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上恰到好处,是在春节之前的半个月里。每年这个时候,报社里总要跟社会各界举办各种联欢会、联谊会、座谈会,答谢过去一年中各界对报社的援助及在新的一年中希翼这样的援助越多越好。座谈会自然是弄点茶水瓜子水果,大家吃吃谈谈就算完事。联欢会则不同,要出点即兴节目,要跳舞,要把气氛弄得热热烈烈,开幵心心。
那一天跟本市文艺界的联欢会,郑仁翮本来想要在编辑部“留守”,同事小古死拉活拽把他拖去了,说是要领他结识几位文坛才子,以后副刊的稿方便。郑仁翮说他不会跳舞,去了白占个地方,岂不是造成空间浪费?小古一个劲地回答说没关系,不会跳就看,坐着喝喝饮料听听音乐不也很惬意吗?
郑仁翮就跟小古平生第一次走进舞厅。
被报社租来用来开联欢会的这家舞厅据说是当时全市最豪华的娱乐场所了。进门是一个半圆形酒吧,穿红、黑两色制服的调酒师笑嘻嘻站着迎接客人,他身后是一排排琳琅满目的威士忌白兰地以及种种说不出名目的洋酒,玻璃门冰柜里则摆满了五颜六色的罐装饮料。虽是白天,桔黄色灯光却低低地照着柜台,弄出一副豪华奢侈的气氛。
舞厅的建筑格局大致是圆形,最东头的乐池与进门处的酒吧遥遥相对,两旁围满了低矮的火车座,拼花地板用油蜡打得贼亮,郑仁翮不由得杞人忧天起来,担心舞迷们稍不谨慎要摔跟头出洋相。
郑仁翮没有说谎,他确实不会跳舞。大学里同学们学得废寝忘食时,他是班上出了名的“逍遥派”,“老头子”相摆得足足,谁来引诱动员都不上钩。其实郑仁翮倒也不是思想守旧,他天生乐感不好,三拍四拍死活分不清楚,总担心万一舞场上搞错,不是白给人拣了笑料?女同学面前也无地自容。如此便故意装傻,遇有舞会先躲得远远,被逼得狠了就说羞于跟女生们勾肩拉手。他的一贯哲学是宁愿让人笑在明处,也不愿人笑在暗处。
小古拉了郑仁翮直奔副刊部同仁占下来的一圈火车座。玻璃矮茶几上摆了一盘瓜子,一盘花生米,一盘桔子和一把香蕉。此刻桔子已经被先来者瓜分干净,小古手疾眼快地扯下两根香蕉,塞一根在郑仁翮手上,说,“吃吧吃吧,这种场合不能客气,你客气就是别人福气。”
郑仁翮把手里的香蕉又扔回桌上,笑道:“我是食肉主义者,除了鸡鸭鱼肉,水果零食一概不感兴趣。”
小古瞪大眼睛:“哇!这么说未来的郑太太必须擅长厨房烹调手艺才行。”
郑仁翮端起茶杯喝一口微凉的茶水,王顾左右而言他,开始跟对面坐着的一位年长的编辑谈论起了气功宣传的问题。
此刻乐队正奏着一支欢快的“吉特巴”,舞池里拥拥挤挤,一个个晃肩顿脚其乐融融。小古早已手痒脚痒,这时也顾不得郑仁翮的“孤单”了,一个箭步窜了出去,拉起了邻座记者部的一个实习记者,迫不及待地冲进舞池,挤出一小方地盘就跳了起来。郑仁翮发现对面的老编辑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着话,眼睛却不时溜向舞池,一副心向神往的样子,不免觉得好笑。他知趣地打住话头,跟着也无聊地去看那些跳舞的男男女女。
郑仁翮不愧是学文学出身的,对美的事物有一种与身俱来的敏锐感觉。他仅仅只瞟了一眼,这一眼便在人头攒动的舞池里发现了一对不同寻常者。
这一对舞蹈着的男女,男的年龄约摸在四十到四十五岁之间,身材不算很高,宽肩窄臀,显得伟岸挺拔,劲道十足。他穿一套极合体的黑色西服,脚上是黑色皮鞋,领口袖口露出雪白衬衣,脖子上一条玫瑰红领带。女的十分年轻,最多也就是二十三四岁,头发高高地盘在头顶,上身一件玫瑰红紧身羊毛衫,衣长及腰,下面是黑白小方格的薄呢大摆舞裙,脚上一双小巧玲珑的玫红色软面皮靴。两个人全身上下只有黑白红三种颜色,搭配得既和谐又醒目,两个人的舞姿更是妙不可言,男的动作干脆利索,前进后退左转右转无一处多余,也无一处暧昧。女的则像是如影随形,如月随日,在男伴的手里陀螺一般滴溜溜转,跟前跟后找不出一处破绽。
郑仁翮看得正出神,乐曲嘎然而止,这一对舞伴随之一个漂亮的造型,而后手拉手笑微微地退向舞池外边。男的稍微有点喘气,而女的轻松自如,丝毫不见任何疲倦之态。
下一个舞曲紧接着缓慢地奏出来,是一个抒情的世界名曲《薄雪花》。老编辑一听这个曲子眼睛发了亮,起身走向早已瞄准了的一位四十左右的女记者,邀请她下舞池过瘾去了。整整一圈火车座里只剩下郑仁翮一个人,他也就自得其乐,喝着茶,再一次地用眼睛寻找刚才的那对舞伴。
他们在舞蹈的人群中依然显出不凡的身手。须知这慢三步虽然好跳,要跳得端庄优雅高贵却不容易。差不多的人不是老羊拱圈一样地拱来拱去,就是推磨盘一般没完没了重复这一个动作,看的人没趣,跳的人自我感觉也不怎么样。而这一对舞伴,男的上身纹丝不动,真正可以说是“坚如磐石”,双腿迈出去的幅度却是极大,随着脚步的迈动,身体跟着一高一低,一高一低,呈海浪起伏的缓慢姿态。女伴对他掌心的每一个暗示心领神会,转身,踢腿,鱼一般地滑上他的后背又滑下来,身体僵硬着扑向地面又在着地前一瞬间里让男伴伸手捞起。她宽大的裙摆在连续转动中旋撒开来,象一朵动感强烈的喇叭花。她的身体在舞蹈中轻盈得像空气,像水,像云朵,像花瓣。当他们双双在舞池里旋转滑行到了郑仁翮前面的时候,带动起来的空气如清风徐来,郑仁翮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又缓缓吐出。
令郑仁翮感到不解的是,文艺界的舞会已经是高手云集,这一对舞伴在众多高手中又是如此出色。他想象不出来他们是什么职业的人。专业舞蹈家?即便是舞蹈家,事先不经过严密的排练,也未必能跳得这么得心应手,天衣无缝。夫妻搭档?年龄上看起来悬殊太大。郑仁翮忽然察觉到自己意识深处有一丝丝异常,不愿意承认他们是一对夫妻。察觉到这一点之后他又嘲笑自己未免搭错神经,人家是不是夫妻关他何事!何用他来酸溜溜地打抱不平。
正胡思乱想着,眼前忽觉红光一闪,抬头看去,小古正领着那个穿玫瑰红毛衣的女孩笑嘻嘻站在他面前。郑仁翮不知怎么的就慌乱起来,忙忙地站起身招呼:“哦……啊……这是……”
小古一本正经说:“我们今天的舞会皇后吉小珂。怎么样,刚才看到她的精彩表演了吧?”
郑仁翮由衷地称赞:“真是不错,大开眼界。交谊舞居然也可以跳得这么精彩。”吉小珂扑哧笑起来:“干吗都站着说话?坐下来吧,我可是累了。”
三个人便在火车座上坐下来,吉小珂主动坐到了郑仁翮旁边,小古坐在他们对面。小古随手递一瓶汽水给吉小珂,她接过来,一仰头咕嘟咕嘟喝下去大半瓶。
小古对郑仁翮说:“老兄,我们这位皇后找你可是有事相求的呀。”
吉小珂放下汽水瓶,用手背抹一抹嘴:“是有点事求你。小古刚才已经对我说过你了,他说你一定会理解和帮助我们。”
郑仁翮莫名其妙,不知道舞会皇后会找他帮什么忙。他有点紧张,一改往日的老成持重,遇事不惊,屁股在座位上悄悄动来动去,双手也不知道往哪儿放才好似的。
吉小珂说:“是这样的,我在市群艺馆工作,搞舞蹈方面的辅导培训……”
她说她原先是部队文工团的舞蹈演员,转业到了群艺馆。刚才的男舞伴是她的同事,姓高,她们都喊他“老高”。群艺馆最近搞来一盘国际交谊舞大赛的录像,他们都看了,感到既新鲜又激动。他们觉得跳舞是一种很美好的事,既陶冶情操又锻炼身体,国外甚至把它作为一项体育活动来开展的。目前交谊舞在南京还只是初步兴起,预计会有很大的发展。但是他们觉得人们跳舞的水平普遍太低,无师自通者居多,上路子的很少,他们想要在全市幵展国际标准舞的训练,将来要争取训练出一支队伍,在国内甚至在国际上拿名次。
吉小珂双眼放光地说:“我是搞群众舞蹈工作的,已把推广国标舞视为我一生的事业。只不过目前社会上理解这项工作的人不多,总认为跳舞不是什么正经事,规规矩矩的人不进舞厅。这其实很可笑,不是吗?交谊舞在国外是被视为最高雅的社交活动的,怎么到国内成了三教九流们的无事生非?所以我们很希望报纸能够理解和支持我们,为我们撑腰,替我们作一些宣传。”
郑仁翮很惊讶于吉小珂滔滔不绝的口才,他点头应允道:“你们把稿子写来,副刊觉得可以用,当然尽量替你们用上去。是不是小古?”
吉小珂着急道:“唉呀呀,我不是这个意思。要是我们自己能写文章,也不用烦小古来找你这位复旦高材生了。自然是要请你替我们写。小古你倒是说话呀!”
小古笑着说:“你就帮帮他们的忙吧。好在文章也不要长,千把两千字足矣。”
郑仁翮为难道:“我对跳舞一窍不通,怎么写?”
小古意味深长地眨眨眼睛:“你就花点时间专门采访吉小珂一次听她讲。她一张嘴巴能讲得很。”
“可以吗?”郑仁翮扭头问小珂。
吉小珂双手一拍:“再好不过,我们说干就干,明天我跟老高约好,在群艺馆等你,我们可以为你表演分解动作,加上详细说明。保证让你有东西可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