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郑仁翮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时候,用一种故作平淡的口气对吉小珂说:“你有没有什么熟人认识省人民医院泌尿科的医生?”吉小珂眼睛盯在中央电视台“为您服务”的节目上,那上面在介绍马海毛衣的几种织法。她随口回答:“有哇,我们单位有个同事的女儿,在泌尿科当实习医生。”
郑仁翮说:“同事关系不好,最好跟我们的熟人都不搭界的。”
吉小珂这才转过头来,惊愕地问:“怎么啦?是你觉得有病吗?”
“我想找个医生看看。”
“你到底怎么啦?”
“总觉得不对头。这么长时间都没能让你生个孩子。”
吉小珂笑起来:“噢,我不在乎这个。”
“不可能。”郑仁翮摇摇头。
“我是不在乎。你如果要听我的真心话,我倒愿意一辈子不生孩子。”
“你真是这么想?”
“我是搞舞蹈的,第一看重体形。生了孩子的人,胸部瘪瘪的,屁股大大的,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我可不愿意自己变成这副老太婆样子。再说我也不会带小孩,我没那份耐心。我情愿自己当你的孩子。”
郑仁翮凝神看吉小珂的眼睛,想从她眼睛里看出这些是真话还是假话。然而这一双眼睛任何时候总是笑眯眯的,天真无邪地对着世界,令人无法辨出真假。
郑仁翮下了决心说:“我还是要找个医生看看。不管怎么说,让自己对自己有个了解也好,否则不明不白总是个心事。”
吉小珂眼睛继续盯着电视,无所谓地说:“那好,随你的便。我想想有没有什么人。”她边看电视边想,过一会儿叫起来:“有了!我们这一期国标舞培训班里有一个省医学会的人,他肯定会认识不少医生。找他准没错,这人挺热心。我不说是你要看病,就说是我的亲戚好了。”
郑仁翮哭笑不得说:“这又何必!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吉小珂就叽叽咕咕笑。什么事到了她那儿总变得好笑起来。
吉小珂做事一向利索,决定要找那个人之后,第二天她就行动起来,先打电话,然后又骑车子上门。漂亮的舞蹈家冷不丁出现在沉闷无趣的省医学会办公楼,就像冬天的云层里突然透出阳光,使文质彬彬的医学专家们精神为之一振,整衣修冠弄得像有要员视察。那个国标舞学员更是万分热情,以吉小珂为自豪,泡茶倒水,把她向办公室里几位同事逐一引见,如同自己分别很久又突然见面的老同学老朋友。
一套会见程序结束,那人才把吉小珂领到隔壁一个没有人的会议室里,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说这是他写给省人民医院泌尿科主任的条子,主任从前当过他的实习老师,关系不错。他刚才已经给主任挂了电话,事先打一个招呼。那人反复问吉小珂,要不要他亲自带他们去医院?吉小珂笑盈盈地说绝对不需要,有她的条子和电话足够了。两个人便握手再见。那人把吉小珂的手握得稍稍有点紧,吉小珂一边说几句很自然的感谢话,一边用劲抽出手。
下午吉小珂便陪郑仁翮到医院去。
主任的办公室在医院住院部。住院部门口的两个老门卫如狼似虎,恶狠狠地把所有试图进去探病的人拦在门外。郑仁翮见状有些踌躇,吉小珂手一伸说:“把你的记者证给我。”她拿了记者证就去花那两个老头子,说要去采访传染病科的一些情况。于是两个人顺顺当当得以通行。
泌尿科主任此刻正在办公室里和他的助手们研究一个病例。吉小珂敲门进去之后,一说医学会那个人的名字,主任就已经知道他们来的目的,连忙站起身把他们领进走廊对面的检查室。
世上的男人对于漂亮女人总有那么一种与生俱来的崇拜和喜爱,五十出头的泌尿科主任同样不能免俗。这一点郑仁翮和吉小珂从对方的目光射来的一刹那就已经清楚了。主任身材矮胖,头顶禿发厉害,脸色红润,一双手伸出来白嫩细腻简直像女人的手。他领他们进了检查室以后,很谨慎小心地把门关死,让他们坐在两张白色油漆已经剥落的小方凳上,自己就倚在桌边,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操着很浓的上海口音,认真严肃地问了他们一些关于夫妻生活的话。郑仁翮在这样的场合既紧张又羞怯,对医生很多直截了当的问话相当的不适应,踌躇着选择中性词句。倒是吉小珂大大咧咧满不在乎,往往郑仁翮考虑措词的当儿,她已经毫不为难地说出来了。主任的目光便从浓眉下面不时盯视吉小珂,目光温和慈祥,始终带了欣赏的微笑。
主任最后说了句:“看起来你们一切正常,不应该有什么问题的。”又问吉小珂:“你有没有检查过妇科?”
吉小珂说:“没有。”
“最好你也去检查一下。”
郑仁翮脱口说了句:“她不用检查。”
“为什么?”主任的目光探究地盯住郑仁翮。
郑仁翮自知失言,慌乱地掩饰道:“没什么,我知道问题在我。”
主任就大智若愚地说一声;“哦,是这样”。
主任拍了拍郑仁翮的肩膀,示意他跟他走。主任撩开一个白布门帘,原来检查室里面还套着一个更秘密的检查室。主任带着郑仁翮进去之后约摸过了一刻钟时间,又扶着郑仁翮的肩膀出来了,俯身在桌上幵了一个化验单,叫他过几天来拿化验结果。然后主任把一只白嫩细腻的手伸给吉小珂,微笑着说:“那就再见了。有什么问题,请随时来找我。很愿意为你们帮忙。”
吉小珂笑盈盈地回答:“很可能还会麻烦您的。”挽住郑仁翮的胳膊亲亲热热地走出门去,走到门口仍不忘回头再送主任一个甜笑。
郑仁翮好几天里总是有点心神不定。到了该拿化验单那天,他终于垂头丧气对吉小珂说;“还是你帮我去拿吧,我实在不敢看那化验结果。”
吉小珂去医院,郑仁翮就在家里巴巴地等,等她一进门,郑仁翮跳起来迎上去,紧张地问:“怎么样?”吉小珂不说话,把单子给他看。单子上只有几个很潦草的英文字母和数目字。郑仁翮大学里面是好歹学过两年英语的,却是怎么看也看不懂。他着急地问吉小珂:“你没问问医生怎么说?”
吉小珂轻描淡写地说:“问了,医生说了一连串医学名词,我也弄不懂,大意是精液稀薄,精子不容易成活。”
“是这个意思吗?”
“大概是吧。”
“天哪,有什么可治的办法?”
“我倒没问。我想这事恐怕得找中医。”
“你怎么不问问。”郑仁翮很着急。
吉小珂忽然抬手抱住他的肩膀:“别为这事操心,知道吗,千万不要!我真的是不喜欢孩子,害怕生孩子。我从前没对你说,伯你不髙兴。现在的情况正合我意,上帝帮忙让我们两个人轻轻松松过一辈子。”
郑仁翮憔悴不堪地说:“可我还是觉得对不起你,不能让你尝一尝做母亲的滋味。”
吉小珂摇头说:“我要怎么说才能让你相信?生活中有你,有这个家,再加上舞蹈,加上许多朋友,这就足够足够了。你真是很想要孩子,等我三十五岁以后,我们到妇产科医院抱一个去。我有要好的朋友在产房当护士长,我们可以拣一个漂亮的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