多月就回来了。
那时,我们两个人都没想到事情后来会发生那么大的变化。
回到部队的当天,还没等我把结婚的消息说出来,中队长就兴冲冲地找到我说是要告诉我一个好消息。中队长说,上级来了通知,总队要搞一次冬季大比武,参加大比武的老兵可以当作骨干留下来参加明年的军校考试。中队长还说,中队只有一个参加比武的名额,中队的干部们开了一个会,会上他们已经决定把这个名额给了我。听到这儿,我懵了。这个消息对我说太突然了,我像个傻子一样两眼盯着中队长什么也说不出来。中队长问我有没有什么想法,我先是点头后来又摇头。大概是我的慌乱把中队长搞笑了,他用手拍了我的肩膀一下说,瞧把你给激动的,没什么想法就准备去吧,时间已经不多了。说完,中队长就走了。望着中队长的背影我才反应过来我没把自己已经结婚的事情告诉给他。我自己也说不清当时是一种下意识的故意还是由于一时紧张给忘了。
后来的事实证明我是故意的。因为当我再次见到中队长的时候我还是没有把自己已经结婚的消息告诉给他。这样做的原因很简单,我怕失去这个机会。我知道一旦我把自己结婚的消息说出来也就是意味着我失去了这个最后的机会。我发誓,我不能说,一定不能说。在我这样发誓的时候我才真正的明白人是多么的复杂,原来前些日子当我一直陶醉在小镇舒适生活的同时内心一直都是不甘的。只不过那种不甘由于无奈被挤到了心的一角轻易不被觉察罢了。
这是一种男人的不甘。
为了这种不甘我开始有心事了。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总是千方百计地隐瞒我已经结婚的事实。这种隐瞒很累,时时让我有一种犯罪的感觉。可是,为了那份男人的不甘我必须这样做。就这样在一种极为复杂的心态下,我参加了那年冬季的比武和第二年的军校统考。在这整个过程中,我的心情一直都很复杂,既希望自己一帆风顺上军校又希望自己遇到意外复员回家。说来也怪,在第二年的考试中我竟然顺利通过了。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中队长专门让炊事班加了两个菜为我祝贺。望着中队长,我激动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有一个瞬间,我曾经犹豫过要不要把那个结婚的秘密告诉给他,但最后我还是没有说。中队长一直都很器重和信任我,我担心那样做会伤了他的心。
很快,中队就安排我休假了。在回家的长途汽车上,我的心情格外的轻松。这个时候,我想起了秀竹。自从结婚以后我和秀竹就再也没见过面,但我们却保持着密切的通信联系。秀竹对我的一切情况都了如指掌,刚开始的时候她不同意我留在部队继续干,后来在我的一再说服和影响下总算是同意了。在这近一年的时间里,她和我一起保守着那个秘密,一次也没有来队。前几天当我把考上军校的事情告诉她时她在电话里沉默了好几分钟。在那沉默的几分钟里,我突然明白也许在秀竹的内心深处是希望我落榜的。对秀竹而言,那是最好不过的结局了。然而,我让她失望了。但是,沉默了几分钟之后,秀竹还是向我表示了祝贺。当时,我非常感动,在电话里对她说了很多缠绵的情话,我发誓三年后军校毕业了一定要想办法留在省城,到时再把她接来。看来省城对秀竹还是有一定吸引力的,她在电话里笑了。
坐在长途车上,望着车窗外盛夏里茂密的树木和庄稼,我眼前不停的晃过秀竹的影子。我想象着,这个假期一定会是温馨和甜美的。
那个时候,我做梦也没想到,生活已经悄悄地赋予了我另一个角色。
大队长,你不明白我这话是什么意思吧,干脆直接告诉你吧,是这样的,回到家后,我发现自己已经是一个孩子的父亲了。
你感到很惊讶对不对,可想而知我当时的心情。原来,还是在我刚走后不久,秀竹就发现自己怀孕了。当时,正是我加紧训练准备参加比武的时候,怕分散我的精力,秀竹就没把这个消息告诉我。想到兴许我还要在部队长干下去,秀竹不想这么早就要孩子,她曾经想过要把孩子做掉,可我的父母却死活不同意。后来,比武结束了,我又进了复习班,考虑到快考试了,秀竹还是没有把她怀孕的消息告诉我。
回到家后,第一眼看见我的儿子,我一下懵了。
按说,做父亲是件让人高兴的事儿,可我却并不尽然。我发愁将来怎么给部队的领导解释这件事。你想想,我结婚的事儿部队上的领导都不知道,现在又冒出了个儿子,结婚的事儿可以隐瞒,可是这个活生生的大儿子是怎么也藏不住的。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大概秀竹看出了我的心思,还没满月的她躺在床上安慰我。秀竹让我不要担心,她说她一个人会照顾好儿子的,要我安心的去上军校。我又一次被秀竹感动了,在秀竹面前,我不由自主地再次向她勾勒了三年后的那副省城里的生活美景。
休完假后我就走了。三年里,我没有对任何人提及我结过婚并且有了一个儿子的事情。这成为我的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有时让我夜里睡不着觉。我盼望着早些毕业,等我分到新单位提了干再一五一十地把这个秘密说出来。
可是,事情却没有按照我事先想象的那样发展。首先,我没有被留在省城,而是被分到了这里。公布完分配名单那天我没敢把这个消息贸然告诉秀竹,我怕她接受不了这个现实。想了一夜,到了第二天我还是没把这个消息告诉给她。我在拖延。明知道拖延是没有出路的,可我还是选择了拖延。糟糕的事情还不只是毕业分配这一件事儿,你知道我到云蒙报到的第一天教导员问我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他问我,小伙子,你有对像了吗?我知道他的这种问话完全是一种无意,可当时我的脸还是一下子就红了,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教导员把我的这种反应理解成我还没有朋友,于是就笑咪咪地说,看来是没什么情况,没什么情况也不要紧,到了云蒙咱就不愁找不到媳妇。我一听教导员这话,头接着就大了,也就是说,我的那个秘密还要再继续维持下去。
接下来的事情也许你已经知道了。后来,秀竹带着孩子找到了指挥学校,又从指挥学校找到了这里,为了维持那个秘密,我把秀竹和儿子又打发回去了。可是,就在前天,我接到了秀竹的信,她说过几天她带着孩子还要来,这次和她一起来的还有我的父母。你知道吗,这前前后后的事情使秀竹以为是我变了心,怀疑我在外面又有了人。
现在我真的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大队长,事情就是这样的,我的话说完了,你觉得该给我什么处分就给我什么处分吧。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的话,刘秀强的嗓子都有些哑了。
尽管是这样,刘秀强的心里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几年来,刘秀强觉得自己如同是个逐渐被加压的气球,随着日子一天天地过去,那气球眼看就到了快爆炸的地步。为了躲避那最后的爆炸,他几乎使尽了所有的招数。然而,似乎所有一切的努力都改变不了那最终的爆炸命运。刚才,看见大队长的第一眼,刘秀强就有一种倾诉的欲望,他要给自己来一次大释放,把所有的一切都说出来。为了减轻一分那种爆炸后的惨烈,他已经顾不得一切了。
这会儿,刘秀强一边感受着这种释放之后的轻松一边暗暗地在心里揣测着随之而来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
要是从轻处理,兴许给个处分就过去了吧。可要是从重呢?那样可就惨了,说不定会免去我的干部资格。哎,如果真的是那样也没办法,谁让自己瞒着领导做了那出格的事儿呢?
不知处于一种什么心理,刚才刘秀强说话的时候他一直没敢看大队长,从头到尾他都是低着头说的。这会儿,当刘秀强再看大队长时他发现黑暗中大队长的样子很严肃。
这种严肃让刘秀强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过了许久,见叶书明没什么反应,刘秀强就试探地问,大队长,你看我这事……
叶书明不等刘秀强说完,就打断了他。叶书明说,等你媳妇他们来了再说吧。
叶书明的话让刘秀强的心里又打起了鼓,大队长究竟会怎么处理这件事情呢?
洞壁上鸟窝里的小燕子在睡梦里轻微地发出一阵阵的呢喃声。叶书明问,小燕子们都吃饱了?
吃饱了。刘秀强回答。刘秀强的脑子里还在盘亘着那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