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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有期 第一章

我大约是在半夜里被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的巨响惊醒的。

从昨天傍晚开始,船就开始晃当,其实没有什么风浪,但就是晃得厉害,以致于我连晚饭都没有吃,只能躺在床上,感觉身体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从床头摇到床尾,头和*替着高低起伏、碰撞着床板。心里面唯一可以感谢的就是上帝保佑身下的这张床是和晃动同向的,否则只要想象自己可能是左右摇晃,就感觉整个胃部都要蜷曲起来。我强逼着自己去背诵那些妈妈一定要让我念的中文古诗词,才能勉强入睡,但还是在半夜里被那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的巨响惊吓到,立刻条件反射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嘴里面还脱口而出刚刚半梦半醒之间还背到的一句“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船还在无休止地摇晃着。在勉强搞清楚是桌子上晃下来的那些锅碗瓢盆之类的东西发出的声音之后,我头晕脑涨地学着小时候妈妈的动作拍了拍胸口、捏了捏耳朵,给自己压了压惊,躺下身继续昏昏沉沉地睡去。不知道过了多久,被胃部一阵灼烧的感觉弄醒,这才发现晃动已经平息了下来,胃部的恶心翻腾感正在被饥饿感取代。我掏出挂在胸口的旧怀表,凑着船舱里微弱的灯光看了看时间,凌晨四点不到,难怪窗户外面还是灰蒙蒙的一片。

离早餐时间还有两个多小时,可是已经难以入眠,起身穿好衣服,披了块头巾走出了房间。出乎意料的是,甲板上的人竟然比想象的要多得多。当然,我本以为根本不会有人,而实际上,除我以外,还有好几个人,只是海上的雾气很重,看不清楚是男是女,只能隐约见到朦朦胧胧的黑色人形裹在雾气中,影影绰绰的颇有些鬼魅之气,还有些听不清楚的类似快步小跑的声音传来。

海水很黑。并不全是天色的缘故,但就是很黑,至少不是几天前还看见的那种近乎透明的蓝色,却接近于我从小生长的那条河水的颜色。从甲板上的喇叭里断断续续地传出来的声音中,隐约可以听明白船已经进入了中国海域。我站在船尾,靠在栏杆上往远处望,除了黑漆漆的海水什么也看不见。

船在夜晚开得并不快,但还是能感觉风从耳边刮过的声音,幸亏站在船尾,否则迎面而来的风估计可以把我的头巾吹到海里。但是看着海面被轮船划过,留下的两串倒退的白色线条,还是让我本就晕沉的头再次发闷。

转身躲进船尾处的避风地,把视线从海面挪开,我闭上了眼睛,让自己尽量只去感觉不常有的清新空气,努力挥去那种眩晕感。但只是片刻,就被耳边突如其来的一个声音惊得几乎要跳起来。

“大部分的人即使可以习惯风浪,也很难习惯暗涌。”

我猛地睁开眼,转向声音来源,触目所及处却是一双仿佛狼一样的眼睛,在甲板上的薄雾中闪闪发光。我惊喘了一声,后退了一大步,才看清楚眼前站着一个戴帽子的中国男子,正眯着眼睛含笑望着我,而刚刚那双狼一样的眼睛,已经在眨眼的一瞬间消失不见。也不知道是因为头晕而产生的幻觉,还是眼前这个男人在瞬间变了模样,我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恢复得很快,尤其对一个女——孩来说。”他的眼睛迅速将我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又开口道,“你经常坐船?”

他侧身靠在了舱壁上,抬起手把帽子摘下,我这才看清楚他手里拿的是一顶水手帽,身上穿的是水手服,心里刚刚还紧紧绷着的一根弦不由自主地松了下来,对他突兀的出现也不再那么惊惧。

“不,不常坐船。这应该是我第二次坐船。”我重新靠在了舱壁上,“不过上一次坐船的时候,我大约还在我母亲的肚子里。”

“呵呵!”他笑起来,声音低低的,但在灰蒙蒙的天色里却异常的清晰,“这么说起来,你是在英国长大的?”他转头第二次打量我,“难怪你不介意我这么突兀的搭讪。”

我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了看自己,很简单平常的素色洋装,是姨妈穿不下给我的,在英国绝对不会显眼,不过在这里,在这个中国男子眼里,我这个长着纯种东方面孔却穿着洋装的女孩确实显得扎眼,这大约也是他会和我搭讪的缘由,毕竟在这种邮轮上,一个东方水手也应该很扎眼。不过,他这种口气却多少有些让我不舒服。

“其实在英国,我这个年纪的女孩一个人出门也是很突兀的。”我抬头对他莞尔一笑,有些挑衅地回应,“一般正经人家的女孩出门都是要有成年人陪伴的。”

他似乎恍了恍神,然后正视我,微微颔首,“不管怎样,我都为我突兀的举止向小姐您道歉。”说着又突然伸过手握住我的手,“天快亮了,您应该去用早餐了,不管多恶心难受,在船上都要吃饱。吃了吐,吐了再吃,这样才能防止胃部受伤。”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抽回我的手,他已经松开了我的手,把帽子重新戴回头上,对我再次颔首,嘴角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如果我是您,小姐,我会要求船长给我换房间,暗涌大的时候,睡在上面的船舱会舒服一些,毕竟,头等舱还是有空的。”

我愣住,下一秒,他已经转入了另一边船舷,消失无踪。我怔怔地无语了一会儿,转身走出去,却差点儿和人撞了个满怀。

一大清早,却接连受到惊吓,着实让我的火气升了上来,习惯性地用英文开了口,口气也有些疾言厉色,“走路不会先看路么?”

对方也是个东方男子,后面跟着另外两个东方人,原先撞到我时,脸上还有些怒气冲冲的,但在听到我的口音,紧跟着看到我的穿着之后,表情立即转为了恭敬,“对不起,小姐!”

我瞪了他一眼,转用了中文,“下次走路的时候小心些。何况这是在船上,要是把人撞到水里怎么办?”

“是是!”男人点头哈腰了一番。

我把有些松开的头巾重新裹好,昂起头,转身离开船尾,但就在经过最后一个男人时,其中一个人开口问道,“小姐,刚刚您是否有看到一个男人跑过去?”

“没有。”我脚步丝毫没有停顿,下意识地回答。但话刚一出口,脑海里就闪过那个中国水手的样子。我转身望回去,问话的人却也已经跑开了。我没多想,径自走回船舱。

我的船舱不大,是很小的双人间。但即便如此,已是花费不菲。我很清楚,就在此刻站着的脚底下,就是十数人甚至数十人一间的大通铺。倘若不是姨妈坚持不允许我和不认识的陌生人挤在同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坚持为我支付这笔费用,我是绝对住不起这个标准间的。

“如果我是您,小姐,我会要求船长给我换房间。”

那个中国水手的话突然在我耳边响起,我忍不住微笑了一下,摘下头巾放到床铺上。他一定是看见我出现在上层甲板,就想当然把我当成是有钱人家的小姐。

当然我不是。我甚至连父亲都没有。

我只是碰巧有一个有钱的姨父。从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没有父亲,和妈妈只是寄住在姨妈家里,所幸姨妈待我很好,姨父也并未亏待我,该受的教育我都有受到,吃穿应度如果我愿意,也不会比我的表兄妹差。但是妈妈不愿意,她不愿意我接受基本生活之外的任何接近豪华的东西。所以,在下人嘴里,我是“小姐”,但是在我心里,我很清楚,我只是个“食客”。也许这个比方不恰当,不过在妈妈逼我从小念的中文中,我只能不伦不类的想到这一个。

曾经有一度,我怀疑过姨父是我的亲生父亲。我很小心地观察妈妈和姨妈夫妻相处的方式和态度,但是看不出有任何迹象可以证明我的疑虑,而发现的只是,姨父对妈妈非常恭敬,这种恭敬绝对不像他和姨妈之间的相处之道,和书上说的“相敬如宾”也毫无相似之处。之后,我放弃了这种毫无根据的怀疑,转而企图在妈妈的旧物中寻找亲生父亲的蛛丝马迹,但是很可惜,什么都没有。

于是最终,我认定自己是妈妈未婚生下的私生子,更有甚者,是妈妈遭到非人道的暴力而遗留下来的孽种,就像《德伯家的苔丝》所描绘的那样。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从来没有人谈起我的父亲,也从来没有任何东西表明父亲的存在,就好像我是圣母玛丽亚所诞之子耶稣一样。

直到离开英国前的一个星期,妈妈的旧疾复发,把本以为只是奉母命回中国寻找舅父的我叫到病榻前,把她一直戴在身上的那块旧怀表给了我,并交给我一封信,让我去找一个叫傅正亭的人,我才开始怀疑起自己此行的真实目的。虽然我并不太关心中国的局势,却也经常听见姨父和他的一些朋友谈论,足够了解其局势之混乱;姨妈曾经提出让旁人帮忙寻找舅父,也提出让姨父的友人随同,但是妈妈执意不肯。原本我十分不理解为何她非要让她的独生女孤身一人回到一个几乎等同于异国他乡的战火纷飞的是非之地,但及至她此次旧疾来势汹汹,我才渐渐有所了悟,她是担心自己时日不多。如此说来,这个傅正亭,对她而言,岂不是一个比姨妈对我来说更安全、更可靠的人?还是说,这个傅正亭,对她而言,是一个比我更让她牵念的人?以至于在她百年之前一定要我找到他?

说实在的,我不能确定。我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这个人,至少,可以告诉我一些我不知道的真相,也许,包括我的生父。

床铺晃了一下,把坐在上面陷入沉思的我惊醒了,我等了一会儿,确定没有再摇晃之后才站起身,脱下上衣和外裙,把盘在头顶的辫子拆下来,走进洗手间洗簌。

洗手间不大,面池上方的镜子正对着门口,如果站在面池前方就正好可以看见床铺。但老实说,倘若不是我刚把脸洗好准备对着镜子抹点油,我本来可能发现不了床铺前面的异样:我记得很清楚,昨天上床前曾开过皮箱,关皮箱的时候因为船晃得厉害,我把皮箱从横放改成了竖放,可是现在,皮箱又变成了横放。

难道是船晃得太厉害,以致于皮箱滑动了?我把油抹在脸上,然后把披散下来的头发随便扎了起来,朝床铺走去。我弯下腰,伸手去拉皮箱,然而就在这一刹那,我发现皮箱旁边的地上多出一样原先绝对没有的东西,一块怀表。下意识地,我探手到自己胸前摸索了一下,妈妈给我的旧怀表还在。我把地上的怀表捡了起来,抬头凑到光线较足的地方仔细地看了看。这也是一只旧怀表,表面大约因为经常被人摸索而异常的光亮,外壳上的纹路也因为如此而有些不清楚。我发誓我没有见过这只怀表,但是奇怪的,我却觉得和妈妈的那一只象是一对。虽然外壳的纹路不一样,大小也不一样,这只甚至没有链子,可是原本应该挂链子的那个连接件却和妈妈的那一只一模一样。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多出这么一只怀表,可是我相信一定应该还有链子,很有可能是脱落了。小的时候,妈妈从不给我玩她的怀表,可是姨妈曾经提起过挂怀表的链子是二十年前国内最好的工匠打造的,价值不菲,甚至超过这块怀表。

我猛地跪倒在地上,把手伸到床下继续摸索,但是什么也摸不到。于是干脆把衬衣和裙子也脱了,只剩下白色的衬裙,然后整个趴在地上,把头也探进床下,试图看得清楚一些。可是不看倒也罢了,一看几乎把我的魂吓飞到十万公里以外。有一个人躺在床底下!

尖叫刚刚溢出口,舱门就被人敲得象是打雷。我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形象,几乎是跳起来就跑去开门。门一开,也不管外面是什么人,我就语无伦次地指着床铺尖叫起来,“里面有人!里面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