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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鸡尾酒 1

下午两点钟,郑仁翮刚到报社上班不久,正在给星期六的副刊划版面,同事小古从隔壁房间跑来喊他:“小郑,你的电话!”

郑仁翮放下手里的笔和尺子,走过去接电话。小古故意等在门口,郑仁翮从他身边擦过的时候,嬉皮笑脸地补充一句:“好甜的苏州糕团。”

郑仁翮一下子便明白是谁的电话了。钟芸那一口糯糯软软的苏州腔太容易识别,小古只接过她两个电话,就给钟芸起了个绰号叫“苏州糕团”。

“喂,把‘苏州糕团’带来给我们看看”。小古又说。

上班事不多,同事之间就喜欢开一些无聊又并无恶意的玩笑。郑仁翮不理他,走进隔壁房间,把那只搁在桌上的乳白色话筒拿起来,尽量把声音压得低一点。“喂?”

“是老郑吗?”钟芸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虚浮和犹疑,底气不足似的。与郑仁翮所有的同事和朋友都不同,钟芸从来不喊他“小郑”,而喊“老郑”,仿佛他比她要成熟和年长许多,她以一种对待兄长的尊敬来对他。

“有事吗?”郑仁翮的声音尽管压得很低,却仍不失和蔼和俯就。因为钟芸对他的态度,意念中他便总是把钟芸当成自己的小妹和被保护人,说话的腔调也不知不觉有些居高临下。

“我……有点事。”

“是不是很急?”

“……很急。”

“那好,我就去。在哪儿见面?”

“……老地方。”

“老地方”是指报社附近的一家高级豪华商场——金丽商场。那里面因其豪华昂贵而顾客寥寥,又因为冬有暖气、夏有冷气而舒适温馨,再加上两个人的单位离商场都不算远,那里无形中就成了他们见面的地方。

郑仁翮放下电话就去拿围巾手套,急匆匆下楼。小古不知在后面挤眉弄眼说了句什么,几个同事开心地大笑。郑仁翮只当没听见,他知道对这一类的玩笑话不能太认真,太认真了反倒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若是豁豁达达泰然处之,别人见怪不怪也就算了。

天很冷。柏油马路冻得发白,行人的面孔耳朵却又红得可笑。放在七、八年之前,这该是他们复习迎考准备放寒假的时候了。南京的天气就是怪,夏天死热,冬天死冷,简直不让人过个痛快日子似的。郑仁翮缩着肩膀蹬着自行车的时候,忽然想起钟芸今天的态度有点不大对头,说每句话都要考虑再三,一点也不像有急事的模样。但是郑仁翮没有往深处再想。钟芸就是这个糯糯软软没有主见的人,她如果爽气一点厉害一点,便也不会是今天这个钟芸了。

郑仁翮在金丽商场附近锁好车子,从来来往往的汽车空隙中穿过马路,几步跃上商场台阶,掀开厚厚的棉布门帘钻了进去。一股融融的暖气立刻包裹了他的全身,脸颊和双手酥酥的,仿佛在一点一点地化冻。空气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令人愉快的气味,是香水、漂亮的包装纸、丝绸、皮革及种种装璜材料混合在一起的那种味道,因为棉布门帘的阻隔而只在商场内部空间流动。郑仁翮三步两步上了楼,穿过礼品屋和时装厅走到他们的“老地方”——安全楼梯前的一小块空地。钟芸还没有到。钟芸的单位比郑仁翮路远,通常她也总是在他后面到达的。

郑仁翮靠在墙上,不由自主就摸出一根烟来点上。抽了两口,忽然感觉到他孤零零站着的模样和他抽烟的模样都有点发傻,不合时宜,赶紧在手指间把烟头掐灭,烟灰弹进旁边的一株棕榈树花盆里,余下的大半支烟装进口袋。

他倒背了双手,装着很悠闲的神态踱进时装厅。这个节令时装厅里只有裘皮大衣和羊皮夹克这两大类服装。裘皮大衣贵得吓人,羊皮夹克却又满街都是,因而寥寥几个顾客也都是看看摸摸而已。穿笔挺西服打领带的侍应生不苟言笑地站在旁边,目光淡然地看着这些顾客的表现,淡漠的背后却是对这些只看不买的普通百姓的轻蔑。

郑仁翮这时候看见钟芸东张西望地走上楼来。先是从楼梯口冒出一个乱蓬蓬的脑袋,然后是身体,然后是迈动两腿。钟芸比郑仁翮要小个六、七岁,说起来还是不到三十岁的少妇,衣着打扮却比同龄人要老气许多。首先是那件墨绿色的羽绒服,如今到街上看看,穿它的人实在不多了,钟芸不知道是在这方面特别迟钝,没有意识到潮流的变化,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仍旧鼓鼓囊囊地穿在身上。再说头发,郑仁翮身为报社编辑,自然知道这一两年来女子发型的变化跟服装一样快速,什么“雨丝丝”,什么“三角杠”、“螺丝杆”,什么“黛安娜式”、“月芽式”,名目众多,难以胜数,且刘海都用摩丝和发胶固定,既挺拔又神气。钟芸的头发还烫的是老式样,洗过头之后又不去吹理,自然就越发萎靡,乱蓬蓬地趴在头上,叫别人看着都提不起精神。幸好人的气质到底还不能被衣物所湮没,钟芸戴着眼镜的那副文质彬彬的模样,一望而知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女性,这使她的衣着打扮无论多么陈旧过时,也只是显超然而不显土气。

郑仁翮迎上前去,对东张西望的钟芸轻轻“嗨”了一声。钟芸这时也看见了郑仁翮,显而易见是松了一口气,一言不发地跟了郑仁翮就走,两个人一直走到安全楼梯边的那个角落。

“坐吧。”郑仁翮对钟芸努了努嘴。豪华的商场楼梯装有很厚的大理石基座,基座宽出来的部分恰好可以坐进大半个屁股,有一次郑仁翮偶尔看见几个外地人坐在这上面歇脚,受此启发而使这地方成为他们见面的地点。

“事情不都已经结束了吗?”坐下来以后郑仁翮就问钟芸。

“啊……不。”钟芸用眼角瞟着两边楼梯上上下下的人们,不知怎么有点心不在焉。

“他不肯把孩子给我。”

“这就有点无赖了。”郑仁翮说,“法院明明已经判给了你。”

“是他妈妈不肯给我。”

“怎么回事?”

“我到苏北他老家去接孩子,他妈妈把孩子藏到同事家去了,连一面也不肯让我见。”

“这家人怎么这么混蛋?”

“是吴弘打了电话去的!”钟芸忽然就激动起来,脸涨得通红“我从南京一动脚,吴弘就把电话打回家去,给他妈妈报信了。”

“你应该到他们县里找法院,找妇联,这是有法律保证的事情!”

“哦,没用,没用!”钟芸把头摇得象拨浪鼓。“他妈妈是地头蛇,在那个县里很兜得开的,法院、妇联,她谁不认识!可我能认识谁?举目无亲。在南京还能指靠你帮帮忙,在那儿我真是举目无亲。哦,想起来我心里真是难过,我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

钟芸的眼圈已经红了,她轻轻吸着鼻子,强忍着不眨动眼皮,以使眼泪不至于流下来。

郑仁翮扭过头去不看她的脸。他知道这时候只要跟她的目光略一接触,她顷刻就会泪流满面。此时此刻对他们两个人来说,任何失态都是极令人狼狈和尬尴的,传出去都会是天大的笑料。

郑仁翮假装去看商场内琳琅满目的商品。在他的左前方,是装璜极高雅幽韵的化妆品单间。因为那扇小小的茶色玻璃门开着,从郑仁翮坐着的角度便一览无余地看见玻璃柜台里形状各异的瓶瓶罐罐,以及一排一排打开了盖子,炮弹一般朝天竖起的各色口红。柜台后面的年轻女孩既漂亮又时髦,小小年纪却梳一只光溜溜的发髻,耳根别一朵黑白相间的头花,俏皮得恰到好处。她对门外楼梯口坐着的一男一女不屑一顾,极悠闲地用柜台里的一套工具修理自己的指甲,把十根手指弄得尖尖俏俏。

郑仁翮盘算着要给钟芸出些什么主意。他想这事情归根到底还是要找法院。法院既判了女孩子归钟芸,那就应该负责监督实行,否则还有何尊严?那么要不要再找律师呢?不找律师的话,法院肯不肯理睬这样的事情呢?郑仁翮想,他该去找报社里的一位负责法律专版的编辑咨询一下。

郑仁翮回过头来,望着钟芸眼镜后面泪光盈盈的眼睛,轻声说:“小钟……”

刚吐出这两个字,正前方忽见强光一闪,而后是清脆的“咔嗒”一声。多年的报社生涯使郑仁翮有了触电般的反应,明白这是一架性能极好的照相机拍照的声音。他惊讶地抬起头来,又是白光一闪,随之又一声“咔嗒”。郑仁翮霍地站起来,脸色煞白,愤怒地喊一声:“吴弘!”

小个子的吴弘面带得意地开始撤去相机上的闪光灯,收镜头,上皮套。他站在时装厅的一排衣架后面,距离郑仁翮其实不到七、八米,还唯恐照不清楚地使用了一只长焦镜头。郑仁翮哆嗦着嘴唇说:“吴弘!你这是什么意思?”

吴弘从衣架后面闪出来,似笑非笑地咧一咧嘴:“给你敲一记警钟,免得你犯生活错误。”又说:“钟芸这回跟我配合得不错,到底是做过夫妻的嘛。”

郑仁翮回身再着钟芸,她已经死死地捂住了眼睛和脸颊,肩膀和双手都在哆嗦。郑仁翮感到血往头上奔涌,悲愤地叫一声:“小钟,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跺一跺脚,“噔噔噔”从安全楼梯跑下楼去。他听见钟芸在后面凄厉地喊了一声:“老郑——!”霎那间整个商场里的人都回转了头,无比惊讶地注视着从楼梯飞跑而下的郑仁翮。他目光模糊,心跳得要冲出胸腔,丝毫没有想到该做些什么姿态来掩饰这样一种窘境。

他想他平生还没有受到过这样的奇耻大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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