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个夜晚比以往的任何一个夜晚都要漫长。在这个漫长的夜晚里,林青梅一直陪伴在叶书明身边。叶书明不停地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着,像个困在笼子里的生了病的野兽。
叶书明飞速地消耗着,短短十多个小时,他的两腮就凹下去了不少,胡子茬也参差不齐、杂乱无章地冒了出来,人一下苍老了许多。
平日里能说会道的林青梅此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她既担忧又爱怜地守着叶书明,不时地给叶书明递些吃的,有时是一块点心,有时是一片用牙签穿着的苹果,叶书明从来都没有吃过,他把这些东西放在手里拿上一会儿就顺手丢在了桌子上或是别的什么地方。
叶书明根本就没有一点吃的欲望。他满脑子还是想的古子金的事情。
最初的震惊和意外过去之后,叶书明更多的是忧虑后面的事情该如何了结。古子金是自己亲手捉拿归案的,犯的事还不算小,按照法律规定他极有可能会在监狱里度过余生。母亲一旦来了之后,她能承受的了眼前的这一切吗?
想到这里,叶书明又十分后悔白天给家里打的那些电话,还有给秀秀说的那些话。
可是,不对母亲说又怎么能行呢?难道要自己把这个天大的秘密一直藏在心里吗?让母亲到老死的那一天都不知道所发生的这一切?显然,那也是不妥当的。那样做对母亲太不公平了,对古子金也太不公平了。
似乎这是叶书明第一次站在古子金的角度来考虑这件事情,一时,他还很难适应这种感觉。
母亲现在已经在路上了。母亲的心情一定比他还要复杂。晚上七点多的时候,母亲在去长途汽车站之前从家里打来一个电话。电话里,母亲只说了一句话,我明天早晨到。叶书明想母亲要说的话实在是太多了,她是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了,于是母亲就把她想说的话全部留给了明天。
电话里,叶书明并没有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全部告诉给母亲,只是说豆豆找到了。叶书明想,还是等母亲来了再说吧。叶书明怕母亲知道真相后承受不住这样的现实。
从省城到云蒙的夜班车刚开通了不到一个星期,这是专门为到这里旅游的人们开通的一班车,想不到母亲竟然会坐着这班车重回云蒙。
明天。明天很快就会到来的。明天究竟会怎么样呢。
下半夜的某个时间里,叶书明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林青梅本来想把叶书明扶到床上去,但想了想还是决定让他就这么睡吧。林青梅知道叶书明一旦醒来就不会再去睡了。蹑手蹑脚地把一件大衣轻轻地披在了叶书明的身上,然后林青梅就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叶书明。
睡了不到一个小时,突然,叶书明的整个身体抽搐了一下,嘴里胡乱叫着什么,头也猛地抬了起来。
林青梅一下握住了叶书明的手,像哄小孩一样安慰着他。
叶书明说,刚才我做了个梦,古子金被判了死刑,让我去当行刑手。
不会的,不会的。林青梅说。
真的不会的,还早哪,再趴一会儿吧。林青梅又说。林青梅把被叶书明掀到地上的大衣捡起来披在了叶书明的身上。
叶书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此时他感到自己的脑子像是刚刚上了一层润滑油,想停都停不下来。
自从知道了这个消息之后,宋玉静的一颗心就飘了起来。整个人一直处在一种兴奋的慌乱之中。她恨不能立刻就飞到云蒙,站在豆豆的身旁,亲眼看一看他。她实在是想象不出豆豆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他还能认我这个妈吗?这是宋玉静此刻想得最多的问题。
喜悦像一条汛期的河流一样瞬间就把宋玉静给淹没了。她被这种突如其来的喜悦呛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宋玉静的思绪像水中的野草一样恣意地张扬着。
太好了,实在是太好了,老天最终还是对我不薄,不仅让豆豆活了下来,还让我有机会能够见到他。有了这一天,宋玉静觉得这么多年来自己受的那些委屈和冤枉就全都不算是什么了。
高立杨的名字又出现在了宋玉静的脑海之中。这个朴实憨厚的山里人这些年究竟是怎么把豆豆带大的,他还好吗?
还有豆豆眉心的那颗痣,它还在吗?豆豆是不是已经长成了一种我完全认不出来的模样?他和叶瑞林是不是有几分相象?
宋玉静终于绕到了叶瑞林这里。叶瑞林正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地收拾东西,他的脸一直紧绷着,什么话也不说。宋玉静看到,什么也不说的叶瑞林双手不停地颤抖着,有好几次把东西都掉到了地上。
宋玉静想象得出此刻叶瑞林内心的那种强烈的激动和震撼。为了怕出意外,宋玉静马上下楼去找到了秀秀,让她赶紧到卫生所去拿些速效救心丸回来。宋玉静没想到,听了她的吩咐之后,秀秀说,奶奶,刚才爷爷已经让我去给你拿了,拿了好多呢,我都交给爷爷了,爷爷说是给你准备的,怕你犯心脏病。
我知道了。宋玉静说。
宋玉静站在那里半天没动。她觉得的心里滚过一阵热浪,这股热浪把她的眼睛也烤热了。
正在宋玉静愣神的时候,叶瑞林拎着旅行袋从楼上下来了。来到宋玉静跟前,叶瑞林说,我们走吧。
到了长途汽车站,还是出了岔子,由于通往云蒙的一个路段降雪汽车停开了,两天后才能恢复正常运营。
当去帮着买票的司机小王回来把这个消息说了之后,宋玉静和叶瑞林都傻在了那里。
过了半天,叶瑞林试探着问宋玉静,要不我们过两天再去?
不行,就是要车也要今天晚上去。宋玉静说。
那我们回去要车。叶瑞林坚决地说。
回去的路上,司机小王告诉他们说,所里的几台车都严重老化了,恐怕跑不了这么远的长途,如果要派车去,最好让所里出面借台好车。
借就借。叶瑞林又坚决地说。
到了所里,叶瑞林没回家就直接去了所长的家。一进门,叶瑞林就单刀直入地说,给我弄台扛造的车,今天晚上我要去云蒙。
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所长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今天晚上去云蒙?
叶瑞林知道所长要说些什么,但他不等所长把那些话说出口,就瞪着眼睛抢先说,所里没有能跑长途的车是不是?那你去给我想办法去,总之,今天晚上我必须要去云蒙,我在这里等着,你去联系吧。
所长盯着叶瑞林看了一会儿,用低沉的声音说了句,那好吧,说完,所长推开门就出去了。
虽然叶瑞林什么也没说,但所长凭着他这些年来对叶老头子的了解,知道叶老头子家里这回肯定是出了大事了。所长之所以作出这种判断是有根据的。没有万不得以的事情,叶老头子是决不会主动要车的。
所长想起了一件事情。
那年,叶老头子刚退下来的时候,有一天,军区后勤部部长突然打电话把他叫了去。那时,所长才刚当了干休所的所长没几天,这还是他第一次被部长传唤,一路上紧张的不得了。所长记得,那次他刚走进部长办公室,就被部长莫名其妙地训了一顿。
部长说,你这个所长到底是想干还是不想干?要是不想干了就早说,别给我净在那里捅娄子。
怎么了?所长睁大了一双惊讶而无辜的眼睛。
装什么装?你当你不说我就不知道呀?
我到底怎么了?所长急了。
叶老头子骑自行车上医院是怎么回事?昨天让司令给看见了,司令打电话问我后勤部是没车呀还是缺油?
所长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不过,这下他更委屈了。所长说,这事我解决不了,我总不能把他给绑在车上吧?
所长接着说,不瞒你说,刚发现叶副参谋长骑着自行车出去的时候,我也很紧张,有一次我还叫上司机追了出去,弄的满大街的人都在那里看热闹。我对叶副参谋长说,首长,请上车吧。叶副参谋长不上,我以为他是因为不想给所里添麻烦才骑车外出的,就又说,首长,没关系,为首长服务是我们的职责。你猜,叶副参谋长说什么,他说,扯淡,老子就是想骑自行车!
到底叶老头子家里出了什么事呢,才把他急成这样,所长想。所长又想,今晚上不管费多大的劲,也要给叶老头子借台好车用。所长已经有了打算,他决定打电话找现任后勤部部长,现任后勤部部长是叶老头子的兵,他不会不给这个面子的。
半个多小时后,一辆通身闪着耀眼的亮光,特别适合跑山路的越野三菱驶进了干休所。所长亲自把叶瑞林夫妇送上了车。为了确保安全,所长派了两个司机。另外,所长还派了所里办事最能稳妥的江干事一同前往。临上车的时候,所长把江干事拉到一边对他小声嘀咕了几句。所长说,叶老头子这回是碰到大事了,你去了之后及时和我联系。听罢所长的叮嘱,江干事任重道远地点了点头,然后一溜小跑地上了车。
车子像泥鳅一样滑出了干休所的大门。
2
天刚蒙蒙亮,宋玉静乘坐的车子就开进了云蒙森警大队的院子。母亲这么快就到了,是叶书明想不到的,他好像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对母亲说这件事情。
叶书明感到母亲好像一下就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你哥在哪?
妈,到屋里再说吧。
你哥哪?
进了屋子的宋玉静向四处打量着继续问。
妈,喝点水吧,爸,你也喝一点水,赶了一夜的路,你们一定累了吧?叶书明和林青梅两个人同时去抢放在桌子上的水瓶。
宋玉静以一种和她的实际年龄很不相称的动作一下冲到了叶书明跟前,用眼睛直视着他问,告诉我,豆豆到底在哪里?
叶书明再也无法回避这个问题了。他把一杯水放到桌子上,轻轻地说,妈,你别着急,让我来一点一点的告诉你,他现在叫古子金,因为打猎被关在了看守所里。
宋玉静一下愣住了,她不相信似的用眼睛直瞪着叶书明,半天没有任何反应。
妈,你别这样,事情并不严重,过些日子他就会出来的,真的。
宋玉静被扶着坐到了椅子上,她的嘴唇突然剧烈地抖动了起来。
宋玉静悲痛欲绝含混不清地说,你就别瞒我了,刚才你是说他叫古子金吧,你姐前些日子对我说过这件事情了,抓到他的时候你姐也在场,她说这个人一定轻判不了。
叶书明无语了。眼前的情景让他不知道怎么安慰母亲才好。
屋子里一片沉默。
还有四天开庭。沉默中,叶书明突然神使鬼差地说。说完之后,叶书明立刻就后悔了。
叶书明担心母亲承受不住这接二连三的打击。
叶书明不错眼珠地盯着母亲,生怕她会突然之间昏厥过去。但很快叶书明就发现自己错了。经过了几分钟的沉默之后,宋玉静突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语气硬朗而坚决地说,我要去看守所看他。
说完,宋玉静就步履匆匆地往外走。叶书明上前拉住了她,妈,现在才刚六点,人家看守所要八点以后才安排探视。
听叶书明这么说,宋玉静勉强停下了步子。
起床号吹过不久,刘浩江来了,他说他已经在支队招待所留好了房间,现在就可以过去了。叶书明用感激的眼神看了一眼刘浩江,还没等他说什么刘浩江就拎着旅行袋下楼了,一行人也紧跟着下去了。下楼的时候,何利从一边把叶书明拉住了,何利说,你去忙吧,看守所那边的事儿我去联系,八点多你带他们直接去看守所就行了。
到了招待所安顿下之后,刘浩江就把一行人带到了餐厅里。面对着满桌子的吃食,宋玉静叶瑞林一点也没有胃口,只是象征性地喝了点稀饭。
从餐厅出来回到房间好不容易熬到了七点半,宋玉静就再也在房间里呆不住了。没有办法,叶书明只好提前出门。来到看守所,何利已经等在那里了。何利告诉叶书明他已经和看守所的所长联系好了,八点一到就可以进去。
叶书明看了一下表,离八点还有二十分钟。
天似乎是很冷,地上结着干燥的冰茬,北风呼啸着穿过人们头顶上的树枝。但是,此时叶书明却一点也不觉得冷,他的心莫名其妙地慌乱着。自从古子金被抓到之后,叶书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今天以这样的身份和他见面,他料想不到将会是怎样的一番情形。
叶书明事先已经和父母商量好了,今天先不公开这层关系,等见到古老汉后再对古子金提及这一切。尽管是这样,叶书明心里还是忍不住的打鼓。
叶书明看到母亲已经走到了铁门的门口。母亲站在两扇门的中间,她试图通过中间细小的隙逢看到些什么。然而,母亲失望了,她什么也没看到。母亲的手紧紧地握住了冰冷的铁门栓。叶书明想,那门栓一定是像冰一样凉的。母亲用力地握着,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缓解她心中的那种迫不及待的心情。
终于,铁门里边响起了一阵哗拉拉的声音。门开了。叶书明看到母亲第一个冲了进去。叶书明紧跑几步,从后面追上了母亲。
拐了好几道弯,一个警察把他们带到了一间屋子里。这不是人们通常认为的那种探视室。这是一间办公室样的屋子,中间没有隔着坚固的铁护栏,只有放在中间的两张桌子把屋子隔成了两部分。桌子的一旁放了一张椅子,另一旁则放了一溜椅子。警察客气地让他们在有着一溜椅子的那边坐下了,然后警察就出去了。
警察是叫古子金去了。叶书明想。
叶书明的心咚咚地跳着。他的眼睛紧盯着门口。
忽然,叶书明觉得自己似乎已经记不起古子金的模样来了。他努力地在脑子里回想着,结果仍然是一片混沌。
他真的是怎么也记不起古子金的模样了。
就在这时,门口出现了一个蓬头垢面身着灰色制服的人。他的后面跟着两个警察。
古子金来了。
在一个瞬间的时间里,叶书明突然被自己的一个发现惊呆了。原来这个和自己打了这么长时间交道的古子金,竟然和父亲是那样的相象。那种相象不仅是五官上的,更多的是气质神韵上的。叶书明的眼睛飞速地在父亲和古子金的身上来回游移着。这种相象让他目瞪口呆。
自己以前怎么就一点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呢?叶书明暗叹。
在场的所有人也都发现了这种相象。这种相象让人们一时失语。
古子金在那张椅子上坐下了。显然,他对今天的这次探视有些不理解,他用莫名其妙和桀骜不驯的眼神看着这几个坐在对面的陌生人。
古子金的眼神在一张张陌生的脸上划了过去。他似乎是在努力寻找着这次探视的动机和意义。古子金失望了,他找不出一个他认识的人。就在这时,古子金的目光停在了叶书明的脸上。古子金笑了。那是从嘴角溢出的一种蔑视的笑。
笑过之后,古子金轻轻地说,姓叶的,这回你满意了?
古子金的话刚一出口,站在他后边的那个警察就用威严的声音提醒古子金说,古子金,老实点!
别管他,让他说。一旁的宋玉静控制不住地插嘴道。
孩子,你说吧。宋玉静用眼睛看着古子金哽咽地说。
古子金这才注意到坐在自己对面的宋玉静。面对着泪眼婆娑的宋玉静他愣了一下,脸上顿时浮现出一种十分茫然的神情。他似乎是联想到了什么又似乎是什么也没有想起。古子金的神情又变得桀骜不驯起来,就连他眉心的那颗痣也在配合着他的这种表情。
古子金把自己的目光转向了窗外,对眼前的这些人他似乎是再也不屑一顾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所有人都不知说些什么才好。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个警察走到叶书明身旁对他耳语了几句。之后,叶书明就走到宋玉静面前小声说,妈,我们走吧。
听到叶书明的这一声妈,古子金的肩膀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但他终于还是没有把自己的头转过来。
宋玉静站了起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泣不成声了。
妈,我们走吧。叶书明架着宋玉静的一只胳膊说。
快要走出门的时候,宋玉静突然转过了身,她一下向古子金这边猛冲过来。
孩子,我的孩子,这些年妈让你受苦了!宋玉静哭着说。
古子金的目光仍然固执地看着窗外,他脸上某个地方的肌肉剧烈地抽动了几下。叶书明看到,古子金脸上的表情是出奇地冷漠。
在叶书明和警察的搀扶下,宋玉静总算是被架了出来。
宋玉静身后的叶瑞林从始至终都僵着一张脸,他像是完全被眼前的这个酷似自己的人给惊呆了。
3
宋玉静刚一走进古老汉的院子,古老汉一眼就认出了她,两个年已古稀的老人百感交集地相拥在了一起。
宋玉静说,古大哥,你的口音可是把我害苦了,我硬是记着你叫高立杨,那年我还到村子里找过你。
古老汉说,你来的时候我从东北还没回来,回来后我听乡亲们说了,对不住你了宋同志,这些年,都是我太自私了,没让子金去找你,你不怪我吧?
古大哥,我感激你还来不及呢,那有怪你的理?是云蒙的人民把子金养大的,他应该留在这里。
我从没对子金说起这些事情,可我总觉着他心里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的,子金这孩子聪明,人也能干仗义,对我更是没得说,说实在的,我不想让他离开我,一天见不着他我心里就空落落的,说到这里,古老汉停顿了一下,他看了一眼宋玉静之后接着说,宋同志,你都知道了吧,子金被抓起来了,如今孩子落到这步田地,我实在是对不住你呀!
我都知道了。宋玉静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说。
宋同志,你就想想办法吧,子金这孩子从生下来就没享过什么福,不能让孩子的下半辈子就这么在监狱里呆着呀。
宋玉静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感情说,古大哥,战争年代,为了救出子金,你们曾经付出了那么多的代价,我也不忍心让大家的心血就这么白费了。
宋同志,你认识的人多,那就麻烦你多想想办法吧。
我会尽力的。宋玉静说。
……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宋玉静和叶瑞林帮古子金在云蒙请了最好的律师。干休所的江干事通过电话把事情向所长作了汇报,所长调动了一切关系与云蒙市取得了联系。市里的领导知道这件事情后非常重视,纷纷赶来看望宋玉静夫妇。虽然他们并没有怎么提及古子金的案情,但却给了宋玉静很大的安慰。
宋玉静相信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法院一定会对古子金从轻处理。
开庭的前一天,宋玉静破例获准又去了一次看守所。这次,宋玉静是和古老汉一起去的。
会见还是在上次的那间屋子里进行的。等到宋玉静他们进门的时候,古子金已经等在那里了。
对宋玉静夫妇,古子金还是表现出一种出奇的冷漠,任凭古老汉怎么劝他也没有丝毫作用。
宋玉静给古子金带了许多吃的东西。宋玉静把那些东西一一放到了古子金的面前。望着宋玉静苍老的布满皱纹的双手,古子金的脸上一度露出了些许震撼和感动,但很快就又变得冷漠了。
和古老汉,古子金倒是有着说不完的话,他一会儿问起小孙子,一会儿又问起刘二巧,还时不时地叮嘱古老汉保重身体。
古老汉十分着急,他一个劲地把话题往宋玉静夫妇身上扯。古老汉说,子金,他们是你的亲生父母,这次他们是专门为你的事情来的,你好好和他们说说话吧,这么些年以来,他们一直都在牵挂着你。
古子金的嘴唇动了动,像是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4
开庭的时间终于到了。这一天,法庭上来了不少的人旁听。
在主审法官的主持下,法庭程序一项一项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古子金被带上来了。今天,古子金显得很精神,他理了发,也刮了胡子,眼神里少了些倔强和冷漠,多了些坚毅和果决。
望着被告席上的古子金,旁听席上的宋玉静心中暗暗祈祷,希望这次庭审能够如她所愿,尽量从轻宣判。坐在宋玉静旁边的叶书明则一直觉得自己的手脚发凉。这是异常紧张的结果。叶书明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总觉得古子金今天的神色有些异样,但一时又猜不出古子金究竟会闹出些什么动静来。
叶书明目不转睛地盯着古子金,生怕漏掉了他的一个眼神。
庭审开始了,先是验明正身核对身份,古子金声音洪亮十分配合。听着古子金的声音,旁听席上的宋玉静暗暗松了一口气。事先,宋玉静很是担心在法庭上古子金会不配合,要是那样这几天所做的一切努力就全都白费了。宋玉静又一次在心中暗暗祈祷,老天如我所愿,从轻处理这孩子吧。
与宋玉静的感觉正好相反,此时,叶书明的一颗心却悬了起来。按照叶书明对古子金的了解,古子金的这种表面的配合绝非是一种好的兆头。古子金要闹事了。叶书明想。对古子金,叶书明实在是太了解了。此刻,叶书明只是猜不出今天古子金会给自己寻找一个什么样的突破口。
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叶书明关注着法庭上的每一个细节。
公诉人开始宣读起诉书。随着公诉人嘴里说出的每一句话,叶书明感觉到自己的思维如同是颠簸在起伏不定的马背上,生怕前面会突然冒出来个逾越不过去的槛儿。一切还好,在起诉书中,所有的文字都似乎是经过了琢磨和推敲了的,总的感觉是避重就轻、就事论事。对古子金以前的非法捕猎行为,起诉书里根本没有提及。
起诉书快要宣读结束的时候,叶书明轻轻地嘘了口气。他心里有些轻松又有些沉重,有些感动又有些躁乱。这种情大于法的结果既是他迫切希望看到的,同时又是他不愿意看到的。此时,叶书明的内心很复杂,复杂得难以言说。叶书明看到坐在一边的母亲紧绷着的脸终于有了些轻松。叶书明想,为了母亲,就让自己忍受一次这样的不愿意吧。当然,也是为了古子金,他的这一生实在是太不幸了,就让他在这里暗闯一次法律的红灯吧。这么多的人对这件事都能表示体谅和理解,我作为他的亲生弟弟又有什么不能体谅和理解的呢。
法庭进入调查阶段,一切都十分顺利,古子金非常配合,对法官提出的所有问题都一一回答。古子金的回答坦率而真诚,没有半点的掩饰和遮掩。
有那么一会儿,叶书明想,这回是不是自己搞错了,看古子金现在的表现,他不像是要闹事的样子。
法庭调查阶段已经进入尾声,也就是说给古子金定罪的所有事实基本上已经清楚了。所有的事情仍然是避重就轻。叶书明又松了一口气。他看到旁边的母亲也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事情还是发生了急转直下的变化。
变化发生在法官宣布请古子金的辩护律师出庭为他辩护的这个时候。法官的话音刚落,就听到古子金用铿锵的声音说,“我拒绝律师替我辩护。”
古子金的这句话令法庭上的所有人都心头一震。所有人都没有料想到古子金会突然说出这句话来。
人们的心一下提了起来。
他到底想干什么?这是所有人当时唯一的想法。
古子金的话也让坐在台上的主审法官吃了一惊。他愣愣地盯着古子金看了足足好几秒钟才开始进行下一个程序。
主审法官宣布,法庭进行下一个程序,请犯罪嫌疑人自诉。
法庭里静极了,所有人都无法料到古子金会说些什么。
叶书明感到自己的手脚又变得冰凉冰凉的了。他看到母亲紧张得直起了脖子。
被告席上的古子金抬起了头,他挺了挺腰,伸了伸脖子,样子看上去有几分凛然。
古子金开始了他的自诉。
尊敬的法官,今天我站到这里,感到很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对不起政府、对不起乡亲们,也对不起养育了我多年的老父亲和这片山山水水。说实在的,以前,我从不觉得自己打猎是件多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说到底,不就是因为个穷字吗?要是有吃有喝,日子过的甜甜美美,谁还去干这种伤天害理的差使。为了甩掉这个穷字,这些年来我没少打猎。就是政府禁止捕猎以来,我也没闲着。我是这样想的,你们公家人站着说话不害腰疼,每个月拿着工资生了病还有公费医疗,我们老百姓有什么?花一分钱也要撅着腚自己去挣,不靠山吃山还能指望什么?所以,我一直把政府禁止捕猎的事当成了耳旁风。但是,在看守所里的这些日子,管教组织我们学习了很多的环保知识和相关的法律政策,直到这时,我才知道自己犯了多么大的错误。前几天,我又从电视里看到,为了让我们这些山里人摆脱贫穷过上好日子,上级政府和市里的领导想出了不少的好主意。知道了这些事情之后,我就更加为自己以前的行为感到后悔了。现在,我把这些年来我对人民所犯下的罪行一一交代出来,我一定服从判决,认罪服法,改过自新。
说到这里,古子金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小纸条,一条一条地列数着这些年来自己的偷猎行为。
……
古子金的行为引起了法庭的一阵躁动,人们相互间开始窃窃私语,评价着他的这一出人意料之外的行为。
叶书明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他惊愕地睁大了眼睛。这还是他所认识的古子金吗?那个刁蛮狡猾的古子金能说出这种通情达理的话来吗?叶书明被眼前的这个古子金深深地震撼了。
叶书明看见母亲也被眼前的情景打动了,两行泪水从母亲的脸上悄悄地流了下来。母亲此时的泪水好像不仅仅是代表着痛苦遗憾与自责,里面更多的还包含着欣慰与坦然。
这种欣慰与坦然是被告席上的古子金以他特有的情绪传递给母亲的。
看的出来,此时古子金的内心是坦然的,也是平和的,他说出的这些话完全是出于真心。
忽然,叶书明觉得自己的眼睛湿润了。他深深地被此时的古子金打动了。
古子金的自诉快结束了,最后,古子金用缓慢而低沉的声音说,我要感谢把我带到这个世上的父母,没有他们,我就不能体味到人生的酸甜苦辣,要是将来有机会,我一定会好好孝敬他们,同时,我也万分地庆幸自己这辈子能够生活在这样一个地方,我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地方,要是有可能,将来我还会在这里生活下去,直到老死。
法庭上一片唏嘘之声。
休庭的时候,叶书明才发现大队里来了不少的人,刘浩江也来了。叶书明被他们团团围了起来,刘浩江红着眼圈说,没想到这家伙还真是条汉子!不愧是你们叶家的人。
这时,林青梅走到叶书明跟前,平静地对他说,他们两个都去公安局自首了,正在路上。
叶书明心头又是一震,他知道林青梅说的这个他们是谁。叶书明长长地出了口气,在感到沉重的同时也觉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
作者简介:张慧敏,女,1964年出生,山东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93年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鲁迅文学院第三届高研班学员。发表文学作品约200余万字。在陆军服役多年,2000年调入武警部队,副教授,上校警衔。现供职于武警北京指挥学院学报编辑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