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都过三点了。
华丽从浴室出来,嘴里虽然那么说,脸上却毫无倦意。她不慌不忙地站在穿衣镜前,用毛巾将湿淋淋的头发抚干,包好。从镜子里,她看见布莱姆倚在床头,目光在她裹着浴巾的身体上上上下下地睃巡着,手里擎着支烟却忘了抽,长长的烟灰和一缕细长的青烟在他额际袅袅飘绕,直到被呛着了,才猛烈地咳着,掐了烟头。
华丽爬上床去,在布莱姆背上轻轻拍了几下,布莱姆回过头来,温柔地吻了她一下。问她想喝点什么,还是想吃点什么。如果想吃夜宵的话,尽可以打电话让餐厅送来。华丽对这么晚了还能随时吃到东西感到新鲜,却拒绝了布莱姆的好意。
她说她不想吃东西,其实是不想让任何人看见自己,在这么个从心理上讲对她仍然十分陌生的男人房间里。
她从桌上的果篮里拿了个柑子,剥一片递给布莱姆,他摇摇头说自己漱过口了,你吃吧。同时又点起支烟来抽。一边瞪着充满血丝的眼睛,饶有兴趣地看着华丽把柑子一片一片地撕开、小心剥去上面的络丝,塞进嘴里,无声地嚼着。
两人就这么坐了很长时间,一句话也没再说。大家都有些累了,像一个兴致勃勃的旅游者,计划、出发、登山,一路上都劲头十足,可一旦达到了目的地,站在山顶上,却感到酥酥地疲软。似乎目的地的一切都不像想像得那么美好,而先前那一路上走得未免太匆忙了些,以至于错漏了许多好风光。还有,毕竟彼此还远谈不上有什么了解,激情澎湃的时候什么都不在乎,而热潮一过,不禁便都有了些不那么自然的感觉。
还是布莱姆打破了沉默:你累吗?
还好。华丽说着,转过脸来看了看布莱姆,又补了一句:你累了就睡吧。我等头发干一干就睡。
我不累。
布莱姆话刚落,却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华丽忍俊不禁地笑出了声来。布莱姆也笑了:
你知道的,你笑起来很迷人。
谢谢。华丽一下子收住了笑容。
布莱姆伸过一只胳膊揽住华丽的肩膀:你说话总这么用词简短吗?
不。我爱交谈。只不过……我会话不太行。以后习惯起来也许会好些。
这么说,以后你还会上我这儿来,不是吗?
华丽的脸刷的一下涨红了,白了布莱姆一眼,不置可否地顾自抖开毛巾,用手梳理着头发。布莱姆却不愿意放过这个机会,他拿过毛巾,帮她擦拭着滴在白皙的颈项间的水珠。说:
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华丽停下手来,专注地看着他,他又说:你的未婚夫在哪儿?
哪,也不在,这表示什么意思?
……你们美国人不是最尊重别人的隐私吗?
对不起。我是说……
布莱姆想说,我只是想知道你刚才喊的是谁的名字。但是他把这句话咽了下去,并笑了笑表示理解,然后又问:
那么,你那天在楼下大堂里是等什么人吗?要知道,这个问题是与我有关的,你那么有力地攫住了我。而我,老实说,后来我却有一种上当的感觉,当然,更遗憾,我至今仍不理解你为什么要那么说……
我说什么了?
比如说,你认识那个弹钢琴的,而她说根本不认识你。那么,你一个人坐在那里,不是等什么人,又是为什么呢?可如果是等什么人的话,为什么又突然走开了呢?事实上,你走后我在那儿发了好一阵呆,直到天黑了也没见到任何人来找过你。华丽吃吃地笑了:
你真的又在那儿坐了很久?
何止坐了很久?此后每天经过大堂我都要向那儿看上半天。晚上百无聊赖的时候,我总要在那儿坐坐,希望能够再遇见你。而起初几天里,只要我的电话铃声一响,脑子里头一个闪现的,就是你那昙花一现的影像。遗憾的是,无论我怎么努力,总是再也回忆不起你的具体形象来。幸好,我终于还是遇见了你。
我们睡觉吧。华丽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牛头不对马嘴地冒出了这么一句,并拉过毯子遮住自己,同时将抽出来的浴巾照准沙发上扔去。可是她没有扔准,浴巾掉在了地毯上。她想下床去捡,被布莱姆按住了:
让它躺在那儿好了。对于一条浴巾,它在什么地方都无关紧要。不过对于你来说,你还没有回答我,为什么会那么神秘地出现在那个地方?
这事情对你就这么重要么?
要知道,我并无恶意,只是感到好奇,希望有一个合理的解释。也许因为孤独的缘故吧,我养成了一种对某个疑惑的问题穷究不放的习惯。而你想必也能理解,一个人穷究的结果却得不出任何满意的结论,难道不是很恼人的事吗?
华丽“啪”的一下揿灭了房灯,两个人都笼罩在黑暗里,只有床头柜下的夜灯的微光,映出两人的侧影。
布莱姆正感到纳闷,突然间,华丽翻过身来,趴在了他的胸前,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却看得见她那闪烁的眼睛和扑闪不已的睫毛,并感觉得到她那微微有些紊乱的呼吸:
你非要我说实话吗?
当然。
那么,我告诉你,我在那儿就是为了等你!
这不可能!布莱姆在她臀部响亮地拍了一巴掌:你又在哄我!别忘了,那时你根本还不认识我。而且,那天我只是来谈合同,还没有搬过来!
从结果来看,我们不是认识了吗?
可我仍然什么也不明白。何况,既然如此,后来又为什么要骗我?
因为我突然改变了主意。或者说……我害怕了,后悔了害怕?后悔?谁让你害怕、后悔?我吗?
我自己。我突然对我自己身上的另一个我感到害怕,于是我后悔了。
这么说我更糊涂了……这是否意味着,你肯定不是干那种事的女人?
什么?你想到哪去了?华丽陡然挺直身子,在黑暗中定定地看了布莱姆好一会,愤愤地将他一推,一骨碌翻过身去,用毛毯将自己裹紧,说了声:我现在没兴趣谈这个,我累了,让我睡觉吧。就再也不出声了。
抱歉。如果我说错了什么,请别在意,其实我想表示的并不是这个意思。
华丽不睬他。布莱姆无奈地耸了耸肩,心里仍觉得困惑而又有些恼火,但他知道就这个话题再谈下去也没有多少意义了,便不再说什么了。
他又一次感到,自己对这个姑娘的了解实在还太少了些。她的一切到现在为止,即便是肉体,也还是个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