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芸接到吴弘求爱信之后的第三天下午，开会的人从苏州回到南京。

进办公室仿佛是从战场上凯旋归来，办公室里所有的人都站起身，笑盈盈地跟室主任他们打招呼，大概地问一些情况，说几句关切的话：“开会也很累人的。”或者：“怎么先不回家休息休息？”

钟芸跟着大家同样地起身，微笑，只是没有说话。她觉得自己大概到死也学不会说这些礼节性的客套话。她始终没有看一眼吴弘。吴弘同样不看她。两个人的关系表现得比平常还要冷漠。

不久就到下班时间，大家纷纷收拾东西回家。钟芸这时候心里有一阵紧张，以为吴弘要来问她对那封信怎么答复？结果吴弘什么也没问，抢在别人之前离开办公室。

也许他写这封信又是一时冲动，现在已经感到后悔，感到不好意思，无脸见人？钟芸怀着这样的侥幸慢慢地在食堂里吃完饭，打两瓶开水带回宿舍。

仍是心神不定，什么事也干不下去。打开录音机听听音乐，连平日喜爱的肖邦钢琴曲都成了噪音。吴弘的信总像一根鱼骨头卡在喉咙里，吞不下去又吐不出来，好叫人难受。吴弘会把这事忘掉吗？会不再提起吗？就是他不再提起，钟芸从此也难以消除对他的警惕和戒备，仿佛身边睡了一只老虎，随时随地会扑上来把她吃掉。再说这封信会成为他们两人之间共同的秘密，这秘密就如同一根无形的绳索，永远把他们捆绑在一起，要想解脱决无可能。

钟芸想到这里，简直恨透了吴弘，恨他无缘无故闯进来打破她生活的平静。她不喜欢他，这一点是肯定的。她属于那种情性较强的保守的女孩。把婚姻恋爱看得十分神圣，轻易不会爱上一个男人，而一旦爱上了便会委以终身，日后无论遇到什么样的情况都会矢志不移。吴弘这个人太主观专横，他没有得到钟芸的任何暗示或者鼓励就断然出击，一封信写得既肉麻又武断又语无伦次，仿佛他发起攻势来所向披靡，目标对准了谁，谁就要乖乖投降。正是这一点大大伤害了钟芸的自尊心。如果就她以前对吴弘没有什么恶感的话，那么为他的主观专横她也要恨他一辈子。

八点钟，事先没有一点前奏地，门上“剥剥”响了三下，声音如此突然，来者仿佛不是人而是鬼，走路没有脚步声，带着一种阴森森的鬼气。

钟芸下意识地站起身来，心脏在一瞬间停止跳动，面孔灰白僵硬。天哪，他真的来了，他果然来了！我该对他说什么？我怎么拒绝他？

有什么话是可以说的？钟芸慌乱焦急，死命揪住自己胸前的扣子，脚步却如同钉死在地板上，一丁点移动不得。

“剥剥剥”，又是三下，声音在钟芸听来如同擂鼓而实际上却很轻微。钟芸忽然绝望地想到，她事前应该关了房间里的灯的，这样吴弘会认为她不在家。不管怎么说她就躲过了这一个晚上，而现在关灯是无论如何来不及了，“此地无银三百两”反倒会暴露出她做贼心虚，让吴弘更加小瞧了她的人格。

钟芸双眼紧盯住门锁，木偶人一般地一步步走过去，伸出胳膊，把门锁拧开，几乎与此同时，吴弘如同一条影子一样闪了进来，顺手把门轻轻关上。

“你怎么这么久不来开门！”吴弘一进来就责备钟芸。

好脾气的钟芸第一次忍不住发了火：“这是我的门，我高兴开才开！”

吴弘急忙拱手求饶：“好了好了别说了，干吗一见面就要斗嘴，我不是为斗嘴来的，这你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

吴弘急得脸都发了红，结结巴巴地说钟芸，你这是何苦，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不能坐下来心平气和好好商量吗？我一向自认为你对我印象不错……”

钟芸想反驳一句：“最多及格。”然而出于习惯，她不好意思当面说出这种太刺激人的话，她只用转过身去表示她的反对。

吴弘跟着一个半圆重新站到她对面，一只手撑住门框，语气极温柔地喊了一声：

“芸！”

钟芸呻吟一声，用双手蒙住面孔：“天哪，拜托别喊出这种字眼，我觉得难受。”

吴弘的脸色刹那间十分尬尴，他把撑住门框的那只手放下来，想去拉钟芸，抬到半途又缩回去，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才好。

钟芸这时候主动对他说：“你写的那封信我已经销毁了。万一给别人看到了不好。”

吴弘慌忙附和：“对对，应该销毁。我只希望你看过了，明白了我的意思。”

钟芸十分困难地说出一句话：“请不要再提到这件事。”

“为什么？天哪这为什么？你总要说出一个原因。你在什么地方对我不满意？”

“我不想在南京找对象。我将来要回苏州。”

吴弘的目光在眼睛后面十分警觉地盯住钟芸，而钟芸始终不敢抬头。这一段过程持续得很长，彼此都在猜测对方心里的想法，彼此用意念在空气中交战，而钟芸很快就败下阵来，输给了吴弘。

“你在撒谎。”吴弘说，“可你一向不是撒谎的人，所以我几乎一下子就能识透你编造的理由。”

钟芸脸上火烧火燎。她感到绝望。不知道怎样才能摆脱吴弘的纠缠。要想出一个堂堂皇皇而且不刺伤吴弘自尊心的理由，说实话不那么容易。

钟芸想了一会儿又说：“我比你大两岁。”

“这有什么关系？”

“我觉得不合适。我这个人很没用，所以总希望找个兄长式的丈夫，好有个依赖。”

“年龄不决定一个人的能力。这么多日子在一个办公室工作，你应该知道我能力不差。”

钟芸绞尽脑汁，再也无话可说。她实在是个老实到极点的女孩，不知道只需说一声“我不爱你”就可以抵得上那千条万条的客观原因。况且从钟芸的口中也很难很难说出“爱”和“不爱”这两个感情色彩极浓的字眼，她即便心里喊着一百句“我不爱你”，也断然不肯将这句话变成声音从口中说出来。

就在这时候，僵持很久的场面忽然发生了戏剧性变化，吴弘像一头急红了眼的狼一样猛扑上去，抱住钟芸的身体，死命将她的头按到自己怀里，一面就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在她头发上，耳朵边，脖根处一通乱吻。钟芸急得血朝头顶直涌，一张脸烧着了似的滚烫滚烫，虽然隔了一道门就有很多同事走来走去，她却是无论如何不肯喊叫，只使出吃奶的劲在吴弘怀里挣扎，两个人就像一场生死博斗，钟云把吴弘胸前的一只钮扣揪了下来，毛衣领口也揪歪到一边，这才迫使吴弘放手。

钟芸大口大口喘息着，一边眼泪就已经顺面颊流下来，哽咽地说：“你是个流氓，疯子！”

吴弘浑身颤抖，一双眼睛红得要出血，哑声说：“我是疯子，我日日夜夜想得到你，想得要发疯了。与其在这样的疯狂状态中活着，还不如去死！芸，请你记住，我是心甘情愿为你去死的。”

钟芸流着泪说：“你不要威胁我，我是个很普通的女孩，不值得别人为我去死。”

吴弘咚咚地拍着胸口：“什么是值得？什么又是不值得？标准在我心里，我喜欢谁就值得把命献给她。你不要以为我是说说而已，我做得出来。我能够发疯也就能够去死。”说到这里，吴弘突然跪下来，仰面朝上，哀求钟芸说：“芸，我只提一个请求，一个你完全可以接受的请求。”

钟芸透过泪水矇矇眬眬瞥了吴弘一眼，这一眼竟使她大为吃惊，因为她分明看到吴弘的黑框眼镜下面居然也有行情泪在潸潸地流出！

一时间钟芸感到自己的手脚也哆嗦起来，她从来没有见过男人在女人面前流泪，实在不知道男人的眼泪意味什么。

钟芸咽一口唾沫，艰难地说：“你讲吧。”

“我们之间，谁也不要去想将来的事情，我们只交个朋友。哪怕是普通意义上的朋友。求你允许我接近你，允许我们在一起相处，直到你了解我，认可我的时候。芸，这个请求你总可以接受吧？”

钟芸此刻只觉得吴弘的眼泪太沉重太沉重，简直要把她的身心彻底压垮。她柔弱的双肩承担不起如此沉重的负荷，唯一的办法只好妥协。

“吴弘！”她哽咽地说：“你要答应今后不碰我一个指头。”

“好，我不碰你一个指头。我对天发誓。”

“你到时候就会忘了。”

“不会。以前对你的冲动是因为我太过绝望。一旦你把希望给了我，我又为什么不能耐心等待呢？”

钟芸把脸上的泪痕擦干，打开门，对吴弘说：“今天请你走吧，我心里太乱，想一个人呆着。”

吴弘很听话地答应了，头也没抬，悄无声息地闪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