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生会忘记许多事,可有两件事,李小二至今还记得。
那一天傍晚,当他站在门外向着夕阳望去,他看到一轮红日穿破彩霞,缓缓升起。
六月六,这一日,青山脚下的风很大。
风,它好似在迎接一个人,
冷风。
冷风吹在少年的脸上,笑,他不住的大笑。
笑凝固在他惨白的脸上,这是他一百次笑。
没有人会数自己的笑,是的,他也不例外,他记得自己的笑,只是因为——“咳!咳咳!”
你知道习惯这东西,人一但养成,想改还真没那么容易,那么到底是怎样无聊的一个人,会把数咳嗽当成习惯呢?
他停了笑,一手靠着墙,一手捂住嘴,“咳……咳咳……”第一百零一次!
记得最开始的时候,他是刻意数的,甚至拿笔在纸上记录下来——他每一天咳嗽的数量都会在一本专门的本子上记录下来。现在,习惯已内化为潜意识,即便他现在已不需要再数、再记忆。
血,他看到了血,扶墙的手忽软,身子往后一倒,他又笑了,白的牙,红的血。
“到底……到底是逃出来了。”
左边的嘴角轻轻咧开,你会看到水波,春风,湖面。阳光随着笑意,穿破云层,涌入海底,深深的化一个酒窝。
天上?人间?——不,不,他脑海里有的只是两个字,那快意恩仇的——江湖!
听说,听说客栈是英雄豪杰聚会的地方。对,客栈,他要去客栈。除了见识英雄豪杰外,还要休息——休息,他感觉好累,真的好累。
他已经一连奔波了十数日,疲倦写满了他的全身,上衣的灰布衫一道道裂缝横七竖八,若不是天下最厉害的剑客,又有谁能划出这一条条快而顿的伤痕?
鞋子已看不清颜色,你若仔细,不难发现,它已没了鞋底,若不是天下最厉害的剑客,又有谁能在一个人狂奔时,划平鞋底,而不伤脚丝毫?
是的,他遇见了天下最厉害的剑客,两位剑客。
在竹林,在山间,在奔跑,在跳跃,在每一分每一秒,他们无处不在,他们无所不能。
扶着墙,他向前走了两步,眩晕像是一道光,忽地照在了他的脸上。他的眉目皱成一条线,又晃了晃脑袋,扶墙的手一点点下垂,眼前一片黑,一片白,黑乌云般涌来,白再不见了。
他看到一间小屋,干净,整洁,这不是赏心悦目的美,更像是自然的美,心旷神怡的。
屋子里的窗半开着,阳光像是害羞,仍驻足在窗外,不肯进来。
门忽地晃动,嘎吱,嘎吱。他的身子本能地向后一缩,倒退到墙角,像小女孩一般道:“谁?”
“你……你醒了!”女孩的声音明亮而清脆。
光探了探脑袋,沿着窗边爬进小屋。
青涩的光被少年看得不好意思,跃身跳入碗里。
“啊……烫,烫!”女孩快步走到床头,放下药碗。
“哈哈,哈哈!”少年已捂着肚子,笑抽在床角。
女孩倒是一点不气,她略带怜惜地嗔怪道:“你还笑,你知道你病的有多重吗?”
少年调皮的点点头,又认真的摇摇头——头还有一点痛。
“爷爷请了大夫,大夫说你的病很奇怪,他从来也就没有遇到过,还是早些……”低头的瞬间,女孩的脸像是晚霞亲过一般,“你,你在看什么?”
少年已从床角爬出,孩子一般伏在她的面前,眼神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
他从来也没有看到过像她这样的姑娘,眼睛不是很大,却是水灵的像是春风中新生的绿芽。
冲着女孩微笑,开始他故作满不在乎,“大夫的话最不可信,我出生的时候,大夫说我活不过七天。七天的时候,他又说,活不过一个月。一个月说一年,一年说两年,三年……现在是十八年。”一边说,一边端坐,神色也从玩笑,愈渐严肃,声音也渐轻了,“今年,我已经十六了。”
神色一转,他忽地他跳起身,昂首站立,气势如虹:“不过,我是不会信的!我白无病,要身体健康,长命百岁,哦,不,千岁,万岁!”
“噗嗤。”女孩笑出声,声音轻快道:“那不是成了乌龟,王八?”
“嘿嘿。”无病挠着脑袋,笑而不言。
她拿过药,“快吃,吃了药,才能长命百岁。”
“嗯。”他点点头,接过碗,喝到一半,才想起药原来是苦的。咕噜咕噜,一口干完,笑道:“这还是我第一次这么痛快的喝药。”
笑从他的嘴角消逝,低下头,难过的快挤出泪来。
“怎么了,药太苦了吗?”
沉默,摇头。
“快喝,阿云,你去右边拦他。”
“兰姐姐,他……他呵我痒……哈哈,哈哈。”
“哼,他不乖,回头叫少宫主收拾他。”
“兰姐姐,你先救我一救……好哥哥,我错了,你,你放过我吧。”
回忆被女孩的声音打破,“我刚刚好像听你说,你姓白?”
“啊,怎么了?”恍如梦中惊醒一般,无病的心不住地慌跳。
这一句反问,像是晴空没征兆的暴雨,还未来得急打伞,人已被淋湿。故而遮掩道:
“没,没什么,只,只是我们这姓白的很少。你说你叫无病,是因为从小经常生病吗?”
他忽想到,一个人游走江湖,应该时刻保持着神秘,像自己这样一眼被人看穿,传出去,还,还有什么脸面?——“不,不是。我从小身体就好得很。”他愈说声音愈小,到后头,连自己也听不见了。
他说谎时,竟丝毫没有想到,方才自己早已将自己从出身起的状况一一说了。
“嗯。”她木地点头,“你好好休息,我晚一点再来看你。”说完,她拿起碗,轻快地关门而出。
“信了?”无病如释重负,想来天下还有这般可爱的姑娘,“哈哈,哈哈。”笑了一阵,只觉脑袋隐隐作疼,躺下身,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她再来时,他已觉是久别重逢。
“起床,吃药了!”女孩好似也同无病一样,这一夜不见,如隔三秋,而三秋不见,又恍如昨日。
“喂,起床……起……你,你”
她触到了他的手,冰冷的手。
他触到了她的心,炙热的心。
一个骗人的人竟然自己把自己骗了。
胡乱地睁开一只眼,开怀大笑,“哈哈,哈哈!……”又咳嗽了两声,强撑着身体,苦笑着坐起,“好玩,好玩!”
“你!”她伸手去打,他知道她要打。然而时间在那一刻凝结,他终是没能躲掉。
疼痛拂去脸上的笑,剩下一副认真模样;而她,脸上的怒也早已消逝的干净,丝丝的惊意,从嘴角涌上眼帘,随着一声“哇”夺眶而出。
爷爷闻声赶来,在门外站了半会,涨红了老脸,轻叹了一口气,拂袖而去。
半开的门,空空荡荡。他出神地望着,心已不知去了何方,胸口的肌肤还隐隐留恋着一分钟前逝去的温暖。
一天,两天,他希望自己的病好得慢些;四天,五天,他希望自己的病好得快些。
时间像债本,一日日堆积,压得他喘不过气。屈指一算,已是半月之久。
“怎么,怎么还没好……”
他打碎她手中的药碗,强撑起身质问道:“你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我从小就开始吃药,你在里面加了什么东西,我清楚的很!”
这连日的欢笑,她以为她早忘了哭的味道;然而,泪又是在那么的不经意间,淋得人狼狈不堪。那一刻,她明白一个道理:云要下雨,是不用天同意的。
没有解释。
爷爷沉默地走进屋,沉默地将破碎的碗一片片拾起,沉默地叹一口气,又沉默地离去。
那一瞬间,他好像得到了答案。他笑了,答案是什么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一地潮湿,忽开出漫山遍野的花。他看到有一个傻瓜,她背着一个人。那个人从来没有见过山,于是呼唤着,“这!那!”他怎么就不曾感受到,汗侵湿了她的背;他怎么就不曾看到,她原是那么小,那么小的一只。
第十八天,清晨。
太阳从原点缓缓升起,他挥一挥手,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