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极其普通的清晨,天还没有大亮,张村的人们眷恋地赖在各自的炕头上。趴在院墙下的老黄狗,耷拉着耳朵,等待着被主人熟悉的脚步声唤醒。一队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冲破了还未散尽的晨雾,密密实实地围住了这个小村,另一队士兵径直杀进村子,挨家挨户踹门破窗而入,驱赶着屋子里受惊猛醒而衣衫不整的村民,稍有不从就遭刀捅或射杀,吉直满色眯眯的目光在混乱中搜寻着,见到年轻女子就抓进屋奸淫。面对飞来横祸,张村村民毫无抵抗能力,只能任由摆布,一时间哀声漫天,鸡飞狗跳,而残忍的日军连狗也射杀了。
吉直满整整衣襟,用日语说了句什么。
翻译点头哈腰地答应,转身挺直背对着村民吆喝着:“出来照相喽!全村都得出来!大青崖下集合!”
人们被押到村边大青崖下,张北一家也都在其中,张父紧搂着花花。
八百名村民面前,摆着六架蒙着红布的机器,张父惊恐地盯着红布,内心涌起不好的预感,他抱起花花,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肩膀上。
川岛见人群集合地差不多了,点点头,吉直满、小林春爻、桥本犬正各拔出指挥刀一指,士兵们跑到机器旁掀开红布,是六挺九二式重机枪。机枪开火。飞射而出的子弹像决堤的河水瞬间淹没了村民,很多人还来不及反应就倒下了。
……
张北从货运列车的车厢里爬出来,溜出货场,溜出奉天城,悄悄地摸回张村。圆月高悬。张北猫腰走上一道高岗,高岗东面就是张村。张北马上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整个村子都被围上铁丝网,还搭起几个高高的木架哨台,哨台上有日本兵值班,探照灯晃来晃去。村里的几百间房屋都没了屋顶,残垣断壁都被刷上白石灰,几处烧断的房梁黑乎乎的,被隐藏在白墙后边。
张北揉揉眼睛,以为走错地方,他一眼看见山坡上的老君庙面貌依旧。
张北翻过铁丝网,爬行着找到自家的大院。所有能烧着的都成了黑炭,几排大瓦房的房梁倒塌,砖头瓦砾盖住了炕头。张北在砂石堆里见到一个踏扁的拨浪鼓,是花花的。
张北呆呆看了一会,发疯一样用手在瓦砾中刨着。
忽然,张北见到铁丝网外,有一道身影奔向不远的大青崖,张北用袖子擦擦眼睛,是一个穿着黑斗篷的人。张北一路跟随,屏息躲在大青崖下的阴影里,就见黑斗篷正在用绳子测量着什么。
张北潜行到他身后,一把捂住他的嘴,示意他不要出声。黑斗篷瞪着惊恐的蓝眼睛。
西洋人?张北压低声音问道:“在这儿干嘛?我们村的人到哪儿去了?”
黑斗篷有些兴奋地打量张北,用生硬的汉语说:“我在测量这里的面积,估算埋了多少人。你看到屠杀的情景了?”
张北睁大眼睛:“屠杀?全村都被屠杀了?”
黑斗篷失望:“你不知道?那就快离开吧,日本人发现,我也会被杀死。”
张北揪住他的领子:“告诉我!”
黑斗篷被张北的狰狞吓住,用手往下指指。
张北刨开身下的土和石块,赫然看见埋住的一层层尸体。
张北涌出一口鲜血,他大吼一声:“我爹我娘,花花,我全家人在哪?”
远处探照灯忽然照来,机关枪扫射,子弹打在张北身边的石块上嗖嗖乱窜,接着从张村跑来几个大喊大叫的日兵。
黑斗篷举着双手站起来,用日语大喊:“我是美国记者汉特!只有我一个人!”然后小声对张北说:“你快绕过石崖逃走吧。”
张北:“不,你必须告诉我真相!”
跑来的两个日本兵上前对汉特一顿枪托乱打,并用日语审问着,汉特似乎只会这一句日语,不停重复并夹杂日本兵也听不懂的英语。
两个日本兵捆绑起汉特刚要带走。张北从崖上跳下,用一块大石砸在一个日兵头上,日兵发出沉闷的叫声身子瘫软。张北夺下他的枪,另一名日兵回身举枪就射。子弹打中张北身前的日兵。张北连开两枪,开枪的日兵倒地抽搐。
张北从日兵身上抽出刺刀,要来割断惊呆了的汉特身上的绳子。汉特躲避大喊:“不!不要动我的绳子,它可以证明不是我干的。”
张北揪住汉特往山沟里拖:“你得告诉我我的家人怎么样了!”
汉特:“村子的人全被杀了,只要你的家人还在村子里……”
张北一个踉跄几乎要跌倒。两个受伤的日兵在呻吟着,张北放下汉特跑回来捡起枪。
汉特:“不,你不能杀……”
张北把枪里子弹都打在俩日兵的头上,接着把汉特往树丛中拽。汉特挣扎着不走:“我的采访包藏在浑河边老桥第二个桥洞里,有采访笔记和胶卷照片,你交给美国领事馆我就不会死。”
张北:“告诉我行凶人的姓名!”
汉特:“士兵来自奉天守备队29中队,这些军官……有来自守备队的吉直满;有来自宪兵队的桥本犬正、还有……”
啪啪两声枪响,基地里的日军包围上来。汉特用日语大喊:“我是美国记者汉特!”
张北站在原地连开几枪,然后扔下空枪跑进了黑暗的树丛。
森林上方的挂着一枚象征着全家团圆的圆月,月下张北孤身一人。
他躲开日军的搜捕,找到汉特藏的采访包,游过浑河,精疲力尽地躺倒在一片树林里,大口喘息着。待呼吸稍稍平顺之后,张北一骨碌爬起来,拉开采访包,借着月光翻看照片和写满英文的采访本,读着汉特的记录——
“我到来时,尸体还都没来得及埋好,清理现场的朝鲜人也都不知道我的身份,就让我了解到很多。”
“日本军把村民往大青崖下驱赶,说是照相,不去的就地枪杀,还有不少妇女被现场奸淫。日军机枪扫射着,村民层层中弹扭曲哭号,有的人四散逃跑,”
“搬尸体的朝鲜人说,这个粉色衣服的小女孩被父亲用身体护住,没被机关枪打着,压在死人堆里,她喊着‘爸爸我热’,就钻出来了,日本兵用刺刀把她挑了起来。”
……
张北大叫一声昏倒在地。
不知过了多久,天空下起雨来,冰冷的雨水哗啦啦地砸在张北脸上,将他从昏迷中救醒。张北艰难地起身,脸上流淌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他四肢并用爬到一棵大树下,捡起一块边缘锋利的石头,一点一点在树干上刻下全家15口人的名字,并在旁边刻上吉直满、桥本犬正、29中队。
张北大吼一声仰起脸任由雨水冲刷,他举起双手对天起誓:“放心,我张北对天对地对你们发誓,一定用15个日本凶手给你们偿命!”
远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一群日军朝树林里搜索而来。张北站起身。
……
时重时轻的急促脚步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张北气喘吁吁穿过树林、水沟,跑进一片薄雾升腾的玉米地。他忽然脚一滑扑倒在地,一看满脚都是踩碎的蚂蚱,身下也是密密麻麻的蚂蚱,正在进餐的蚂蚱轰地一声腾起,落满张北一身。
张北身后日军和警察追了上来。
张北往玉米地深处爬了几步,白衬衣已经被蚂蚱完全盖住。
追兵来到张北附近的田头上,一群受惊的蚂蚱突然飞起,遮天蔽日扑到日军的黄色军装上,军士们惊叫着扑打,连牵来的几条狼狗都被蚂蚱撞得呜呜哀鸣。现场大乱。
追兵遮住口鼻,沿田垄继续搜寻而下,其中一个士兵被田垄上踩住的蚂蚱滑倒,摔在张北几步之外,士兵赶紧爬起跑掉。
听到声音远去,张北抖掉浑身的蚂蚱,望向日军走去的田垅,周围的玉米早被蚂蚱们扫荡成直挺挺的光杆,张北又看看满地被踩死的蚂蚱,惊叹得瞳孔放大,他心中默念:“这些卑微的小虫,舍生忘死而来,是对人间的天谴吗?它们不正是我的榜样吗?”
张北从头发上抓过一只活着的蚂蚱,端详好一阵,小心地揣在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