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下午,郑仁翮便是带了这样一种疑疑惑惑的心理去跟吉小珂碰面。
到了事先约好的见面地点,吉小珂又是早早地等在那儿,脸颊和鼻尖冻得通红,双脚轮换着在地上跳来跳去驱除寒冷。郑仁翮一见她这副样子,心里的疑惑早已经拋到九霄云外去了,觉得这样的女孩实在率真得可爱。差不多的女人跟男人约会,总要摆出一副故作姿态的矜持,不迟到个三五分钟便对不住自己似的。郑仁翮自己老成持重,却喜欢吉小珂这样无遮无挡的性格,相处起来轻松愉快。碰上那种故作矜持的女人,郑仁翮坐不到半天便觉得浑身筋骨酸疼,精神和体力都累。
“天哪,我真怕你不来了,你真是沉得住气。”吉小珂又是开心又是嗔怪地说。
郑仁翮伸手指指腕上的表:“你看好哟,我可没有迟到,还差五分钟呢。”
“我都等了快半个小时了。”
郑仁翮故作惊讶:“这么说,下次再有这样的事,我得提早一个小时才行?”
“不,下次不给你这样的机会了,让你一辈子欠我一笔债。”
两个人面对面地大笑起来,一边就在路边存了车子,步行进夫子庙。
新春佳节又加上一年一度的灯展,使整个夫子庙地区人山人海,站在路边的高台阶上望去,眼中所见的是一片攒动的人头,人头之上有一些坐在父亲肩头因而高出一截的小孩,手里抓着汽球或者荷花灯兔子灯,得意洋洋对人展示他的宝贝。街道两边装修一新的店面房屋也被人流淹没不见了,只看见翘起的屋檐下挂着一盏又一盡彩色宫灯,形状和材料各异,在寒风中争奇斗艳,代表各自的主人与邻居们较着劲儿。
郑仁翮和吉小珂挤在人群里,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跟着往前走。这一年市面上正好流行羽绒服,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穿得大同小异,臃肿的体积更进一步增加了街道的拥挤程度,郑仁翮只好紧抓住吉小珂一只胳膊,以免两个人走散。郑仁翮生来不喜过分热闹,如今被夹在人群中就觉十分无奈,情不自禁露出一脸苦笑,吉小珂却是兴致勃勃,故意在人群中推波助澜,制造拥挤高潮,笑嘻嘻地去逗弄头顶上拿花灯的孩子,并且一心要摆脱郑仁翮对她胳膊的束缚。
郑仁翮说:“我的天,你倒是规矩一点儿,真要走散了,我上哪儿找你?”
吉小珂笑嘻嘻地回答:“真是散了,我就到派出所去,用高音喇叭播一条寻人启事,这才有戏剧效果。”
郑仁翮说:“这要是传到报社,我不得给人笑掉大牙?”
说着笑着,好不容易走完一条街,到了大成殿门外的广场。灯展就设在殿内,从殿门口到广场的一半处,用几条很粗的绳索拦出一条通道,游客必须在通道内排队等候,隔一段时间才放一批进去,通道的两边则站满了执行任务的公安干警,一个个神情严肃,随时准备从人群中揪出几个捣乱分子似的。
吉小珂站在广场上,忽然对郑仁翮说:“我们别进去了。”
“怎么了?”郑仁翮惊讶地问。
里面一定也有许多公安干警,一定也像参观毛主席纪念堂似的,人流顺次序绕一圈就走,想起来好没意思。”
郑仁翮本来就已经被人流挤得烦了,吉小珂这一说,倒也正中下怀。人生在世就应该随遇而安,看得成便看;看不成就走,没有什么非要做不可的事。郑仁翮觉得吉小珂这样一种洒脱的性格很对他心思。
“我们去瞻园,行不行?那儿人少,很僻静。”郑仁翮提出一个建议。
“瞻园?就是那个太平天国纪念馆吗?更没意思。我最不喜欢看那些纪念馆。”吉小珂说。
郑仁翮有些茫然:“那么你说去哪儿?既然出来了,总不能就这么回去。”
“街上转转也挺好。夫子庙的小吃好有名呢。”
于是就按吉小珂的主意,两个人走上一条东西向的大街。吉小河先买一串冰糖葫芦拿在手里啃。糖葫芦上总共有七、八个红山楂,顶端一只金黄色小桔子,晶莹剔透煞是可爱。吉小珂把糖葫芦伸到郑仁翮嘴边,要他咬一颗尝尝。郑仁翮吓得连连后退,说他一听“山楂”两个字就牙根酸疼,可别让他受洋罪了。吃完糖葫芦,正好走到一个炸豆腐干的小摊面前,一股极诱人的又香又臭的味道老远就飘散出来。吉小珂欢呼着扔掉手里糖葫芦的棍子,使劲嗅鼻子深呼吸,说她每次闻见这味道就挪不开步子。郑仁翮帮她挤进人堆买了一串,十来块黑乎乎的豆腐干串在长长的细竹棍上,炸得萎缩起来的表皮滋滋地冒着油泡,热气腾腾,吉小珂接过去,弯下腰迫不及待咬了一口。豆腐干里面大概很烫,吉小河一个劲地吸气眨眼睛,舌头在嘴巴里把豆腐干搅得团团直转。好不容易囫囵吞下一口,她伸着脖子半天才缓过气来,说:“真好吃。”又猛然想到似的向郑仁翮:“咦,你怎么不尝尝?”郑仁翮笑着说他不喜欢吃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又关照吉小珂慢一点,把喉咙烫出泡来可不好受。吉小珂遗憾地感叹一句:“你这样太吃亏了。”就不再说话,低头一气把十来块炸臭干呼噜呼噜全部吃完。
郑仁翮看她一副满嘴流油、浑身下上舒坦得不行的样子,简直就好笑至极。他故意问她:“接下来往哪儿冲锋?”
吉小珂懒洋洋地说:“算了,你一点也不响应,我一个人吃得怪不好意思。”
郑仁翮忍住笑说:“那好,我今天舍命陪君子,你指到哪儿我冲到哪儿,一定积极配合。”
吉小珂才又高兴起来,拉郑仁翮去吃两个五香蛋,又喝了一碗牛肉粉丝汤。然后她说她实在饱了,回家连晚饭也可以免了。郑仁翮倒反过来有点兴犹未尽,觉得五香蛋和牛肉粉丝汤滋味都不错,索性再吃它几样也未尝不可。又惊讶人是这样的容易被別人改造,说不喜欢不喜欢,结果弄得比吉小珂兴致更浓。
所以这天郑仁翮逛完夫子庙回来,心情十分愉悦。跟异性朋友相处也不止一次,而从来没有感觉这样好。
正月初五郑仁翮上班。初六那天他的人物采访果然见了报。好不容易熬到傍晚,估计吉小珂也应该看到报纸了,他就跑到隔壁办公室给吉小珂拨了个电话。
吉小珂在电话里小声说:“嗨,我不能太高兴了,我们这儿的人这会儿都在注意我的表情呢。”
郑仁翮也压低声音说:“滋味如何?想来是不错吧?”
对方就轻轻笑起来,一扫往日的泼辣和调皮,完完全全是女孩子该有的羞怯喜悦。
接下去的几天时间,郑仁翮没有再跟吉小珂联系。这也是他的处事方法:凡事不肯操之过急。如果真是时机未到,着急鲁莽倒会适得其反。
过了约摸十来天的样子,吉小珂主动给他来电话了,说他这篇文章真是及时雨,馆里正好要办国标舞培训班,报名的人猛增,一下子来了几百个,给馆里添了不小一笔收入,皆大欢喜。她和老高想请他吃顿饭,聊表谢意吧。时间是晚上,地点在老广东菜馆。
郑仁翮六点下班,离吃饭时间还有一个小时,他想回家犯不着了,索性发一回呆,早早等到菜馆门口去,不让吉小珂再当“第一”。
傍晚时间是南京街上交通最繁忙的时候,下班回家的自行车流像一条流不断的河,急急忙忙向前奔涌。老广东菜馆正好又在闹市区的大马路边,郑仁翮拿了一份杂志倚在菜馆门前的法国梧桐树干上随意翻阅,哪里能看得下去!只觉得眼前车流人流过电影一般穿梭不停,搅得他昏头昏脑总是找不准字行,索性卷起杂志握在手里不看,又觉得自己痴痴呆呆的站着不动的样子活像个傻瓜,引得许多过路人好奇地对他看了又看。郑仁翮平生第一次领略这样的一种尴尬,不由地对吉小珂回回提早等他越发敬重和感激。
六点四十分,吉小珂骑了自行车飞也似地穿梭过来了。仍旧是比约定时间提早很多。见了郑仁翮她就笑得直不起腰来,说:“老远看见你在树下面动来动去,你猜猜像什么?”
郑仁翮一本正经地问:“像什么?”
“像一头靠在树干上蹭痒痒的熊!”
郑仁翮忍俊不禁,喷出一声笑来,说:“记好,你占了我一回便宜。”又问:“老高呢?”
吉小珂说:“老婆来了电话,说家里来了亲戚了,要他回去弄饭弄菜。”
“老高有老婆?”
吉小珂惊讶地望他一眼:“你这人真怪,自己没老婆,就好像个个人都该打光棍似的。老高都四十岁的人了,他孩子也上初中了。”
“真的?!”郑仁翮一声惊叹,不觉为自己的愚钝而好笑起来。
两个人走进菜馆,拣一个僻静的座位坐下来。服务员送来菜谱,吉小珂要郑仁翮点菜,郑仁翮说她是主人,该她点。又说他吃饭只重内容不重形式,只要有荤,其它怎么都行。吉小珂就不客气地点了四个菜,一个汤。郑仁翮对这一点也很满意,觉得吉小珂到底率直实在,不是那种爱虚面子摆排场的人。
菜上来以后,吉小珂又起身到柜台上买了一瓶青岛红葡萄酒。吉小珂原来挺能喝酒,一杯接一杯不当回事。她说是在部队里锻炼出来的。部队文工面下去演出,常陪首长们喝酒。相比之下郑仁翮倒有点不胜酒力,很快连脖子连耳朵发了红。
郑仁翮趁着酒兴,忽然直视吉小珂问她一句:“小珂愿意做我的妻子吗?”话音刚出,一只手就闪电般伸了出去,一把抓住吉小珂的手腕,抓得紧紧。
吉小珂原先喝酒没有红脸,这样一来忽地一下脸全红了。她愣愣地看着郑仁翮,仿佛猝不及防,一时不知道如何反应。
郑仁翮接着又问一句:“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吉小珂眼睛睁得大大地看郑仁翮,迟迟疑疑问:“你没喝醉吧?”
“我没喝醉。”郑仁翮毫不犹豫地回答。
吉小珂说:“你真的会爱我吗?我没有读过大学。”
“我并没有要求我的妻子要读大学。”
“你会永远爱我?永远不嫌弃我?不欺负我?”
“会的。我会的。”
吉小珂就呼出一口长气,羞怯地笑起来:“我听你的。”又说:“我一点儿也没想到你会看上我。我以为你这人眼光很高,除了知识分子你不会看上别人。可我很敬重你,真的。”
郑仁翮没有答话,轻轻地拉起吉小珂,说:“我们走吧。”
他把她带到菜馆后面一个背人的墙根处,温柔地拥抱并亲吻了她。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拥抱和亲吻一个女人,全没有想象中那么紧张和躁动,而是自然而然,心境十分纯净,愉悦和温馨。他想这也许就叫“命中注定”吧,吉小珂命中注定是他的妻子,所以他才会不需要什么另外的烦杂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