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源头上讲,中国人文化观念中的“诗意”,是接地气的,既有社会关照,也包含着对社会趋势与民心民意的清醒认识力。孔子删定《诗经》的落脚点和出发点,在于西周初年的那个民意调查制度。“诗意”不是空穴来风,不是虚无缥渺的所谓艺术境界,更不是一轮闲月,两壶烧酒。孔子对诗的基本判断,是“不读诗,无以言”,不读《诗经》,不知道如何深入地表达自己。
我们中国人还有一句老话,“文史不分家”,指的也不是笔法,而是用心和立意。这样的认知由来已久,但经由孔子之后,才成为一脉相续的传统。
《尚书》和《诗经》,是《春秋》的副产品。孔子在修著《春秋》的同时,编辑了这两部书。
“昔孔子受端门之命,制《春秋》之义,使子夏等十四人求周史记,得百二十国宝书,九月经立。”《春秋公羊传注疏》中的这个记载,讲了孔子著《春秋》的基本经过。这一段话,有三个要点:第一,孔子以周王室之名修著《春秋》,不是私撰。第二,以鲁国国史为线索,覆盖当时一百二十个诸侯国,不是诸侯国地方史,而是“天下史”。第三,孔子用九个月时间著成《春秋》。
孔子以周王室之名,在鲁国国史的基础上修撰《春秋》,以鲁国十二位君主为线索,起于鲁隐公元年(前722年),止于鲁哀公十四年(前481年),计二百四十二年历史。《春秋》包含一百二十个诸侯国的历史,基本涵盖了当时的国家大体,因此孟子有言:“《春秋》,天子之事也。”《春秋》以鲁国十二位君主为全书的结构大线索,也是有特别用心的。鲁国是周公的封邑之地,史书称周公为“鲁周公”。鲁国国君均为周公之后,姬姓,是周王室的嫡正血脉。以鲁隐公元年为《春秋》纪事的起点,史家有两种看法:一是孔子掌握的鲁国国史资料即是如此。还有一种是推测,鲁隐公是鲁国第十四任君主,但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一国之君,是摄政王。《史记·鲁周公世家》对此事是这样记载的:“四十六年(前723年),惠公卒,长庶子息摄当国,行君事,是为隐公。……及惠公卒,为允少故,鲁人共令息摄政,不言即位。”鲁惠公在位四十六年,去世时,太子允(鲁桓公)年少,鲁国大臣公议,由长子息摄政。息虽是长子,却是庶出,谥号为“隐”,即含着无国君名分的意思。鲁隐公在位十一年,被大臣所杀。史家据此推测,孔子以鲁隐公元年为《春秋》编年起点,寓意春秋时代之乱的开始。
司马迁是这样解读《春秋》的:
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
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
《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
至于为《春秋》,笔则笔,削则削。
《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独刺讥而已也。
《春秋》是一部拨乱反正之书。
春秋时代,头小身子大。中央权力衰弱,地方势力坐大坐强,纲纪失调,国将不国。孔子于礼崩乐坏之中,思考重建西周的秩序时代。拨乱反正,是《春秋》的宏旨。
一部《春秋》之中,三十六位君主被弑,五十二个诸侯国灭亡,其中君不君与臣不臣的症结在哪里?一个好端端的国家,是怎样走下坡,直至灭亡的?记写“衰人衰世”,是《春秋》的特别用力之处。孔子以史家的透彻眼光,警醒后世与后人,并以此成就了“不知来,视诸往”的中国史书写作原则。
“笔则笔,削则削”,是《春秋》笔法的闪光之处。孔子写历史,不粉饰太平,不把历史当化妆品,不做社会美容师。书写国家历史,于颂扬处颂扬,于抨击处抨击。
孔子著《春秋》,乱臣贼子惧。但孔子不做“意见领袖”,不自我标榜“高人姿态”,“非独刺讥而已也”,而是微言彰显大义,“推三代之德,褒周室”。孔子心心念念的是中国文化传统,与西周政治的大国之道,并以之为根本原则。
“五经”的排序,司马迁和班固有区别。
《史记》中对其的排序是《诗经》《尚书》《礼记》《易经》《春秋》,《汉书》的则是《易经》《尚书》《诗经》《礼记》《春秋》。两位史学大家,一位在西汉,一位在东汉,既代表个人的学术观,也昭示着不同朝代的文化认知。“五经”是汉代认定的五部经典著作,汉代设立的“五经博士”代表着当时的国家学术水平。这五部著作,既文法卓越,同时均以史学为根基。《尚书》《春秋》是史学范畴;《诗经》是文学,但内核是史存与史思;《礼记》是社会原则与行为规矩的研究著作,基础也是史学,是对历史细节进行梳理,并做出规范和鉴别;《易经》集哲学、天文学、社会学、文学之大成,同样是在历史记忆的土壤中长成的苍劲之树。中国人讲的“文史不分家”,即是源此而出。
经由孔子这双巨手编辑而成的《尚书》和《诗经》,把史和诗密切联系在了一起。我们中国人讲的“史诗”,与西方的认知不同,不是文体的概念,也不在“宏大叙事”那个层面,中国人的“史诗”,也不是“神话”,而是“人话”,是直指世道与人心的冷静意识与文化情怀。“五经”中所包含的东西,尤其是《尚书》和《诗经》,在秦始皇时代是砍头之书,而在汉代是治国之书。我们今天的文学和历史学,在这些领域的思考欠缺得太多。承续中国文化传统、汲取典籍中的智慧重要,但认知典籍之所以成为典籍的方法,包括典籍所植根的历史土壤,以及人文生态也同样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