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那一年的冬天,郑仁翮带着钟芸坐火车到了南京。
春节将临,正是南京一年中最冷的日子。头一天还下了小小一场雪,街道背阴处和树根下积雪尚未化尽,被泥土和行人的脚弄得肮脏不堪,斑斑驳驳像癞皮狗的脊背。雪化过的地方结了薄冰,滑溜溜的走不利索。以气势伟岸著称的南京马路上的雪松,冬日严寒中不知怎么就显得萎靡和憔悴,松针脏兮兮的,使钟芸一眼看过去大失所望。
在温暖的苏州小城里长大的钟芸,对南京的寒冷没有什么思想准备,两件毛线衣外穿一件薄薄的驼绒夹祅,一下便冻得抖抖索索。身体的寒冷又导致情绪上的凄凉,一眼过去的世界全都陌生,全都对她拒不接纳,她简直不知道此后怎样走过长长的一生。
郑仁翮分在报社的副刊部,钟芸则分到省出版社。两个人的单位离得不算太远,郑仁翮先送钟芸到出版社,帮她办好了报到手续,在分给她的宿舍里安顿下来,然后才回自己家。
下午郑仁翮又去看钟芸,见她的小房间墙壁上的石灰剥落,丑陋不堪,便上街买了一卷色纸和一大盒图钉,爬上爬下帮她把墙壁蒙得雪白一片。钟芸依然是做旁观者,偶尔递枚图钉什么的。钟芸告诉郑仁翮说,她明天打算回苏州,过完春节再来。大学毕业规定可以有一个月的休假。郑仁翮说,当然应该回家,有假期不用干嘛?他自己也要在家里睡一个月的懒觉,痛痛快快看它几本闲书。
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郑仁翮果然过了平生最悠闲懶散的一段日子,天天日上三竿才起身,晚上早早钻进被窝就着台灯光线看阿瑟·黑利的《航空港》、《大饭店》什么的。到了该正式上班的日子,才发觉皮带必须要松两个扣子才舒服。
上班没几天,接到钟芸打来的电话,说她已经从家里来了,也上班了,叫郑仁翮有空到她那去一趟。郑仁翮不知是什么事,当天中午就抽空赶了过去。原来是钟芸从苏州带了一些松子糖核桃糖什么的给他。钟芸说他上班以后感觉还好,领导和颜悦色,同事对她挺关照,她的任务是协助一位老编辑编一本词典,属于弹性工作,没什么压力。郑仁翮细看钟芸,发现她比以前更胖更白,身上穿一件新买的极时兴的墨绿色羽绒衫,把整个人撑得圆鼓鼓的,给人的感觉仿佛一个水灵灵嫩生生的绿皮大萝卜,新鲜得可爱。
郑仁翮向来不喜欢甜食,一大包松子糖核桃糖便借花献佛地孝敬了母亲也便宜了妹妹。
郑仁翮自己的工作,也应该可以说是无可挑剔了。副刊每星期不过出三版,平常来稿较多,却都短小,且质量上显而易见地差,三两眼便可以看过去一份,简直跟玩儿似的。碰上本市放映的新电影,上演的新剧目,或者偶尔才有的美术展览、歌舞音乐会少不了副刊部同仁的票子,因为评论艺术好坏的生杀大权掌握在他们手里,无论编辑这门行当在世人眼中多不值钱,碰到这种时刻总还是令人敬畏的。
郑仁翮后来又去看过钟芸两次,见她心情日益开朗和愉快起来,一切都已安排得顺顺当当,也就放心了。之后两个人便有很长时间疏于走动。
人就是这样奇怪,同班同学隔了千山万水的,就好象惦记得很,想念得很,书信频繁来往,恨不能一日三次见面才好。而同在一个城市里工作,彼此知道对方安然无恙,心里想着要见面还不容易,抬个腿就到了,反就轻易抬不动这个腿,一年两年互不通音信也是常事。郑仁翮和钟芸的情况就是这样。
郑仁翮因为比钟芸大个六、七岁,那年已经是差不多三十岁的人了。家里父亲母亲为他的婚姻大事着急操心,报社里同事也有一帮热心者暗中帮忙。郑仁翮老成持重,为人又谦虚有礼,虽是名牌大学毕业生,在报社里并不夸夸其谈,人缘是很好的。郑仁翮自己的相貌条件也不差:中等偏高的个子,结实匀称,衣着朴素却绝不落伍太多,一双眼睛安详中透着聪明气,走路的步态不慌不忙,就连头上过早露出来的几根白发,也给人一种成熟、稳重、可信赖感。
先是报社同事于有意无意间将几位待嫁女子推到郑仁翮面前。总是精心策划一个合适的场合,让男女双方亮相,大家都不说是介绍朋友,却又都彼此心照不宣,这样,一旦某一方不能满意,大家都不至于为如何回绝而伤神。这些被报社同事们认可的未婚女子,都有着跟郑仁翮相似的经历和特征:大学毕业,机关工作,家境良好,本人相貌一般但性格文静,腼腆或者矜持,是典型的知识女性。
奇怪的是郑仁翮对所有见过面的人都没有表示出特殊兴趣。大家在一起的时候他也跟她们和颜悦色地聊天,谈些所学专业及时下社会科学的新热点新口号什么的,不卑不亢,不冷不热。到临走的时候,他客客气气跟她们握手,说些“再见”、“认识你很高兴”之类的话,却绝不打听她们的地址电话,或者暗示还想见见面,或者干脆请她们看电影逛公园之类。显而易见他其实并不想跟她们再次见面。
热心者们凑在一起商量,琢磨着郑仁翮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什么样的女孩才能使他动心。中国人就是这样的热情善良,周围只要有一个熟识的人到了年龄还过着孤单的生活,别的人就会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就要千方百计帮他解决“孤单”的问题,如同割掉癌肿一样地割掉生活中这一块不和谐的东西。后来同事们终于悟出一个道理;同性相斥,异性相吸,不光指男人和女人,也应该包括性格和文化的因素。郑仁翮之所以对介绍来的这些女性不感兴趣,或许就是她们跟他很多方面太过相像,以至于使他顿觉索然无味。
那么就重新再来吧,群策群力,解决报社里这个“老大难”问题。这回要对症下药,胶姆糖一样粘住郑仁翮的眼睛,让他老兄无路可逃,乖乖地束手就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