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大楼,一派洇着绿意的阳光,亮晃晃地扑面袭来。华丽本能地抬起手来遮住额角,眯起双眼向西天望去。
暮春的蓝天明朗而澄净,只有很少几片云彩在西下的太阳边懒洋洋地晃荡。午后四点钟的阳光仍然这般亮丽而有力,纷乱地穿透一直在高高兴兴地飒飒低吟的大杨树,恰到好处地照耀在青绿青绿的草坪和花坛中,令红嫣嫣的美人蕉挺直了身子,笑得格外绚烂,也使华丽的心情一下子开朗了许多。
相比起来,很有些年头外语大楼的外观倒很气派,是那种尖顶红墙的老式洋房,内里却因为年久失修而灰暗陈旧,且阴湿湿的,连空气都好像终年在发霉般,有一味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味儿,无端地令人抑郁,哪像这晴朗而自然的户外,永远是那么地清新而生机勃勃,促人振奋。
华老师,快来呀,就等你一个人啦!
几个本系的学生在大楼后排球场上的铁护网后,砰砰啪啪地练着球,见了华丽便纷纷挥手乱喊。一个性急的还“嘭”地一下,向华丽发来个高高的抛球。
我就来!华丽追进草坪,捡起球高高抛起,向球场内发了回去。随即兴奋地一溜小跑着,回宿舍换衣服去。
华丽原本不是个好动的人,但因为身材好,个子高,中学时被体育老师怂恿着学会排球,进了大学直到毕业,但凡班级和系之间的比赛便少不了她的一份子。那一阵她仗着身高和悟性,球技长得很快,兴趣却始终不那么太大,等到快毕业前和耿耘热乎上后,很快便淡了这份爱好。留校后,因为还不满两年,她还没有讲课的资格,而做辅导员的事儿也杂得很,每天忙这忙那的,更想不到玩球。然而近一段时期以来,尤其是耿耘去俄罗斯读博士以后,她在空虚孤独和莫明其妙的恐肥心理的压力下,不知不觉地又走上了球场。而且自己也觉得有点怪,现在每天下午不打一会排球,每天晚上夜深人静时不到操场上偷偷跑上几圈,就好像荒废了什么似的,心里惴惴的,甚至睡觉都不踏实。
说到跑步,也有一点她自己也觉得说不清是什么道理的怪处。操场上每夜都有多人在呼哧呼哧地转圈子,自己却总要等人少了尤其是看不见熟人时,才敢去跑上一气。似乎别人怎么都可以,自己跑步就是种见不得人的羞耻似的。有一点是肯定的,她之所以热衷于晚上跑步,既有安慰自己,想起到减肥的作用,也还有劳累自己的目的。免得恶梦连天,一睡着就不是自己拼命地追什么,就是被什么妖魔鬼怪追得上气不接下气地逃个不停……
换运动服的时候,尽管有意抑制着自己,华丽的目光仍然按捺不住地向下腹打量了一番,这一看,心情顿时又灰暗了。
这很正常嘛,我一点也不比别人胖嘛!她嘟哝着,赶快套上运动裤遮住腹部,心头却依然堵堵的。一回头,又看见门背后那扔着一大堆没洗的衣服的塑料盆,再看看那被子忘了叠的床、堆满了乱七八糟书籍的桌子、桌肚下吃了没有扔出去的空饮料瓶、几天没扫的地、因为乱翻衣服而一个个大畅着盖子的箱子……她不由得兴致全无,以致于唉地一声长叹,一屁股坐在床头发起愣来。
这是谁的宿舍?是那个叫华丽的妙龄女郎还是哪个成天蓬头垢面而让丈夫休了的懒婆娘的狗窝?我这到底是怎么了?虽然我从来不能算是个勤快能干的“贤妻良母”,却从来也没像现在这般懒散、无聊、没精打采过呀?瞧瞧这屋里,快成什么样子了?快赶上个打工妹的窝棚了,怎么我一点不觉得呢?
打工妹?许多打工妹也远远比我会生活呀!起码,她们的物质境遇虽差,心理境况却要比我明朗得多。比比她们,有时候真让人怀疑,与其做一个成天摆脱不了胡思乱想的知识分子,何不如当一个头脑简单,却烦恼也简单的下里巴人来得值哪!华丽曾经去过一个打工妹的宿舍,那是她家乡小镇邻居家的女儿,在郊外一家个体工厂做小电器装配工。母亲让她给华丽带来些土产,她没工夫送来,就打电话让华丽去取。华丽印象特别深的是,那些个打工妹8个人挤住在一间7、8平米大的小披棚里。可人家个个把自己惟一的自由空间收拾得清清爽爽的,双人床上下都挂着帘子,蚊帐里贴着成龙、张学友的画像,还无一例外地挂着面小圆镜(想到镜子,华丽的心又莫明奇妙地“格登”了一下)。一天十几小时的活没把她们忙垮,一回来就一个个拱在自己那巴掌大的小天地里照呀,描呀,把个嘴唇涂得血一样猩红,还五音不全地哼哼个不停。
俗是俗了些,可人家的心态比我健康得多!而我呢?怎么就像被谁抽去主心骨似的,成天软不拉叽呢?幸亏这一阵也没什么人来,要不然——唉,怎么连窗子也忘了开?怪不得一回来就有股什么味儿呢。
她使劲吸着鼻子,将桌前的窗子打开,立刻有一阵清风呼啦啦地吹进来,使她的情绪又振作了些,可是,窗台上的灰尘也被吹散开来,直往她鼻子里钻,桌子上的书页和乱纸也呼啦啦地乱响一气,她只好又将窗户关起来。
华老师!华丽!
等得不耐烦的学生派了人在楼下催促华丽了。她回过神来,胡乱将床上的被子理了理,什么也顾不得多想,急忙向球场跑去。
几个球练下来,呼吸急促,满腹的浊气渐渐开始消散,心跳也加快了。有力的搏动将浑身的血液哗哗地泵向每一根细小的静脉,不知不觉地,便有一股轻快的感觉涌遍全身,使华丽的心情明显地轻松起来——这也是她最近喜欢运动的一个重要原因吧。只有动,不停地动,出汗,大量地出汗,令自己的肉体彻底疲惫,心情才会在那沉重的酥怠中舒展开来,忧郁和烦恼才能暂时地退缩到心灵的暗角里去。
第二局比赛刚开始的时候,她的耳膜中突然传来一个浑厚而亢奋的英语声:
“很漂亮!再来一个!哇!你很漂亮!”
她扭头向身后看了一眼,顿时怔住了:两个外国男人,一高一矮,双双将手抓紧拦球铁网,脸贴在网上兴致勃勃地在观战;其中那个个子特别高,长着双蓝灰色眼睛和微微有点卷曲的黄褐色头发的,直直地冲着她傻笑,嘴里仍在不停地吆喝着;见她回头注意到他了,顿时兴奋得两手抓紧铁网,一个劲地乱摇——这不是在欣泰宾馆碰到的那个老外吗?没错,就是他!华丽的心轰地一震,汗涔涔而红得发紫的脸上烧得更厉害了。一个球直直地落在她脚下,她压根儿就没有在意……
怪事,他怎么会找到学校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