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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子龙文集.5,农民帝国 §6.抢洼

生气也好,绝望也罢,郭存先到底还年轻,这就是优势,等那股撞到脑门子上的邪火一退,就又会将坏事往好处想,弯着心眼儿给自己打气。他盘算着只要雨不再继续下,打起好天太阳一晒,大水很快就能退下去。毕竟旱了好几年,地都干透了,前几天只因大雨下得太急,才存了这么多水,只要水退得快,兴许还能保住一多半的收成。有点收成就糊弄着饿不死人。自己头一年当队长,怎么也不能让大伙儿挨饿呀,那就未免太不顺气了。

岂料老天爷并不是他们家的,根本不管他顺气不顺气,大雨只停了一天就又接上了,时大时小,时断时续,甩打了一天一夜之后,渐渐转成了连阴雨,黏黏糊糊地摆开了一种没完没了的架势。天空混沌一片,阴沉得厚实而均匀,没有深浅,没有一丝缝隙,庄稼人都看得懂,老天爷只要摆出这样一副脸色,就是连下一两个月的雨都有可能。总觉着自己嘛时候都不会没主意的郭存先,这回却真的没咒念了,暗憋暗气地蹲到第六天头上,就说什么也在屋里呆不住了,抓起草帽就冲进雨里。

冲出去又能怎样?老天爷不会因为他挨雨浇就晴天。连雪珍在后边高声问他去哪里,他都没听到,或者听到了也懒得搭腔,因为他也说不清自己是要去哪里?他上边淋着雨,下边蹚着脚脖子深的水,脑子里像头顶上的雨天一样混混沌沌……等他下意识地来到大队部的房子跟前,才明白了自己的想法,原是想跟村上的大头头讨个主意。这里是郭家店的最高权力机构,应该会有主意的。按理说雨下得这么大,村里的头头早就该召集各队的队长们碰个头,商量个救灾的办法。头头心里怎么想你无法知道,既然人家不找你,偏你自己又沉不住气,那就只好来找人家呗。他记不得自己有多长时间没来过这个地方了,今天一不是为自己来求头头办事的,二不是被头头叫来挨叱的,他是以一种平等的公事公办的心态走进大队部的院子。先看见有两挂大车在雨里淋着,靠北面一拉溜五间正房,外边两间是大队会计和保管员呆的地方,里边的三间才是党支部的所在地,村上的领导们在这里办公。

此时从屋里传出与郭存先的心境大相径庭的嬉笑声和喊叫声,盖住了院子里的雨声。他推开门一步跨进去,同时也将雨水带进了屋子,迎面却扑过来一股浓烈的烟雾,呛得他强忍着才没有咳嗽出来。屋里的炕上炕下全是人,有大队里多少能管点事或应着名不管事的干部,有基干民兵,有几个爱舔眼子溜沟喜欢巴结干部的落地帮子,竟还有两三个其他生产队的队长,他们打牌的打牌,下棋的下棋,起哄的起哄……反正下雨天也没有别的事干。有人听到门响抬眼看看是他,一声没吭就又埋下头去玩儿自己的。有人连头也不抬却吆喝他快点关门,别让雨潲进来。也有爱说话的跟他打招呼:是存先哪,稀客,有事啊?郭存先心里说,有事能跟你们这帮王八蛋说吗?他拿眼在屋子里来回踅摸着,没有看到陈宝槐和韩敬亭。这会儿就有人念煽音了:郭队长眼里能看得见咱们嘛,人家是来找大头的。属于他四队的基干民兵欧广明,冲着他说:大队长被雨浇病了,在家里躺着发烧呢。书记去公社开会,被大雨挡住回不来了。郭存先眼睛看着欧广明,有点发愣。自打他进门后就始终没张嘴说话,愣儿吧唧地闯进来,又愣儿吧唧地掉头出去了。

郭存先重又钻进雨水里,却不知道自己还想去哪里。难道真要追到大队长家里去?韩敬亭正病着,这时候一脚水一脚泥的到人家家里去跋砸,有点太讨人嫌了。再说这又是为了谁呀,值当得吗?但他又不愿意再回到自己家里,憋屈得一个人直想撞头。反正身上已经淋湿了,就蹚着水听凭两只脚带着绕了个弯,拐到龙凤合株跟前,不想疯子二叔高高地坐在一个大树杈上向他招手,显然是叫他也上去。郭存先突然来了兴致,说了归齐还是二叔活得好,别人都快愁死了,他却爬到大树上看雨景。可话又说回来,他愁得恨不得拿脑袋撞墙,看什么都不顺眼,又有嘛用呢?还不如像二叔这样活得像个小孩子,无忧无虑的嘛事都不操心。

他摘掉湿漉漉的草帽,站到大树下往上打量了几眼,然后纵身攀了上去。由于树干太粗,他拼命伸展两臂还是抱不过来,就只能用手指使劲抠住湿滑的树皮,一点点向上爬。他一边爬一边在心里琢磨,二叔这么大岁数是怎么上去的呢?看来他身上是真有点好玩意儿……在他快爬到树杈的时候,还是二叔伸胳膊拉了他一把。这个树杈上密不透风,二叔身上的衣服竟然还是干的,郭存先止不住一阵欣喜:“二叔你可真会选地方,这儿又舒服又凉快。”郭敬时抬手指着村外,让他向开洼看。郭存先在树杈上站稳了脚,顺着二叔的手向远处一看进觉得一阵头皮发麻,两眼发晕,郭家店的洼里真的成了大海!天连水,水连天,白花花地浮淹浮淹,无边无际。离着村子近的地方,影影绰绰还能看到水面上浮动着稀稀拉拉的高粱穗、棒子尖……

郭敬时说:“大水没顶,庄稼要烂了。”

郭存先就觉着自己的脑袋都大了,轰轰山响,瞪着两眼愣神……好半天才缓上劲儿来,嘱咐二叔雨一小就赶快回家。然后哧溜一下子滑到树下,噼喳啪喳地就往村里跑。

他又回到大队部,二话不说就拽出了欧广明,拉着欧广明又挨家掏窝似的喊出了四队的几个壮劳力,怕这些贫下中农摆弄不转,又拉上了绝对会听话的刘玉成和金来旺哥俩,就站在当街的雨地里,发布了郭家店最底层的一级领导——生产队长的紧急动员令:抢洼!

郭存先在雨水中大声喊叫着:“咱不能眼瞅着庄稼都烂在水里,高粱至少已经灌了四五成浆,棒子虽然还很嫩,晒干了多少也能磨出点面子,有的豆子都快熟了……我想动员咱全队的壮劳力,立即下洼抢庄稼,抢回一点是一点……”

不等他说完,愣头青欧广明先冲他喊上了:“队长,你是不是跟二叔一样也疯啦?好天气下地还跟拉纤似的哪,你不看看这是嘛天呀,洼里的水估摸得齐腰深,你就是拿绳子捆也不一定能有人跟你下地。”

“我不拿绳子捆,冒雨抢洼的,一天给记三个工。”

“眼下到处都是水,即便从地里把庄稼抢回来,放到场上也还是被水泡着,里外不是一样吗?”

“我想了一个招,谁抢回的庄稼,就拿回自己家里去,不管是堆在炕上也好,上锅炒干了也好,反正那些粮食就归你管了。要是像前两年似的,因为遭灾不再交公粮,粮食就都是你的了,如果还得交公粮,你就再拿点出来。你们说这个办法行不行?”

当街上的几条汉子都不说话了。四周一片沙沙声,细密的雨绺子如漫天大网般罩住了他们。大家都是挨饿挨怕了的,也是吃大食堂吃怕了的,一想到趁着大雨能把粮食抢到自己的家里,抢回多少就都是自己的了,至少这些天可以敞开肚子吃饱,谁都不可能不动心……

金来喜率先表态:“我看这个办法行。存先是个好队长,跟着你准没错,抢洼算上我们哥俩。”

其他人也纷纷表态赞成。事不宜迟,郭存先立刻把眼前的人分成几拨,挨家挨户去通知四队的人,立刻就下洼。但只准抢收自己队的庄稼,先掰棒子、剪高粱穗。

大家应声而散。欧广明却凑到郭存先身边提醒说:“存先大哥,人家都说我愣,看来十个我也愣不过你一个。你就不想想,这件事干完了,你这个队长可能也就当到头了。”

郭存先也把嘴凑到他耳朵边上:“谢谢你的吉言,那不是救了我吗?但我告诉你,我弄回来的庄稼不会往家里拿,要放在队部里。”

说完他还顺势推了欧广明一把,让他赶快去通知分给他的那些户。

郭存先反身回队里,拿上一个大笸箩,用绳子一牵,像拉着一艘小船一样就下洼了。他知道,四队得到通知的人,一定还会站到房子外面看看,是不是真有人下洼,庄稼人胆小,都喜欢随大溜,特别是觉着出格的事,有人带头他们就会跟上来,没有人打头他们就还要再慎乎着,等待那个敢出头的人。

果然,他走到半路时再回头瞧,漫天雨水中已经出现了一支队伍,拉着笸箩的,脑袋上扣着破簸箕的,背着大筐披着麻袋的,更有聪明的将喂牲口的木槽子当船拉了出来,还有的卸下了大门板当木筏子用……郭存先称心地笑了,为自己的主意得到实行感到自得,扭头领着大伙直奔玉米长得最好的那块地。

雨还在下,街巷成了小河,每座房子都是大水中的孤岛,人们被困在家里。往常凡遇到下雨天,农民们乐不得放公假,猫在炕上就不动弹了,除非碰到火上房的急事。眼前天上下着、地上泡着,房子着火的事不大可能发生,却有比火上房更让人着急的事,竟让淹在雨水中的郭家店惶惶不安,人人都预感到要出事,或许还伴随着一种兴奋和躁动,一种妒忌和幸灾乐祸……出门就得蹚水,可还是老有人跑出来,下面蹚着水,上面淋着雨,向洼里扒头探脑……泡在大雨里的老北洼,被四队的人搅翻了,他们大呼小叫,叽叽嘎嘎,像过年一样从水里向外捞庄稼,谁捞着就是谁的。

这还了得,好像末日来临,天下大乱,公社解散了,还有没有王法!不错,四队的地大都在北洼,可北洼里不光是四队的地,谁知道他们会不会趁乱把别队的庄稼也弄到自己家里去?其实要解决这种猜忌非常容易,其他生产队的人到自己地里看看就行了,或者干脆也像四队一样冒雨把庄稼从水里抢出来。可其他生产队的队长们都没有下这样的令,因为他们大多是老队长,经得多见得广,哪会像郭存先这么争强逞能,不知天高地厚。他们心里都清楚他这是要找倒霉,而且会牵累四队的人跟着他遭罪,别看眼下撒着欢地从水里往回抢庄稼,到最后准是白受这份大累,等天好了上边一句话,还不都得把刚焐热的粮食再交出来。所以呀,还是不要急着出头,下雨天就是睡觉的天,嘛事也别干,就等着看好戏吧。

但其他生产队的普通社员,却没有他们的头头这么沉得住气。第二天就有个别胆大的,也开始下洼捞庄稼。到第三天,下洼的人就又多了一些。那些躲在家里眼红的人,一直没看见有人管,等待中的好戏也老不出台,这不明摆着是不捞白不捞吗,于是也加入了抢洼的行列……渐渐地竟搅得有大半个郭家店的人,都在屋子里呆不住了。

这场雨也真是邪行,没黑没白地足足下了有半个多月,算是着着实实地涝到底了。雨停以后又过了一个多月,地里的存水才退净,总算露出了郭家店的大洼。除去一泡烂泥,任嘛都没了。庄稼早被抢出来的,就算落在手里了;没有抢出来的,全烂在了地里。向四外一望,空空荡荡,干干净净,叫人从头顶凉到脚后跟。从雨里抢了点粮食的人家,心里多少还有点底,下雨时在炕上躺着光等看热闹的人,这时候心里就起腻了,今冬明春又得出去擀毡了,不擀毡就得靠一个月八斤红薯干活着,那能不浮肿吗?肿着若能真活下来就算认便宜。这种普遍的绝望和恐慌,笼罩和压抑着郭家店,心里的那股闷气越积攒越强烈,渐渐转化成怨恨。本来应该恨老天缺德,没有抢洼的人私下里抱怨的也是自己的队长为嘛不发令……可是,当这股邪火烧大了以后,却拐个弯全冲着郭存先来了。本来嘛,如果不是他下令抢洼,这时候郭家店就会嘛事没有。遭灾大家都有份,挨饿大家一块挨,哪像现在,七条肠子,八块肝花,有饱的有饿的,有明着哭的,有偷着笑的,有骂祖宗八辈的,有挑大拇哥的……真是乱营了。

郭存先又不是傻子,岂能没感觉。这天早晨,他发现在家里基本不抬眼皮不说话的疯子二叔,吃早饭的时候却直不愣登地光盯着他,竟不动筷子不碰碗,等他将粥喝完,二叔反常地把自己的粥又倒进他的碗里,然后就下炕走了。郭存先理解这是二叔对自己的疼爱,或许是表达一种安慰。他一天到晚地常在龙凤合株底下,那儿可是郭家店的闲话中心,一定是听到什么消息了。所以早饭后郭存先没有去四队,把自己的木工工具都翻掇出来,天潮有些家什已经生锈了。他搬出石头,舀了半盆水,开始仔细地先磨斧子。

他的宝贝斧子还没有磨好,该来的就来了。蓝守坤带着五六个民兵走进他的院子,看见他先打哈哈:“哟嗬,磨上斧子了,是不是又准备出去砍棺材挣大钱哪?你郭存先就是脑瓜好使,猜到自己犯事了。不过这次你走不了了,哪里都不能去,要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呆着。”

郭存先抬头看看他,没有吱声,继续磨自己的斧子。

孙月清和朱雪珍慌慌张张地从屋里跑出来,一见眼前这阵势先吓了一跳,又赶紧将蓝守坤往屋里让。蓝守坤说不用了,我是奉陈书记之命来传达党支部的决定。郭存先胆大包天,利用队长的职务带头闹单干,煽动倒退,恶劣地破坏人民公社,造成极大的危害。自即日起撤掉四队队长的职务,还要报请上级做进一步的处理。所以在上级的处理决定没下来之前,你不许擅自离开郭家店。还有,党支部决定收缴你们四队私抢私分的粮食,是你们自己拿出来,还是叫民兵进屋里搜?

郭存先“噌”地站起来:“蓝守坤我告诉你,我和我弟弟冒雨抢回来的粮食都放在四队的队部里,没有往家拿过一个高粱穗、一颗棒子粒,四队人都可以证明,不信你去问你们的基干民兵欧广明。现在你没有权利搜我的家,带着你的人快出去。”

“嚯,你提着斧子想拼命啊?”

“我不想拼命,你刚才看见了我正磨斧子。如果你想拼命,我陪着,反正你的命值钱,我是个普通社员,命贱。”

“谁跟你拼命?我是来干公事的,既然你说粮食都放到队里了,我们就先去队里看看,当然也会找别人查问的。如果你说的不是真话,我们还会再来。”

等蓝守坤带着人都走了,朱雪珍的脸色还没转过来,煞白煞白的跑到丈夫跟前,紧盯着他的眼睛小声说:“刚才可把我吓死了,他们要是硬进屋里搜,你真会砍他们?”

郭存先满肚子的火气还没有发出来,恨恨地说那还能客气?他们真要敢碰我,今儿个就得倒下几个,甭想再有打存志那样的便宜事了!

雪珍拉拉他的胳膊:“你怎这么愣呀?”

“一个男人该拼的时候就得拼,你豁不出去就得受气。刚才你害怕就说明他们也怕了,要不然就会进屋里乱翻腾,骑咱脖子拉屎。这也是咱们家的门风,我不能给我爹丢脸。”

孙月清刚才一直站在屋门口没动,这工夫也缓上劲儿来,上前夺下他手里的斧子:“咱不磨了,今后哪儿也不去了,就在家里踏踏实实过日子。别人饿不死咱就能活。”

郭存先没有犟劲儿,看着老娘把他的工具一件件的都收起来,又全放回了南屋。就好像今天的事都是木匠家什惹的祸。而在他的心里,却暗自感谢那把斧子,没有它刚才或许还镇唬不住蓝守坤。看来以后遇到事,身上就得带着件家什。

孙月清收拾完工具又回到儿子身边,看着存先的脸色,安慰说:“不当队长更好,省得多受累还落抱怨。”

郭存先的眼睛躲避着母亲和妻子的眼光,开始一圈圈地在院子里转磨磨,脑子里也像推磨一样老围着今天的事转不出来。掐着手指头数一数,他满打满算只当了三个半月的队长,成了郭家店寿命最短的队长,这也太寒碜人了,既有今日,何必当初!蓝守坤刚才还说要报请上边处理,是吓唬人还是真有这回事?现如今当个农民就算是一撸到底了,再处分能把个农民怎么样?莫不是还要把他处理到大牢里去?那恐怕是陈宝槐、蓝守坤这帮东西的能力所办不到的……他越想胸口越堵得慌,越堵得慌心里的气就越大,突然反身回到自己的屋子,一头栽到了炕上。

到晌午头了,雪珍帮着婆婆在外间屋忙饭,存珠在西屋摆桌子。存志从外面一回来就嚷嚷开了:“乱了乱了,郭家店闹翻天啦!”

孙月清问儿子:“又出嘛事了?”

郭存志从吃过早饭就出去了,并不知道家里发生的事,还拿着一副看热闹的架势给家人讲故事:“大队的民兵挨家挨户地搜查咱四队的人家,你们猜怎么着?这一上午搜了二十多户,愣是没翻到一簸箕粮食……”

雪珍好奇:“那些从水里抢出来的粮食呢?”

“搜到谁家都说是吃了。”

“一个多月能吃那么多呀?”

“就是这么说呗,跟糊弄日本鬼子一个样,这叫‘坚壁清野’,六年级的语文书上就有这一课。不过,咱们四队的队部倒是真被他们给抄家了,我们好不容易抢出来的粮食全被拉走了,还说我哥也得被撤职,在村里都传开了……”

老娘生气了:“不用他们撤,咱自己就不想干了。快到东屋喊你哥出来吃饭。”

存志顺脚拐进了哥嫂的屋子,见郭存先坐在炕梢,脑袋顶着墙,左手托着腮帮子,嘴里嘶嘶的直往里边嘬凉气,不禁一挓挲:“哥,你怎么啦?”

“没事,牙疼,告诉咱娘我不吃了。”

听到存志这么一咋呼,孙月清立马跟了进来,扳着存先的脸先看看牙,再摸摸腮,不红不肿,便很有把握地断定是急火攻心,就是叫那帮私孩子给气的。立即支使存志去找村上的大夫,却被存先拦住了:“不许去,也别到外边说我牙疼,不能让人家看笑话,我没那么娇气。”

存珠抢过来说我去,不说你疼,就说是我自己的牙疼,要点药来不就行了嘛。说完便蹿了出去。

谁也没成想,郭存先的牙疼还真成个事了,在此后的两天多愣是没吃一点东西,也没下炕,把托人剜窍能淘换到手的药都吃光了也不顶用,请大夫上门或出去看大夫他又不干。最后没办法,疯子二叔只好撸来一把龙凤合株的树叶子,让他放进嘴里用左半边发疼的牙咬紧,嘛时候咬烂了再换新叶。这还不算,到夜深人静了,二叔不知从哪儿变出几张黄纸,拿在手里绕着存先的脑袋转了三圈,嘴里还念念有词地在嘟囔着什么,然后出门而去,黑灯瞎火地直奔大东洼,好像是用那几张黄纸引领着存先的疼痛走了,还不许别人跟着。雪珍虚掩上院门,让婆婆回屋睡觉,由自己给二叔守门就行了,反正她里外都是睡不着。娘俩刚走到屋门前,就听到身后的大门吱扭一声又被推开了,雪珍说没想到二叔这么快就回来了。她们回转身才觉得进来的并不是二叔,心里一下子有些紧张。

来人回身又轻轻地将大门关好,紧走几步来到跟前才小声说:“大婶子,是我,欧广明,来看看存先大哥。”他胳肢窝里还夹着个布袋子,拿下来顺劲儿掖到孙月清手里,“这是几斤棒子,找个家什倒出来。”

孙月清一激灵:“你干吗还带粮食来?”

“这本来就是存先大哥给的,他为这个倒霉了,我们不能装傻充愣吃闷心食,快收起来吧。”

孙月清不接:“广明这可不行,你们家也挺难的。”

“大婶子,这跟难不难两回事,就是一大把,吃不了几口,不过是点心意。快倒出来吧,裤子我还得要哪。”

欧广明将粮食硬塞到孙月清手里,她接过袋子却觉着手里还拉拉扯扯的,进屋到亮地方一看,棒子粒是装在一条裤腿里,裤腿口拿绳子系着。她差点没笑出来,却立刻又被心里泛上来的一股苦涩给遮住了,嘴里不免叨咕着:“你娘走了快一年了吧?”

“去年刚上冻的时候走的。”

“广明你也该说个媳妇了。”

“你老说得倒轻巧,谁家的姑娘愿意进我们家的门?穷先不说,炕上躺着个瘫爹,下边还有个半傻不苶的兄弟,一进门就伺候三个光棍儿,现如今的女的哪受得了这份累!”

“大婶子给你惦记着这档子事。”孙月清说着将棒子倒进锅台上的一个盆里,用劲儿将裤子抖搂干净,却发觉屁股上都快磨烂了,就叫雪珍把广明让进东屋跟存先说话,自己到西屋给他补裤子。

郭存先吐掉嘴里的树叶子,装做刚被吵醒的样子:“是广明啊,你怎么来了?”

“你三天没到队里露个面儿了,还不兴来看看你,有些事也得跟你念叨一下。”

“我刚把虱子棉袄脱掉,好不容易肃静两天,你有事不跟新队长念叨,跟我念叨嘛?”

“我就是来跟你说这事的,村上想让韩冬良接你。”

“二虎哥?”

“是呀,可他死活不干,今儿个白天在队里跳着脚地骂街,说谁要再想让他当队长可别怪他说出难听的话来,真是个□子。”

“最后怎么办?”

“想叫郭存孝干,大家也觉得可以,你们是远叔伯兄弟,人又老实巴交,三杠子打不个屁来,由你在后边给出着主意,兴许能行。”

“广明,你以为我有当队长的瘾哪?自己被撤了还要给别人出主意。可话说回来,他们为什么不找你?”

“在他们眼里我还太小,没脑子。我也确实干不了,光家里那一摊子就够崴的。”

他们正说着话,金来喜手里也提着一小袋东西悄没声地进来了,进门先道歉:“对不住,我见大门没闩,二门没关,就不见外地自己闯进来了。”说着将手里的袋子递给朱雪珍,“这是一点棒子,快收起来。”

雪珍为难地看着丈夫,郭存先问:“今晚是怎么回事,你们是不是商量好了,为嘛都给我送粮食,以为我撤了队长就揭不开锅了?”

金来喜说:“谁也没商量,但白天大伙儿在队里确实戗戗了大半天,都说要是就这么叫你下去,四队以后没人再愿意当队长了。”

欧广明将雪珍往外间屋里推:“既然都拿来了你就用不着再客气。”

郭存先心里有些发热:“实话跟你们说,这两天我心里也一直跟自己闹别扭,就觉着这三个半月我真是冒傻气,像中了邪一样,现在看不值得卖这份命。可今儿个晚上看到你们俩的心意,我又觉得这三个半月的队长没白干。”

金来喜说:“存先兄弟,这样想就对了,这三个多月你让郭家店的人见识了什么叫本事,也知道了当队长的该怎么个当法……我今晚把话撂在这儿,兄弟你早晚还会上来的。我来是还有点别的事要告诉你,我老婆的娘家来信说,山东有集了,集上有炸果子的、卖馒头的,没有粮票也可以吃到饭。你猜我琢磨嘛?山东离咱这儿不过几百里地,他那儿能开集,咱这儿也应该快了,只要一有集,咱们就活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真的?”郭存先果然兴奋起来,他心里想的还要多,有了集他就有了施展的地方,就不必只困在郭家店,队长不队长的就是狗屁了……

孙月清补好了欧广明的裤子,拿进来交给他:“广明啊,以后有洗洗涮涮缝缝连连的活儿,就拿到我这儿来,甭不好意思。”

“哎。”

金来喜也起身说:“我们俩也该走了,你们快歇着吧。”

郭存先下炕送他们出去,在外边都没敢大声嚷嚷,两个人分头向两下里走了,很快就隐没在黑影里。郭存先回身刚要插门,娘小声提醒他,你二叔还没回来哪。就在这工夫院门又轻轻地被推开了,从这个推门的劲儿头他就知道不是二叔,以为是刚走的那两个人中的一个又回来了,可进来的这个人让他万万没想到,几乎是从来没登过他家门的刘玉成。他慌慌张张地将肩上的口袋拿下来塞给郭存先:“存先大哥,我的玉米没弄好,发霉了,这是一点高粱,你别嫌寒碜。”

郭存先没有接口袋,却一反手叼住了对方的手腕子:“玉成你跟我说实话,这是谁下的令让你给我送粮食?”

刘玉成越发紧张了:“存先大哥你别误会,真是没人下令,大伙儿就是觉得你忒冤了,你抢回的粮食又都被充公了,四队人心里都不落忍。”

“你说的是实话?没人逼你?”

“没有,真的没有!”

“我怎么觉着你们像商量好了似的?”

“我的确是跟金来喜前后脚到的,但不是商量好的,看他先进来了我就在外边等着,刚才看见他们出去了我这才敢进来。”

郭存先心里一动:“玉成谢谢你,但高粱我不能要。”

“是嫌我成分不好?”

“你说哪儿去了……你们现在光剩下兄妹俩了,更不容易。”

“存先大哥,你当队长的这几个月可没把我不当人看,我心里有数。”说完硬将粮食袋子捅到郭存先怀里,转身就走。郭存先一手抓住袋子,用另一只手去拉他,让他进屋呆一会儿。他说:“太晚了,改天再来。”

郭存先说:“我还有话问你,你们把粮食都藏哪儿了,怎么蓝守坤他们就没搜出来?”

“雨下了这么长时间藏起点粮食还不容易,哪儿挖个坑不能藏个一二百斤?他们藏得好,金来喜会瓦匠手艺,把炕洞子掏大将粮食藏进去,还不会受潮。我成分高,没敢全藏起来,成心把发霉的棒子放在外边一点让民兵们搜走。”

郭存先笑了,在黑灯影儿里笑得很开心,他忽然觉得自己的牙不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