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仁翮和钟芸是上海复旦中文系的同班同学。
郑仁翮是南京一所重点中学的六九届初中毕业生,而钟芸七七年才从苏州的中学里高中毕业,两个人相差了六、七岁的年龄,经历和性格及思维方式都完全不一样,看起来倒像是两代人似的。郑仁翮老成持重,做事一板一眼,先考虑后果再付诸行动,内心情感极少外露,因而在活跃的“才子班”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学生。而钟芸的无声无息却又有跟郑仁翮完全不同的原因。在大学里,向来有两类女孩子最引人注目:要么漂亮,要么活跃。钟芸便是既不漂亮又不活跃。她中等身材,看上去微有点发胖,不是年轻女孩那种健康的丰满,而是虚泡泡类似棉花糖的那种感觉。皮肤相当白皙细嫩,嘴巴鼻子也没有太多可挑剔的,一双眼睛却令人不敢恭维,上眼皮特别厚又特别长,搭拉着遮住眼睛的一半,整日里就显得无精打采睡不醒一样。班上几个刻薄的男生在背后议论说,只要对住钟芸的眼睛看上一分钟,哪怕是刚喝过浓咖啡的人也会打一个长呵欠。后来读到大学四年级,钟芸多多少少知道如何修饰自己之后,跑到街上配了一副平光的淡茶色眼镜戴上。这一来总算掩盖了她脸上最大的遗憾,白皙细嫩的皮肤衬着淡茶色眼镜,特别的文雅别致,书卷味极浓。
而钟芸的举止动作又总是那么慢吞吞的,迟疑,笨拙和随和,带有点优雅的漫不经心,再加上她总也改不过来的糯糯的苏州腔,一切搭配得恰到好处,虽不惹人注目,倒也还令人爱怜。只有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班上的男生说,跟钟芸在一起不会有任何欲望。只想帮助她和保护她,不会想到去占有她。“占有”这个字眼用在她身上怎么也不合适,就像在一块白蛋糕上嵌进一枚钉子,每一个看到的人都会不由自主伸手去把钉子拔掉。
郑仁翮在大学三年级的时候交了哲学系一个女朋友,那女孩子长相也很一般,因为喜欢文学,常来听郑仁翮他们班的课。后来发现郑仁翮老成持重,就总托郑仁翮帮她留座位。一来二去混得很熟了,自然而然谈起了恋爱。郑仁翮当时的感觉很奇怪,没有通常的兴奋激动,倒觉得一切似乎就应该这样的,哲学系的女孩生来就应该是他的女友,上帝按照规则把她送到他身边来,他也就高高兴兴地予以接纳。
钟芸在整个大学期间没有谈过恋爱,不知道是因为长相平平导致内心的怯懦,不敢对男生主动出击;还是意识中没有把恋爱结婚当做一回事,看着别人成双成对不感到丝毫羡慕,觉得这一切与己无关?总之钟芸在大学四年中形单影只,对谁都是好脾气地笑着,用一口糯糯的苏州腔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完了点点头说一声“再见呀?”班上也没有人把钟芸的形单影只当一回事,因为她年龄毕竟很小。只有那些年龄很大又找不着朋友的,班里才会发扬集体主义精神,四处出击替他(她)帮忙牵线。
大学毕业的时候,分配这桩大事落到了每个人头上。
郑仁翮的女朋友是上海人,父母都是世居上海的普通市民,地域观念很重。女朋友毕业之前很明确地对郑仁翮说:“你必须争取留在上海,否则我们就只有分手。我不会跟你到江苏去的,我过不惯乡下的生活。”郑仁翮惊讶地说:“南京怎么是乡下?南京也是大城市,六朝古都,马路漂亮得很。”女朋友噘噘嘴:“反正上海之外的地方我不要去。我爸爸和姆妈也不会同意的。”
在此之前郑仁翮倒确实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在他看来上海南京实在是差不多的城市,坐火车也不过五个小时的路程,真正是脚一抬就到的地方。如今女朋友将这个问题提出来了,郑仁翮便感觉到有点着慌。班上屈指数数,江苏学生就他和钟芸两个人。如果只分一个到江苏的话,钟芸会不会愿意去呢?他试探着跟钟芸提了一提,问她:“小钟你是想分回江苏的吧?”谁知钟芸竟答:“不,我愿意留在上海。回江苏又不能回苏州,总是分到南京吧?南京远,我一个亲戚和同学都没有,想起来怪害怕的。”郑仁翮哑口无言,竟不知说什么才好。钟芸居然用的是“害怕”这个词。她害怕分到举目无亲的南京。面对一个把“害怕”放在脸上的柔弱的女孩,郑仁翮这样一个南京长大的堂堂男子汉能说得出另外的话吗?
毕业分配进入高潮,郑仁翮的女朋友一天三趟赶到他宿舍里来“督阵”,催促他去找班主任说明恋爱关系,要求照顾。在郑仁翮来说,事情却又有尬尴之处,因为班主任是个女的,文革当中的大学毕业生,年龄比他大不了几岁,若叫他一天几次对着年轻的班主任作可怜状,他宁愿跳进黄河里去死。故而郑仁翮在那个阶段对女朋友持敷衍态度,且又存了侥幸心理,认为江苏有没有到复旦来要人也还是说不定的事儿。
郑仁翮实在是过于大意了,名额不但有,还一来就来了两个。江苏的两个考生郑仁翮和钟芸,江苏都要当宝贝蛋儿要回去。
那一天班主任特意把他们两个人叫到她宿舍里去,小心翼翼地宣布了这个消息。班主任同情地说:“我知道你们两个人都是不愿意回江苏的。小郑的女朋友是上海人,小钟呢家在苏州,心理和地理上都离上海更近。可名额是这么定的,别说是我,就是系主任、校长也毫无办法,还是顾全大局吧,怎么样?”
郑仁翮还没来得及说话,只听身边一声长长的抽泣,钟芸已经哭了出来。班主任当下就不太高兴,责备说:“小钟你也太任性了,哭说明你没有思想准备。你是江苏人,对分回江苏怎能没有思想准备呢?再说江苏有哪儿不好?又不是分你到青海宁夏西藏。”
郑仁翮听到这里,知道说什么也没用了,知趣地一声不响。
班主任换了口气,开导说:“其实我倒认为江苏比上海好。说得通俗一点吧,将来你们结婚要房子,也比在上海方便许多。上海算什么?我结婚好几年了,还不就住这鸽子笼大的地方吗?”班主任的手顺便在不到六平米的小屋里划了一圈。
郑仁翮心里想:班主任刚才说句什么?“将来你们结婚要房子”,听起来就像他和钟芸必然要成为一家似的,郑仁翮心里好不别扭。
出了班主任宿舍,一路上钟芸依然泪不能止。郑仁翮叹息着说:“把眼泪抹掉吧,给别人看见多不好意思。其实班主任说得不错,南京也没什么不好。”
钟芸刚刚擦掉的眼泪忽又涌了出来,哽哽咽咽说:“我真的是害怕,那么陌生的一个地方,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
郑仁翮耐心说:“不是有我吗?你怎能说不认识我?”
钟芸睁大了泪盈盈的眼睛,仿佛忽然醒悟到这个事实似的,轻声说:“哦,真的,幸亏还有一个你。”
就这么一句话,郑仁翮在短暂间忘记了自己将要失去女朋友的痛苦,真心诚意地同情起了钟芸的处境,觉得把这样一个性格软弱能力平平又缺乏自卫能力的女孩打发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确实是够让她害怕的。
从这时开始,郑仁翮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把自己置身于一个保护人的地位,认为他有能力有责任让钟芸在南京生活得幸福。他的性格是属于那种不轻易表态而却一诺千金的人,必要的时候他绝对可以牺牲自己的利益而成全钟芸,给予钟芸。
郑仁翮的女朋友自然是毫不犹豫跟他分手了。女朋友送他一支“英雄”金笔作纪念,并且悲悲切切大哭一场。郑仁翮却实在没有感到太多痛苦,一方面自然因为原先的情感就不那么浓烈,另一方面却是对女朋友选择上海户口而舍弃他的行为大为失望。郑仁翮从此对婚姻爱情看得很淡,认为人世间说到底还是私利第一,即便已经成了夫妻的,事事处处也很难做到以他人为重。
至于郑仁翮自己,把钟芸的事情是放在心上的。分配方案公布之后,郑仁翮看钟芸一副手足无措的没头苍蝇的样子,索性大包大揽,替她迁粮油户口计划,领报到证,捆扎行李,买火车票……钟芸也就心安理得,袖手旁观。说起来也有意思,能干的人天生是劳碌命,要替自己还要替别人操心烦神;无用的人倒反是享福命,因其无用便被排除在忙碌之外,落得一身轻松。钟芸此时就属这样的情況。
话再说回来,像郑仁翮对钟芸这样尽心,如若放在别的哪个女同学身上,别人也许就会疑三惑四,认为他们两个人必定是怎么怎么了。而对于钟芸,没有人去做这样暧昧的联想,一切都很自然,都很纯净,人们似乎觉得郑仁翮既然和钟芸分到一个城市,他就应该为钟芸做这做那。这是骑士精神或者也可以说是雷锋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