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便宜”,原是个相对的概念。因为这“便宜”二字本身太抽象,像个大篓子,什么都可以往里装。你觉得是便宜的,他可能觉得不屑一顾;反之,他觉得不过是个小便宜的,可能把你吓一跳。比如那权势、名流或某些大牌影星,屈驾光临某个城市,轻轻易易的就得了幢别墅;而平头百姓在菜市上扣了人家三钱秤,就可能乐得合不拢嘴巴了。可见这占便宜的事,话是同样那么一说,实际内容可差之千里都不止呢。
然而,这里也有个共同点,即不管你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能占得一点自己觉得是便宜的“便宜”,多少都会有一份由衷的满足感。这一点,大人物小人物没什么两样,中国人外国人也没有什么区别。所以这布莱姆先生自然也不会例外。何况他今天占得的,还是份超乎一般人想像的大便宜!
不过,布莱姆毕竟是布莱姆,他不会浅薄到当着酒店销售部那些人的面就手舞足蹈的地步。不,他非但沉得住气,表情反而比先前更凝重了。他甚至还重重地叹了口气,双手捧着合同走到窗前,一面摩挲着刮得泛青的下巴,一面对着光将合同反反复复地看了好一会,这才耸耸肩,表情仍然显得很勉强、很拿不定主意地对他的助手赵霞说:
看来我们只能签字了,虽然……
他不再说什么,眼睛的余光在几个酒店人员的脸上挨个睃巡一遍后,一屁股在销售部经理的皮椅上坐下来,沉重的身躯顿时压得皮椅吱吱呻唤。他皱着眉头,似乎努力克服了心头的遗憾后,才从西服内袋中摸出他那枝特大号的派克钢笔,龙飞凤舞般签下了自己的书写得宛如一条游龙般的英文名字,也许这时他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喜悦了,他竟不厌其烦一笔一划地将好不容易才学会的中文签名,也吃力地描了一遍。然后他郑重其事地说:
虽然如此,但是我仍然感到有必要再强调一下:如果我入住后发现有事先未曾发现的缺点的话,比如某种噪音,或者水龙头关不紧、渗水、霉斑等问题,我将保留换房或重新审议这份合同的权利!
你尽管放心,不会有这类问题的。酒店销售部经理很有把握地回答。
未必吧,要知道我不是没有此类经验的。当然,现在我也是乐意相信你们的承诺的。
布莱姆这才将合同递给了经理。
等电梯的时候,布莱姆回头看看没人,表情霎时生动起来,嗬哈!他“啪”地打了个响亮的响指,嘀嘀嘟嘟地扭着身子跳了一串踢踏舞;这还不尽兴,电梯门合上的一刹那,他高高地蹦了起来。他的身材本来就高,跳得又猛了些,脑袋“咚”的一声撞在了电梯间的顶篷上,把赵霞吓得惊叫着直往角落里缩。可是布莱姆一把将她揪了过来,抓住她两手一阵狠摇:
姐姐(谢谢)!姐姐(谢谢)!等着吧,我一定会好好报答你的,要不,我现在就请你喝杯咖啡吧?看起来,这地方的酒吧也不见得比那该死的锦绣饭店差!
得了吧,我的好弟弟……
赵霞还不到30岁,布莱姆已经36岁了。但因为布莱姆平时总爱用他那几乎是惟一会说的中文到处喊“姐姐”,赵霞和pc公司的中方员工们都管他叫“弟弟”。布莱姆曾问过那是什么意思,他们就哄他说“弟弟”是中国人一种对人的尊称。布莱姆很为之得意了一阵,虽然不久后他就明白了真实的含义,却也并不计较。赵霞说:
留着你那份好心请别的姑娘吧,我可没心思再泡下去了。说好溜出来几分钟的,这都一个多小时了,再不赶快回去,看老板会怎么收拾我?你反正是他同意出来看房子的,我可是你给硬拖出来的!
怕什么?你本来就是我的助手嘛,难道不可以为我的事效力?
这恐怕不属于公事吧?你知道老板是最讨厌为个人私事找助手麻烦的!
该死的老杜伊!布莱姆摆出副拳击架势、冲着电梯壁上映出的自己的影子狠狠地出了几招,但想起今天的收获,嘴巴又乐得歪扭了:
你知道我们给了他多么沉重的一击吗?他逼我搬出锦绣饭店,无非是觉得那是五星级宾馆,我和他住在一起体现不出他大老板的权威来。现在好了,这欣泰宾馆虽然只是四星级,可我在允许的费用内,住的却是一点不比他差的大套房!他要是知道了,不嫉妒得眼珠迸裂才怪呢!对了,你一定要记住,我们对他千万不要说实情,就说我住的是一间又小又暗的破房子,他不会怀疑的。那份价钱,哈!甚至还不及锦绣饭店一间普通房的价呢,这实在是太让人兴奋了!
布莱姆说的是实情。他本来对被迫搬出本市最豪华的锦绣饭店就满腹牢骚。不料由于赵霞的帮忙和自己的磨功,他因此而只花普通房的价钱,就住上了欣泰宾馆除了总统套间外最好的大套房,这不仅在心理上出了一口恶气,实际的实惠也可想而知了。
可是他并不知道,赵霞之所以不想喝他的咖啡,固然有没向老板请假的顾虑,更主要的原因就是心里感到很不痛快。和布莱姆相处一年多来,她对他的性格可以说是了如指掌了,却仍然为布莱姆今天的表演而感到吃惊,心底里甚至有些鄙视他。这不仅使她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同学,更有一种为中国人感到抱屈却又无奈的窝囊感。
美国pc集团中国分公司,一向驻在锦绣饭店。其总管杜伊是个将公司利益和等级观念看得比天还重的角色。而布莱姆作为商务主管,说起来也算得上公司中层中的核心人物,因此他才能不像别的外方技术和业务人员一样住在外面的酒店里。但毕竟他比起杜伊来,无论是年龄和实际资历及职级都差着很大一截子,所以老板在为一些事对他感到不满以后,便毫不客气地对他下了逐客令,命令他立即搬到五星级以下酒店去住。因为“一切按规定办事是我们的最高原则。同时也应该给别的公司成员一个公正的感觉”。布莱姆对此自然十分恼怒,却又不得不乖乖地服从命令。毕竟他很清楚,自己在资深老板眼里的地位,比别的外国雇员从来也高不到哪去。
布莱姆并不甘心让自己吃亏,虽说是退而求其次,他却要让自己在次中求上、求优、求得最大的满意。于是,他让助手赵霞帮自己摸一下本市所有四家四星级酒店的价格等情况,以作比较。刚好赵霞在商学院的同学是欣泰宾馆的副总经理,所以一开始就得到一个比另几家四星级酒店低得多的报价。而且,经过赵霞的努力,她的同学还同意,将比总统套间也差不了多少的大型商务套房打6折给布莱姆。这样,一套大套房每天的房价只有120美元,比他在锦绣饭店住普通房的价钱只多40美元,但比老板给他规定的80美元标准还有很大距离。虽然赵霞的同学同意,他如果选择普通房的话,价钱也打折,每天只需54美元便可以了。但布莱姆嗤之以鼻。他才不想为公司省这个钱呢,何况他心理上压根就不情愿住四星级酒店的普通房。他去欣泰宾馆看了一下,发现那里的大套房卧室和客厅都比想像的大得多,陈设也十分完备。卫生间不仅大,马桶还是带喷洗烘干装置的。除了没有专门的厨房,面积和格局都比老板杜伊现在住的房子差不了多少。他立即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哪怕自己贴几个钱,也一定要住和老板差不多的房子。
但是他不动声色,也不忙着讨价还价。表情是一副勉强的铁板,甚至还时不时皱起眉头,在房间里这儿摸摸,那儿看看,间或摇摇头,或作托起下巴陷入思考状;而且一会儿指责那房间的朝向不理想,一会儿又怪窗帘花式太一般、地毯图案不好看,室内的密闭状况不佳,甚至还说整个大厦的设计有问题,防火通道离房问太远也太窄……直弄得陪同他看房的销售部经理迷惑不安,拼命做着这样那样的解释,甚至还主动作出许多额外的承诺,如免费提供早餐、水果,免费提供一般性的如头疼脑热之类小毛病的医疗服务,洗衣半价收费,中晚餐凭房卡打折等等。可是布莱姆仍旧晃着脑袋,不说好不好,也不说要不要,只说还要再考虑一下便打道回府了。
三天后,也就是今天,他才突然对赵霞说,他打算到欣泰宾馆谈判签订那种大套房的住房合约。但他要赵霞先给她那同学打个电话,无论如何,他们的价钱必须压在100美元以内。这样的话,如果老板和他较真,他打算自己贴上个一二十美元,反正早餐有免费的自助餐,自己吃好些,也就差不多了。
赵霞深感为难,同学那边已经够意思了,自己怎么好意思再得寸进尺地死压价呢?可是布莱姆却不以为然地直摇头,说赵霞太天真。现在大酒店遍地开花,开房率普遍很低。而他是常包房,合同一签至少半年,当然有理由讨价还价。说着,他还拿出一张纸条,说自己这几天又分别给其他几家四星级酒店打过电话,现在是胸有成竹了。说着,他将纸条递给赵霞看,上面记着其它三家四星酒店套房的最新报价。赵霞注意到,都比以前的报价降低了,而最低的一家是90美金一天。显然,这是布莱姆拿欣泰宾馆压他们的结果。
可是这家远在郊区呢!你不是说要离市中心和锦绣饭店越近越好吗?赵霞说。
当然,可是它毕竟也是四星级呀?如果我愿意去,他们肯定还可以降价。这说明什么?说明本市酒店过剩,他们之间的竞争非常激烈。作为客户,我们就有了充分的选择余地。
赵霞无奈,只好老着脸皮再给同学打电话,把布莱姆的新要价说了一遍,又改用本地话对同学说:
你们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我这个主儿是块典型的牛皮糖。如果你们不能承受他的要求,就坚持咬定现在的价位,或者象征性地再降一点就行了。千万别让他感到你们需要他!
她已经感到布莱姆是倾向于要住欣泰宾馆了,所以才这么说。没想到那同学考虑了片刻,竟很爽气地说:
100就100吧,总比空着强呀。你让他来签合同吧,只是合j司要至少半年一签。
赵霞以为这下子布莱姆要开心地跳起来了。哪知道他的眼珠子骨碌碌地一阵乱转后,猛地一挥拳头,说:
看看,看看,多大的水份,一下子又降了20美元!这又说明什么?说明我们这种常包客对他们具有多么巨大的吸引力!说明中国人也懂得什么是市场,什么是竞争啦!
赵霞从这时候开始有点讨厌布莱姆了。布莱姆也察觉到她态度有些勉强,但他丝毫没有想到有什么别的原因,只以为是自己没有给她允诺好处的结果,竟赤裸裸地表示,他虽然来中国时间不长,但已很了解中国的某些国情。他知道人情在这个国家常常会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因此,如果赵霞能说服她同学,帮助他达到减价的目的,他可以付给她一千元人民币作为酬劳。赵霞知道这是布莱姆商人本性和某种美国习惯,的结果。却仍然有一种受辱的感觉。但她虽然一口拒绝了他的好处,却因此而觉得不能不陪他去一趟了。毕竟他是自己的上司,又和自己有着很不同的价值观,再不去的话,他只会认为是不肯帮忙或嫌给的好处太少。
万万没料到的是,到了那儿后,布莱姆突然又扬着那张纸片,向销售部经理提出,房价必须压在85美元,否则他就到别处去住。而且,他还要求除了免费早餐外,还要提供一个可供自己开伙烹调的厨房。销售部经理表示这不可能,因为那种套房原本就不带厨房。可是布莱姆却胸有成竹地说,那天看房子时,他已经注意到,楼角上那套总统套房是带厨房的,里面电炉、烤箱、微波炉及各种炊具一应俱全。而据他所知,这种套房一年里难得会租出去几天,因此他要求在合同上注明,除了有客的时候,平时允许他适当使用那儿的厨房设备。
仅仅是厨房,请相信我不会每天使用它,也决不会涉足厨房之外的任何地方。布莱姆寸土必争:何况我早就注意到了,那厨房有另外的出入口,你们尽可以将通往套间的那个出入口锁上。销售部经理作不了主,打电话把赵霞的同学喊了来。他们在谈判的时候,赵霞觉得自己简直无地自容,但几次要走都被布莱姆的眼色制止了,只好赌气地一言不发坐在一边。有几次她甚至假装帮腔,实际却用中国话对同学说:
他太过份了,你顶住,别理他,他肯定要住的!
可是,同学分明渴望着这一笔固定的大生意,更重要的是,他们企图以此作为一个缺口,从此打开pc这样的大外资公司的客源。而他显然也顶不住布莱姆的软磨硬缠。何况,只要他态度稍稍一硬,狡诈而富于商务谈判经验的布莱姆就蹦起来,作出要拂袖而去的样子,他只好倒过来要赵霞劝他再坐下来慢慢谈。
末了,15理真的被布莱姆抓准了的酒店,终于又作了重大的让步。在楼上和有关部门磋商了一会后,同学表示可以满足布莱姆的一切要求,即房价为每天85美金,免费早餐和空时使用特大套房附属的厨房做饭。
但同学表示,希望签订一年期的合同。
对此,布莱姆很爽陕的答应了。赵霞很清楚,这对他根本算不了什么事,反正合同长短他一样要住的,而现在的房价仅比老板限定的多5美元,老板未必会顶真到计较这5美元的地步。这样,他个人一分钱腰包也不用掏就住上这么好的房子了。而这地方离锦绣饭店仅一箭之遥,步行上下班就行了。他还省下了住别处的打的费或自己开车的汽油费呢!
一出电梯,独自气咻咻的赵霞就急步向大门走去,可是快到转门时,却发现布莱姆并没有跟上来。他依然沉浸在得意中,正抱着双臂,像个凯旋的将军一般,在大堂中间抬头转脑地悠然晃悠着。
这地方还真不坏呢!他指着高旷的厅堂顶部那数十盏宫灯式的吊灯,满意地对赵霞说:
很有味道不是?你知道我是最欣赏这种纯粹中国式的情调了。别的方面看起来也不会赖,尤其是这里的西餐,我和托尼在这儿用过餐,很有几分欧洲风味呢。当然,中餐也不错,小姐的古典装饰特别让人着迷,而且……
这还用说吗?毕竟是四星级酒店嘛!而且还是去年刚开业的,一切都是新的,管理也肯定差不了。
不,布莱姆兴奋地抢着说:
我是指它的娱乐设施。你知道我为什么相中这里吗?地点价位当然是重要的,其它条件也是很要紧的。毕竟我孤身一人在这儿呀。你听说过没有?欣泰宾馆的迪厅是全市鼎鼎有名的。我在这儿跳过好几次舞了,好像是叫“雅鲁藏布江”吧?对,就是你们西藏那神秘的雅鲁藏布江,我总梦想着要去它一次——至少这迪厅蛮像那么回事,热烈,奔放,富有野性。糟糕,刚才居然忘了问他们一下,上舞厅是否可以免费或是打折?
你是常包客嘛,凭住房卡吃饭、洗衣什么都可以打折,娱乐免费恐怕难说,但至少可以肯定也是会打折的。
你能肯定?我看有必要再去谈妥为好,如果可以免费的话你还不知足呀?赵霞再也耐不住自己的情绪,白了他一眼,扭头就向走:要去你自己去吧,我手上还有一大堆事呢,可真的不敢再陪你磨蹭了。
可是,她没有听到布莱姆的回答,回头一看,发现他的心思已不在这事儿上了。只见他偏着头,整个身子都被带得侧弯过去,两眼定定地瞄着大堂西侧,不知被什么吸引住了。
大堂西侧的壁上,有一幅几乎横贯整面墙壁的巨大油画。画面上有一位修长美丽的白裙姑娘,手搭凉篷,仰望着一长队大雁整齐地飞过绿茵连天的大草原。画下面有一个用沙发围起来的简易酒吧,中间是一架钢琴,一个年轻姑娘正背对着这儿在弹奏。赵霞以为他是被油画或音乐吸引了,但顺着他视线再仔细一看,便恍然大悟了。那儿坐着的很少几个客人中,有一个穿着天蓝色无袖紧身上衣和白色长裙的年轻女子,一手支着脸颊,单独守着杯咖啡坐在圆桌前。她的脸相虽然不很清楚,但看上去个儿也很高挑,细腰窄肩,圆桌下两条腿长长的,站起来的话,体型恐怕和那油画上的姑娘不相上下;她也很年轻,乌黑的齐肩短发,用一只发夹松松地别在脑后;看得出她的皮肤特别白皙,而且气质也很不错,不施粉黛,看上去清清纯纯的,不像一般这种地方常见的那种浓妆艳抹的“鸡”,因此一眼给人一种出众而娴淑典雅的感觉。
那女子显然也注意到了布莱姆,正在暗暗地捉摸着他的表情,但一接触到赵霞的目光,立刻将脸转向了钢琴。赵霞再回头来看布莱姆时,他已是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了。她不禁笑出声来:
你要是走不动路的话,就在这儿歇歇吧。我可要先回去啦?什么?布莱姆一脸茫然地回过头来,半晌才回过神来,吞吞吐吐道:这么说,你真的不打算喝点什么了?我可是很想要……你知道,我今天可是得了个大胜利哪,无论如何是应该喝上一杯庆贺庆贺的。
那好呀,那不正是现成的酒吧吗?你还愣着干什么?赵霞将他往酒巴那儿一推,扬手道了声“拜拜”就顾自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