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是布莱姆的一点小幽默。然而他初来中国时,因为一点听不懂中国话,确实闹过许多这类笑话,对“马马虎虎”的误解,就是他自己的一段真事。其它就更多了,比如他刚看到中国电视上的神探享特后,曾迷惑了好一会:怎么自己学说中国话像背天书一样困难,而这些美国老乡才到中国,竞能把中国话说得这么好?想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这是经过中国人翻译的结果。再比如,他好不容易学会一个“谢谢”后,有一回上街买菜,人家把菜捆好交给他,他习惯性地说“姐姐”。谁知那卖菜的去对他说“不用谢”!他顿时迷糊了,不用“谢”字,那么该用什么呢?莫非在不同的场合该用不同的“谢”法?
语言不通给初来中国的布莱姆造成的麻烦,远远超出他季先的预料。第一回独自到宾馆附近的一个公园去溜达的时候,他想上厕所,虽然不识字,但凭着那老远就嗅到的气味,还是角决了这个问题。可是进去了却又发现那里没有“座位”(坐式马桶)。他大惑不解,磨蹭了好一会,见有人进来了,偷偷隐在一逆观察,才发现他们原来是两腿分开,跨蹲在一条槽儿上方便的。回来后,他把这当个大发现满公司说,惹得中国员工都笑话他老土。那天快中午时,他想在颇有乡土气息的公园餐厅吃点东西可是餐厅里没一个懂英语的服务员,而他捧着菜单却又一个字也不识,双方比划了半天,他恼出了一头汗,索性不吃了,饿着肚子回了宾馆。
还有一回他起得早,心血来潮,独自上街散步,顺便买几根他喜欢吃的油条。无意中发现,到处都写着两个字:“早点”。回来后就兴奋地对赵霞说:
你们中国人有些地方可真了不起。上班的人起得这么早了,还觉得不够勤奋,到处提醒他们“早点,早点”!
后来,他迷上了自行车,一口气买了两辆赛车,一有空就轮番骑着在偏僻的小巷里乱窜。一来健身,二来到处游览让他醉心而平时在大街上看不到的风土人情。有一回又碰上了这么一幕:两个骑自行车的相擦了一下,彼此看了看对方和自己的车子,然后说了声:“他妈的”就各奔东西了。
他愣在那儿怎么也琢磨不透,回来后又向赵霞请教:
“妈”,不就是母亲的意思吗?而两个人相碰,跟他的妈有什么关糸?怎么他们不说对不起,却问候对方的母亲呢?是向对方的母亲表示歉意吗?
现在他虽然仍不会说中国话,浸润久了,却能听懂或揣摩出不少中国话来了。遗憾的是那两个女子对他的玩笑却一个也没听懂,只好以一阵空洞的尖笑来掩饰她们的茫然。而这不禁令布莱姆大为扫兴,更令她们自己鼻尖上过重的白粉屑落下了不少。布莱姆皱了皱眉头,却仍然保持着微笑,站起来说了声“拜拜”,就想走。
两个女子顿时露出了失望的表情,那个染黄发的女子的笑容霎时变成一个尖刻的白眼,倒是那黑发女子显得比较有修养。她只是迟疑了片刻,便将手伸给了布莱姆:
拜拜。不过,如果你以后需要我的话,可以给我们打电话。我叫阿银,她叫阿芬。这是我的手机号码。
说着,她从小包里取出一张名片递到布莱姆手上。布莱姆一看,那几乎就是一张空白的纸片,上面写着“阿银”两个字,和一个手机号、一个寻呼号。
嗬,可够专业的。布莱姆暗暗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将名片往西服内袋里一揣,“姐姐,姐姐”着,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堂。心里却仍在暗暗回味着阿银的手给他的感觉:东方女子真绝了,她那手多么光洁呀,温温的,又小又软,简直像没长骨头呢……
欣泰宾馆离锦绣饭店很近,高高的两座华厦在晚霞的余晖里,兄弟般隔着几条大街遥相呼应。布莱姆打算步行回锦绣饭店,但他讨厌车水马龙又烟尘滚滚的大街;好在他很熟悉这儿的地形,便打欣泰宾馆后面的小巷里慢慢地逛回去。印象中那要经过一个卖菜的集市,中国人叫农贸市场的。这会儿正是热闹的时候,布莱姆闲来无聊时,没什么特殊的僻好,却很喜欢自己烹调,今后住欣泰宾馆,少不了更要常逛市场了,现在也正好可以看看那儿的东西丰富不丰富。
布莱姆刚来中国的时候,早些年头来此的同事曾向他说过,如果你在中国外出的时候感到内急的话,有一个找到厕所的诀窍,那就是发挥你的嗅觉功能。他们说,中国的马路,尤其是小巷都像肠子一样曲曲弯弯,凭眼睛你几乎不可能辨别东南西北,公厕更喜欢躲在幽僻偏冷之处,不熟悉地形的人要凭眼睛找到它们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但如果鼻子灵敏些的话就不同了,你可以在几十米外就嗅到那些藏在某个暗角里的公厕发出的味儿,然后准确地找到它。住得久了,布莱姆觉得这种说法夸张了些,但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在某些小街小巷里,你的确可以远远地闻到那种味儿,但不少公厕还是比想像中的要干净多了。也许同事来的时候一切都比现在落后吧?而根据他自己的经验,你在中国如果要找一个买菜的地方的话,倒真是依靠鼻子来得更方便些。这些场所绝大多数都在那些弯弯绕的小街巷里,理论上说你只要顺着那些“肠子”乱转一气,总能碰上或大或小的一处,但如果你想快捷地找到它们的话,细细一嗅就是了。
那股特殊的风味呀,打老远就像那鲜鱼活鸡和声嘶力竭的叫卖声般,蹦着跳着吆着喊着直往你怀里钻。那“风”声也不必说了,自卖自夸的,挑肥拣瘦的,死缠活磨的,从早到晚的,息了这一曲交响曲,那简直就不叫菜市了。那“风”味儿也特殊得难以言表,混混的、怪怪的,鲜腐杂陈,腥香并俱,熏得你走出老远了,衣襟上还散着淡淡的余味。也难怪,山上采的,水里捞的,田里收的,树上摘的,五花八门的鲜菜陈果、山珍海味,还有那么多眼睛滴溜溜乱转的人头(恐怕世上再也没有哪个国家有中国集市上这么多的人流啦),全都挤到一块来了;更别说还有杀鸡剖鱼的,剔骨剁肉的,支起铁锅熬麻油的、炸鸡腿、氽鱼丸子的,这一锅开得,谁还能形容得了是个什么味儿呀!
这味儿虽然算不得好闻,却也并没怎么让布莱姆讨厌过。相反,它们还常给他一种独特而有趣的,令他兴奋而活跃的刺激。他也知道,这般情景是难免要让环境难堪的,一般的中国老百姓也常对此有所微词,但人们在皱眉的同时,却又以自己强大的需求给它注入了旺盛的生命力。这个国家的人口委实是太多了些。而这些菜市仿佛都生就一副随遇而安而又放浪不羁的脾性,只要人多的地方,任什么偏街窄巷它都能红红火火地生存。好不容易圈它进场,一不留神又呼喝连天地蔓延出来,让管理者伤透脑筋,却让布莱姆感到特别有趣。他理解管理者的心情,却更理解这市场生命力的根本所在,谁能否认,这大俗而又大不整洁之地,原是一切大雅与大洁之所本呢?
布莱姆也曾觉得自己可能有些怪。和其他人,比如老板杜伊相比吧,杜伊终日西装革履,几乎从来不愿意越过大酒店或大商场之类雷池一步;而他却不太爱讲究衣着,一进富丽堂皇的大商场就呵欠连天,闲来却最爱穿上休闲服、蹬着自行车上那些偏街窄巷乱窜一气,或者就上这类味儿不佳、乱哄哄却又令他颇觉有趣的菜市来溜达。哪怕自己不买任何东西,东瞅瞅、西摸摸,心情也觉得轻松而踏实。也许是因为自己喜欢美食和这富有民俗特色的异情的缘故?何况,在这灰色闹哄哄汽油味浊人、绿色偏弱而竞争感明显加剧的都市里,能看到这么多嫩生生、水灵灵、红黄绿白而又富含乡野气息的新鲜菜果,怎么着也是种感官的享受和精神的放松呀。
也许,这也是自己受母亲的影响吧。在加州自己家中的院落里,除了有许多可人的花草外,母亲每年还随季节在一小块精心翻整的土地上,栽下西芹、甘蓝、西红柿等许多菜类,目的却不在食用,而在观赏。西红柿丰收的时候,她甚至宁愿让邻居来采几个回去吃,也不忍自己吃它们!
布莱姆也觉得,这些新鲜的菜果不仅让他想到母亲、亲情、家居这类在他的生命中似乎注定了缺乏的氛围,从而多多少少慰藉了自己的乡愁;就是它们本身,从美感上来看,也决不比任何花草来得逊色。比如那芹菜吧,说它是菜当然没错,但又何尝不可说是一种很富观赏性的花草呢?他常常在路上看到那些自行车筐里放着芹菜的女人,菜茎倒栽在下面,叶子繁盛地张扬在淡淡的暮色里,看上去完全就像是这世界上最美丽的植物之一。那长长的茎,挺直而葱茏,那玲珑的叶,秀气而青翠,如果把它们洗净后插进长颈而细洁的中国瓷花瓶中,谁能不为它美丽的清韵而倾倒?
当然,这种典型的中国式的菜市,也有一些让布莱姆大为诧异、惊讶甚而生厌之至的地方。现在好多了,见惯不惊了。可刚来中国第一次逛这种集市的时候,某些情景让他目瞪口呆,几乎拔脚而逃。勉强走进去之后,竞差一点为某种现象而休克!那现买现割血淋淋的肉案子;那当场活宰,在活蹦乱跳的鱼身上嚓嚓刮鳞的声音;那大声叫卖着狗肉的场景,都曾让他感觉恶心和不满。
最要命的是第一次看到卖蛇人活剥蛇皮的景象时,他完全呆住了。心口怦怦乱跳,额头冷汗直沁;他刚想转身逃开去,却又发现脚下一个大盆里还密密麻麻地蠕动着一大片奇怪的东西。因为视力不佳,他好奇地俯下身去,原来却是无数“蛇”(黄鳝)头直直地竖起,紧紧拥挤在一起,争吸着有限的空气——他顿时感到呼吸急促,头皮发麻,浑身起满了鸡皮疹子,若不是及时跑开,他准要当场休克了。就这样,他还是没跑出几步,就蹲下来,好一阵狂呕不止……
后来他在中国式的宴会上,多次见到过那道用黄鳝烹制的佳肴,知道了它不是蛇。虽然从来没尝过一下,以后再在菜市上见到它们却不那么恐怖了。但他仍然会偏过脸去,如同见到那些卖鸽子的摊子一样,加快脚步快速溜开。
布莱姆较爱逛集市,还因为他觉得这是个了解、观察中国商人及商务状况的理想窗口。熟悉起来后,你很容易在这里察觉一些中国商人饶有情趣的习性或心理。这些人与他们的西方同行相比,共性固然也很多,但其个性,也非常鲜明而有趣。
通常,西方商人注意研究商品的成本高低和质量的优劣,以及市场上的行情,据此作出对某一商品的需求情况而确定其基本价格。而中国商人在布莱姆看来,他们除了也注意研究上述内容外,似乎更注重于以一切手段甚至弄虚作假、玩弄法律来达到推销货物的目的。这在他们的同行中间甚至是买卖者之间,几乎是正大光明甚至理所当然的现象。比如,他经常见到卖方和买方和和气气地商量要不要开发票的问题。如果不要,价格可以优惠一些,而如果要,那么票面额可根据买方意愿多开一些。甚至,卖方就当着买者的面开出一张超出实际金额的发票,彼此若无其事,平静如水,配合得天衣无缝。而在西方,这样的非法行为,至少是不可能公然发生的。
此外,一般的商人尤其是商店和集市上的商贩们之精明令布莱姆叹为观止。他们非常注意和擅长琢磨判断顾客的身份和心态。顾客光临,尤其是新顾客出现在他面前时,他首先要将对方从头到尾打量审视一番。只这通常不为人注意的一下,他就大致能快速判断出对方的身份特点,知道对方出手是否大方慷慨,是否了解流行的商品价格,等等。只有当他完成了这一番前期研究工作之后,他才会最后摊牌,告诉对方要买的东西需要花多少钱。因而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的价格总是依人而定,因人而异,而不是依商品的实际价值而定。
他本人对此比较敏感,是因为他有过切身体会。而且许多外国同事也都告诉过他,他们在中国买东西,如果不熟悉上述情况的话,所花的钱必定要比中国人买同样东西的价格高许多。而一点不会中国话的外国人在中国买任何一件物品时,他为这种无知付出的代价,往往要高于物品原值几倍甚至十几倍!布莱姆初来中国时,就曾吃过这种亏。那时他还没有注意到这种差异。他经常在锦绣饭店对面一家规模巨大的集贸市场购买新鲜蔬菜。有一个满面皱纹、看上去长相忠厚老实的摊主,经常有据说是自种自销的西红柿出售,质量很好。布莱姆几乎每天都在他那儿买一两公斤。但是没多久后,他就发现自己上了个大当。
那天他在客房内招待另外一个外国公司的朋友。他在中国时间很长了,且能说一口颇流利的中国话。他随口问了布莱姆所买的西红柿的价格后,哈哈大笑不止。并告诉布莱姆,他可以以低于他这个价格10倍的价钱,买到同样优质的西红柿。布莱姆怎么也不愿相信他的话,声称那老头给人的印象很诚实,而且,他这个价钱已是他讨价还价,砍了一半的结果。于是两人便来到那个集市上作了个试验。
布莱姆躲在那卖菜老头背后,朋友则独自上前,用英语加手势比画着,问西红柿多少钱一公斤。老头迅速端详了他一下后,毫不犹豫地报了个价格:
35块。
别开玩笑了。朋友此时改用中国话清晰地说:我先前已观察你好久了。明明你卖给别人的都是3块钱一公斤,为什么卖给我就要这么贵的价钱?
那老头吃了一惊,脱口道:
原来你会说中国话呀?刚才你为什么不说?说什么话和买东西的价格有什么区别吗?老头狡猾地露出了满口黄牙,笑道:
既然这样,那么也照3块钱一公斤卖给您吧。像中国人一样对待。
这时,布莱姆愤怒地跳到他面前,指着他鼻子怒斥道:你这个强盗!把以前多收的钱退给我!
没想到老头愣愣地看了他和朋友一会后,恍然大悟道:
哦,原来你们是一伙的呀?好说,好说,以后你还来照顾我生意,我一定不再多收你钱就是了。
说完,作为一种自我解嘲,他摸着腮帮呵呵地笑开了。周围他的同行们和看热闹的人群也随着爆发出一阵颇富理解和支持意味的开怀大笑。
从此,布莱姆变得精明多了。买东西讨价还价本来就是他之所长,现在,杀半价甚至杀10分之一价,也成了他的拿手好戏。
但尽管如此,他仍然感到自己在对付中国商人方面,还有许多课程要学。比如,他还发现,在进入一家中国商店买东西,仔细看过几件物品之后,开始寻问它们的总价格时,如果店里只有一位店员,你会立即得到明确的答复。但是,如果你面对的是几位店员,那么他们往往不会立即回答你。而是会先相互询问一遍,是否已经有人对顾客要买的东西给出过了某种价格。这样搞清楚后,他们才统一口径回答你。
如果他们忽视了这一重要的预防措施,那么各位店员的报价就很可能是各不相同的。这样,就表明他们对顾客的判断不一致,同时也就露出了他们的马脚。虽然这种情况他碰到的并不多,但却使他在购买物品时变得更警惕了。
然而尽管有上述种种不如意处,布莱姆仍然觉得,上述种种中国式的商业运作方式有其可以理解的一面。没有哪个国家的法律规定商人不可以逐利。至于那种典型的中国式的集市,固然有混沌、肮脏甚至是丑恶的一面,但却也是鲜活而本真最富生活气息的。何况,在他看来,混沌也不失为一种美,实际上,从某种角度看,它与有序原是美的不同形式而已。诚然,这种“原始”的生活毕竟还远不是理想的,混沌或质朴毕竟是要在有序与华丽的衬映下,才谈得上美。所以,他在购买东西的时候,仍然更多地上那些更规范些,更上档次些的室内市场去,虽然在那些地方,某些集市里独有的情趣也不免有所消减。
所幸,他今天逛的这个菜市虽然也在露天,但因为在市中心区域的缘故吧,管理上比较上档次,环境比较整洁。上面有简易的顶篷,出入不少,因而空气也较流通。还有较好的照明。而且,更令他满意的是,这儿的海产品很多,从非常新鲜的三文鱼、膏蟹到带鱼、基尾虾,乃至像拔蚌,几乎应有尽有。
哈,今天我坚持将那厨房争得来,实在是太明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