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饥饿的人人都吃不饱的年月,传说连朱老总都在中南海的湖边和花坛树丛间,寻找野菜挖下来吃,却居然还有被撑死的人。
——她就是郭家店的二虎嫂子。
快到年根底了,上边发下来救济粮,每人一斤黑豆。这可是好东西,专治浮肿,还能给人增力气。你想想,无论是大骡子大马,早晨下地的时候抓一把黑豆塞到它嘴里,拉一天的重活都没问题,何况是个人?二虎嫂子从村里将二斤黑豆领回家,立即分了三份。两口人为嘛要分三份呢?她肚子里怀着孩子,理应占两份。把二虎哥那一份留出来,将其余的一斤半顺手倒进锅里,点上火炒了炒,就着锅台就吃上了。
这个香呀,就别提了。她八十多天没见过一粒粮食了,有好长时间觉着肚子里的孩子都不动了。不动了也好,就在娘肚子里多呆些日子,这种时候早生下来不是早受罪吗?眨眼工夫,她甜嘴吧嗒舌的还没觉得怎么饱,就把那一斤半黑豆嚼完了,心里还想这年头怎么嘛东西都不禁吃呀?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二虎那份也给嚼了算了。忽然又觉得有点口渴,还是先喝点水再说。她拿水瓢到缸里舀了半瓢凉水,站在缸边咕咚咕咚灌下去,嗨,好舒服,好像是饱了。
她摸着自己的肚子躺回炕上,觉着里面也有了动静,像气吹的一样慢慢鼓了起来,而且越鼓越硬。她心里非常美,饱了,这回可是真饱了,就这样死了都值啦!
村里人都说傻傻乎乎的二虎嫂子有一样运气还不错,就在她死的当天郭存先回来了,他只到家打了个晃,便提着斧子过来,帮着二虎哥裁对木头,凑凑合合地打了副棺材,第二天将她给埋了。在这之前的几个月里,郭存先带着王顺,或者说是他跟着王顺,走了足有三四百里地,串了几十个村子,做了上百口棺材。风俗是强大的,活着受穷挨饿,死了还忍心让他们黄土盖脸、连个房子也住不上吗?所以出了丧事的人家但凡有可能,哪怕是卸门拆炕、砸锅卖铁,也要给死者做副棺材。这期间他派王顺往郭家店的家里送了四回粮食。当然每次就带个十几斤,好藏好掖,路上安全。也正因为有了他砍棺材挣的粮食和钱,全家人平平安安地熬过了冬天,没有一个浮肿的,甚至在村里也活得硬气多了。
孙月清藏起来一点钱和粮食,想等到开春后最是青黄不接的时候,逃难的人多了,选合适的好给郭存先说媳妇。不想她把这个打算跟儿子一念叨,立即就被郭存先顶回来了,儿子在外面闯荡了这小一年,经过见过,说话办事有了不少变化,处处是一家之主的做派了。郭存先叫老娘别操这份心了,把家里那点钱和粮食都用到活命上,千万不能再闹浮肿。真想要个儿媳妇还不容易,等他再出去的时候带个回来就是了。听听这口气,这孩子在外边到底都遇到了什么事?
郭存先怕村里干部眼气,别再故意刁难他不让出去,等天刚一暖和就蹽了。
他本来想往定山县王家集的方向走,好再叫上王顺。有他在可方便多了,能多揽一些活儿,还能多挣点钱粮。那小子油嘴滑舌的很会讨主家喜欢,也能讨价抬价。遇上有动大锯的活儿,还可以给自己打个下手。可今年似乎比去年死人还多,砍棺材的活儿也多,他不能放着活儿不干直奔王家集,在这家干完了接那家,还有的向外村亲戚传信,说有个砍棺材的手艺不错,价钱也好商量,竟然有时候在这个村子刚干完就被另一个村子的人接走……一来二去的他就向西南方向插下去,离王顺的家越来越远。
这一天他背着工具兜子转悠到了莲花山的脚跟底下,一片非常松散的村子里刚巧有人咽气,便留下他砍棺材。干他这一行全靠手里的一把斧子,上下翻飞,左右开弓,砍出的大面精光溜平,气死刨子刨的。而且节省木料,什么样的木料到他手里都能将就,大树、小树、檩条、船帮、破门板、旧木柜,富有富的砍法,穷有穷的做法。如果木头多,他会砍出一具宫殿般的福寿棺,棺头高耸,沉实厚重,漆黑锃亮。如果你家里不富裕,木料都是穷凑合,他也会把棺材做得像模像样,棺材板做成双层的,里面塞上碎木屑、烂棒子,外人看上去棺材照样厚厚大大,十分气派,对得起死人,也给活人争了脸。这年头死了活着都不容易,死的闭不上眼,活着的对不住死的,所以郭存先这一手好活儿,给活着的积了大德,给死了的建了阴功。
农村死了人本来就是热闹事,乡里乡亲都要凑过来帮忙,这既讲死人缘也要顾活人脸。因此他干活的时候周围总是围着一大帮人,像看耍猴儿的一样。大山边上的人,一年到头也看不到什么新鲜玩意儿,好不容易来了个抡斧子砍棺材的,可不就成了一台大戏!那时候郭存先正年轻,有膀子好力气,斧子抡起来就像一道道立闪,斧子刃如同长了眼,心到手到,眼到斧到,让两边的人都看傻了。他自己也无比得意,这是一种风光,斧子越砍越带劲……那个时候别看穷,人活得单纯,容易满足也就活得快乐。
他在那个叫下阳坡的村子一千就是七八天,这叫黄鼠狼单咬病鸭子——村上连三并四地死人。传说是他们喝的水不好,再加上连年挨饿……在下阳坡最后一个来请他去做棺材的就是朱雪珍。她体态纤弱,容色凄然,细长脸上就剩下两只大眼睛,还低着头不敢看他。
看她这么紧张惶怯,叫人心疼,郭存先也不便多搭讪。
她话不多,默默地走在前面把他领到家。这是两间快倒的土坯房,门口有棵一掐粗的槐树,派不上多大用场。两副门板太老太薄了,屋里有个地柜已经烂了,还有一个炕桌、一只凳子和一口水缸,这哪够打棺材的?那时候他就有这么个毛病,不管到谁的家里去,进门先踅摸能打棺材的料子,跟主家说着话的工夫,脑子里根据料子的情况就把棺材的厚薄和样式设计出来了。可朱雪珍家的这点木料让他心里没有底了,她的父亲在炕上垫着枕头侧歪着,郭存先进门一眼就看出来,人已经快不行了,是心里有闭不上眼的事强顶着这口气。
老爷子拼命瞪大眼珠子,那是把最后一点气力都用在眼睛上了,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个溜够。郭存先是走南闯北的人,愣让他给看毛咕了,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眼神,一个老人垂死前的无奈、求助、冒险,再加上一百个不放心……全在那双老眼里!
老人终于吭吭哧哧地说出了自己的心愿。他叫雪珍把郭存先找来却不是想给自己做棺材,家里也没有可成棺木的料子,雪珍的娘是半年前去世的,当时天最冷,裹着一床棉被走的。炕上还有一床旧被,那是老人给自己预备的。他只要求郭存先帮着雪珍随便把他埋进土里就行,然后把雪珍带走。在这之前他已经托人打听过郭存先了,其实也是郭存先自己对人们说的还没有成家……
朱雪珍在一边陪着掉眼泪,她这可是卖身葬父啊!
郭存先心里血气翻涌,脑子什么也没想就在炕前跪下了。一个快要咽气的人求你,别说还是好事,就是千难万险也不能回绝。老人到了这般地步,还能替女儿思虑得这么周全,也真叫人挑大拇哥。人生本来就苦,苦人本来就多,趁着老人还明白,他得赶紧在炕前把话说明:“大妹子要是看得上我,现在就给你老磕头拜堂成亲,等跟我回家以后再补办手续,重新操办酒席。要是大妹子看不上我,我也会认下她这个妹妹,以后有我吃的就有她吃的。你老但放宽心,我是砍棺材的,决不会让你老裹着棉被走,真到了那一天,我一定会置办两副像样的棺椁,将老太太也起出来重新装殓,好好地发送你们二老上路。”
朱雪珍扑通一声也跪在他旁边,放声大哭。
郭存先拉拉她的胳膊一起向老人磕了三个头,然后嘱咐她在家照看老人,他要出去买木料,最好赶在老爷子咽气之前能让他看到自己的棺材。棺材是人到阴间住的房子,有好棺材就等于到阴世能有套好房子,免受阴风凄雨以及孤魂野鬼的滋扰。过去有钱的人家,早早就把老人的棺材做好,停放在闲房子里,每年上一遍大漆。只有小毛孩子才怕棺材,看见棺材容易联想到死啊、鬼啊、凶啊,等等。而老人若能早早地看到自己的棺材,那可是一种福气,说明儿女孝顺。知道自己死后占个什么样的房子,心也可以早早地安顿下来。有些大户人家五十岁一过就把棺材预备好了,还有人守着自己的棺材能活上三四十年!
郭存先在下阳坡干了这么长时间的活儿,谁家有多余的木料,有够什么材料的木头,心里很清楚,身上正好有在外边干了两个多月挣下的钱,很快就把两副中等棺材的料子买好,运到了朱雪珍家的门口,拉开架势立马就干起来了。这惊动了整个下阳坡,朱家老爷子还没有死,看热闹的已经挤破了门槛。朱家是绝户,又穷,大概还从来没有出过这么大的脸。
老爷子回光返照,竟让雪珍给垫高了上半身,凑到窗台前看着郭存先干活儿。
在他身边说什么话的都有,村上有不少人忽然都羡慕起朱老爷子和雪珍来了。真想不到,人得什么福的都有,以他们家的这种条件,竟从天上掉下来一个有本事的女婿给养老送终。那个年代像他这种有一技之长的,就算有本事的。说实话,还真有一些大姑娘小媳妇对他有意思,因为找了他以后最起码不愁没有饭吃……
那时郭存先也还太老实,如果有后来的花花肠子,不知要过手多少女人。嗨,这也不用吃后悔药,反正男人的本钱就是那么多,早用晚不用。早年留有库存,到老了还有得用。当时他就是一门心思要多赚钱,回村好干大事。至于找媳妇,一定要具备两个条件:一是人样子他得相中,二是出身牢靠,能给他守得住家。
朱雪珍那副柔柔纯纯的小样儿,一下子就打动了他的心,让他立刻有一种洁净的感觉。她那幽暗的眼神让他去拼命他都干,后来再一哭,那眼泪就像火苗炙烤着他,整个心都熔化了。是男人都会立刻生出冲动要保护她、爱惜她,就觉得自己无比强大,无所不能。
到第二天后半晌,两口绝对能看得过眼去的棺材做好了,郭存先请人帮忙抬到窗户跟前,上好了大漆。然后扒掉了已经老朽不堪的窗棂,他跳上炕抱起老岳父,让他老人家亲自验收。老人抓住他的手,看样子想笑,却流下了一脸老泪。
大概是想早点占住这么好的棺材,或者是想早点让睡在土里的老伴躺进棺材,当时就在郭存先的怀里咽气了。在场的人都说老爷子有福气,临了一点罪没受。剩下的事就简单了,那时候的土葬有一定的程序,他是砍棺材的,对这一套程序最清楚不过。何况他是女婿,外乡来的娇客,出钱出力,打幡抱罐儿,比儿子还儿子,远亲近邻没有敢挑理的,顺顺当当地送老人入土为安……
三天后圆完坟,他要领朱雪珍回郭家店了。
雪珍想把两间老房子卖了,他说不能卖,实际也卖不上几个钱。她又想托付乡亲给照看着……他说房子这么破,你要送给人家会有人要,你要托人家给照看就是为难人家。不知哪一天房子倒了,你让人家怎么办?重盖吧,盖好算谁的?不盖吧,怎么跟你交代?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依你说该怎么办呢?他说这房子得留着,这是你的家,你是在这个屋子里出生的,以后清明节来给爹娘上坟,不还得在这儿住吗?等咱们有了钱,很快,最多两三年,我带人来把它翻盖一下。眼下我去弄点土坯来,把窗户门都堵死,对房子是个保护,也挡住畜类们跑进来毁坏。
雪珍又哭了,这些天她好像只会哭。用哭表达各式各样的情感,也用哭来安慰自己。他把她揽进怀里想哄她,尽管房子里没有外人她也赶紧挣开了,细声地说:“你真好!”
他笑了,心里说傻丫头,男人不光好,还有坏的时候哪!
时间不早了,他叫她收拾东西,自己找到村上一户存了很多土坯准备盖房的人家,撂下五块钱,他的儿子们高高兴兴地帮着推来三车土坯,把门和窗户堵严实,又和泥从外面抹平。然后是告别,感谢,胡乱说着谁也不会记住的话,被送出了村子。
一离开下阳坡,土道上只有他和朱雪珍了,心里就呼啦一下子敞亮起来,现在就得要转换角色,转换心情了。丧事已经过去,下面紧跟着要办的可就是喜事了!
两个多月前郭存先离开家的时候,身边只有一把斧子陪着。现在虽然还称不上是衣锦还乡,可身边多了个活色生香的大姑娘,这就叫成双入对。何况他的新媳妇,不用吹也够得上是庄稼地里的人尖儿,别看她穷,别看她弱,身上却有股大家小姐的气韵。回到郭家店吃上一个月的好粮食,气色一变过来你再看,即使不在村上拔尖,也是全郭家店最有女人味儿的。眼下最紧要的是哄她开心,赶快从丧父葬母离家的一系列变故中摆脱出来,进入当新娘子的状态。
他试着想拉她的手,她像被蝎子蜇着一样腾地闪到一边。他索性追过去攥住她的胳膊,假装疯魔地抢过她手里的包袱,并顺势把她的一只手夹在自己的胳肢窝下面,加上点劲儿让她抽脱不开,并故意放开嗓门嚷着说:“傻……我说你什么好呢?别看你还是姑娘身子,可已经是我郭存先地地道道的老婆了,干嘛还放着我这么硬棒的一根大拐棍不拄着省点气力?看你都折腾成什么样儿了?有多少天没有好好吃过东西睡过囫囵觉了?走道就跟踩着棉花套子一样,还要跟自己的男人划清界限。”
她埋下眼抿嘴笑了,脑袋总算向他的膀子上贴近了一点。
他又嚷起来:“哈,原来你还会笑哇?瞧瞧,你笑起来多好看,柔柔的,静静的,像偷着开的人参花……”他趁着得意忘形的劲儿一低头在她脑门儿上亲了一下,“行啦,亲了这一口就是给你打上了戳儿,走到哪里都是我的了!”
她始终低着头浅笑,不吭一声,脸却涨得通红。
他继续逗她:“今天咱演的可是《夫妻双双把家还》,是二重唱,树上的鸟儿成双对,你总得说点话呀?这走哑巴道可是累死人哪。”
她终于开口了,声音轻轻慢慢:“话都叫你一个人说了。”
他侧转脸盯着她,眨眼变得无比正经起来:“这么说你是嫌我的话太多,抢了你的话?那好,我正有十分要紧的话问你,你得实实在在地告诉我。”
“什么话?”
“你是只想卖身葬父呢,还是真喜欢我这个人?”
她沉吟着好一阵不出声,他催得急了才反问:“我已经是你的了,为什么非要问这个?”
“我郭存先是什么人?并不是找不到媳妇,不想乘人之危。将来传出去好像是我用两口棺材换了个媳妇,多难听啊!我在你父亲面前说的话现在还有效,你仍然是自由之身,要是相中了我这个人,咱们就是一家子,今后一辈子都捆在一块了。你若只是卖身葬父,父亲已经葬完了,丧事应该说办得还算圆满,那咱们俩也就到此……”
雪珍停下脚,转过身挡在他胸前,扬起脸盯问:“那又怎么样?”
她眼睛幽深,里面有火苗跳动。
他成心吓唬她:“前面还有不到二里路就是长途汽车站,往东南是回郭家店,往西北就进山了。只要你说不喜欢我,我就带你进山,找一个老光棍儿把你卖了。价钱我不在乎,一定要找一个又老又丑,最好是瘸子瞎子,叫你永远后悔没有嫁给我。”
她的语调仍旧是轻轻地:“你就是又老又丑又瘸又瞎,我自己也做主卖给你,一生一世!”
说罢她把头靠在了他的胸口上,他顺势抱起她,撒了欢地往前跑。叽里咣啷,稀里哗啦,左肩上背着工具兜子,右肩是雪珍的包袱,里面有她的全部家当,前面还抱着个大活人……没跑出多远就喘上大气了。雪珍上边捶打,下边蹬踏,他只好停下来。
她的脸红扑扑的,洋溢着喜气。谢天谢地,总算把满脸的阴云驱散了。她用袄袖为他擦汗,嘴里还一个劲儿地笑话着:“傻样,傻样!”
他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你这包袱里都装的什么?还挺重的,咯里咯噔的。”
“就是几件衣服,还有几本书。”
“书?”他冲着她摇头晃脑,“那天见你的头一眼,我就看出你是王宝钏。别看住寒窑,挖野菜,身上绝对有股子大家闺秀的气派。怎么样,我没有看错吧,果然是女秀才,整个家都不要了,几本书却舍不得丢。”
“你瞎说什么呀,这都是我喜欢的书,也保留着对自己青少年时期的纪念。我父亲只是村上的小学老师,结婚九年才有了我,他把我当成了宝贝疙瘩,一直紧紧巴巴地供我到初中毕业。”
“这么一个宝贝女儿的婚姻大事,为什么不早打主意,非要等到老人快不行了才抓挠,若不是赶巧了碰上我,这么好的一朵鲜花不知会插到一个什么样的粪堆上!”
雪珍的神色又黯淡下来:“这些年给我提亲的倒是不少,但没有能看得上的。实际就是舍不得。父母舍不得独生女儿,我也舍不得丢下父母。两个老人心照不宣地想招个上门女婿,可是肯倒插门的人没有条件好的,就这么耽误下来了。谁想灾荒连连,我娘突然一走,爹就慌了……”
“哎呀,天意,真是天意呀!知道吗?你这是在等我,这就叫天赐良缘!”
雪珍又被逗笑了。她笑起来眼睛非常好看,充满柔善。
他的好奇心也被逗起来了:“快说说看,你父亲是怎么相中我的?”
雪珍又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说不是我父亲相中的你,他都下不了炕了怎么去相看你?父亲托付给一个过去学校的同事,那个老头儿来讲了你的情况,说你言谈举止里透着大样,长耳垂,宽脑门儿,大高个,厚肩膀,两只胳膊的力气不知有多大,抡起斧子一砍一天,还看不出有多累。两只眼睛最有精神,很是有股子气势,可见是个有主见、靠得住的人……父亲于是就叫我去看看,如果我满意就把你喊到家里来,如果我本人看不上就不提这码事。听明白了吧?你还老切根人家说,找你是为了卖身葬父!
他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她的脖子优美而柔软,有一种好闻的香味儿。他把嘴凑到她耳朵边上轻轻地叨咕着:“什么叫一见钟情?什么叫千里姻缘一线牵?咱们俩就是。”
“如果你老在这开洼野地里磨蹭,我们的千里姻缘什么时候能牵到家?”
雪珍真是难得,别看话不多,却不缺少俏皮。这样两口子才能逗得起来,那味道可就不一样了。他把包袱放到左肩,工具兜子提在左手里,腾出右手来亲热,或揽她的腰,或抓她的手,脚下也加了点劲。
那个年代坐汽车的人不多,上车后郭存先找了个双人座位,让雪珍坐在里面靠着窗户,他坐在外面挡护着她,工具兜子搁在脚底下,包袱放在自己膝盖上,这就等于给她搭起一个小屋。右手偷偷地伸过去抓住她的左手,她的身体却向窗户那一边斜楞着。他小声告诉她,要坐将近三个小时的汽车,让她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
她把头舒舒服服地靠在座位后背上,并听话似的闭上了眼睛,却分明又有两串清泪顺着脸颊流下来。他下面的手加上劲儿将她的手攥得紧紧的,左手绕过去飞快地替她抹去脸上的泪瓣,转过脑袋轻声问:“是离开家有点舍不得,还是又想老人了?”她摇摇头,不想吭声。可他着急呀,不问明她哭的原因心里不踏实。
没办法,她才将脑袋凑过来轻轻地说:“绝户人家在村子里是受气的,我们村子大而散,邻里不亲近,我自小就被小子们欺负。一开始的时候,在外面受了气就回家告诉父母,可父母也没有办法,只能陪着我一块难受。后来我再受多大的气回家也不吭声了,那时候真羡慕能有个哥哥保护我……”
他懂了,她从他身上感受到了哥哥的力量和关爱。这也挺好,丈夫的前身不就是“情哥哥”吗?她接着说,“人家都管木匠叫细木匠,可见干木匠是细活,木匠的心也都细。自从认识了你,我能想到的和想不到的,你都给帮着办了,做的比我想的还要好,什么事都用不着我操心。你一辈子都会对我这么好吗……我可真累呀,终于有个可以依靠的人了……”
她轻轻地唧咕着,竟真的睡着了。睡得非常安稳,不知有多少天她没有这么踏实地睡过觉了。可怜的雪珍,放心睡吧,今后再也不会有人敢欺负你了。
这些天他也忙乎得缺觉,趁这工夫打个盹挺好。可心里装的事太多了,得抓这个空捋清楚:回到家就得办喜事,要办多大?由于事先没有准备,钱不凑手……当然,他若是张口借钱,找谁借都是给谁面子,会上赶着借给他。其实,以他和雪珍这种情况,已经成了夫妻,要是想简单省钱,回家吃顿面条就行了。可雪珍娘家没人了,人家跟了他,一辈子就这一回,不像模像样地搞一次排场,好像对不住她。再说自己在她爹面前说过大话,把自己说过的话当放屁,以后还叫雪珍怎么瞧得起自己?咳,说下大天又能花多少钱,房子是现成的,去年才盖的,顶多再重新粉刷一下……捋着捋着他把自己也给捋着了。
再睁眼汽车已经到了马店镇,正是后晌最热的时候。
他肚子饿得咕咕叫,领着雪珍在镇中心找到了一家大车店,里面也卖吃的,他花七角五分钱要了一斤半菜丝烩饼,端上来整整三大碗,连干的带稀的,喷喷香。雪珍强塞只吃了一碗,他自己干了一斤,真是解饱。然后到供销社给雪珍买了一盒香粉、雪花膏、镜子、梳子等等新娘子要用的东西……她打打咕咕,说什么也不让他再花钱了。
供销社的女售货员们凑在一堆端详雪珍,咬着耳朵唧咕着。看她们的神情就能猜得出雪珍给他长了脸。他得意洋洋地成心提高了嗓门:“嘿,这是什么日子,谁还能老结婚哪?钱是王八蛋,花完咱再赚!”
可能是离郭家店越来越近了,雪珍要彻底告别过去,开始一种完全不熟悉的生活,显得有些紧张、沉闷。郭存先却正相反,心里美得想喊想唱想蹦想笑,就对雪珍说:“咱不走大道了,那得多绕三四里地。我领你走近道,出镇不远就是宽河,河水很浅,也很清凉,我要痛痛快快地洗一洗,你也梳理梳理。过了宽河再走个七八里就是郭家店,你一来保准就把全村的大闺女小媳妇全给镇了,刚才在供销社你可听见那些售货员怎么说你啦?‘看人家的肉皮儿是怎么长的,又细又嫩,手指头一碰就得破……’”
任他怎么逗,雪珍红着脸不再做声。
可一走上宽河大堤,看见河面浮浮荡荡足有半里地宽,白花花,清悠悠,立刻吓得她脸色发白,小嘴想闭也闭不住了,还情不自禁地抓住郭存先的胳膊,第一次喊出了他的名字:“存先哪,这么宽的河我们能蹚过去呀?”
“不错,不宽还能叫宽河吗?可河面宽不等于河水就深,旱了两三年,去年春天都断流了。你仔细看,中间有的地方是不是已经露出了河床?”
雪珍把他的胳膊抓得更紧了:“那我也不敢蹚,我们还是绕点远去过桥吧。”
“我没说让你蹚啊?”
“那怎么过去?”
“我哪,肯定是要蹚过去的,这么大热的天,蹚水过河是一大享受。你哪也要享受一下,水浅呢就趴在我的肩上让我背过去,水深呢就骑在我的肩上让我扛过去。《夫妻双双把家还》已经唱完了,下面我们该演《猪八戒背媳妇》了。娘子,请!”他用一只胳膊搂着她的腰突然发力,从河堤上冲下河滩。
雪珍狠命拽着他的胳膊,叽里咕噜,吓得脸白气喘:“你疯了?就不怕叫人家看见?”
“第一,我恨不得叫人看见,最好是全中国的人都来看我怎么背媳妇。第二,真可惜没有人看见,这是我终生遗憾。这时候庄稼地里没有什么活儿,你往四外看看,如果能找到一个人影,我就不再背你,而是抱你过去!”
雪珍别转脸,低眉顺眼地轻声埋怨着:“你就坏吧,你!”
他将脚上的袜子和球鞋脱下来放进工具兜子,然后把兜子和包袱都交到左手,身子往下一蹲,底气十足地对雪珍说:“好了,趴上来!”
雪珍反而躲开了:“你就这么蹚河呀?”
“还能怎么蹚?”
“这到了河中间要是碰上意外,你是顾东西还是顾人?”
他直起身看着她:“看把你吓得这个样儿?还没下水先想到出事。真出了事当然是先顾我媳妇,怎么会浑蛋到顾东西不顾人呀?”
她不理会他的贫嘴呱嗒舌,变得非常急切:“你真的会游泳?”
两口子就是两口子,现在有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为他担心着急,心里十分舒服。他不再吓唬她,实实在在地告诉她,他从十岁起就能凫过这条河,那时候的宽河还是满槽的水,赶上发水的季节也是波涛滚滚。他们几个小子凫到河西就是为了偷瓜,钻进瓜园子吃圆了肚子,再悄悄地凫水回来。
“那先把东西送过去,也好试试水深。”
也行,虽然费点事,却可以打消她的顾虑。他叫她打开包袱,把心爱的东西拿出来带在身边:“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防备蹚过对岸放下东西,再回来背你的工夫有人顺手牵羊。不过我可以把斧子拿出来压在包袱上,我的斧子能辟邪,这方圆几十里知道我郭大斧子的人还是有几个的。”
雪珍还是打开包袱,从里面取出一个花书包,把郭存先刚才给她买的东西放进去,留在了自己身边,将原来的包袱包好递给他。他转身刚要下水,她又把他拉住了:“慢一点,千万别逞能,水太深就退回来!”
他心里发烫,嘴上却嘲弄她:“我的天哪,你还有完没完?这边有个小美人等着我,我还没有尝过做新郎的滋味哪,你叫我冒险我也不会呀。”
她弯下腰想替他挽起裤腿,他说用不着,这身衣服早该洗了,弄湿了更凉快,等会儿走不到家就又被晒干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撒欢一样冲下河,噼里啪啦,好不清爽。宽河真是要干了,最深的地方也不过刚到他大腿根。没一会儿工夫他就又回到了雪珍的身边,问她:“这回放心了吧?快上来吧!”
她将花书包挎到右肩上,轻轻伏下身子趴到他的背上,不好意思地将脸紧紧藏在他脖子后面。他直起身没有马上下水,先引导她那两只已经脱了鞋袜的脚夹紧自己的肚子,一个一个捏她的脚豆,她的脚心,逗得她浑身乱扭却不敢出声,脸在他的脖子上使劲磨锉,双手捶打着他的前胸。他嬉笑着颠颠儿地踏进水里,大声问她:“都说你们山边上的水土不好,可为什么你的皮肤这么白,连这双小脚都这么嫩!”
她趴在他肩头,似乎是在偷着笑,没有答理他。
他逗归逗,但脚下格外小心,两只手托着她的屁股,随着哗哗的蹚水声有节奏地揉搓着,真美啊!在水里雪珍不敢乱动,只能求他:“你的手能不能老实点?”
“这有什么办法?我的手向来是闲不住的。你如果不让我先把家伙兜子和包袱送过去,它们都被占着手,你当然就会清静多了。现在两只手都闲着,还能不干它们最喜欢干的事吗?说到这儿我得提醒你,咱这小屁股要说好看那是没有比,要说柔软也真够软和的,捏在手心里忒舒服了!可女人的屁股要托起整个家,托得住男人的命运,要大,要硬,要撅起来,要能生五男二女……从明天起你得好好给我吃东西,吃不下也要强吃,多吃!”
“你把我当成猪了?”
“你要真能像猪那样皮实,我的福气可就大了。你比我有学问,家字就是房子里面有猪,古人把女子出嫁叫做‘归’,你不是离开自己的家,而是在回自己的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猪八戒背着走。说到这儿我想起一个瞎子背瘸子过河的故事,得讲给你听,要不你老拿着劲儿,来不来就脸红,脚也不让捏,屁股也不让摸……”
“可你也没少捏、没少摸呀,到现在你的手不也没闲着嘛。”雪珍哧哧地笑,气息吹得他脖子柔润而酥痒。
“话说一个瞎子和一个瘸子结伴而行,被一条不大不小的河拦住。只能由腿脚好的瞎子背着瘸子过河。快蹚到河对岸的时候,瘸子看到前面有两个赤身裸体的女人在洗澡,就想考考瞎子,你说洗澡的是男是女?瞎子没有打奔儿就说是女的。雪珍,你猜猜,瞎子看不见又怎么会知道前边是女人在洗澡?”后背上半天没有动静,他扭着脖子朝后看,刚能看见雪珍忽忽闪闪的两只大眼睛,她立刻用手把他的脑袋又掰正了:“好好看着前面呀!”
“哎呀,你那学问到哪儿去了?告诉你吧,瘸子看见前边有女人洗澡,卡巴裆里的那个东西就挺起来了,硬邦邦地顶着瞎子的后腰。所以瞎子不用猜,就知道洗澡的准是女人。”
雪珍羞得躲藏着自己的脸,下巴颏儿紧紧顶在他的后脑勺上:“我就知道你没有好话……”
他大声开导她:“这是最正经的话了,世界上的全部事情就是男人和女人的故事,谁也摆脱不了谁。男人从女人那儿出生,最终又回到女人那儿去。还得再给你讲一个故事,从前有个小伙子,家里一无所有,却派媒人到本乡最富有的大财主家提亲,还让媒人对财主家的小姐说他也是最富有的。小姐听信媒人的话允了婚事,过得门来却发现新郎一贫如洗,便责怪他说谎骗婚。小伙子说我没有骗你,能够使女人幸福的不是男人的家财,而是男人最本质的东西。他一边说着,一边不慌不忙地从裆里掏出自己看家的东西,果然雄壮颀长。新郎洋洋自得地说,这才是男人真正的本钱,有了这个女人就一生受用不尽。那小姐即刻转怒为喜,小两口真的一生欢乐美满。”
他听到雪珍轻骂了一声大坏蛋,然后就有拳头挠痒痒似的捶在他的肩膀上。
他假装脚底下打滑,身子突然一晃一蹲,她惊叫一声身体失控,他借劲右手一推她的右腿,左手一托,她的身子由他的后背转到他的怀里,被他的双手牢牢实实地托住了。她本能地也用两只手搂紧他的脖子,绯红着的一张脸正好凑到了他的鼻子底下。四目相对,烈火舔上了干柴,她满面娇羞,闭上眼要想偏转自己的脸。人在他的怀里,脸还能转到哪里去,他一低头,不费劲儿就亲上了她的唇。
好渴啊,正熟在火候上,却极其饥渴。越吸越不解渴,越亲越不嫌亲。渴望渐渐胀满全身,下面越来越鼓胀,上面越来越饥渴……她的身子在他的怀里扭动,怕掉进河里又不敢挣为的劲儿太大。渐渐地变软、变黏,由向外挣为开始向他身上贴靠、缠绕。双唇也开始应和、寻求。河水越来越浅,他稳稳地走上河滩,轻轻地将她放在被晒得热乎乎的沙子上,身子便火燎一般急切地压下去……
完了事,雪珍把脸埋在他怀里哭个没完了。她两肩抽动,眼泪热乎乎的烫着他的胸口。她显得极其娇弱、孤单、害怕,却并不怨恨他。因为她的两只胳膊还紧紧地搂着他,身子仍旧跟他贴在一起,恨不得把自己的身体整个揉进他的体内。他左手抱紧她,右手轻轻胡噜她的背,嘴里说着当时能想出来的一切好听的话哄她……胡噜来胡噜去,把她的身子又胡噜活了,也把自己又胡噜硬了。
他本来心疼她,不想再让她连着那么痛了,可身上的那股劲儿就像涨潮,一波又一波,一浪又一浪,激烈冲撞,浑身战栗,无法遏止地重新昂扬膨胀起来。他抱着她的姿势没有动,下面就熟门熟路地自己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