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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丽洋商 §5

布莱姆没料到,自己略施小计,竟把一向对部下十分严厉的铁血总管杜伊玩得大动侧隐之心。他愁眉苦脸地将自己搬往欣泰宾馆的遭遇描绘成了一次道地的发配、流放。那儿的房价如何之昂贵,服务如何之不相称,你甚至不能指望85美元一天的租金能为房中换来一束鲜花;那里的电梯既少又慢,就在他签完合同下楼的时候,差一点被关在里面出不来;房里的空调忽冷忽热,卫生间龙头漏水,房间朝向也极不理想,每天至多见得到一小时阳光,以致于室内常年阴暗,地毯有霉味,墙壁也湿漉漉的,使得他不得不考虑为自己备一副护膝,以防年纪轻轻的就与可怕的关节炎终生为伴……

当然赵霞的配合也很重要,她虽然声称己没有去看过布莱姆的房间,但也遵从布莱姆的意旨,绝口没有提到其中的任何真情。这就够了,为自己的意愿得逞却又不由得感到把布莱姆折腾得过分了些的杜伊,动了善心,不仅慷慨地给了他两天时间用来搬家整理,也不提他超出规定标准五美元的事,还破天荒地吩咐会计开出一张两千元人民币的支票,让布莱姆添置一些必要的物件,如“好一点的护膝”之类,尽可能使他的境遇有所改善。

赵霞私下里倒为布莱姆捏了把汗,觉得他这个谎扯得太离谱了些,一点后路也不给自己留,万一哪一天老板心血来潮到他房间里去看一看的话,岂不要为之吐血?

布莱姆却大不以为然地摇晃着小姆指说绝无此可能。首先是目前这个房价,就足以让从没住过锦绣饭店这个档次以下酒店的老板深信不疑。其次,外国人在工作之外,同事问尤其是不同等级之间者是极少串门的。何况老板等级观念极强,一贯的架子十足,在锦绣饭店和他同住一年多时间里,尽管两人只隔着一个楼层,可是他从没有屈驾到布莱姆房间去过一次!工作之余你也几乎见不到他的影子,有什么事情他也是一个电话,把布莱姆叫到自己那儿去。现在不在一个饭店就更别说了,如果不是生什么重病或有何天塌地陷的急需,杜伊是绝不可能纡尊降贵到欣泰宾馆去看他布莱姆的。

为了证明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布莱姆随口就给赵霞举了个例子。有一回布莱姆把自己新印的名片上的“商务主管”,印成了商务经理。因为他在交往中发现,中国人特别讲究头衔,掏出来的名片上不是总经理就是董事长,起码也是个经理。而对他这个“商务主管”,经常有人要他解释是个什么级别,相当于什么?

多少有些虚荣的他,便顺口说是相当于一个部门的经理吧。于是便有人建议他何不就印成商务经理呢?

可是,有一天他把几张自己的名片忘在桌上了,总管杜伊无意中看见了,竞向他大发脾气,要他立刻改正:

“商务经理,嗬!可是谁能告诉我,pc从哪儿冒出了这么个鬼职务?不,立即给我改过来!主管就是主管,经理就是经理。规章就是规章,制度就是制度,永远不能混淆!pc过去是、现在是、至少在杜伊还活在中国的时候就永远将是——只有一个经理,一个总管,那就是杜伊经理,杜伊总管!”

应该说布莱姆的估计是正确的。而一向精明过人的他所以这么说,一来有点让“胜利”的喜悦冲昏了头,下意识地想给杜伊施加点精神上的压力,让他多少有点感到愧于自己;二来是为了让他不计较他那超额五美元的出入。毕竟一天五美元,一年就是好几百呢,不造点舆论的话,顶真的老板是很可能让他自己掏这个腰包的。那常年累月的话,也是不小的一笔开支呢!

可是对中国语言和文化甚有兴趣的他这一回偏偏忘了,中国人有句“聪明反被聪明误”的名言,是一个十分了得的真理。你得意忘形、精明过了头的话,就极有可能受到它的嘲弄。

而且,这一嘲弄来得还格外地快——就在两天后的傍晚,布莱姆刚刚把一切都安顿好,带着一身忙碌和欣慰的疲惫,从冰箱中取出一听啤酒美美地呷了一口,然后身子软软地陷在客厅里那松软的长沙发上,打算好好欣赏一下自己那经过精心整置、擦拭,以至所有的器具都在熠熠闪光,看上去简直不亚于一个贵胄行宫的新“家”时,耳朵里突然钻进一个有些嘶哑、熟悉而又令人难以置信的声音:

“布莱姆,我可怜的布莱姆,你在哪儿绑你的护膝哪?看起来这地方是有点儿够呛呐!”似乎老杜伊的腿也疼起来啦……杜伊?见鬼,该死的杜伊居然真的会到我这里来?不不不,一定是我太劳累、太心虚,以至于产生幻觉了?

布莱姆的第一个反应是想找个什么角落躲起来,可是他的身体却本能地冲到了门口,把耳朵紧紧地贴到门上去了。他真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却又让他绝望得打了个寒噤:

“是这儿没错,总管先生,是1701房。我来按一下门铃。”“叮咚”一声,如一颗子弹,彻底击穿了布莱姆的心脏。那话音是杜伊的司机老常的,无疑,果然是老板来了!

布莱姆的心剧烈地蹦蹿起来。不,决不能放他们进来!他像揪住救命稻草般揪紧自己的领带,哆嗦着猫在门后,嘴里念念有词地拼命祷告上苍:“上帝啊,让他们走吧,无论如何我不能让老板发现这一切……”

可是,门铃却偏要和他作对似地,又“叮咚叮咚”地连响了好几下,随即还接连发出几下重炮般轰轰的响声,像是杜伊在用身体撞门。同时,杜伊那特有的嘶哑而此时还极不耐烦的声音又嚷嚷开来:

“也许他刚好上餐厅去了?常,你可以叫一下服务生来,让他们打开房间,让我看上一眼就行了。”

天哪!布莱姆一听这话,挨了一闷棍般,从地上蹭地蹿起来,毫不迟疑地打开了房门。身子矮胖、倚在门上喘着粗气的杜伊像只圆滚滚的橡木酒桶般跌跌撞撞地滚了进来,幸好布莱姆手快,一把扶住了他。

“为什么不开门?嗯?你明明在屋里为什么不开门?”受了惊的杜伊怒气冲冲地指着布莱姆破口大骂。

“因为,因为,你知道这是因为……”

布莱姆完全傻了,支支吾吾间,竟拿起地上那罐自己喝过几口的啤酒直往杜伊手里塞,被杜伊狠狠推开后,他完全乱了方寸,弯曲着高高的背,像只被鲸鱼追捕的虾米般,可怜地缩向屋角,拼命搓着双手,再也不敢看杜伊一眼,再也想不出任何辩解的词儿来了。

“哈,哈!哈哈!”

恍然大悟、惊异的程度一点儿也不亚于布莱姆的杜伊,同样也好长时间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活像只圆球般里里外外滚了两个来回,两眼瞪得像两只滚珠,一边东张西望着,一边嘴里“哈、哈”地分外夸张地感叹着。每哈一声就使劲拍一下自己光秃秃的前额。哈够了,才大喘着气,将沉重的身子放倒在松软的大沙发里,然后故意不看布莱姆,却冲着一声不响地站在一旁的司机老常大声道:

“常!我可怜而忠诚的、却又深受愚弄的常!今后你还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吗?你曾经听到的是什么?你眼下看到的又是什么?常,我发誓我从此再也不相信我的耳朵了。而眼下,我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请你明确告诉我,我们这是到了哪里啦?到底是在城外那肮脏而又阴湿的贫民窟里,还是在金碧辉煌的布莱姆王宫里?”

老常当然知道杜伊这话不是冲自己说的,所以他依然低着头没有应声。但他细品杜伊的话味儿,再偷眼看到布莱姆那副狼狈不堪的可怜相时,还是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布莱姆平时和老常相处得还不错,所以老常多少也有些同情他。但眼下他也不能不感到布莱姆先前那一通谎未免扯得太不像话,因此这下场也只能是咎由自取了。他也知道,如果布莱姆不是冲昏了头脑,把这谎扯得太离谱,以至引起杜伊的好奇和怀疑心的话,杜伊今天是决不会上他房间来的。

说起来,这事也是太巧合了。一贯在锦绣饭店招待外宾的市长先生,今晚不知怎么想起在这儿宴请几个外企大户的头儿。而杜伊走进欣泰宾馆时,还没有一点儿要看看布莱姆房问的念头,只是在电梯里,他才突然想起,布莱姆说过差点被关在欣泰宾馆的电梯里的话,不由得探头探脑地叹息道:

“我们不会被这可怕的电梯关住吧?”

可是,电梯既平稳又快捷,一点不亚于锦锈饭店的,以致于杜伊出了电梯就站在那儿发了好一会愣,然后一拍脑门,重新钻进电梯向17楼进发——这时,老常就意识到,与其说他是来探望布莱姆的,不如说他已经悟到了什么,存心想来戳穿他的谎言了。

杜伊先生·布莱姆紧张得嗓门口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好不容易才有气无力地打算说些什么补救的话时,却被杜伊狠狠打断了:

住口!我不是在问你!

可是,请允许我解释,我是说,情况发生了……

发生了什么?你是说发生了变化?那好吧,我倒很希望听听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是如此豪华的房问,租金又降到了80美元以下,还是pc的章程从此改变了?任何职员都可以和他的老板一样,任意住他想住的任何规格的房间,不论他是否得到允许?

不不,房间的租金没有变。而我正打算向您说,那超出标准的五美元我可以自己来付。公司的章程也没有变,只不过是竞争的原因,他们不得不降低收费标准,而且……

而且房间的规格也降到了贫民窟的标准!而且公司应该补贴你买护膝的钱!而且从今就竖立起一个范例,无论是谁,都可以让我为他付80美元,来住一个远远超出他本该享受的普通房规格的行宫!

可是……

可是你倒向我解释一下,既然只需花40美元或者稍多些的钱,就能住上像样的标准间的话,为什么公司还必须付80美元为你租一问行宫?够了,我没有时间来和你辩论。

杜伊吃力地想从沙发上站起来,动了几下都因为陷得太深而没有成功。绝望的布莱姆抓住机会,先老常一步,将他扶了起来。杜伊站直的时候,那一米七。还欠点儿的个儿只及布莱姆的颈部。他嘴里又嘟哝着什么,布莱姆不得不再将腰弯下一些,以便能以平视的目光与他对话。

平时就是这样,个儿不高的杜伊对部下说话时从来都不会以仰视的目光看别人,而他的地位和威严便使得别人不得不弯腰曲背去迎合他的目光,以示恭敬。现在,他却丝毫不领布莱姆这份恭敬,而是将布莱姆重重推开,满脸厌恶地从牙缝里挤出最后一句话来:

无论如何,你要为你拙劣的谎言付出代价。

布莱姆魂飞魄散。

他太了解杜伊了,赵霞说得对,他这个谎的确扯得太离谱了,虽然他也隐隐地后悔过,但现在一切都晚了。老杜伊看到真相后,就不仅是对他住得超规格的妒忌问题了,而且还多了层受骗上当的屈辱。现在他这么说,那就决不仅是那多出的五美元的问题了。恐怕最好的结局就是搬到普通的标准间里去,而很快就被他找出个什么茬儿弄出中国,这种可能也是完全存在的……

一时间,布莱姆有一种从九霄云外直直地坠下无涯苦海的感觉。那豪华家具紫红色的光泽、褐红色丝绒窗帘和漂亮的酒柜在灯光下折射出来的光芒,曾让他陶醉得浑身发酥,现在都成了恼人的芒刺,扎得他从头痒到脚后跟上;他懊悔得真想狠狠地捶自己一拳,而杜伊那黑红发亮的光脑门又使他攥紧的拳头痒痒的,直想往那上面痛痛快快地砸下去!

然而,事情却就在那圆滚滚的光脑袋转动的一瞬间,发生了戏剧性的改变——

你笑什么?杜伊向外走的时候,发现司机老常呆望着屋角在窃窃发笑。他不由得顺着他的视线转动起粗硕的颈项,当目光落在布莱姆的酒柜顶上时,他先是迷惑了一阵,弄不清有什么值得发笑的:酒柜的确很漂亮,数十瓶各色名酒,在温馨的落地灯光照耀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那酒色金灿灿、白花花、红嫣嫣、绿茵茵的,令人情不自禁要咽口水。

然而,这对杜伊来说,却并没有多大吸引力,他的酒柜无论内容还是形式,都要比布莱姆的丰富得多也豪华得多,布莱姆这些酒多半是些经常喝的普通酒,而他的里面还珍藏着好几瓶数十年前的名酒呢。而且,几瓶酒有什么可笑的呢?

可是,当他的视线再往上,落在一只圆凳大小的桶形物上时,他情不自禁往前扑了过去,两只眼珠霎时瞪得像要夺眶而出,嘴巴也一下子张大了:

咕咚(古董)?是咕咚!布莱姆,你居然也有了这种雅兴?

您问的那件东西吗?真佩服您的好眼力,而要说起来,也是种偶然中的必然吧,我……

别说废话!快告诉我,你从哪觅来的那稀罕玩艺?

那的确算得是一件古董,这仅仅从它淡紫而色块已斑驳脱落的外形上,就可以判断出来,以致于杜伊并没有、此时也没心思去弄清老常为什么会为一只古董而窃笑了。

而老常窃笑的原因在于,他认得它是件什么样的古董。

那只是有了些年头的中国马桶。老常年轻时家里还用过,现在仅有少数地方的少数人家还可能用这种旧式的坐便器。而布莱姆将它像一只珍贵的花瓶或瓷器般精心供放在自己的酒柜上,这不由得不使他深感发噱。

快,快拿下来让我看看。

刚刚平稳下来的杜伊,呼吸又开始变粗了。他像个见了圣诞老人突然出现而激动不已的孩子般在酒柜前直踮脚,直伸着两只手却碰不到那诱人的宝物,只好将满是央求的目光焦急地投向布莱姆。布莱姆虽然大感意外,但双眼也一下子大放光芒。他意识到,力挽狂澜的机会到了。

pc公司任何老外都没有杜伊在中国呆的时间长,也没有比他更精通中国的历史和文化。至今他已在中国呆了7年多,完全算得上是一个中国通了。虽然他也是四声不全,但却已会说不少中国话,并且听得懂相当程度的中国语言。这还不是最绝的,最绝的是他来中国不久就迷上了收藏中国古董,而且兴趣主要集中在中小件的旧式木器家具上,碗柜、太师椅、花盆架、夜壶箱、衣帽柜乃至饭篮、书架、纸伞、芭蕉扇等等,无所不要无所不收。大的不是不喜欢,实在是运输不方便,所以除非是真有大价值的红木橱柜等大件,一般只好割爱。而字画古玩之类则假货太多,精明过人的杜伊认为不如旧家具来得可靠。

一般人大多难以置信,而事实上确实如此,杜伊每年都要运回国好些在一般人眼里都是破烂的名堂,林林总总几乎能有一个集装箱。也不知他都放到了哪里去,或者真像有的老外私下里议论的,相当一部分进了总部要害人物的厅堂。反正他乐此不疲,还多次以自傲的口气教训手下的中国员工们“就是傻,只知道家电、家电,真正富有你们本国精神价值的文化、艺术宝藏却弃如敝屣!这才是真正值得花大钱去买的宝贝哪,不仅是那么的美,而且决不会贬值,还可传之后世,让只有三百年历史的美国人看红眼睛!”

而对于那些热衷于收罗中国丝绸、瓷器及相对十分便宜的衣物等东西的老外们,杜伊则总是嘲笑他们毫无欣赏品味,难得有机会潜入历史、文化的海洋深处,却又把鱼目当珠宝,本末倒置!

pc的人都知道,在锦绣饭店的地下车库里,现在还存着一只卡车厢般大的木箱子,那是他为装邮自己的宝贝,而特意叫下面工厂为他加工的。可是人家用卡车给他运过来时,他才发现那庞大的家伙根本进不了他的房间。只好放在车库里,天天按一辆车的泊位费交钱,还要另付一笔让保安特别看护的钱!

他住房的客厅里,现在还放着他上个月刚让别人从外省乡下觅集来的几件新宝贝——共有一个旧式乡下人家用来祭祀的供桌、一只骨牌凳,一只带铜勾的碗橱,一只黑漆米桶,外加一把粗陶的“清代夜壶”!

这几件东西共花去他七千元人民币,所有的中国雇员都觉得太贵,而他却大叫便宜。那些东西放在他富丽堂皇的厅堂里明显地很不谐调,他却感到再美不过了,每天把玩不已,还不时地变换着摆放的角度,转过来转过去地欣赏不已……

布莱姆因此而敏感到自己握有了一个挽回不利局面的利器了。他自己并不热衷于这类东西,只不过受杜伊影响,同时也想孝敬一下孤独的母亲,才买下了这只他也弄不清是什么用处的马桶。

他母亲不久前刚来过中国,许多中国特有的事物让她着迷不已,打烧饼、包饺子是她叹羡不已的艺术,坐三轮车比过山车还富于刺激性……但终因年纪大了,最后还是回国了。可临走前,喜欢花草的老人家带回去几株兰花,还有几件瓷餐具和一些丝绸。上周休假期间,布莱姆和好朋友托尼到一个以古著称的小镇上住了一天,在一个旧家具店里发现了这个令他感到新奇的马桶。卖主说那是个盛米的容器,也是件很有些年代的古董,开价一千元人民币。他横绕竖缠,最后以五百元买了下来,打算今后带回国去,作为送给母亲的礼物。

那只马桶可能是旧时富贵人家用的,木质说不上多高级,但那拎把却是铜铸的,内面还铸有“民国壹拾玖年”几个小字,足以证明这确实算得上是件货真价实的古董了。

就是这几个小字,让杜伊一下子跌坐在沙发上,双手抱牢那马桶,对着落地灯翻过来倒过去地把玩着,再也不舍得撒手了。他不认得那大写的几个字是什么意思,可是老常告诉他那是民国十九年的意思时,他一下子就推算出即是1930年,顿时更激动了。而当老常忍不住悄悄告诉他,这东西其实是个中国人用来大小便的坐便器,现在早已没人用了时,他简直要喘不过气来了:

没人用了?没人用就更说明它的价值啦!而它还是1930年的产物。我的天,有六七十年了呢!稀罕,稀罕,实在是太稀罕了!布莱姆,布莱姆!你让我怎么说你好呢?这样的好东西居然让你给碰上了!可是你既不爱好艺术,又没有收藏嗜好的呀,居然就……不,这不公平,这未免太不公平啦!

不公平?难道这世上的好事都让你一个人占了才叫公平?杜伊的话让布莱姆很不舒服,但他只是在心里嘲讽着他,脸上依然是一副毕恭毕敬的谦卑相,还不断地点着头,似乎对杜伊的感情深为理解。先前积压在他心头的那一团恶气,早已飞散得无影无踪了。相反,一朵绮丽的蓓蕾正如幽莲般从他心底深处快乐地漂浮上来——他对自己握有一张改变命运的王牌已深信不疑。

布莱姆本来就不像杜伊那般迷恋古董。恰恰相反,他甚至还因此而对杜伊这样的人物感到一点蔑视。在他看来,一个性无能者,心理卑微的孤独者,或缺乏对异性之魅力者,才可能像杜伊那样深居简出、抱残守缺,才由于不懂得或无法领略自然、鲜活、纯真之美,而不得不在纷繁而美好的现实面前闭上一只眼睛,转而从充满霉味的陈年朽器中去寻求寄托,填补心理空间。至于母亲,送一只中国人的坐便器(幸亏我及时弄清它是个什么东西)给她岂不是个笑话吗?

现在,他只要和杜伊作一笔交易,把这只现在连碰碰它都有点恶心的马桶卖给他,他还好意思再把我撵出这间房子吗?只怕连那五美元也不会再让我出的!

但精明过人的布莱姆很沉得住气。他已清楚地明白杜伊在打他这只马桶的主意,只是暂时还不好意思说出来。而他,也绝对不打算主动提议这个交易。他要装傻,装到把杜伊的胃口吊得高高的,然后不得不开口,这样,他就更主动了。因此,布莱姆便也装出一副十分珍视那马桶的样子,小心地用手虚护着杜伊紧捧不放的马桶周围,赞美着说:

杜伊先生可真有眼光哪,懂得它是个货真价实的好东西的人可真不多呀。我在买它的时候,托尼就笑话我太蠢来着。只有一两个内行的人在路上看到后,恨不得花双倍价钱把它买去。可是我就这么傻吗?您说得对,我的确不爱艺术也不懂古董,可是我母亲她老人家懂呀,我花800元能讨得她的欢心,不是很值得的吗?

他顺口就将那马桶的价格提高了300元。而杜伊竟丝毫没有在意这个价格高不高,喘吁吁地嚷道:

讨她欢心,你母亲?杜伊愤愤地叫起来,以致唾沫星子喷了布莱姆一脸:别忘了她在中国时,我曾经和她探讨过这方面的问题。可是,对不起,布莱姆先生,我不得不说,我的印象是她对一般的事物的确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热衷,但对于这些真正有价值的事物则几乎毫无理解能力。一只,一只什么来着——马桶?哈!这对于她来说,何若一块光滑而美丽的丝绸,或者一件精美的瓷器,比方说一把古铜色的茶炊或者油亮的紫砂壶更来得开心?你错了!我亲爱的布莱姆先生,我想你完全应该知道,像这样一类的东西,永远只会对真正理解它和懂得如何欣赏它的人大放光华。否则,它就只是一个黯淡无华的废物,甚至还不如一株你母亲真正喜爱却速朽的花草更有价值!

你说得太对了,简直还大有哲学意味。真让我受益呵!可是,我想……

你还想什么?杜伊见布莱姆哼哼哈哈始终像是明白不了他的心思,终于忍耐不住了,他的脸霎时憋得通红,光额头上甚至渗出了油亮的汗珠:

没有人比你更了解我的兴趣和学识了。我不仅懂得收藏,更知道如何发掘它们的真正意义——也许你还不知道这一点,不妨就告诉你,我正在打算进行这方面的研究哪!而将来,总之,我需要对它进行——转让给我吧,布莱姆!杜伊的口气突然低下来,语气也近似一种乞求了:

你花多少钱买来的,我当然不会少你一个美分,但是,如果你认为……我可以多出一些,850元人民币,怎么样?要不,880元?900元?好,就900元吧,整整多给你一百块哪,怎么样,成交吧!

他的怀里仍抱紧那马桶不舍得放,手臂就缩短了,却仍吃力地伸着一只手,想和布莱姆击掌成交。

可是布莱姆却猛吃一惊似的,苦着脸,身子向后退缩开去,使得杜伊的手只勉强地在他胳膊上摸了一下。

杜伊先生,布莱姆为难地搓着手:其实钱的多少我是不在乎的。真能转让给您的话,至多让您按原价付款就可以了。问题是,您知道我是如何才搞到这个宝贝的。更重要的是,您知道我母亲她老人家……

但是你更知道我!……

杜伊急得说不出话来了,也不等布莱姆再开口说什么,身子猛地一纵,一手牢牢抓住他肩膀,头从怀中的马桶上方努力伸出去,在他脸上蹭了一下,算是拥吻,以示成交。

布莱姆被他这一举动尤其是他怀里那只马桶弄得实在吃不消了,不得不连连点头,并拼命挣脱开去:

好吧,好吧,既然您这么喜欢,既然您也知道我总是非常理解和忠实于您,以至乐意牺牲自己的所爱……

哈哈!常!杜伊开心得双脚跳了起来:你听见了吗?听见他说什么了吗?哈!

话没落音,脚已落地,抱着马桶就往外走:

我说什么来着?我就知道布莱姆是个够朋友的好小子!再见,布莱姆,钱我明天会给你的。就按你所说的,900元,一分也不少。

他说的是按原价就可以了。老常提醒他道。

是吗?杜伊在门口停了下来,转头问布莱姆:原价是多少来着?

800元人民币。

你真是这么想的吗?一分也不想赚我的?喔!布莱姆,布莱姆,说实在的,我还是第一次发现,你竟然还是这么个慷慨而仁义的家伙呢!

其实,杜伊先生,您不太了解我的地方也许还有不少呢,比如……

得了,得了。我们耽搁得够久的了,市长先生要生我的气啦。

可是,您就这么走了吗?我是说,带着这东西上餐厅去?还是放我这儿,等宴会结束时再来拿,或者,晚上我给您送去就是了。难道您还有什么信不过我的吗?

布莱姆大感失望,他没想到就这么一来就算成交了,而自己最关心的话题还没涉及到呢。他企图让杜伊再呆一会,或者等一会再来,以便明确地试探他的口气。可是,杜伊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外了,只是从走廊里传来他咋呼的声音:

常,立即把它送回去,直接送到我房中,让服务生开一下门。千万小心,如果你碰坏了它一点皮,我决不轻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