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春天，按照去年年底制定的出版计划，钟芸所在的编辑室里要出一套中国古典文学赏析丛书。室里决定在苏州召开一个有关这套丛书的出版协调会议。
室主任找到钟芸说：“给你一个公私两便的机会吧，你也到苏州参加这个会。”
钟芸先很高兴，忽然又想到什么似的问主任：“都有谁去开这个会？”
主任就搬着指头：“我一个，你一个，吴弘一个，还有……”
钟芸的脸色一上子就沉寂下来，打断主任的话：“我想我不能去。我手头还有一大堆事情没完。”
主任惊讶地研究了半天钟芸的脸色，问她：“是不是跟父母闹别扭了？”
钟芸支支吾吾，只说她确实是走不开。主任心想钟芸是老实人，她不肯去苏州总是有原因的，便不再勉强。好在想去的人很多，在南京闷了一个冬天，有机会出去散散心当然是好差事。
去开会的人走后的第三天，钟芸在楼下传达室拿到她的一封信。看封皮上的字，歪歪扭扭哆哆嗦嗦，活象刚学写字的小学生写出来的。落款却是三个字“名内详”。钟芸好奇地想，按落款的口吻，这信不可能是小学生写的。那么就一定是有人故意用左手写字。谁做事这么掩掩盖盖，写封信都不肯落笔迹呢？她故意不忙拆信，带了这个疑团回到办公室去。坐下来定一定神，然后她从抽屉里拿一把剪指甲用的小剪刀，仔仔细细剪出一条封口，用两根手指伸进去，夹出信纸。
她愣住了，信纸居然是社里的专用信笺，慌忙打开信纸看里面的内容，一眼便认出是吴弘那一笔朝上倾斜的字体。
原来是他！钟芸向后仰靠着坐在椅子上，呆呆地想。她浑身无力，心里已经明白了信的内容，觉得没有迫不及待要看的欲望。
一个同事从她的办公桌边擦身而过，钟芸触电似地弹起后背，一下子伏在桌上，用胳膊肘把信纸连同信封一起挡住了。同事被她如此突然的反应所惊讶，走过去之后又回头看她一眼。钟芸脸上火烧火燎，觉得自己的模样简直像一个盗窃犯拐骗犯，一辈子也没有这样见不得人的体验。
又过了几分钟，钟芸把胳膊肘从桌前移开，开始低头看这封信。
我的天哪！钟芸在心里气愤地叫道，他怎么可以自作主张对我这样的称呼！
“知道你这一次不肯来开会，我心里便明白了其中原因。我很失望。你一向有宽厚待人的大姐式的风度，如何在一件小事上这么不肯原谅我？你在躲避我什么呢？怕我再一次无礼？怕我向你求婚？可我心里想说的正是这样一句话：我要向你求婚！我那次在你房间里亲吻你的手不是偶然冲动，不是你所认为的轻率和浮躁，我是蓄谋已久的，我早就想亲遍你的手，你的脸颊和嘴唇，以及你身上的每一处地方。亲爱的芸！从我第一次敲幵办公室的门见到你，我就有一种欣悦的预感，知道我已经找到了我的归宿，我孤独飘泊的灵魂从此有了安息之地。后来了解你没有什么朋友尤其是异性朋友，我的心更加欣喜若狂上帝把你安排在这儿，原来是为了让你等待我的！你的朋友必须是我，你的意中人必须是我，你的亲爱的丈夫也必须是我！芸，答应我的求婚吧，千万千万请你答应。我已经压抑了很久，我的躯干正在压抑中一点一点死去。求求你给它爱的滋润，使它复苏，让它强壮和伟大起来。
希望回南京之后能得到你确切的答复。”
钟芸一把将信纸揉在手里，紧紧地攥成一团。过了一会儿，她又慢慢将手心打开，让纸团跳出来。她就这样象玩弹子游戏一样地把吴弘的信玩来玩去，满脸挂着极落寞的苦笑。不知道办公室里的人有没有注意到钟芸这种反常的幼儿式的举动，从来安详沉静的钟芸今天似乎是有点走火入魔。
钟芸玩够了纸团以后，站起身，把纸团抓在手里，朝厕所走去。她关上厕所的门，打开纸团，一片一片撕得粉碎，用劲地砸进蹲坑，又放水将纸片冲去。她呆呆地望着这些白色纸片在水中急速旋转，而后被迫进入地下深处，不知怎么心里竟有一种报复的快意。
有人在厕所外面敲门。钟芸一惊，慌慌地把裤子松开一个扣，拎在手里，走过去开门。进来的是隔壁办公室花白头发的副编审，她随口问：“锁上门干什么？”钟芸掩饰地回答：“这锁松得很，胳膊肘碰一下它就自己撞上了。”说完扣好裤子，急急忙忙逃了出去，生怕对方再问一句，她会控制不住地流出泪来。
傍晚下班，钟芸独自在办公室里愣了半天，不知道干什么才好。后来她就下楼，骑上车子往郑仁翮家里去，想把满肚子委屈对老同学说一说。
她想象郑仁翮将要问她的话：“你真是不喜欢他吗？”
回答是肯定的：“不喜欢。”不喜欢自然更谈不上爱，他们之间不存在“爱”这个题目，所以文章要做下去根本没有可能。
接下来老郑该问她：“为什么不喜欢？”或者换个说法：“他有些什么地方惹你讨厌？”
什么地方惹她讨厌呢？钟芸在心里把吴弘这个人翻来覆去想了一遍，想出来都是细微末节的地方。他总是用不怀好意的目光看人；他习惯蹑手蹑脚小偷一样进门，而后把房门关得紧紧；他苍白到病态的皮肤和尖鼻子尖嘴巴；他偷袭她手背动作过于猥亵和神经质，没有在她心中唤起任何美感。在想过这一切之后钟芸沮丧地意识到，她其实也不能算是怎么讨厌他，如果他们之间没有发生这一件尴尬的事情的话，她还是愿意他有时候去她那儿坐坐的。毕竟如吴弘所说，两个人都有一个相似的“孤独飘泊”的灵魂。
钟芸在报社宿舍的院门外稍稍站了一会儿，想着该对老郑说些什么才能帮助她理清头绪。老郑遇到这样的事情一定也很为难，按中国人的习惯只有撮合而没有泼凉水的道理。可是她在南京只有老郑这一个同学和朋友，她不找他还能找谁？
正是下班时间，院门口人来人往十分热闹。下班回家的，提了篮子出去买菜的，还有放学的孩子，推婴儿车出来散步的年轻母亲，人人都有事可做。钟芸忽然看见吉小珂穿件玫瑰红外套，骑一辆白色女车，朝院门口飞驶而来。到了门口她车把一歪，轻盈地骗腿下车，推着车走进院里。她没有看见钟芸。也许她们只见过一面，她现在已经把钟芸的模样忘了，即使看见了也认不出来。
钟芸注意到她车把上挂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是半只盐水鸭。这时候老郑一定已经下班在家了吧？两口子亲亲热热地就啤酒啃盐水鸭，多惬意多自在。这时候钟芸敲门进去，便是极不知趣地充当了一个不和谐音符了，怎么想也不合适。
钟芸一向脸皮很薄，想象出了不好的后果自然是退避三舍。她转头骑上车子回宿舍去了。
第二天上午做工间操的时候办公室没人，钟芸忽然想到也许该给老郑打个电话。拿起话筒，要到了郑仁翮，她轻声说：“我是钟芸。”
郑仁翮在电话那一头开心起来：“噢，是小钟！怎么不到家里来玩？这一向还好吗？”
“还好。”
“怎么样？我上次劝你的那句话，你照办了没有？有什么进展吗？”
钟芸一句话不知怎么就卡在喉咙口，无论如何说不出来。这难道是可以在电话里谈论的事情吗？老天爷，她的同事随时随地都会回到办公室，而老郑那边的同事一个个大概都在侧耳细听呢。
钟芸极为勉强地在电话里笑了一下，想说一句带有玩笑性质的话，结果她天生不具备幽默气质，这句话就说成了；“一切都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