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是南京夏天最热的日子。白天的最高气温说是38℃实际上40℃都不止。晚上又比白天加倍难捱,因为白天多少还刮点热风,一到傍晚树叶便纹丝不动,闷得人喘不过气来,身上汗水像是被人装布袋又使劲挤压一样,从每一个毛孔里汩汩地流出来,睡过的草席湿漉漉一片。
出版社在这样的高温天气改变了作息制度,下午三点钟上班,以便大家能睡个午觉,避开日头最辣的锋头。据说出版局前几天有个老同志骑车上班路上中了暑,送到医院没救过来,就这么死了。整个出版系统为此人心惶惶,大有生命短促朝不保夕的危机感。
钟芸中午是在办公室里睡觉的。她那间顶楼的小宿舍在这种天气是再典型不过的蒸笼,楼下又正巧是公用厕所兼盥冼室,钟芸不关窗户则气味难闻,关了窗户又等于是束手待毙,所以干脆把凉席挟到办公室里,中午休息时间长,同事们便都回家,钟芸锁上前后门,把吊扇和台扇都打开,加上房间高大阴凉,钟芸一个人倒也舒舒服服自得其乐。
这天钟芸因为从图书馆借到几本“世界之窗”杂志,躺在凉席上一看就看到两点来钟。钟芸有睡午觉的习惯,熬到这时候已经是呵欠连天,铅字在眼前模糊一片。她把杂志收拾好垫在脑袋下面打算抓紧时间睡半个小时,不然下午就脑袋发胀什么事也干不成了。
闭上眼睛只觉得身体轻轻飘飘地要进入睡眠状态,忽然听到门上有“剥剥”的敲击声。钟芸骤然一惊,脑子从半睡眠中回到现实,空洞洞地有一种失重感。她睁开眼睛,欠起半个身体仔细倾听。“剥剥”的敲击声又一次响了起来,极轻微又极有耐性,可以想象敲门入那一小心谨慎的模样。
按说钟芸完全可以不理睬他。现在是午休时间,出版社的人不会在这个时候跑来敲门。若是本办公室的人提前来上班,那就会理所当然用钥匙而犯不着多此一举。
然而此刻在办公室的毕竟是钟芸,老实忠厚的她压拫儿没有想到不声不响装傻这一回事。她从席子上爬起身子,随手揉了一把惺忪发红的眼晴,把凉席和衣服拉一拉平,就走过去开了门。
门外站了个神色拘谨的陌生小伙子,身材瘦小甚至看上去有点羸弱,穿一条灰色涤纶长裤和一件灰蓝条子的翻领汗衫。他脚下一边放着一捆体积硕大的行李卷,一边放了一只鼓鼓囊囊的提包,手里还拎一只装了脸盆和热水瓶的网袋。因为负重上楼,此刻他汗出如浆,头发湿漉漉地紧贴在头顶,灰蓝条子汗衫像是能挤得下水来。
“请问你找谁?”钟芸客客气气又不无惊讶地问他。
“我不找谁。”神色拘谨的小伙子略带矜持地回答:“我是从南京大学分配到这儿来的。敲了几个办公室的门,只有你这儿有人。难道今天都不上班吗?”
“不,我们最近三点钟才上班。”
“哦,是这样。”小伙子如释重负,探身朝,办公室里看看:“看来我只好在这儿等到三点钟了?”
“当然。你进来吧。”钟芸说着,到她睡觉的地方把席子收起来,又把电风扇调了个头,对准客人吹风。
两个人隔了一张办公桌坐着。钟芸把一本《世界之窗》翻过来折过去,觉得应该跟新来的同事说几句话,却搜肠刮肚想不起来说什么才好。小伙子则不知怎么显得面色阴郁,目光很挑剔地在办公室里打量一切,仿佛力图找出什么说服自己不要相信这儿的东西。
“在这儿上班好像还挺舒服?”他终于开口问了钟芸一句。
“哦,还好。”钟芸头也不抬地回答。“弹性工作时间,可以有点自己的小自由。”
“什么小自由?”
“比如说,看点书啦,写写信啦,有家庭的人上街买个菜啦,一般都没人管。”
小伙子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不屑于得到这些“自由”似的。
钟芸终于想起来一句可说的话:“早就听说要个大学生来,原来就是你。”
小伙子神色这才略微开朗起来,颇有点自负地回答:“我们这一届同学大都分到机关去了。我还算对口。”
“我不知道……你叫什么?”问完这句话钟芸的脸不由自主红了一红。
“吴弘。口天吴,弘一法师的弘。”
“南大中文系的吗?”
“中文系。我毕业论文做的是古汉语研究。”
“哦。”钟芸说完这个“哦”字,便再也无话可说,同时也觉得完成了自己做主人的义务,打定了主意不再主动开口了。
幸好很快就有人来上班,渐渐地办公室里脚步声说话声喧闹一片。吴弘站起来,说要去找社长报到,又问行李暂时放在钟芸这儿可不可以?钟芸自然说没问题,又指点了社长的办公室在什么地方,一直把吴弘送出楼道。
办公室里的同事一个接一个急匆匆走进来,晒得满脸通红,汗流浃背。看到钟芸座位旁边的行李,都要问一问怎么回事?钟芸很有耐心地一个个告诉他们。同事就笑着跟她打趣:“好了,这回又来徒弟,你就成老师傅了。”
钟芸轻声冋答:“也不一定分在我们编辑室呀。”
结果不到一个小时,吴弘却居然由社长领着到办公室里来了。原来他真的就分在这个编辑室,此刻社长带他来跟大伙儿见面。社长先介绍吴弘的名字,再领他到编辑室主任办公桌前,把他交给主任。社长走了之后主任便代行其事,领吴弘到每个办公桌前走了一圈,无非彼此通报名字,握个手,说几句浮光掠影的客套话而已,介绍到钟芸这儿的时候,吴弘说,“我们已经认识了。”钟芸这时候脸就红得厉害,站起身,不知道跟他握手好还是不握手好。
主饪说:“她叫钟芸,复旦中文系毕业的,业务上很不错,是我们室一员干将。”
吴弘眼睛亮起来,说话的口吻跟刚才判若若两人,意思是刚才不知道钟芸是复旦毕业生,今后还要请她多多帮助。钟芸客客气气回答:“我也是新手,刚来不到两年。我们互相帮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