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入口处,有些许涩意,是英国红茶的味道,和我自小在姨妈家喝惯的茶不同。姨妈对茶很讲究,而且不喜苦,姨父便时常让人从国内带上好的龙井、碧螺春之类的绿茶。不过母亲喜欢红茶,她说红茶虽苦却香,而且养胃,不若绿茶好看却伤胃,并且经不起多泡,我便也跟着母亲喝红茶。母亲最爱喝祁门红茶,说有家乡的味道,我自然是喝不出,可喝久了,倒也有些“胸中似记故人面,口不能言心自省”的意境。
“你包扎伤口的手艺很专业,你居然不怕血?”傅公子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反倒抛出一句似肯定又似疑问的话来。且说话之间,人已走到桌边,顺手也拿起茶壶倒了一杯茶。
我从十岁开始就常跟着母亲去医院里做义工,连断了胳膊的人都见过,何况这种场面。而且我老早看出地上的人是受了枪伤,若是短时间内不能把子弹取出来,又没有消炎药,十之八九要遭殃。不过这些我自然不会告诉他。这人无赖得很,倘若我回了他一句,想必他又要问上十句八句。
我夺过他手里正欲往嘴边送的杯子,凉凉地丢出一个微笑,“傅公子,please?”
他用陡然空出来的左手食指指尖轻轻搔了搔鼻尖,有丝无奈道,“鄙人傅云栋,小姐尊姓大名?”
我不语,依然只是凉凉地微笑。
他耸耸肩,把手插进西裤的口袋,似笑非笑,“这是我的同学程以航。老实讲,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弄成这样。”
我挑了挑眉,收回笑容,冷冷地道,“看样子,你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在我床下了?”
“这个我却是知道的。”他回答,脸上毫无羞愧之色。
我瞪视他,若不是中文还没那么娴熟,我一定会把所有的脏字吐到他脸上。
“是我悄悄弄进来的。”他直直地回视我,仍是一脸大义凛然。“我碰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受伤了,正被那几个人追踪。毕竟与他相识,我总不能见死不救。恰巧你的房门没关紧,我就把他藏在了这里。之后再换上他的衣服把人引开,那么巧后来又在甲板上碰到你。”
我依旧瞪着他,心里疑虑未消。我不相信房门没关。一个人住,睡前我总是要检查门锁的。
他被我瞪得大约有些发毛了,半响举起双手笑起来,“你一个女孩子疑心还真重。好吧,我承认,是我开了你的门锁,那么巧你忘记了上门闩。不过你放心,我是君子,自然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我已经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君子,若他也算得上君子,那天底下真是没有小人了。我站起身,绕过他往门口走。
“你去哪儿?”他一把拉住我。
我回头冷冷地看向他拉住我的手,他耸耸肩松开手,“你要去哪儿?”
“去报告船长。”我继续走。
“喂!”他跳到我前面拦住我,“我不是已经和你解释了?”
“你不是也说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受伤?我怎么知道他不是坏人,偷了抢了杀了人?”我再次试图绕过他。
“我发誓,他绝对不是坏人。”他叹口气,脸上终于没了原来那种无所谓的神情,“这家伙,是《民报》的记者,多半是找到了什么黑幕新闻,被人追杀。”
我不再说话,径直准备开门。
“我父亲是傅正亭,你可以向船长证实!”他无奈地低声叫道,“我以傅家的名义替他作保!”
我呆住!傅正亭这三个字成功地阻止了我。天知道这是怎样的巧合,眼前这个无赖居然就是我漂洋过海要找的人的儿子。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我深吸了口气,定了定神,转身重新面对他,“傅正亭是什么人?你们傅家又怎样?”
他益发无奈,“小姐!告诉你我是傅正亭的儿子已经让我很没面子了。从来没有女人非得要我用傅家的名义才能相信我,更何况你还不相信!”
“傅正亭是什么人?”我坚持问道。
“东三省的傅大元帅,你看一下国内的报纸就会知道。”他呼出口气。
哦!我还真不知道!我也呼出一口气!原来母亲让我找的人竟然有如此来头!那么那个怀表呢,我突然想到,难道是他的?
我掏出口袋里的怀表递到他眼前,“这是你的还是他的?”
他一见喜形于色,伸手便来夺,“原来掉在这里!太好了,我还当找不到了!”
我猛然缩回手,侧头斜视他,确定道,“你的?”
“当然!”他从胸口拿出一根链子,俯身靠近我。
我微微后退一步,阻挡他的进一步靠近。待他站定后,才缓缓伸手接住他的链子,凑上去仔细看了一眼。却是果然不出我所料,链子的式样与妈妈的那条一模一样,挂怀表的连接口也是一模一样,只是长一点。
我强忍住将胸口的怀表拿出来比对的冲动,心头有些疑虑慢慢浮起。这两块怀表,很像是男女对表。而且二十几年前的东西,绝对不会是他本人买的。我松手将怀表连同链子一起还给他,假作不经意道,“很好看的链子,在哪里买的?”
他将表挂回链子的手微微顿了顿,嘴角弯起一道可以算作微笑的弧线,“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
“哦,对不起。”我心底的疑虑更重,却也自知自己触到了旁人的底线,歉意道,“我不晓得——”
“她还活着,”他快速地打断了我的话语,抬头望着我的眼睛竟又有一刹那类似于之前我曾见过的狼的眼神。“这是我的信物。”
“信物?”我微愣。
他嘴角翘了翘,没有回答,眼神已然转回之前的嘻笑之色,“你怎么如此关心我?莫不是晓得我父亲是傅正亭,便看上我了?”
我张张嘴,有些啼笑皆非,本想嗤笑两声,但眼光触及他那副表情,便又忍不住鄙夷道,“难不成向来但凡晓得你父亲是何人的女人都会看上你?还是但凡晓得你父亲是何人的女人才会看上你?”
这回换他张了张嘴。我暗自偷笑,惹到我也算是他出门没烧高香了。自小姨父便说我这张伶牙俐齿活脱脱是像姨妈,倒是和母亲半分没有相似之处,若非女儿身,去做个律师也不成问题。
不待他再说什么,我再度转身去开门。他急道,“你还不信我么?”
我头也不回走出门,丢下一句话,“若是不把子弹取出来,你打算让他烧死在我的舱房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