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琢磨酝酿了一个晚上,叶书明觉得这回古子金就是插翅也难逃了。
一想到几个月来这个让自己丢尽了面子的古子金就要落网了,叶书明脸上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容。但是,这一丝笑只是在叶书明脸上停留了片刻便倏忽消失了。叶书明知道,这个早已被他在内心喻为“山大王”的古子金绝不是个等闲之辈,没人赃俱获之前是不可以轻易言胜的。
“山大王”古子金实在是个不好对付的主。想想几个月来两个人之间几个回合的较量,叶书明对这个至今仍没见过面的古子金充满了痛恨与憎恶。可是,在这种痛恨与憎恶的同时,叶书明非常惊讶地发现,在自己内心深处对这个不知被他诅咒了多少次的古子金,竟然也暗含了几分敬畏与佩服。
这是一种非常奇特的感觉,这种感觉让叶书明觉得不可思议。
叶书明是两个月前来到这个叫云蒙的地方的。作为新组建的云蒙森警大队的大队长,在上任之初他压根儿就没想到要和古子金这种人打交道。
古子金是云蒙这一带一个比较有名的猎人,有名到在这片方圆数百公里的大山里无人不知。刚到云蒙的时候,叶书明就听到了许多关于古子金捕猎的故事。在那些故事中,这个古子金被说成了一个神乎其神的人物。
据说,古子金的一条腿稍稍地有点儿瘸。这条瘸腿的来历讲起来颇有几分惊险色彩。
那是七十年代初期的事了。那时,二十多岁的古子金跟着他闯东北的父亲刚从东北回来没多久。说起来也真是奇怪,当年才一丁点儿大就跟着父母去了东北的古子金回到云蒙后,竟然对这片神秘的大山一点也不陌生,熟悉得仿佛从来就没离开过似的。对山里的那些各种各样的动物,古子金也极快地熟悉了它们的习性。短短一两年时间,古子金就成了一个远近闻名的猎手。
那个年代里,在山民们眼里,一个优秀的猎手无疑等同于一个民间英雄。细想想也是,一个优秀猎手所应该具备的品质可不就是和一个民间英雄所应该具备的品质相差无几吗?胆量是一定要有的,还要有智慧耐力和信心。
那个年代,在这贫瘠的大山里,一个优秀的猎手等同于富人的代名词。
由此可以推断得出,七十年代的古子金在云蒙的大山里应该是个炙手可热的小伙子。当然,这种小伙子一般来说是不愁找不到媳妇的。一点没错,当年古子金就娶到了云蒙远近闻名的美女刘二巧。
那次导致古子金腿瘸的事故就是在他与刘二巧结婚后的第三天发生的。
古子金的腿是被一头野猪摔的。照理说,一个猎人被一头野猪给摔断了腿并不是一件什么光彩的事情,但这件事情丝毫也没有影响和动摇古子金优秀猎手的声誉,相反,从那以后人们对他更加刮目相看了。
当然,这一切都是因为事情的经过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古子金和那头野猪的意外邂逅发生在他结婚后的第三天。按照当地的风俗,结婚第三天是新郎官带着新媳妇回娘家的日子。古子金居住的村子的叫九龙垭。那天,刚出了九龙垭不久,他们就遇上了一头野猪。那野猪煞是会选地方,它像个武士一样站在一处两面林立着悬崖的小路中间,一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派头。要是平时,古子金早就拉开架势把这头野猪给收拾了,可古子金那天一是怕弄脏了新衣服,二是没工夫。所以,古子金就没搭理那头迎面走来的野猪。那是一头十分肥硕凶猛的野猪,个头很大,眼神很硬。有一会儿,古子金犹豫了,他琢磨着要不干脆不去岳父家了,把这个野猪收拾了算了,弄到云蒙肯定能卖个高价钱。
这时,刘二巧似乎看出了古子金的心思。她说,赶紧走吧,要不就赶不上晌午饭了,他们都等着我们哪。看了一眼还没怎么熟悉过来的新媳妇,古子金应了一声。古子金打算听从媳妇的劝告,不理会那头野猪了。小路的两旁有几棵树枝交错着的大树,古子金打算从上面的树枝上绕过去,以便躲开那头正带着挑衅的目光望着他的野猪。攀岩上树是古子金拿手的好戏,没几下他就上去了。这时,古子金突然想到了媳妇刘二巧,他拿不准一副扭捏模样的她能不能上来。朝树下一看,古子金果然看到刘二巧正用了一双求救的目光望着自己。
二话没说,古子金就又从树上飞速地滑了下来。
来,我托你上树。古子金说。
急着回娘家,新媳妇刘二巧只好也上了树。
一个古子金料想不到的意外发生了,越过野猪上方的那棵树时,正赶上那头野猪仰着头打哈欠。刘二巧被野猪那红红的大嘴巴给吓坏了,双腿一抖脚底下一滑整个身体就悬了空。刘二巧下意识地抓紧了眼前的一根树枝,毫无章法地在半空中扑腾着,情况十分危急。古子金知道,没有捕猎经验的刘二巧如果掉下去后果不堪设想。情急之中,古子金猛地一伸手一把抓住了刘二巧的一支胳臂。几乎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古子金总算是把刘二巧给拉了上来。不曾想,刘二巧刚在一根树枝上站稳,古子金脚下的那根树枝由于受力过重断了。随着喀嚓一声响,没有任何准备的古子金一下就掉了下去。
在古子金降落的那段时间里,古子金想,妈的,看来今天非得干它一家伙不可了。情况再次出乎了古子金的意料,掉下去的他不偏不倚正好倒骑在了那头野猪的后背上。还没等古子金反应过来,受到惊吓的野猪一个猛子就蹿了出去,古子金本能地抓住了野猪的尾巴。与野兽打过多次交道的古子金还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情况。他倒坐在飞奔的野猪背上不知所措,脸上的五官由于慌乱和紧张胡乱拧成了一团。在晃动的视野里,他看到他的新媳妇正哭着从树上滑了下来。
真不愧是头肥硕的野猪,它栽着古子金飞奔着翻过了一座又一座的山梁。世界倒转着从他眼前匆匆掠过,无数的野草荆棘划过了他的身体。坐在野猪背上的古子金不敢有丝毫懈怠,稍不留神,他就会被狂奔的野猪甩到山崖下面。
不知跑了多长时间,野猪终于跑不动了。野猪是突然之间停下来的,它停下来的那个瞬间,古子金像一颗子弹一样被射了出去。在一个极短的时间里,完全凭着一种求生的欲望和过人的机敏,古子金飞速地抓住了横在他眼前的一根模糊的树枝。
当一切都静下来的时候,古子金倒吸了一口凉气,倒挂在一根树枝上的他发现自己离一处悬崖只有几步之遥。据说,古子金是从树上跳下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一条小腿已经断了的。古子金并没把这当成一回事,他找了两根枯树枝把伤腿稍微固定了一下就一瘸一拐地开始往回走了。走了没几步,古子金看到了那头被活活累死了的野猪。古子金走上前去伸出一只手拍了拍那头野猪的屁股,笑着说了句,伙计,对不住了,你在这里歇着吧,我得先走了,我还要去做客喝酒呢。
从那以后,古子金的一条腿就有些瘸,但这并没影响他作为一个优秀猎手的声誉。后来,古子金一个人徒手打死一只黑熊的事就更证明了这一点。
给叶书明讲古子金徒手打死一只黑熊故事的是刘浩江。刘浩江是云蒙支队的支队长。作为兄弟单位的最高长官,刘浩江给叶书明讲这件事是想告诉他古子金这个人的厉害,以此证明在过去的几年时间里,没抓到古子金不是因为他刘浩江没本事,而是因为这个古子金实在是太狡猾了。
自从国家禁止捕猎以来,古子金的行为就不能算是一种英雄壮举了。打猎是一种非法行为。也就是说,打猎等同与犯罪,打猎就是犯法!也许是打猎的日子久了,古子金似乎一下子还住不了手,他总是神出鬼没地进山打猎。
俗话说物以稀为贵,自从国家禁止捕猎以来,稍沾上一点野生动物的东西就被人们炒成个天价。一些发财心切的外地二道商贩纷纷光顾云蒙,低价收购各种野生动物。这样,那些非法捕获的野生动物就有了很好的销路,从而更加刺激了一些人的非法捕猎。
古子金就是其中的一个。
屈指算来,刘浩江已经和古子金打了有些年头的交道了。可是,这些年来,由于古子金的身手不凡和超级狡猾,直到森警大队成立了,这摊子事儿不归刘浩江管了,他也没能把这个整天在他眼皮子底下偷偷摸摸非法打猎的古子金给绳之以法。这个古子金实在是太狡猾了,明知道他隔三差五地还在干着非法捕猎的勾当,可就是从来抓不到他的真凭实据,让人干生气没办法。
没有亲自抓到古子金是刘浩江的一个遗憾。也许正是这种遗憾令刘浩江生出了一种十分微妙的心理,他既希望古子金这个惯犯能够早日伏法,又不愿意看到古子金在他人之手落网的那一幕。
叶书明第一次见到刘浩江是在森警大队宣布成立的那天。叶书明对刘浩江的第一印象不错。当然,那时刘浩江还没来得及在叶书明跟前大谈古子金的事情。那个时候,刘浩江曾经给叶书明造成过一个错觉,叶书明怎么看都觉得眼前这个身材高高大大,五官线条粗粗拉拉的支队长是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连举止动作甚至脸上的表情都像。叶书明觉得刘浩江应该是这样一种人,质朴、实在、憨厚,有几分不修边幅的潇洒,还有几分农民式的土气与幽默。当时叶书明琢磨,刘浩江一开口,肯定是带着很重的乡音的。叶书明喜欢给他这种感觉的刘浩江。
但是,事实与叶书明的猜测完全相反。想不到,那天刘浩江一开口竟然是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标准得像个北京人。
成立仪式结束之后,刘浩江和叶书明坐到了一个桌上吃饭。吃着吃着,刘浩江就顺口和叶书明谈起了工作。话题不知不觉地引到了古子金身上。就这样,刘浩江顺口讲起了那个关于黑熊的故事。
首先声明一点,那是一个公熊。刘浩江的一只粗拉拉的大手在空中一划拉,以这样一句令人容易产生疑问的话开始了他故事。
干吗要强调是个公熊呢?难道这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叶书明的眼神带着疑惑。
刘浩江并不急着解释为什么要用公熊这个字眼,而是有板有眼从头至尾讲起了古子金和那个公熊的故事。
说的是有一个冬天,天冷得不得了。有一天,古子金一个人上山打猎。那天,古子金穿了一身黑衣服,又戴了个黑帽子,说白了,整个人就是个一身黑。一只公熊一个劲的往他身边靠。起先,古子金以为那公熊是要袭击他,后来那公熊几次三番地用温柔的脚掌轻轻地拍他,古子金这才意识到原来那只公熊是把他给当成一只母熊了。要知道黑熊的视力是相当差的,就好像是人类的近视眼。
意识到这一点以后,古子金突然仰天哈哈大笑起来。他觉得这实在是太可笑了。古子金的笑终于使那只公熊看清了眼前的这个黑黑的东西并不是他梦寐以求的雌性伙伴,而是一个有几分猖狂几分乖戾的人。公熊觉得自己被这个讨厌的人给戏弄了。顿时,公熊的报复心理上来了,转眼间只见它温情尽退,恶狠狠地向古子金扑了过来。据说,正站在那里大笑的古子金本来是要放过这只向他抛出红绣球的黑熊的。可是,见黑熊一下变了脸,为了保命他也只好接招了。就在黑熊马上要扑过来的当尔,古子金一猫腰灵活地从黑熊身子底下钻了过去。黑熊扑了个空,一下撞到了对面的一棵大树上。大树倒下了,黑熊也趔趄了几下身子才站稳。这下,黑熊更加恼怒了,它笨拙地转过身,以更加凶猛的气势向古子金撞过来。古子金又是一个漂亮的闪身,黑熊再次扑了个空。这回,还没等黑熊转过身来,古子金就拿起一块石头冲上去朝黑熊的后脑勺猛砸数下。
黑熊倒在了地上。
刘浩江的故事讲完了,叶书明感到自己听傻了似的还在望着他。
怎么样,伙计,这个古子金不好对付吧?只要有这个古子金在,你今后的日子可就精彩多了。最后,刘浩江调侃地说。
叶书明立刻就理解了刘浩江的那种微妙心理。尽管是理解了,但他还是不能接受刘浩江的这种语气。心想,什么今后的日子就精彩多了,你刘浩江做不到的事情不等于我叶书明也做不到。也许是由于那天叶书明喝了点儿酒的缘故,借着酒劲叶书明对着刘浩江说了句大话。叶书明说,刘支队长你放心,我一定完成你未尽的事业,尽快把这个罪恶累累的古子金捉拿归案。
刘浩江的眼神闪了一下,说,捉拿他很容易,他每天都在家里等着你去,关键是要人赃俱获,这样才能给他定罪。
那是当然。叶书明回答。
那天,叶书明是用了罪恶累累这个字眼来形容古子金的。在当时,他觉得用这个字眼来形容他是再贴切不过的了,尽管那时他和古子金还没有见过面。
一段时间过去之后,叶书明发现事情的确不像他事先想得那样简单。正如刘浩江所言,这个古子金实在是太狡猾了。
在这段时间里,可以肯定的古子金的打猎行为就有三起,可每次都没抓到他的现行,打到的猎物也从不见踪影。特别是第二次,一提起来叶书明就觉得窝囊,觉得自己真是白在野战军当了那几年的特务连长了,连个山民都盯不住。
那次的情况是这样的。据可靠消息透露,古子金一个人鬼鬼祟祟地进了山。得到消息后,叶书明就胸有成竹地带了一个排的兵力火速紧跟了过去。还好,进山后,他们很快就找到了目标。为了不打草惊蛇,为了能确保抓到古子金的现行,叶书明让其余人在一处待命,自己则带了几个身手好的远远地跟紧了古子金。看着远处树丛中时隐时显的古子金高大瘦削的背影,一种按捺不住的兴奋悄悄地涌上了叶书明的心头。他想,等抓到古子金之后自己一定要亲自去把这个消息告诉给刘浩江,看看他会是一种什么反应。
想到这儿,叶书明就更不敢懈怠半分了,连眨眼也比平时快了半拍,生怕古子金会突然之间出了他的视线。
还好,古子金好像压根就没有发现有人跟踪他,他悠闲地按照自己的习惯在山里寻寻觅觅地走着。有一会,古子金还特意攀上一块高大的岩石站在上面居高临下气势非凡地撒了泡尿。
妈的,叶书明心里暗骂。虽然看不清古子金的脸,但叶书明已经有几分嫉妒这个山里男人的潇洒与大气了。
撒完尿之后,古子金在那块石头上枕着双手躺了一会。远远看去,望着青天白云的古子金双腿左右摇晃着,样子煞是惬意。
妈的,让你再这么逍遥,今天只要你敢出手,老子就稳拿了你。叶书明在心中暗自发狠。
躺在石头上的古子金又走在树丛之中了,不可思议的是本来空着两手的他这时手里竟然多了支长长的猎枪。
一看到古子金手里的那支猎枪,一中队长张长伟和大队干事张三宝立马就激动了。
张长伟说,大队长,动手吧,猎枪也是证据,就凭这也能办他。
张三宝也说,就是,赶紧动手吧。
刚从特警学校分来的刘秀强也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嘴唇有些颤抖地说,大队长,让我上吧。
叶书明老练地举起了一只手示意大家不要轻举妄动。叶书明今天铁了心地要抓到古子金的现行,妈的,要办就办他个狠的。
古子金手里提着那支猎枪在树丛中轻松逍遥地走着,叶书明绷紧了周身的神经紧跟其后。
眼看一场好戏就要上演了。
可是,谁也没想到,事情在瞬间发生了突然的变故。古子金消失了。用消失这个词儿一点也不过分。古子金确实是消失了,突然之间在叶书明一行几个人的眼里消失了。
叶书明急坏了,他怎么也不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猛追一气,四处张望,由于着急上火,喉咙里像风箱一样呼噜呼噜地响着。但是,古子金真的是消失了,好像刚才他根本就不曾出现在这里似的。
此时的叶书明样子狼狈极了,他身上粘满了荆棘,脸上和手上被划上了一道道的血痕。
十多分钟后,当叶书明一行还在刚才古子金消失的地方四处寻找古子金踪影的时候,远处突然传来几声沉闷的枪声。叶书明突然明白了,原来古子金用的是调虎离山计。恼羞成怒的叶书明赶紧带着一行人向发出枪响的地方奔去。半个小时过去以后,叶书明气喘吁吁地总算是找到了出事现场。可是,那里除了有一摊动物留下的血迹之外再也找不到别的什么了。
叶书明简直是气疯了。
两个多月过去了,还是没有抓到古子金的现行,一想到这些叶书明就觉得特丢面子。现在,叶书明特别害怕见到刘浩江。真是越是怕见谁就越是偏偏会见到谁。这不,那天由于工作的关系叶书明和刘浩江在云蒙公安局里又碰了面。
一见面,刘浩江就笑嘻嘻地问叶书明,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日子挺精彩的吧。
这回,叶书明什么也没说,一扭头走了。
谁知,刘浩江竟然站在那里哈哈大笑起来。
叶书明觉得刘浩江的那笑声就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的心上。
从那以后,叶书明在心里就起了毒誓,一定要亲自把古子金送进监狱。
2
天终于亮了。还没等到吹号,叶书明就起来了。毕竟,这新的一天对他来说是太具诱惑力了。
这一天叶书明已经等了许久了。
古子金要出手一批货物的情报是昨天下午获得的。说起来这个情报的获得有些偶然,但却十分可靠。昨天下午,古子金下山到附近的高松镇去打电话。当时恰巧有两个便衣值勤的战士路过那里。他们听到,古子金在ic卡机电话里和对方约好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谈到价钱的时候,古子金和对方争执了半天。后来,双方总算是谈好了价,古子金才扣了电话。两个战士发现,在整个的通话过程中,古子金一直十分警觉地留意着走过他身边的人,生怕被人发现了什么似的。
这次机会一定不能再错过了。叶书明暗暗发誓。
推开二楼宿舍的后窗,远处大山的清新气息迎面扑来。叶书明痛快地做了个深呼吸。
举目望去,远处那些错落有致的山峰在熹微的晨光里透着一种无法言说的神秘。从一定意义上说,云蒙的山在叶书明的心目中永远都是神秘的。
这种神秘已经由来已久。
听到叶书明的屋里有了动静,睡在隔壁的大队公务员郑营就迷糊着一双睡意蒙眬的眼睛过来了。
大队长,今天你怎么起得这么早呀?郑营尽力做出一副清醒的样子问。
叶书明看了一眼郑营说,去把何教导员叫来,我有事情和他商量。
叶书明想趁着还没行动之前再和教导员何利嘀咕嘀咕抓捕计划的细节问题。
郑营拖着两条还没怎么清醒过来的腿,往二楼西头何利的宿舍走去。不一会儿,郑营就回来了。郑营说,大队长,教导员一会儿就过来。说着,郑营就拿脸盆到水房里去接了半盆水。
把脸盆放到脸盆架上之后,郑营就彻底地醒了。
郑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用有些迟疑的语气问叶书明,大队长,你说我的名字要不要改呀,你说要改我就改。
叶书明一愣。想了半天才想起了昨天上午一中队长张长伟和郑营开的那个玩笑。
昨天上午,快开饭的时候,大家站在院子里等集合哨。这时,有个老兵喊了一声郑营的名字。一听郑营这个名字,张长伟乐了。张长伟说你小子行呀,敢叫这个名字,正营,那不和大队长教导员一个级别了吗?
新兵郑营并没有听出张长伟的话是个玩笑,一张娃娃脸当时刷地一下就红了。
想不到,事情都过去一天了,郑营心里还在惦记着这件事。看来,他是把这个玩笑当成一个思想包袱了。
叶书明定睛看着郑营问他,小郑,你这名字是谁给起的?
我爸。
你爸为什么要给你起这个名字呢?
郑营把两只手的手指头交织在一起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叶书明。叶书明用微笑鼓励着郑营说下去。
郑营说,我爸以前也是部队的,可我爸说他在副营的位子上一干就是五年,怎么也提不上去,到了第六年的时候,就有了我,为了祈望能有好运我爸就给我起了郑营这个名字。
那后来哪?
后来,我爸还是没有提上去,到了后来我爸就转业了。
说到这儿,郑营的脸一下变得忧伤起来,我爸转业后去了公安局的刑侦队,我上初二那年我爸在一次追击逃犯的时候牺牲了。
听到这儿,叶书明心里一颤。叶书明走到郑营跟前说,我看呀,你爸当年给你取这个名字的时候还有一层意思。
还有一层意思?
是的,还有一层意思,你爸希望你将来至少要超过他。
我可不行。郑营的脸又一下红了。
我看你行,只要你努力就一定能行。
一丝惊喜在郑营的脸上掠过,大队长,那我不用改名字吧?
那是你自己的名字,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去改,作为大队长我希望将来你们都有出息,希望你们能成为将来的团长、师长,甚至是军长和司令。
又一丝笑容从郑营的脸上掠过。叶书明的一席话让他忍禁不住地想笑,于是,郑营只好赶紧说,大队长我再去看看教导员起来了没有。说完,郑营就一溜烟儿地跑了出去。
与叶书明相比,森警大队的教导员何利显得有些瘦小,一米七左右的个头儿,六十来公斤的体重。尽管何利得长相瘦小,但他却是个非常精明能干的人。何利在来森警大队之前是云蒙支队机动大队的副教导员。何利一当兵就当到了云蒙,至今十五六年过去了,何利成了个名副其实的云蒙通。说来也怪,精明能干的何利是个十足的慢性子,这一点正好和叶书明相反。不过,几个月来,叶书明与何利配合的倒是默契。叶书明有一种感觉,虽然他与何利同岁,但他总有一种把何利当成自己大哥的感觉。
何利穿着个挎拦背心儿,头发乱蓬蓬地就走了进来,刚进门何利就一头栽到了叶书明已经收拾整齐了的床上。
老叶呀,你可真是个沉不住气的人,现在才几点呀,就把我搅和起来,也不想想昨天晚上我们是几点睡的?
起来起来,我们再商量商量,这回可不能让古子金再跑了,我可是丢不起这个脸了。
就是跑了也属正常。何利从床上坐起来慢条斯理地说。
叶书明一听这话不高兴了,教导员,你在胡说些什么?
我是说,就是古子金这回再在我们眼皮底下跑了我也不吃惊。何利还是慢条斯理地说。
你这不是故意气我吗?叶书明说。
不是我故意气你,也不是我不想早日抓到古子金,可我总觉得这事没这么简单,我和这个古子金也不是打了一天两天的交道了,我觉得他好像没这么傻,跑到大街上在一个公话亭里叽里呱啦地大谈什么交货地点。
尽管古子金可能又是在骗我们,那我们在应对上也要做到万无一失。
那倒也是。何利说着就从床上坐了起来。
叶书明赶紧把昨天晚上画的那张兵力布局图摆在了床上。
早饭前,叶书明与何利就抓捕古子金的计划又作了一番周密的研究。叶书明觉得古子金这回真的是没跑了。当然,这一切都要建立在今天下午古子金确实要去交货这样一个前提下。叶书明对何利刚才的话不怎么认可。怎么可能呢,要是没事,古子金犯得着跑那么远的山路去打那个电话吗?难道他是故意在和森警大队玩猫捉老鼠的游戏?那也不太可能,一个以获取金钱为目的的山野刁民,谅他也没那份外国侦破影片中,主人公的那种贵族式的调侃与幽默。
想到这儿,叶书明听到一旁的何利说,哎,我突然冒出来个很奇特的感觉。
什么感觉?
说出来你别生气。
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
我觉得你不是这个古子金的对手。
叶书明的脸一沉,此话怎讲?
何利并没有因为叶书明的不高兴而中断自己的讲话,他接着说,你可不要小看了这个古子金,虽然他没经过专门的训练,也不见得读过什么兵书,可从和他打了这几年的交道看,这家伙除了是个出色的猎手外,还是个不错的“军事家”,要是搁在兵荒马乱的年代,这小子准是条好汉。
行了行了,我不想听你的这些谬论了。
最后,何利大声说,我要告诉你的是,你远不如这个古子金老练与沉稳,所以,要想战胜古子金你首先要练练自己的内功。
叶书明面带不屑,说,行了,要想说我沉不住气直接说好了,绕这么多弯子累不累?
下午四点刚过,背上背着一个大麻袋的古子金果然出现在了那条山间公路上。望远镜里,一看见古子金背上的那个鼓鼓囊囊的大麻袋,叶书明竟然有了一种怦然心动的感觉。
叶书明用胳膊使劲碰了一下身旁的何利,小声说,怎么样,情报没问题吧。
但愿如此。说这话的时候何利表情平静。
望远镜里,古子金高大瘦削的身影让肩上的那个大麻袋给压弯了,他顺着公路一瘸一拐地往前走着。走到一棵歪脖子树下,古子金把那个麻袋放在了地上。古子金站在树荫下直起身来用手背擦着脸上的汗。叶书明使劲地睁大眼想看清楚古子金的面目,可由于离得太远了只是看见了一个大概。隐约之中,叶书明感到古子金长着一张冷峻而严肃的长脸。
古子金站在那里不走了。显然,他是在等人。
中队长张长伟说,大队长,动手吧,这回别再让他跑了。
想想上次跟踪古子金的教训,叶书明也有些沉不住气了。他对身边的何利说,要不就上吧,免得再让他给跑了。
都等到这会了,就再等等吧。何利倒是不急。
正说着,只见从西边的公路上开过来一辆样子破旧的夏利。夏利在古子金的身旁缓缓地停了下来。转眼之间,从车上下来一个戴着墨镜的高个子男人。高个子男人走上前去和古子金打着招呼。打完招呼过后,高个子男人就走到汽车的后边打开了汽车的后备箱,一旁的古子金顺手也把麻袋提到了汽车的后边。
正当古子金提起那个麻袋要往后备箱里塞的时候,从公路两旁的树丛中突然蹿出了十多个全副武装的武警战士。
叶书明终于看清楚了古子金的面孔。这是一张线条粗硬异常冷峻而坚毅的面孔,浓眉高鼻阔嘴,肤色黝黑。
古子金,今天总算是抓到你了。叶书明一字一顿地说。
古子金一脸无辜的表情。由于那种无辜,古子金的脸上甚至显出了几分那种地域性的近乎呆滞的质朴神情。这是一种这一带山民们特有的神情。就这种神情,叶书明曾作过认真的分析和思考,他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这是一种远离现代都市文明的神情,同时这也是一种长期亲和大自然的神情。
古子金的这种神情让叶书明感到一种深深的失望。叶书明这才明白,原来,在自己的潜意识里,他一直渴望有一个强大的对手与自己对峙。这就如同一个高超的棋手,只有在棋逢对手的时候才是最快意的时刻。此时,叶书明的心情正如一个围棋九段开了棋之后才发现原来自己面对的对手只不过是个勉强七段。
在叶书明的想象里,那个传说中的古子金绝不应该是眼前的这个样子的。弄了半天,与自己周旋了几个月的那个大名鼎鼎的古子金,原来和一般的山民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传说中的那个大名鼎鼎的古子金已不复存在,他将成为一个可怜的囚犯。
正在这时,只见一直神情呆滞着的古子金两条浓黑的眉毛一扬,用充满嘲讽的语气问了一句,我到底做错什么了?
叶书明的心里顿时一惊,像是被用火灼了一下。
古子金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那笑也是一种充满了嘲讽意味的笑。伴随着这种笑古子金猛地抬起了他一直低垂着的双眼。叶书明感到周身一颤,他知道自己这是被古子金的目光给击中了。
古子金的目光像两束闪电一样与叶书明的目光相遇了。不知为什么,那一刻叶书明内心忽然涌上了一种奇特的感觉。这种感觉让叶书明心里莫名其妙地咯噔了一下。
古子金说,你就是刚来的那个姓叶的大队长吧,告诉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一时之间,叶书明竟然无言以对。
张长伟大吼,古子金,叫你嘴硬,一会儿就有你的好看!说完,张长伟就用目光示意了一下身旁的几个战士。
几个战士瞬间就冲了上去,接着就拉过了古子金跟前的那个麻袋,三下五除二就把那个麻袋里的东西全都倒在了公路上。
所有人都一下惊呆了。原来,那只不过是一麻袋的中草药。
叶书明感到心里又被什么东西深深地灼了一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其实,刚才与古子金目光相遇的那个瞬间他就已经预感到了情况的不妙。
古子金什么话也没说,他好像是不屑于对眼前的事情作任何的评价。
戴墨镜的高个子男人开口了,这是干什么嘛,好好的药材怎么可以往地上倒呢,这多不卫生呀。说着,那个男人就弯腰开始一点一点地把那些草药重新装进了麻袋。
就在那个男人把草药快要装完的时候,古子金开口了,刘老板,我先走了,这药钱下次一起给吧。
说完,古子金就沿着公路走了。
这……站在一旁的刘秀强急了,提着枪就要上去追。
叶书明拦住了他,叶书明说,就让他先走吧。
叶书明看见山风把古子金的衣襟吹了起来,古子金一瘸一拐地走远了。
回到大队之后,叶书明让人与云蒙公安局取得了联系,经查,那个戴着墨镜的高个子男人是云蒙一家中药材店的老板,合法从事中药材生意多年,无前科。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叶书明这才猛然意识到,其实,他和这个叫古子金的“山大王”的较量只不过是刚刚开始。
3
叶书明这么急迫地要抓到古子金,当然不仅仅是因为刘浩江的激将,也不是由于他新官上任之初一时的逞能气盛。准确地说,抓捕古子金是缘于云蒙市公安局马局长对他的一次召见。
马局长是个幽默豁达的人,多么严肃的话题到了他嘴里都能找到一个轻松愉快的切入口。
那天,叶书明一进了马局长的办公室,他就给叶书明讲了一种叫做九头狸的野生动物。
马局长一边把一瓶冰镇矿泉水递到叶书明手里一边说,叶大队长,你来了云蒙这些天,有没有听说一种叫九头狸的野生动物?
冰凉的矿泉水瓶握在手里像是陡然生出了无数颗电击按摩针一样,恰到好处地刺扎着叶书明的手掌,一阵沁人心脾的凉意沿着叶书明的胳膊一下通遍了他的全身。
九头狸?没听人说过,是不是一种很珍贵的野生动物?叶书明转动着手里的矿泉水瓶问。这样问的时候,叶书明心里忍不住想,马局长干嘛要提及九头狸呢?
马局长打开抽屉从一本书里抽出了一张照片。
马局长把照片递到了叶书明手上。
好漂亮的一个小精灵。这是叶书明的第一感觉。照片上这种动物的样子很奇特,有些像狐狸,又有些像狼,身上披了一层金红色的毛,漂亮得不像是凡世之物。但仔细一看,叶书明发现这种动物既不是狐狸也不是狼,它身上既充满了一种野性的勇猛,又带着一种天生的聪慧与灵气。再看它的神态,只见它少了些狐狸的狡猾与媚气,也没了狼的那种凶狠与虚伪。最能打动叶书明的是这种动物优雅秀气的脸庞和它那似乎能表达心迹般的传神的目光。此时,望着照片上的这种从没有见过的动物,叶书明觉得它的眼神似乎是在和他进行着一种交流。
你好吗?那个神奇的动物说。
我很好,你可真是漂亮呀!叶书明由衷地说。
是吗,很高兴听到你能这么说,谢谢。那个动物礼貌而优雅地说。
……
这就是九头狸。马局长打断了叶书明的遐想。
它可真是漂亮,周身都带着一种灵气,像是能和人说话似的。叶书明由衷地赞叹。
马局长扔给叶书明一支烟,算是你没说错,九头狸是一种非常聪明的动物,据见到它的人说它能用眼神和人说话。
叶书明愕然,真的,我以前怎么没听人说起过这种动物呢。这时,叶书明暗想,姐姐叶书理肯定是会对这种叫九头狸的动物感兴趣的。她如果是能有幸见到这种九头狸,对她正在撰写的那篇论文肯定会有举足轻重的帮助。
没听人说过是由于这种动物到现在的确是太少了。马局长从椅子上站起来,你知道吗,这种动物是我们国家独有的珍稀动物,在我们国家也仅是在云蒙这一带还有极少量的几十只。由于九头狸聪明伶俐、深居简出,一般人很难见到它。所以,许多人都认为它已经绝迹了。
说到这里,马局长转了话题,九头狸的稀少和它的这种深居简出的习性,从一定程度上说更增加了它的神秘性。一度,人们曾经怀疑九头狸在这个世界上已经绝迹了,前几年经过科考人员的反复实地考察和寻找,才总算是证明了它的存在,刚才这张照片就是一个科考人员在山里偶然拍到的。
你是说这种叫九头狸的野生动物很罕见,但现在在这片大山里还的确存在着。叶书明说。
没错,它的确还存在着,与我们一起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虽然许多人认为它已经绝迹了,但一些知道内情的人还在惦记着它,这些人可以分为三类,一类是我们这些奉命要保护它的人,一类是科研机构的研究人员,还有一类就是那些打九头狸歪主意的人。我们要对付的就是这第三类人。
马局长打开案头上的文件夹,拿出了一份带有“加急”字样的传真电报。一看到“加急”两个字,叶书明知道这才是马局长找他来的真正主题。冰凉的矿泉水瓶不知不觉间在叶书明手里变得温热起来,叶书明觉得手心里有丝丝的细汗冒出来。
马局长把那封电报推到了叶书明的眼前。
原来,这是省厅发来的一份电报,电报的主要内容是说根据目前截获的消息来看,境外有一个组织处于尚不能明确的原因和动机,欲出重金收买境内贩卖野生动物的犯罪分子为他们搞到稀有动物九头狸。据推测,境内这些为利益所驱靠贩卖野生动物为职业的犯罪分子极有可能会在近期把手伸向云蒙,与当地的一些野生动物贩子取得联系,以实现他们的发财美梦。电报最后强调,一定要加强警力,严厉打击非法捕猎活动,确保珍稀动物九头狸的安全。
见叶书明看完了电报,马局长说,大体就是这么个情况,任务很艰巨,下一步我们一定要紧密配合,把住各个关口,坚决不能让九头狸流到境外。
马局长递给叶书明一份早已列好了的名单。叶书明发现在这张名单上古子金的名字被赫然排在了第一位。
马局长告诉叶书明,名单上的这些人都是些非法捕猎的惯犯,有的因为老是干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今天进去明天出来,有的由于十分狡猾证据不够至今逍遥法外。他们都是些云蒙土生土长的山里人,对捕猎有着非常丰富的经验。那些贩卖野生动物的犯罪分子都是靠收买这些人为他们提供货源的。
用手指头指了一下名单上古子金的名字,马局长接着说,特别是这个古子金,这些年来,犯了不少的事,可我们一直没有抓到他的确凿证据,我想这次他应该是那些贩子们的热门人选,因此我们一定要盯紧了他,最好是近期瞅准机会把他捉拿归案,不拿掉他早晚是个祸害。
一提到古子金,叶书明发现马局长的眉头不由地皱了起来。这不由地让叶书明想起了森警大队宣布成立那天刘浩江的那些话。看来,这个古子金还真不是个一般的人物。
叶书明是个对什么事情都不甘示弱的人,此时看见马局长那紧皱着的眉头,更坚定了他早日抓到古子金的信心。
局长,你放心,我一定尽快抓到这个古子金。叶书明看着马局长说。
那时,在叶书明看来,古子金只不过是个善于玩弄一些雕虫小技的山贼而已,他压根儿就没把他放在眼里。
当然,后来一次又一次的事实证明,叶书明的这种想法实在是有些太轻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