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芸和吴弘的运气倒是比郑仁翮要好，结婚证领了之后，很快便拿到一套新居的钥匙。原因是他们夫妇所在的出版社属于效益较好的单位，上半年买下来的几套房子中又偏巧有一套没有分配出去。这套新房算是“中套”面积，却只有两个房间而没有厅，所谓的厅只是一个四面有门的狭长过道，放一只冰箱都勉勉强强。中国人分房子一般是一次性的事情，没有房的可以等好房，分到房的则不管好赖要住一辈子，所以大家觉得这套房子担着一个“中套”的名，又没有“中套”的实，住着不合算，不如等下批再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钟芸和吴弘年纪轻资历短，本没有资格住这样的房子，如今既然别人不住，也只好给他们算了。

实在是运气好得不能再好，否则过几个月钟芸在那六平米的小阁楼里生孩子，那才叫窝囊透顶呢。

有了房子，接下来的事情便是置办家具用物了。钟芸和吴弘分头行动，钟芸回苏州，吴弘回苏北老家的县城，伸手跟母亲要钱去。钟芸的父母都是中学老师，本该是清汤寡水的人家，好在祖上书香门第，多少有点家底。钟芸是老大，下面一个妹妹才上中学，父母自然对她倾其所有给了三千块钱。吴弘的父母是县城里的中层干部，工资不高，含金量不少，一下子也拿出三千块钱。钟芸的钱回南京之后买了一台彩电，一些床上用品和零碎东西。吴弘则花一千五百元买了一套组合家具，一千元买单门冰箱，五百元买洗衣机。这样，两人的家庭虽不富丽堂皇，倒也是该有的都有了，走进去满像回事情。

自然是没有请客。单位里一人发两块“双喜”巧克力。编辑室的同事们凑份子，送给他们一只上海产气压瓶和一套宜兴茶具。

婚后仍然吃食堂，因为两个人都不会采买更不善烹调。吴弘跟很多男人不一样，在吃饭问题上要求极低，天天四两饭一荤一素两个菜，菜扣在饭上，稀里哗拉几口就打扫干净，几乎不见他有咀嚼的动作。食堂的大锅菜相当恶劣，有时连钟芸都觉得难以下咽，吴弘照样三口两口下肚，根本不认为烧菜的水平有高低之分。钟芸有时候庆幸地想，幸亏她嫁的是吴弘这种男人，换一个挑剔口味的，岂不是难为死她这个笨拙的主妇吗？

钟芸的肚子一天天膨胀起来，给这个新婚之家带来许多期盼。

吴弘这人极迷信书本，钟芸怀孕期间他翻了大量的医学杂志，偶尔看到说孕妇如果总盯着一个可爱的娃娃看，将来生下来的婴儿就会同样漂亮。吴弘马上跑新华书店，买来一大堆外国孩子的画片，房间里四处贴得五颜六色，如同举办了儿童头像的摄影展览。

钟芸说：“你不怕我看得多了，将来生个黄头发蓝眼睛的变种孩子？”

吴弘兴奋地搓着手说：“嗨，真要这样，可算爆出大新闻了。”

钟芸撇撇嘴巴：“根本就是胡扯蛋。都要像你说的这样，世界上不就可以没有丑人，只有美男美女啦？”

“我这可是有科学根据的。”

“查查是哪个月份的杂志吧，没准儿是四月愚人节叫读者开开心的。”

吴弘颇感不悦，说：“你这个人就是死板，一点不接受新鲜事物。”

钟芸好脾气地笑笑，不说什么了。为了让吴弘满意，她果然每天认真地盯视儿童头像各一分钟。好在娃娃们确实漂亮可爱，盯视的结果在心理和生理上只有愉悦，绝无厌恶。

接下来吴弘又开始折腾新的主意一——对钟芸肚子里的胎儿进行胎教。他执意要钟芸每晚入睡前将录音机贴紧肚皮，播放奥地利作曲家斯特劳斯的圆舞曲。钟芸提出抗议，说胎儿根本没有听觉，何况还隔了肚皮和子宫，简直就是异想天开。吴弘说胎儿是有听觉的，能接受到外界声响的。两个人为这个问题又争执起来。结果还是钟芸投降，她不愿意为这些无可无不可的小事弄得剑拔弩张，何况吴弘怎么说也是一片好心。

而吴弘得寸进尺，觉得光有音乐不够，得让胎儿出生之前就接受中国古典文学的教育。他把大学里的教科书笔记本一本本翻出来，斟酌了又斟酌之后选出二十首古诗，亲自对着录音机声情并茂地朗诵，要录在磁带上放给胎儿听。钟芸在一边忍俊不禁地笑，指出他的苏北普通话太不够标准，让胎儿没生下来就学一口苏北话，岂不是糟糕透顶。吴弘恍然大悟，拍着脑门儿说自己怎么没想到这个！赶紧央求钟芸替他朗诵。钟芸笑着不肯，说她的苏州口音也未必好听。幸好吴弘第二天在报纸上找到一则消息，说北京某音像公司出了一盘中国古典诗词的朗诵磁带，全是名演员的配乐朗诵。吴弘立刻骑上车子去邮局办理邮购。虽说音像公司选中的古诗未必有他自选出来的合适，区区差别也就计较不得了。

钟芸怀孕六个月以后，开始去医院做孕妇围产期的例行检查。第一次检查是吴弘陪她去的。护士叫到钟芸的号，钟芸就站起来，跟着护士进入一个白布门帘遮着的小检查室。吴弘从后面望着钟芸的背影，发现本来身材就不很好的钟芸此刻活像一只摇摇摆摆走路的肥鹅。吴弘心想女人怀孕之后是多么丑陋。他在外间的长椅上伸长脖子往门帘的缝缝里看，只看到白大褂里面撅起来的半个屁股。这时一个护士从他身边走过，没好气地喝了一声：“探头探脑干什么？”吓得他缩回脖子，面孔通红。

十分钟之后门帘一动，钟芸出来了，眉头微微皱着，一副茫然无措的模样。吴弘迎上去问道：“怎么样，有什么问题吗？”

“医生说我盆腔狭窄，将来要做剖腹产手术。”

吴弘松一口气：“剖腹就剖腹吧，这也是常事。我妈就是剖腹产手术生我的。”

“我怕得很，肚子上要划一道大大口子。”

吴弘有点不耐烦：“怕什么呀？那么多女人都做过来了。”

钟芸惊异地望了吴弘一眼，脸上的神情十分不快。她不再理他，一个人在前面急急地下楼，穿过挂号处的大厅，出了门诊大楼。吴弘紧追着她，嘴里不住声地说：“你慢一点，慢一点。”

钟芸站住脚，赌气说：“跌一个大跟头，把孩子跌出来，倒也省得挨那一刀。”

吴弘恍然道：“原来你为我那句话生气！好好好，我收回，算我没说。”

钟芸噗哧一笑，脸上重新多云转晴。她告诉吴弘说：“医生说我的胎儿太小，不像有六个月的样子。”

吴弘着急起来，问：“怎么会这样呢？你肚子不是挺大吗？”

“挺大是假的，是羊水多，况且我本来肚皮就厚。”

“我的妈呃！”

“医生说是营养不够。”

“哦！”吴弘拍拍脑袋，“一点不错，我怎么把营养这事儿忘了。”

当天中午，吴弘在食堂吃过午饭就上街，丁零当啷背回来一大包罐头：猪肉的、牛肉的、沙丁鱼的，还有五香麻雀，香酥鸭子，等等。他把这些罐头一字排幵在桌上，颇有点得意地说：“怎么样？够营养了吧？”

钟芸站着，像欣赏艺术品似的一一欣赏罐头上的商标，似笑非笑说：“我忘了告诉你，我一向最不喜欢吃罐头。”

吴弘的脸色沮丧起来：“你这不是捉弄人吗？我买都已经买回来了。”

“你应该问一问我的喜好。”

“我没问你是因为我知道凡是肉类食品都有营养。”

“罐头可算不得有营养。罐头有大量防腐剂，对我倒没什么，对胎儿发育可就不利了，”

吴弘一下子败下阵来，讪讪地十分没趣。过一会儿他嘟嚷着：“自己不会烧饭烧菜，还这么挑剔。”动手把罐头全部收到厨房里去了。

这时候倒是钟芸又反过来于心不安，觉得吴弘买这么多罐头实在是出于对她的关心，至于关心得是不是正确又是另外一回事，她确实不该这么挑剔。说起来烧煮煎炒还是主妇分内的事，要怪只能怪自己无能。

晚饭的时候，钟芸从食堂打回饭来，便主动开了一个红烧猪肉的罐头，和吴弘分吃着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剩下来的一些罐头钟芸一天一个全部吃光，吴弘此后便改买烧鸡、盐水鸭和牛肉干。

七个月的时候医院里发给钟芸一个木制的、小喇叭模样的胎心音监听器，要求她家里的入每天用它来监听胎儿心跳。这便又成了吴弘业佘时间最大的乐趣。他时不时恳求钟芸睡到床上，撩起衣服，松开裤带，让他把监听器贴在姓肚皮上听里面突突的声音。他边听边陶醉地说：“跳得好有劲噢，像是个很健壮的男孩子呢。”又问钟芸：“你想要男孩还是女孩？”

钟芸反问他：“你呢？”

他坦白说：“我想要男孩。我妈来信说她想抱个孙子。”

钟芸扭过头去：“哼，你妈的话是金科玉律。”

你生了孩子要她来照顾的呀，让她喜欢不是更好吗？”

钟芸心里不知怎么就涌出一股淡淡的醋意，觉得吴弘对她的重视还不及对他妈妈。她曾在一本书上看到说，如果是一对相爱很深的夫妻，那么妻子总盼望生男孩，丈夫总盼望生女孩，因为他们都希望从孩子身上看到对方的影子。她想吴弘既然已经明确宣布他想要男孩，说明他根本没把心思往她身上想过，他不懂得“爱情”这个词的含义，这使她感觉到不快。

终于有一天晚上，她弯腰在脸盆里洗脸的时候，忽然感觉到小腹一阵发紧，然后呼啦一下从下身流出了热热的东西。她知道大概是羊水破了。她平静地告诉吴弘，叫他准备送她去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