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支持微信或下载APP继续阅读

微信扫一扫继续阅读

扫一扫下载手机App

书城首页 我的书架 书籍详情 移动阅读 下载APP
加入书架 目录

叙述的森林 第二章

1

来云蒙森警大队之前,叶书明是省武警总队机动大队的副大队长,再往前,叶书明是某野战军的特务连连长。

那年,叶书明到武警部队几乎是闪念之间的事情,说出来恐怕都没有人会相信那是真的。

叶书明的老部队驻扎在一个平原的小镇上。每到春天,营区四周的庄稼地里就开满了黄色的油菜花,田野里到处飞满了蜜蜂。当兵以后,除了去陆院上了三年学,叶书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那里。要不是因为叶书明部队所在的那个野战军撤销,也许他还会在那里继续待下去的。他的确是已经习惯了。对老部队刻骨铭心的那种留恋,是在部队宣布撤销的那一刻才真正体会到的。叶书明哭了,号啕大哭。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高质量的哭。放肆、淋漓尽致,不避讳任何人。哭过之后,叶书明感到舒服多了。这时,他可以静下心来考虑以后的事了。摆在眼前可走的路有三条:一是转业,利用父母的关系在省城里找份不错的工作:二是服从分流,离开正规军到省武警总队继续服役:第三条路比较潇洒,干脆复员,去给一位转业后在南方开大公司的战友当差,那位战友许愿让他当副总。没怎么犹豫,叶书明当时就选择了第三条路。这是这么多年来生活在军营中的他一直渴望去尝试的另一种生活。可是,后来事情发生了变化。分流干部报名那天,在最后的时间里,叶书明神使鬼差地跑去报了名。几天后,叶书明的分流申请被批准了。当他在电话里把这个消息告诉给南方的那个战友时,那个战友并无惊讶,他说,我早就料到了。那位战友接着又说,你呀叶书明,这辈子天生就是个当兵的料,不过我要提醒你的是去武警站个岗抓个小偷什么的就那么有意思?

叶书明哑然。那头的战友已经气乎乎地挂了电话。

叶书明就这么着到了武警。刚穿上武警服装的那些天,叶书明觉得很不习惯,怎么看裤子上和袖口上的那些彩条都像是要上台演出的感觉。而且,叶书明觉得武警服装的颜色也不如解放军的庄重大方。可是,几个月过去之后,有一天,当叶书明猛不丁地在街上看见一个穿陆军服装的人时,却怎么看怎么别扭。原来那颜色竟然是那么的老气。这时,叶书明再低头看自己的这身警服时,是怎么看怎么顺眼。既鲜亮又明快,自己怎么以前就没有发现呢?

大概是在叶书明觉得武警的衣服好看了时,他也对武警部队有了一个深刻的理解和认识。

叶书明并不后悔来到这支历史还不算悠久的部队里来。

假如说到武警部队是叶书明自己的选择的话,那么后来他到森警的事情完全是组织选择的他。

还是在这个夏天刚刚开始的时候,有一天,叶书明突然接到了去新组建的云蒙森警大队担任大队长的命令。

要在云蒙成立森警大队的事早在几个月前总队里就有了风声,但一直以来,身为总队机动大队副大队长的叶书明并没把这事太放在心上。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是因为叶书明觉得这事与自己关系不大。想想也是,总队如此之大,抽调区区几个干部,哪就会巧到落在自己头上来的地步。要知道这概率并不比中彩票大奖的概率高多少。

可事情有时偏偏就是这么巧。

那天,正带着兵们在外面执勤的叶书明突然接到通知,让他立刻去总队政治部,说是政治部主任找他谈话。接到通知以后,叶书明就急乎乎地从执勤地点往回赶。省城炎热拥挤的水泥大街上,坐在吉普车里的叶书明绞尽脑汁地猜想政治部主任要和他谈些什么。在如飞蛾振翅般闪过脑际的种种猜测中,叶书明并没有把云蒙这档子事儿考虑在其中。在叶书明看来,那简直是太不可能了,不可能得让他想都没往那儿想。

但是,生活中有时往往就会发生那种在人们看来压根儿就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当叶书明气喘吁吁地走进政治部主任办公室的时候,操着四川口音的政治部主任就把这件叶书明压根没有想到的事情以组织命令的方式通知了他。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叶书明一下就懵了。

显然,叶书明的这种懵早在政治部主任的预料之中。他甚至猜得到接下来叶书明会说些什么。所以,赶在叶书明还没把那些话说出来之前,主任以委以重任的口气对叶书明说,小叶,云蒙虽然是条件差了点,可这是组织对你的信任和考验……

但是,事情并不像政治部主任想的那样,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叶书明就痛快而彬彬有礼地打断了他的话,主任,我无条件服从组织安排。

叶书明如此快得作出这种表态是主任所没有想到的。刚开始他还怀疑这是不是叶书明在赌气,可观察了一下叶书明的表情他又觉得不像。一场棘手的谈话进行得如此顺利迅速,主任的那份轻松和愉悦溢于言表。

小叶,要是大家都像你这样支持我们的工作就好了。主任微笑着说。

叶书明笑笑,没有作答。

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叶书明被抽调到云蒙森警大队担任大队长的事情就传开了。几个和叶书明要好的就跑来七嘴八舌地劝他最好还是不要去。

森警可是够苦的,整天过着居无定所的日子,再说了,又是到云蒙那种鬼地方,那可是省里最穷的一个地方,这些你可是要想明白了。

那种鬼地方,去了要想再回来可就难了。

你该不是为了提前晋级才同意去那里的吧,要是这样你的目光可就有问题了,你想呀,在那种破地方,就是给你个支队长当又能怎么样,还是在这里好好窝着吧,实在上不去了就是转业也比去那里强上百倍。

就是就是,反正现在又没办手续,活动活动还来得及。

这些苦口婆心劝叶书明的大都是两年前一起从解放军分流过来的战友,叶书明知道大家都是为了自己好。可是,叶书明内心的主意已定,而且他也不好对大家说出自己想去云蒙的真正原因——那毕竟是个不宜公开的家族秘密,因此,叶书明只好对这些热心的战友打着哈哈说,晚上我请大家喝酒。

叶书明这么痛快地就答应了去云蒙,当然是有另外的原因的。那是叶书明心底的一个秘密。那个秘密已经藏在他心底许多年了。

在叶书明内心,云蒙这个地方对他有着非同一般的吸引力。这种吸引力来自于一种不可抗拒的神秘感。

云蒙是神秘的,而且这种神秘由来已久。

那天,当叶书明得知自己被任命为新组建的云蒙森警大队的大队长时,他几乎立刻就想起了那些深埋在童年记忆中的与云蒙有关的往事。尽管这次任命事先没有半点的风声和迹象,但却并没有让叶书明感到意外和惊讶。他只是在心中暗自感叹,这可真是一个惊人的巧合!

当政治部主任操着重重的四川音,把自己的名字和云蒙这个地方以这样一种方式联系在一起的时候,叶书明清晰地听到自己内心像冰川开裂似的重重地响了一下。

2

叶书明义无反顾地来云蒙,有一大半的原因是因为母亲。

凭着深埋在童年记忆中的那些有关于云蒙的支离破碎的细节,叶书明有一个想当然的想法,母亲对云蒙这个地方是一定会感兴趣的。凭着那些支离破碎的童年记忆,叶书明还朦胧地认识到,母亲当年在云蒙一定是留下了什么秘密和遗憾的。

正是因了这些秘密和遗憾,云蒙在叶书明的心目中才变得如此的富有神秘色彩和吸引力。

接到命令的第三天,叶书明就办完了所有的调动手续。下午三点多,叶书明回到了干休所父母的家里。

父亲在前一天就给叶书明打过电话了,说是今天晚上全家一起吃饭。叶书明知道这是家人在给他送行。

推开院门,叶书明首先看到的是父亲。父亲好像是刚钓鱼回来。他坐在屋门口正在收拾眼前的那几条从桶里刚倒出来不久的扑扑腾腾的鱼。叶书明发现父亲有些和平时不一样,眼神亮了许多,新刮过胡子的两腮苍白中泛着铁青。

什么时候去报到?叶瑞林问儿子。不等叶书明回答,叶瑞林就咯咯地笑起来。叶瑞林的笑比较有特点,听上去有些像患了气管炎病人的咳嗽。不过,对父亲的这种笑叶书明早已经习惯了,所以他用不着为此替父亲担心。

叶瑞林手里拿着的那条鲤鱼趁叶瑞林正在说话的时候,一下从他的手中跃了出去,溅了叶瑞林一脸的水。

这家伙!叶瑞林弯腰又从地上捡起了那条鱼,另一只手顺手给了它一刀背。那鱼像碰到了什么让它困惑的事儿一样可又一时想不明白翻了两下白眼就不动了。

这时,叶书明看到父亲的鼻尖上沾了一片大大的鱼鳞。这鱼鳞一下把父亲的五官给喜剧化了。叶书明想笑不敢笑努力给忍住了。叶瑞林也像是觉出了一丝异样,他腾出一只手用衣袖在脸上胡乱划拉了一下。那白色的鱼鳞闪着一道银光飞了出去。

后天。叶书明说。

叶瑞林动了动屁股底下的小板凳,说,对,早点去,别耽误了那边的工作。不经意间父亲又摆出了他的老革命腔调,叶书明含混地应了一声,就赶紧从父亲眼前绕了过去。叶书明害怕父亲会又叨叨起个没完,他知道要不了多一会儿,父亲就会扯到中央警卫团的那段老黄历上去。那是父亲军旅生涯中的一段辉煌历史。叶书明已经听了无数遍了,他早就听腻了。叶书明走进屋子,向各个房间张望了一圈。姐姐叶书理和姐夫王子龙都还没来,保姆秀秀正在厨房里择菜。叶书明没有看到母亲。

妈去哪了?叶书明又来到屋门口冲父亲问。

叶瑞林说,在楼上睡觉哪。

叶书明看到,此时,叶瑞林的眼神里多了些失落,语气也有些黯然。叶书明想,大概是父亲已经察觉到了刚才自己对他的敷衍吧。这时,叶书明发现,在精心刮过胡子之后,父亲的两个下眼泡像蓄满了水的两个旧白布袋一样更加明显了。叶书明的心里颤了一下,接着,他到屋里拖过一张椅子在父亲对面坐了下来。

父亲老了。

叶书明发现,看见自己坐了下来,父亲的眼睛亮了一下,里面充满了期待与希望。

父亲的嘴唇抖动了几下。叶书明知道这是父亲开讲之前的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叶书明看着父亲,早已准备好了一副聆听父亲长篇大论的表情。

然而,叶书明却听到父亲说,到楼上去吧,看看有什么需要带的东西。

叶书明愕然,愣在了那儿。他发现,父亲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得意。父亲虽然老了,可他的倔强脾气却一点也没改。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叶书明一直感到母亲要比父亲慈爱得多。

叶书明刚要上楼,看见母亲从楼上走了下来。母亲的脸色很倦怠,像是没睡好的样子。叶书明伸手搀了一下母亲。这时,他嗅到了母亲身上的那种熟悉的气息。在这种气息里,有一个瞬间,他迷失了自己,像是一下子回到了很早以前的孩提时代。母亲的手很凉。是这种凉意把他给拉了回来。

在叶书明心目中,母亲的话语总是很少。年龄的增长也没有让她变成一个爱唠叨的老太太。她好像是更喜欢一个人呆在那里沉思。也许,这正是母亲的魅力所在。叶书明总是洗耳恭听母亲的每一句话。今天,叶书明打算好好和母亲谈谈云蒙。叶书明想,母亲应该对这个话题感兴趣。

母亲坐到了沙发上,叶书明给母亲倒了一杯水。看见母亲的头发上粘了个线头,叶书明伸手帮她取了下来。触到母亲头发的一刹那,叶书明感到母亲花白的头发像秋后的草一样干枯。

母亲也老了。尽管母亲比父亲小好多,可她看上去一点也不比父亲年轻。

叶书明看到母亲用目光打量着他,并不急着和他说话。

妈,云蒙的好多地方是不是你都去过?叶书明脸上带着急切的表情问。

叶书明发现母亲的目光慢慢地从他的脸上移开了,望着别处。母亲语气轻慢地说,都是些过去的事了,说它干什么?母亲接着又说,我老了,以前的许多事情都记不得了。

母亲的反应让叶书明有些惊讶。她怎么会对云蒙一点也不感兴趣呢。是真的不感兴趣,还是在故意回避?假如是在回避,那么又是在回避什么呢?

难道当年父亲和母亲吵架时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

母亲又不说话了,叶书明猜不出她内心到底在想些什么。

3

所谓的全家聚餐,除了父母之外,就剩下姐姐叶书理和姐夫王子龙了。这个家总是给人一种人丁稀少的冷清感。

叶书明知道这是压在父母心头上的一个巨大的思想包袱。每到逢年过节的时候,别人家的儿女总是会带上自己唧唧喳喳的孩子一起回来,平日悠闲安静的干休所会因此显出几分混乱来。当然,对那些爷爷奶奶老爷姥姥们来说,这是一种充满喜气的混乱,那混乱让人觉得兴奋和充实。叶书明发现,每到那个时候父母脸上的神情就显得格外凄惶。

每当想起这些,叶书明心里就不是个滋味,许多的往事一齐涌上心头,他觉得对不起父母,对不起姐姐,更对不起姐夫王子龙,当然,还有周紫寒。

周紫寒是叶书明心头一块永远也无法愈合的伤痛。自从那件事情发生了以后,叶书明几乎就断了结婚的念头。

觉得姐姐和王子龙快要来了,叶书明就来到干休所的大门口等他们。本来,接到命令后叶书明打算是要专门去姐姐家和他们告别的,可这几天忙昏了头一直也没抽出空儿来。

等了没几分钟,叶书明就看见姐姐推着轮椅上的王子龙从远处的人行道上的树阴下出现了。

像往常一样,阳光下那闪着耀眼光芒的轮椅倏忽间让叶书明心里生出一种苦涩的感觉。这种苦涩已经伴随他很多年了。

叶书明小跑过去从姐姐的手里接过了轮椅。

子龙,最近好吗?叶书明问。

什么好不好的,就这样呗。书明,听说你要去云蒙工作,都准备好了吧?王子龙坐在轮椅上转过头看着叶书明。

一段时间不见,叶书明发现王子龙头上的头发更加稀疏了,脸上的皮肤也更加苍白和松弛,心里忍不住又涌上一阵难言的感慨。

到时候,去云蒙玩吧,听说那里风景不错。叶书明真诚地说。

好呀,不过比我更想去云蒙的是书理,她早就惦记上云蒙的那些野生动物了。王子龙回过头对叶书明说。

姐,怎么你还对野味感兴趣呀!叶书明问走在他身边的叶书理。

你说什么呀?叶书理用责怪的眼神看了一眼叶书明,我可是百分之百的环保主义者。

轮椅上的王子龙告诉叶书明,这你可就冤枉你姐了,人家书理那是在搞学术研究。

什么,搞研究,去研究那些野生动物?

叶书理说,怎么,我这个大学生物老师去研究野生动物你觉得奇怪吗?

不奇怪不奇怪。

那你干吗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我只是觉得以前没听你说过这方面的事情。

其实,我一直都对动物的事情很感兴趣,也做过一些摸索性的研究,可惜在大学里接触动物特别是野生动物的机会比较少,所以一直没有什么进展。前些天,我们系里收到了一封世界教科文组织的论文征集函,说是年底要举办一个关于野生动物方面的研讨会。

所以,你就对云蒙的野生动物有了兴趣?叶书明打断了叶书理的话说。

没错,就是这样。

叶书明好奇地问,那你的研究方向是什么?

动物的情感表达。叶书理说。

这个选题,新颖,我看一定能行。叶书明的确觉得姐姐的这个选题很有意思,但他更看重的是姐姐此时的这种快乐的心态。叶书明知道,这些年来,由于王子龙的瘫痪,姐姐一直生活得很苦闷。尽管姐姐一直都在努力地掩饰着自己的这种心态,可这是件无法回避的事情。如今,看到姐姐找到了一个那么让她感兴趣的研究课题,对她来说,这多多少少也是一种欣慰和寄托。

姐,你是怎么想到了这个选题的?

轮椅上的王子龙抢着说,那是小蚂蚁的功劳。

叶书理说,对,最初是那些可爱的小蚂蚁给了我灵感。不知你发现了没有,要是一只蚂蚁发现了食物,如果它自己搬得动的话,它会将食物搬回家,不会找个地方偷偷地独自吃个饱。如果要是它搬不动,它一定会通知它的兄弟姐妹,排成长队快快乐乐地一路唱着歌将食物扛回家。要是一些搬不了的美食呢?比如撒在桌子上的可口可乐,一只蚂蚁发现了,它也不会独吞的,它会叫来它的伙伴一起分享。想想看,要是我们人类呢?比如他发现了一个宝库,他会告诉其他人吗?不会的,一定不会的。一个人的心里埋藏了太多的私欲和不为人知的秘密,这就是他孤独的原因了。

姐,从那么小的蚂蚁身上,能总结出如此深刻的哲理,行呀你。叶书明有些讨好地对叶书理说。叶书明发现款款行走在他身边的叶书理引来了行人的许多目光。姐姐的美丽与魅力是跨越时空的。那是一种以优雅气质为基础的美丽。

叶书理对那些行人投来的目光熟视无睹,她摸了一下她优雅的耳廓接着说,如果我们人类能放下知识的架子,对自我进行大胆质疑,就会发现人类在某些方面的懦弱、虚伪和残缺,原来我们远没有像动物那样,直逼自己生命的本质。

当然,对动物、自然的认识并不仅仅是唤醒我们人类沉睡着的美好感情,也会引起我们对另一类事情的沉思。比如战争,比如人性恶,人类永无停息的互相残杀,同样值得探根究源。我想,在我们真正了解了动物,了解了自然的种种存在之后,才能找到生物学根源,才能最深切地了解我们自己,从而让人类的发展走上一条完美的道路。

姐,简直是太棒了,我都听傻了,我觉得你刚才说的这些就是一篇非常好的论文了。

还差得远呢,这只是一个大概的设想而已,还需要有大量的实验数据和观察结果。

叶书明说,姐,我一定全力支持你。

4

叶书明是坐着长途车到云蒙报到的。省城到云蒙没有火车。

尽管事先叶书明对云蒙的地理概况有了个大致的了解,但当汽车驶入云蒙境内时,叶书明还是被眼前大山的气势给镇住了。

望着车窗外,叶书明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很新奇。他有一种特别的感觉,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放眼四周,视野里不再有别的,全是山。起初山在公路两旁的远处,远远望过去,像一副刚着完色的油画。后来,山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陡峭了,看上去山套山山挨山,常常是一抬头可看见一面山的悬崖,一低头又可看见另外一座山的山顶。公路在崎岖陡峭的山野里像一条巨长的青色泥鳅,巧妙蜿蜒迂回着向前伸延。穿行在山野之中的汽车,渺小得像是一只缓慢移动的甲壳虫。

关于云蒙的种种传说,叶书明以前也听说了一些,但是真正置身其中,他还是被一种来自大自然的磅礴气势给深深地震撼了。这种震撼是具体的又是朦胧的,感觉得到却又无法详细说出。面对浩瀚的山野林莽,不知怎的就生出了一种百感交集的情绪。他渴望了解这里的一切。

远远的,一只斑斓的叫不上的大鸟飞奔着穿过了公路。叶书明被它的美丽和充满野性的矫捷所震撼,不由地惊呼了一声。听到他的这一声惊呼,叶书明身边坐着的那位老者忍不住笑了。

老者说,你是第一次来云蒙吧?

是的。叶书明对那位看上去十分清瘦的老者说。

这只不过是一只普通的野鸡。云蒙向来被称为绿色宝库,生活在这个宝库里的野生动物多了去了,不用细数就能数出好几百种,光是列为国家一、二类重点保护的野生动物就有40多种。

是吗?叶书明流露出的是一种真诚的惊讶。这么多种类的野生动物生存在这片数百平方公里的原始森林里,就是在世界范围来说目前也是不多见的。

听叶书明这么一说,老者好像是受到了极大的鼓舞,他俨然以一种云蒙主人的身份继续介绍说,其实,野生动物只是云蒙绿色宝库的一个组成部分,云蒙的植物也是有名的,名贵的树木、名贵的药材,简直是太多了,数都数不过来。

旁边的另一个略胖一些的老者接过话说,你是来旅游的吧,云蒙的风景可是一流的,要想完全看遍,恐怕没有个把月是不行的。

原来两位老者都是云蒙林业局的,他们是到省城开会去了。不用说,两位老者都是名副其实的云蒙通。

在蕴涵着无数奥妙和神奇的大自然面前,叶书明由衷地感到自己的渺小和无知,那种想了解这里的一切的心情更加迫切了。

公路不宽,但很平。

那位长相清瘦的老者告诉叶书明,这条路是至今为止惟一的一条通往云蒙的公路。修路之前,这儿的人们过的还是刀耕火种的日子,是这条公路使封闭了数千年的原始森林向世界打开了他神秘的大门。公路修于60年代初,正是国家穷得丁当响的时候,七千大军宿岩洞,啃窝头,嚼盐粒,硬是修好了这条公路。

也许正是由于交通的闭塞,云蒙的野生资源才得以保存得这么好。叶书明想。

叶书明回头望了一眼被甩在身后的曲曲弯弯的公路,不知怎的,他忽然一下就想到了母亲。战争年代母亲曾经在这里打过仗,而且还在这里负过伤。母亲在这里闹革命的时候还没这公路呢。那么,当年瘦弱的她是怎样走进这片广袤险峻的山野,在这里她到底都经历了什么?让她一辈子都是那么的郁郁寡欢。这样想着,叶书明就觉得四周的山野刹时都透着一种无以言表的神秘。

刚走下长途车,叶书明就感到了空气的那种独有的凉爽。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夏季最炎热的日子。想想昨天还生活在火炉一般省城里的滋味,觉得眼下真是一种享受。气温适宜,天高云淡,鼻孔、眼睛都觉得滋润。

云蒙市四面环山,通往外边的公路从城市东北角的山缝里钻出去。市区地盘不大,南北方向步行十多分钟,东西方向长一些,但二十分钟也足以走到头了。这是下车之前那两位林业局的老者告诉叶书明的。叶书明想,即使这样,在高山林立的大山里能有这么一块相对平坦的地方,也算是造物主的造化了。

许是因为地方小的缘故,投资集中,云蒙不大的市区里显得很繁华,高楼、商厦,应有尽有,一点也不像是一个偏远的山城。但是,云蒙市区的游动摊贩很多,一看便知道他们是从山里来的。忠厚的表情,朴拙的穿戴,或挎篮或挑担,篮里筐里大多装了些山里的稀罕物,野菜呀山菌啊什么的,统统鲜鲜亮亮的,看着就舒服,开口一问,价格便宜得惊人。云蒙市区没有公共汽车,所以,陌生人一走在街上,总有一些推着三轮车的车主上前揽活,问到哪里去,要不要送一送。

当然,这些事情都是叶书明后来才知道的。

眼下,刚下车的叶书明正被一群人围着,有人问他要不要坐车,还有几个卖中药的也围上来凑热闹,问他要不要中药。正在叶书明感到不可开交的时候,他看见一个穿着少校警服、个子不高有些清瘦的干部带着两个战士不知从哪里挤到了叶书明眼前。

你是叶书明大队长吧?

少校问。

是。叶书明说。

我是森警大队的教导员何利。

何利说这话的时候,他身旁的两个战士已经把叶书明手里的行李接了过去。

一听说是森警大队新来的大队长,四周的那些小商贩一下就散开了。小商贩们站在远处重新打量着这个新来的大队长。几个与何利熟悉的小商贩就和他开起了开玩笑,有人问,老何,你们两个谁的官大?还有人说,老何,这位大队长可是比你帅多了。

何利对小商贩们的这些问题通通不予理睬,只是笑着一路走了过去。

人们很自然地给他们让出了一条通道。

来到一辆崭新的切诺基跟前,何利打开了车门。一行人上了车,车子启动了。坐在车上,叶书明问,教导员,我又没穿警服,刚才你怎么就一眼认出了我?

何利笑了,有些卖关子地说,别说这么几个人,就是在一千个人里,我也能一眼把你挖出来。

这个搭档,挺有意思的。叶书明想。

来到森警大队的第一天,叶书明就一连碰到了几件新鲜事。

首先是那只把他吓了一大跳的猴子。

叶书明赶到森警大队的时候离晚饭时间还有一段时间,专程从一百多公里外支队里赶来迎接他的齐政委就约他到院子里转一转。

站在院子的中央,齐政委望着亮亮堂堂的楼房给叶书明讲了个笑话。他说,去年有一个战士入伍的时候听说要来云蒙当兵,就带来了帐篷、大电筒,还有不少的食品和很多的杀虫药。问他为什么带这些东西,他说听人讲云蒙这地方没房子没电也没吃的,当兵的只能住草棚、点油灯、吃野果。

叶书明不知道齐政委的这个笑话有没有杜撰的成分,但眼前森警大队的营房条件却比他事先想象的要好得多。

看见一个战士在西墙根葡萄架下的石桌上摆上了一盘西瓜,齐政委就招呼叶书明过去吃。

见齐政委坐下了之后,叶书明与何利也先后坐了下来。

叶书明拿起了一块西瓜刚咬了一口,忽然之间就觉得身后有个什么东西一下跳上了他的肩头,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自己手里的西瓜就被一只毛糊糊的手给抢去了。叶书明吓得一下从石凳上站了起来。

等叶书明回过头来仔细看时,原来是一只猴子。

见一只猴子就把这个新来的大队长吓成了这样,远处的几个战士脸上就露出了忍俊不禁的坏笑。

齐政委也笑了,叶大队长,你的胆子可真是不怎么大哟!

听齐政委这么一说,叶书明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叶书明再看那只小猴子,觉得它似乎很兴奋,只见他手里拿着那块抢来的西瓜围着院子一连绕了几圈。最后,它坐在了葡萄架下的一个树墩上,眨巴着眼睛用充满好奇的眼神看着叶书明。

这小猴还没送走?齐政委走近那只小猴子,问身边的教导员何利。

那桩案子还结,法院不让送。何利说。

齐政委接着给叶书明讲了这只小猴子的来历。

原来,这小猴子还有着一段历险记。一个多月前,森警大队还没成立的时候,云蒙支队抓捕了几个非法捕猎的山民。那些野生动物大多都已经让他们转手了。因为这只小猴子当时太小,所以一时没脱手。案发后,这只小猴子就被解救了出来。由于小猴子实在是太小了,再加上离开猴群时间太长,已经无法适应野外生活,将来它只有被送到动物保护中心去。但是,结案前它还不能去动物保护中心,因为它将作为证物待命出庭。如今,案子还没结,所以它也就被暂时留了下来。

显然,这只小猴子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它已经和战士们熟了。

小猴子警觉地瞪着眼看了一会儿叶书明就往院子西北角跑去了。好奇的叶书明也跟了过去。原来,小猴子住在院子西北角岗亭下边的门洞里。为了让它生活得舒适一些,战士们在那里铺了很多草。小猴子窜回了它的住处。不一会儿,它扔了手里的西瓜又捡起一块馒头啃了起来。两只眼睛不时顽皮而警觉地打量着四周。

望着那只小猴子,齐政委又想起什么似的突然问何利,何教导员,那个姓刘的还骂人吗?

骂,经常骂!公安的看守训他也没用!跟喊大街似的,骂起来一套一套的,经常晚上吵得我们睡不着。

这时,叶书明才发现小猴子居住的岗亭上站着一个面向西南全副武装的哨兵。一转身,叶书明又发现在院子的西南角也有一个同样的岗亭,岗亭上面同样也站了一个面向西北全副武装的哨兵。两个哨兵的视线呈45度角交叉向四周放射。抬头往西墙一看,叶书明发现大队的西墙格外的高,上面还布满了铁丝网。叶书明这下明白了,原来紧挨着大队院子的西边是个看守所。

看见叶书明一脸的惊讶,齐政委解释说,这个院子以前是云蒙支队的一个县级中队。县级中队的旁边紧挨着看守所,这是这一带山区武警中队的典型布局。

想起一墙之隔的那一边,此刻正关着云蒙的各种犯人,叶书明的心里瞬间就涌上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叶书明愣神的当儿,齐政委又向何利了解了大队最近的一些情况。何利说,非法打猎的还是不少,上个星期配合地方公安又抓获了好几个。

齐政委说,抓归抓,千万要注意安全,一个是别让人家伤了我们,再一个是我们也尽量不要别伤了人家。无论他犯了什么罪,我们只管交给公安,让他们处理去。总之,不管哪一方,一旦出了人命事情就大了。

是。何利规规矩矩地说。

难哪,又是革命老区,又是国家级贫困县,又是一级动物保护区,这工作不好干啊!齐政委大声说。叶书明觉得这话他分明是说给自己听的。

叶书明没有接话,他还在想着墙那边看守所的事儿。

看守所是我们执勤吗?叶书明突然问。

不是,那是云蒙支队的活儿。齐政委说。

正在这时,原本寂静的墙那边突然间有了动静:共产党的经都让你们这些瞎和尚给念歪了,我要去告你们这些昏官贪官!一个粗嗓声嘶力竭的吼道。

一阵骚动,那个粗嗓像是被人给推了一下。回去,回去!让他回去!有人喊。但那个粗嗓还是趁机又嚷了一嗓子:这还是共产党的天下吗?

粗嗓像是被硬推到了屋子里,他的粗嗓更加声嘶力竭地咆哮着。只是墙壁模糊了他的声音,听不出来他喊了些什么。

又是那个姓刘的?齐政委问。

是他!九龙垭的。那个村子的人都让古子金给带坏了。何利说。

看着叶书明一副惊讶的表情,何利解释说,没事,关押的一个犯人,整天都这样。

一种异样的感觉再次强烈地冲撞着叶书明的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