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莱姆认识托尼的时候,他早已从汉字魔障中醒悟过来,不再痴迷于研究汉字中的性别歧视问题,而是醉心于准确掌握中文本身的语法上去了。因而,布莱姆从托尼的同学口中获知他那些轶闻后,并没有觉得他有什么可笑之处,相反,他对如今的托尼那一听起来相当流利的中国话佩服得五体投地。虽然他听不懂,却不由得为自己缺乏他那份悟性和钻劲而自愧不已,在与他的交往中,便有意无意地向他学习掌握中文的方法,虽然长进不大,总是无法表达,却多少能听懂一些中文了。
他们的友谊因此而迅速升温,隔三岔五总要在一起喝喝酒,上“迪厅”蹦蹦或骑车远足一番。这份友谊对在公司总觉得心情压抑而孤独的布莱姆,是很有裨益的。
但是近一阶段,布莱姆事情比较多,还连续为了一些小事被老板杜伊狗一样训斥,再上被迫搬家等,使得他心里窝了一肚子气又无处发泄,托尼这儿也就来得少了。现在搬家完毕,情况又远比预期的理想,甚至还有一种因祸得福的自由感,所以等一切都料理好了,他便想到了托尼,骑上车来找他,想约他星期天上自己的“行宫”去,请他品尝自己亲手烹制的美式餐,同时也显示一番自己的得意。
大学有几个出入口,托尼的留学生宿舍在相对僻静的后门处。后门外是一大片纵横如迷宫的古老小巷,那浓郁的古老气息和风土人情味儿,那盛开着一树火焰般石榴花或蓊郁苍翠的无花果树的碎石小院,以及那些三三两两聚在自己家门前的小矮桌上就餐、闲聊的市井生活情景,布莱姆和托尼都十分着迷因而那一带就成了他俩平时闲聊散步的好去处。
布莱姆没有料到的是,时隔不久的今天,当他骑车从那儿过的时候,却发现这一中国传统文化的活标本正面临着灭顶之灾。许多巷子已人去屋空,门上墙上涂满了歪歪扭扭的“拆”字,有些巷子则已是烟尘滚滚、喧声轰轰了。推土机像猖狂入侵的坦克般,在吱呀呻吟的旧建筑上横冲直撞……
布莱姆不得不跳下车,小心地推着自行车,绕过乱七八糟堆放着的废砖瓦及旧房子上拆下的木料堆,向学校走去,这更增添了他心头那份说不出的惋惜和无奈,大有一种落花流水春去也的悲凉感。不料,一抬头间,却见在前面不远的废墟尽头,一条尚存的街巷口前,站着个瘦骨伶仃、黄头发、不修边幅地套着件长过膝盖的黑t恤的外国人,双手捧着块硬纸板,当街示众似地默默地站在那儿,身边围着一伙嬉闹着的孩子,还有几个一脸迷惑地盯着他窃窃私议的民工。
那小伙子不会是托尼吧?
布莱姆狐疑地加快步子上前一看:嗨,不是托尼又能是谁呢?
托尼,你这是干什么哪?布莱姆大惑不解地看着托尼手托的硬纸板上写着的一行中国字,却看不懂是什么意思。托尼面无表情地向前方的施工现场努努嘴,指指自己的纸板用中国话对布莱姆说:
我们的家园,使我们和祖先住在一起。现在,推土机开过来了!
那三个惊叹号用大号红油笔写得又粗又浓,像三行怒中带血的眼泪,又如三只拳头紧握的铁臂。
布莱姆隐约明白了他的用意,却听不懂他说的中国话是什么意思。托尼便用英语将意思翻给他听。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么说,你是在向他们示威?
不,向一切冷漠无情地毁坏全人类共同文化遗产的人!托尼严肃地说,并摆摆手,示意布莱姆放好车子,加入他的行列。布莱姆却抱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周围那几个木愣愣的民工便也跟着他大笑起来。
布莱姆见状,赶紧收住笑,一把揪住托尼的胳膊:托尼,听我说,我们离开这儿。
为什么?托尼冷冷地挣脱开去,说:难道你不支持我的行动?难道你看不出我是在做一件非常正义而严肃的事情?
当然,当然。你做得不仅正义,也是我深有同感的好事情。而且我相信,中国人中也有许多人赞成你的看法。可是,这不现实,懂吗?许多时候,理想和现实是要打架的。我们的理想,却左右不了现实!甚至,还不得不理解某种现实。
理解?托尼愤怒地指着布莱姆的鼻子吼起来:你竞要我理解这样一种野蛮的现实?
不,是现实中的人。布莱姆将托尼的手从自己鼻尖上挪到那片废墟上说:
应该站在这儿高举牌子的是他们!可是才几天没见,他们就都飞快地搬走了!为什么?我相信他们仍然热爱自己的祖先,希望和他们生活在一起,但决不是像现在这个样子,和几百几千年前的祖先采取同样的生活方式,蜗居在同样的环境中!试试看,试着站在他们的角度上想像一下吧,成年累月地住在这种连洗澡、上厕所都要跑到公共场所去的地方,你就不希望改善一下吗?
你是说……托尼若有所思地挠起头皮来:可是,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一种越益罕见的古老文化从此销声匿迹吗?
走吧。布莱姆又一次挽起托尼的胳膊: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有时候你不得不换个角度想一些问题。一种文化如果只能供别人欣赏却不能令自己舒适的话,那么它必定是难以长命的。如果你也是土生土长在这个巷子里的人,看到祖祖辈辈居住的地方成了一片废墟,心情肯定也不会好受,但却也未必如你现在这般迷恋这个环境。如何解决这个矛盾,是中国人和中国政府的事情,甚至还是联合国的事情,却怎么也犯不着让我们来举这个牌子。
难道就只能听之任之了?
也许。你听过这样的事情吗?国际社会对马来西亚人砍伐原始森林通过了严厉谴责的决议,可是马哈蒂尔总理却愤怒地对他们说:你们发达了,并且把地球糟塌够了,却想命令我们来保护历史和环境!
那好吧。托尼摸着下巴眨巴了一会眼睛,终于还是垂头丧气地收起他的牌子,跟着布莱姆回学校去了。只是一路上,他好久都郁郁不乐,且仍在不断地回头张望着那片废墟,摇头、叹气,嘟哝不已。
然而仅仅几分钟后,这件事在布莱姆心中激起的波纹就荡然无存了。倒不是他比托尼来得开通或生性更冷漠些,而是一个十足意外的插曲,在他心中溅起了一个更大的波纹。不,简直就是一个漩涡——
路过排球场时,他无意中看见那个飞鱼一样在排球场上活跃不已的高挑身影,情不自禁地大叫了一声:
啊哈!我可认得出你,原来你躲在这儿!怎么回事?托尼回过头来问他。
可是布莱姆似乎已经忘了他的存在,将自行车往冬青树上一扔,扑过去抓住球场外围的铁丝网格,又摇又拍地喊开了:嗨!很漂亮!哇,再来一个,你很漂亮!
华丽分明也认出了他。但是她只是愣怔了一会儿,很快便掉过头去,什么也没发生一样重新投入了比赛,而且再也不曾回过头来。
但是,布莱姆一点儿也不泄气,相反,他的情绪更高涨了:好球,这可真算得上一个好球。他使劲搡着身边的托尼,也不管他是否赞同自己的看法,一个劲地自言自语着,说到得意处,一只手不由自主地在空中抓摸不已,仿佛已触到华丽的身体上了:
瞧瞧,瞧瞧她矫健的身影!我说嘛,我一眼就觉出她不像是干那种事情的人。原来她在这不过现在看起来,她打球的时候可又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一点儿文弱味也没有了。瞧瞧,瞧瞧她的弹跳,那两条细而有力的长腿,可真够性感的。这样的美人,如今今可不多见啦,不是吗,托尼?看那臀,多么结实,多么诱人!
我可不认识她。托尼似乎还沉浸在对古老文化遗存的追思中,听他这么说,便漫不经心地观察了一会,认真地摇摇头说:至少,我不觉得她有多么出色,这样的女孩儿在我们学院有得是。只不过,她的排球看起来是打得不错,个儿也挺高的。问题是,我不喜欢高个儿的女人,她们总令我想起在t形台上搔首弄姿、假模假样的女模特,我崇尚真实而自然。
可是布莱姆根本没听见他的话,因此也没有搭腔。这会儿,他已安静下来,一边入神地看着球场上华丽的一举一动,一边陷入了冥想之中:哼哼,我敢断定她决不会认不出我。越是装得若无其事越是表明她是在意我的!她这是在掩饰自己哪,不,她这是在表现自己!瞧她跳得那个高呀。
而她为什么如此卖劲地表现呢?无疑是为了一个特殊的原因!当然啦,一个特殊的人物的突然出现令她吃惊,同时也令她振奋。而她也乐意表现给他看,为的是能唤起他的好感。她本能地希望博得他的赏识,他的青睐令她陶醉。根本的是,她记得,清清楚地记得在哪儿见到过这个此刻可能显得有那么点儿厚颜无耻的家伙。
哼,这正是我应该做的!今天我可决不打算再让你从我眼皮底下溜之大吉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