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有时候很奇怪,做女孩子的年岁花儿朵儿一样娇艳的人,结婚生孩子以后迅速枯萎,憔悴得像一株干草。反之,从前横看竖着着不出什么赢人之处,生了孩子步入中年,却像莲花在水中慢慢地开放一样,一天比一天的白嫩红润,富贵持重。甚至有人越老越好看,老到七八十岁的时候,皱纹改变了脸上五官的分布,神情既富态又安祥。人们便很难想象她年轻时候的寂寞无趣。
钟芸便属于后一种女人的类型。孩子缠在她身边的时候,她憔悴枯黄过一阵子,等孩子送回家,两个人重新过起了吃食堂的清闲生活,钟芸脸上就幵始转白转嫩,皮肤细腻,双颊红润,戴一副精巧的茶色眼镜,目光在眼镜后面端庄凝重,举止动作带一点优雅的漫不经心,看上去是一位地地道道知书识礼的年轻母亲,养尊处优的好脾气的太太。
这一年的三月十二日,政府规定的植树节,省级机关全体大动员,用汽车把干部们拉到中山陵挖坑栽树。中午休息,人们聚集在一个很大的庭院里喝水吃干粮,说说笑笑,互相开一些诸如“妻管严”之类的不伤大雅的玩笑。不在一个单位的老同学老朋友趁机有一番小小的团聚,交换做上司做下属做丈夫做父亲的心得,感慨着人世沧桑日月如梭。
钟芸忽然在人群中发现了郑仁翮的背影。他挤在一个半人高的大茶桶前面,拿一只搪瓷缸子咕冬咕冬牛一样的喝水。钟芸一阵兴奋,走近去喊了声:“老郑!”
郑仁翮听到喊声本能地转过身子,右手端茶缸,左手还抓着小半个吃剩的夹香肠的面包。
“哦呀,是你。”郑仁翮笑起来,赶紧把小半个面包塞到嘴巴里,塞得腮帮子鼓出来,喉咙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他喝一口水把面包咽下去,腾出嘴巴问钟芸:“你们出版系统也来了?”
“来了。”
“怎么样?战果如何?”
“不怎么样。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夫子们,我们那块地又特别难挖,碎砖乱石特别多。你看我这双手——”
钟芸把一双白白胖胖的小手伸出来,掌心已经赫然有两个紫色的血泡。
郑仁翮跟着伸出手,手心里同样有两个血泡,只是比钟芸的要小一些,颜色深一些。
“瞧,都够狼狈。想当年插队的时候,天天拿锹挖土,也没觉得怎么样。”
钟芸感慨道:“看起来我们是老了,一点活力都没有了。”
郑仁翮端祥她的脸色,忽然一笑:“你也配说这话?我倒觉得你越活越年轻了似的。你气色好得很。怎么样,过得不错吧?你生孩子我是知道的,就是家里家外穷忙,一直也没有去看你。”
钟芸嗔怪他:“我结婚之后你还没上过门。我早已经不住在单位宿舍了,搬进新房子了。”
郑仁翮很厚道地笑着:“你结婚我很高兴。总算有了个家,有了个保护你的人。在这之前我总替你担着一份心,觉得没把你照顾好,对不起全班同学似的。”
两个人说着话,不由自主地并肩离开人群,在庭院角上的一条小溪边坐下来。小溪对岸有几株盛开的梅花,颜色淡淡的。坡岸上的野草陆陆续续冒出些绿色。此外目还都是一片桔黄。
钟芸简单地告诉郑仁翮她结婚后的一些情况,又说孩子已经送回老家奶奶那儿了,吴弘和她都不善家务,又上班又带孩子实在应付不了。郑仁翮就轻轻地“啊”了一声,仿佛替她遗憾惋惜似的。郑仁翮自己想要孩子又没有孩子,将心比心,就总把人家的孩子看得十分珍贵。
“孩子送走,你不想她?”郑仁翮带有几分好奇地问。
钟芸轻轻叹一口气:“怎么不想?也是没办法的事。人生在世总不能处处称心如意,要了这要不了那,只好权衡轻重,拣那最最必需的要。中国的女人,像你夫人那样活得轻松自在的,恐怕也没有几个。”
郑仁翮微笑道:“怎么扯到她上去了?”
钟芸说:“我确实欣赏她的洒脱。她那样的人讨人喜欢。”
郑仁翮说:“你也讨人喜欢,你有你的味道,尤其在当了母亲,成熟之后。”
钟芸淡淡一笑:“你一向会安慰人。”
说到这里,有人大声吆喝,说:“上工了,上工了。”钟芸和郑仁翮回头看看,见人们已经纷纷拿铁锹、扛镢头往外面走,就忙忙地站起身,互相说一句“再见”,各自寻找本单位的队伍去了。
下午收工回来,出版社的大客车一路停靠,陆陆续续把疲惫不堪的人卸在离家门不远处。钟芸和吴弘下车的时候,吴弘出人意外地没有等钟芸一起走,一个人疾步拐进巷子,用着两只胳膊走得飞快。钟芸心里想,他今天想必是累得狠了,下午她看见他很卖力地用铁锹挖地,把一张脸憋得紫红。
钟芸没有去追赶吴弘。她今天也很累,腰疼得厉害,下身胀胀的,像是又犯了老毛病。她一手扶着腰慢慢地走回家,开了门,见吴弘已侧身躺在床上。她随口说一声:“怎么累成这样?”就到卫生间洗手洗脸,用湿毛巾把头发搓一搓,外衣换下来扔进洗衣机里,这才一底股坐下来,懒懒地一点都不想动弹。
两个人都不想动也不想说话,屋里一时间仿佛空寂无人似的。后来天色渐渐黑了下来,钟芸想起晚饭还没有着落,打起精神朝床上喊一句:“晚饭想吃什么?”床上没有回答,钟芸猜吴弘大概是睡着了,指望他张罗晚饭是不可能的事,捶一捶腰站起来,慢慢地走到厨房里,开了橱门看看没什么可吃的,便将就着煎几个荷包蛋,下了两碗阳春面。
她把晚饭端到桌上,筷子拿好,这才进卧室去叫吴弘:“喂,起来吃点东西吧。”吴弘依旧是侧身朝里,没有反应。
钟芸好笑地动手推他,说:“怎么就成了一摊烂泥巴,至于这样吗?”
吴弘忽地把身子昂起来,双眼红火火地瞪住钟芸,说:“我是累得很,我不比你,你心里兴奋,有根精神支柱撑着,累死也无憾!”
钟芸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傻傻地问:“你这是说什么呀?”
“我说什么你自然知道。”
“我不知道!”钟芸也恼了,声音提高了八度。
“你不知道?”吴弘索性下了床,站在地上和钟芸面对着面:“你说谎不嫌脸红!什么不知道?中午休息的时候和谁说那么长时间的话?大庭广众之下说了还不够,还要躲开我们,跑到小溪边去坐着。多纯情多诗意,多浪漫蒂克,当初我和你谈恋爱的时候也没有这么浪漫过,简直叫我这个做丈夫的羡慕呢!”
钟芸哧地笑出声来,说:“你以为是谁?不就是我在南京唯一的同学老郑嘛!我们都一两年没碰过面了。各人都有各人的一摊子事,平日无故谁也不会找谁去说个话,所以碰到了就难免多说几句。”
“多说了何止几句?不知道的人,准还以为你们是……”吴弘总算顾了钟芸的面子,没把下面的话说完。
钟芸的一张脸却已经微微发红了。然而她没有生气,相反心里倒有几分安慰,觉得吴弘的嫉妒便是对她的重视,说明他深爱她,心里时时刻刻有她,提心吊胆生怕她被别人骗走。钟芸对吴弘的狭隘脸上不悦,心里是实在乐意接受的,所以她没有反驳什么,只温和地推了推吴弘:“孩子都快一岁了,说什么傻话!快吃晚饭去,面条都泡烂了。”
吴弘僵立几分钟,想想也觉得有点无趣,鼻子里哼出一股气来,耷拉着面孔走出房间,往饭桌旁一坐,故意把面条吃出很响的声音。钟芸又好气又好笑,也不理他,由着他爱怎么发泄就怎么发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