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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子龙文集.5,农民帝国 §9.辩论辩论他

郭家店的批斗台自打建起来之后就没有闲过一天,谁手痒痒了,或嗓子痒痒了,就可以找个人弄到台上去辩论辩论他。如果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走资派和地富反坏右分子永远是合适的对象,不仅随叫随到,还能保证让你百战百胜。不过走资派有时也不那么容易被提拉出来,农村的宗亲关系很复杂,你别看喊口号时都举胳膊,私下里谁向着谁可就不容易说得清了。像贴陈宝槐和蓝守坤的大字报,从来就没有在墙上贴住过一整天,都是粘上不大一会儿就被人拿铁锨铲掉了。而郭家店的“反”和“坏”也不大现成,惟一现成的就只有“地、富”,刘玉成兄妹和金来旺、金来喜哥俩,就在那儿明摆着,时刻等候着成全造反派的各种奇思妙想。

因此对郭家店来说,“四大”(大揭发、大批判、大字报、大辩论)慢慢就只剩下最后一“大”了。实际上只有这一条“大辩论”也就足够了。人有狗性,有一个叫的,就会有一大片跟着瞎汪汪。“大辩论”不仅在拙嘴笨舌的农民中流行起来,且一再被发扬光大,花样翻新。比如晌午头正是吃饭的时候,为支持蓝新专从县里赶来的造反派,突然心血来潮,用大喇叭把刘玉成和金家哥俩喊到批斗台上,要辩论辩论他们!

造反派们都知道,只要一动大喇叭,就准有人会跟来看热闹。他们让三个地富分子跪在台上,在他们前面摆了个小桌子,一个造反派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鸡蛋,让他们挨个把那个鸡蛋立起来。自然没人能把鸡蛋立得起来。他们也明知道立不起来,因为不敢把鸡蛋弄破,只是按造反派的要求比画一下,哄着他们高兴,然后等着挨打……这就是每次辩论的全部程序。

造反派见他们都立不起来,自己拿过鸡蛋往桌子上一磕,原来这是个熟鸡蛋,很容易就在桌子上立住了。造反派得意地说,这叫不破不立,你们是故意抵制***教导的不破不立的大方针。然后一顿臭揍。至于揍多长时间,把他们揍到什么程度,就看当时造反派的心情,喜欢用巴掌还是动拳头,抑或是脚……

就在这一派正辩论的时候,郭存勇和向着他的外来造反派,会把蓝守坤、陈宝槐也押到批斗台上,辩论辩论他。大家心里都藏着一头饿狼,有了机会是不会不放出来咬人的,你变成狼了就不能不让别人也变成狼。既然是辩论辩论,当然也不能没有要辩论的问题,而造反派问的问题保证会让挨辩论的人怎么回答都是错的。

郭存勇高声喝问:“你们俩说,郭家店有多少茅房?”

这怎么回答?一般的农民家家都得有茅房,不光是方便,也叫肥水不流外人田。农家的茅房有的在院内,有的在街上,田间地头到处也都可以当茅房……谁能数得过来?见两个走资派都不吭声,郭存勇便讥讽道:“你们在郭家店掌权这么多年,成天光惦记走资本主义道路,根本不关心群众生活。***教导我们, 党的干部就要关心百姓疾苦,关心他们的吃喝拉撒睡。而你们是怎么做的?而且是这么简单的一个问题。我若是问你们全县、全国有多少茅房那是难为你们,就问你们自己村上有几个茅房,你们都答不上来,这就叫脑满肠肥,成天无所用心!还是让我来告诉你们吧,郭家店就三个茅房,一个女茅房,一个男茅房,一个自家人男女通用的茅房。你们说对不对?”

随后自然也有一顿臭揍,保证会比前边那一拨打得更重。

渐渐的辩论者和看辩论的人,都觉得光折腾“死老虎”没有多大意思了,“辩论辩论他”这句话开始在郭家店的群众中风行开来。谁看谁不顺眼,纠集几个人就可以“辩论辩论他”!谁跟谁过去不对付,到造反派那儿告一状,弄几个人来就能“辩论辩论他”!只要谁想整治一个人,就可以找个茬儿“辩论辩论他”!这种“辩论辩论他”类同于“修理修理他”,先是连骂带卷,最后也是拳打脚踢。为了扩大声势,两拨造反派还不断从县城请造反派来助阵,正好县里的造反派也分成两大阵营。他们想住谁家推门就进,农民们私下里把造反派说成是“找饭的派”。谁家若是照顾不好,比如炕烧得不热、饭吃得不行,还会惹麻烦,或许立刻就会被“辩论辩论”。“大联合”顺理成章变为“打脸的祸”。

郭家店人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谁跟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有时走个对面也不敢对眼神,你即使不打算辩论辩论别人,可怎么知道人家不想辩论辩论你呀?有人干脆先下手为强,与其等着被别人来辩论,还不如先去辩论辩论他!郭家店人的心眼儿,成了城里的地沟眼儿,阴暗潮湿,又脏又臭。

郭家店,自然也就更乱了……

老天也凑热闹,这个冬天又冷又长,地里场上都冻得裂开了一道道能伸进手的大口子。冷劲儿好像永远也过不去了,天总是阴沉着,积郁着无穷无尽的寒气,按时节就快要开冻了,却又下了一场大雪。白白亮亮,洁洁净净,遮掩了世间一切污秽,显得天地一片清澈。雪深一尺,则入地一丈,人们企盼这种覆盖和滋润也能让郭家店安静几天。

可天算不如人算,搞“运动”搞“运动”,就得要不停地“运”、不停地“动”,须要不断地找事、挑事、制造事端。谁动得早、动得多,谁就占先机,就强大。

蓝新从县里来的同学嘴里听到了“清理阶级队伍”的口号,觉得这比“辩论辩论他”又上了一个台阶,立刻就在郭家店行动起来,并制定出具体步骤:“冬天清一批,春天清一批,干干净净迎七一!”

从哪儿着手呢?最好清理也最容易见成效的,就是先朝地富反坏右下手,把声势造大了再扩大清理范围。于是又把刘、金两家人押到村口的批斗台上,这回连女的也不放过,因为女的也是人,当然是阶级敌人。刘玉成和金家哥俩都被扒光了衣服,跪在批斗台子上。刘玉梅和金来喜的老婆以及他们两岁大的女儿,被允许穿着衣服跪在旁边陪绑。紧跟着蓝新“大联合”的人又将韩二虎光着膀子给押来了,罪名是现行反革命。因他没老婆,自己吃饭还有一顿没一顿地瞎凑合呢,对突然闯进来的造反派也就没有好脸子,本来就二二乎乎的嘴里可能还不干不净地说了不该说的话,这下就闯祸了。

声势果然造起来了,郭家店又充满了火药味。造反派们兴奋起来,就搂不住闸了,“大联合”的人还在一个个地继续往台上押人,平时偷过东西的,搞过破鞋的,说错了话的……只要有人举报,就都被抓来了。最后连郭存先也光着膀子被押了上来,罪名是逃避革命,天天东游西逛不知搞嘛鬼名堂……出人意料,或许还出他自己的意料,这次他没有抡斧子耍横,非常顺从地叫脱衣服就脱衣服,叫跟着走就跟着来了……

几个月他几乎天天不着家,出去寻找疯子二爷。一家人连年都没过,当然,郭家店没过年的也不光是他们一家。其实他心里已经绝望了,觉得二爷是找不回来了,但这话说不出口,只是为了安慰老娘,还得天天往外跑。只要他出去一天,老娘这一天里就抱着希望。这几天村上乱腾腾的让人闹心,他心里有事今儿个就起得格外早,推开门竟看到自家大门上挂一个红袖章,上面印着:“宽河县工农兵革命造反总司令部”。这是县里势力最大的一派,已经掌权了,他惊喜非常,没有别人会干这种事,而且全郭家店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这样的红袖章,一准是二爷给挂上的。眼下红袖章辟邪,只要门上有红袖章,不摸门的造反派就不敢进门搅和。本来他还奇怪哪,昨天下大雪外来的造反派都走不了,周围的几家都叫他们给闹腾了,为什么就没进他家的门呢?还以为是憷头他“郭大斧子”的外号,原来是不敢招惹县上的“工农兵总司”!疯子二爷还活着,而且不会走远。想到这儿他拔腿就追,在村里没找着就奔县上追,追着追着雪地上没脚印了,就想先回来跟娘报个信。事情就是这么巧,他把红袖章一拿下来,“大联合”的人就进来了,当然是蓝新的主意,把他抓个正着。他把红袖章塞到娘手里,笑滋滋地轻轻告诉老人:“昨儿个晚上我二叔回来了,这是他挂在咱门上的……”

所有光着上身的人都冻得够戗了,嘴唇发青,激激瑟瑟,站着的多少还能活动一下,跪着的三个地富分子只能抱着肩膀,抖成一团。对这些人即便不打不骂,时间再拖一会儿就得被冻坏。谁会甘心被冻死?就这么几个小王八蛋还能作那么大的孽?郭存先站到这批斗台上以后才感到今儿个八成要出事……别人即便不出事,自己到冻得受不了也会闹事,反正不会白白被冻死!是疖子总得要挤脓,今儿个看来是时候了。因为另一派始终没露面,郭存勇可不是好小子,再加上欧广明那个愣头青,他能看着刘玉梅在这台上被冻坏?他拿眼扫扫刘玉梅,脸色青紫,使劲儿挤着她哥,米秀君则搂紧了自己的闺女,拼命往丈夫金来喜身上靠。造反派们都在外边忙活,已经顾不得台口的一群死老虎了。郭存先也趁机上前一步,站到金来旺旁边,用自己的棉裤挤上了他的膀子,这样就和两个女人,分别把三个赤身跪着的男人夹在了中间……

北风猎猎,都吹到骨头缝儿去了。蓝新对着大喇叭讲解“清理阶级队伍”的重大意义:“嘛叫清理,清理就是清算、清除、处理,是跟一切阶级敌人算总账的时候了……”

他这里义愤填膺地叫喊着,在他身后却传来阵阵的呐喊声,杂沓的脚步声像宽河开了口子一样压过来……他对着大喇叭大声询问:“怎么回事?”大喇叭里也一声声回荡着“怎么回事?”

就在他还没闹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时候,批斗台已经被手持棍棒的“群众专政队”队员团团围住了,另有几十个当过民兵的队员跳上台,三下五除二就把“大联合”的人全给掐巴住了,当然也包括蓝新。

欧广明到底当过基干民兵的头,指挥打架可比蓝新强多了,他对着大喇叭宣布:“专政队员们,不许放走一个‘大联合’的狗崽子,他们是反动组织,一个个都是反革命分子,把我们村祸害得够戗了,全都把他们捆起来!”

然后他又冲着台上的牛鬼蛇神们小声吼道:“你们还不给我快滚,赶紧腾地方。”

台上的人稀里哗啦全跑了,有的家属拿着棉袄在台下等着,没有人给递棉袄的就急忙往家奔……台上空了出来。欧广明指挥自己的队员将“大联合”的总后台蓝守坤和“大联合”的队员都押到台前跪倒,并命令道:“把他们的衣服也给扒了,先冻上十分钟,也让他们尝尝这个滋味。走资派就是最大的阶级敌人,这一小撮反革命分子更是祸害最大的阶级敌人!”

然后他冲着郭存勇一招手,把大喇叭让出来,自己退到后边去了。

郭存勇拿着半张布告走到台前,质问蓝新:“哎,抬头看看,这是刚从你们大联合总部的墙上撕下来的,是不是你们贴上去的?”

蓝新气势仍然很硬:“当然是我们贴的,你们是不会掌握这么新的消息的。”

“这是嘛意思?”

“嘛意思?难道连你也不认字吗?告诉你这是特大喜讯,只有我们才会消息这么灵通,而且千真万确。北京一批著名医学家最近给***做了全面检查,打包票说伟大领袖的身体超常健康,能活到一百五十岁。这是我们全国人民的福气!”

郭存勇甩手给了蓝新一个大嘴巴:“你小子反动透顶,竟敢当众诅咒***,说他老人家只活一百五十岁。全国人民、全世界革命人民天天都在欢呼***万寿无疆,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这样一说,蓝新登时傻眼了。所有“大联合”的队员也耷拉了脑袋。

郭存勇对着大喇叭更来精神了:“妖为鬼蜮必成灾,蚍蜉撼树谈何易,不过是有几个苍蝇碰壁,嗡嗡叫,几声抽泣,几声凄厉。现在我以革命的名义宣布,从现在起彻底取缔郭家店的大联合总部这个反动组织,蓝新和他的一伙儿是彻头彻尾的反革命,要对他们坚决彻底地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再踏上一只脚!”

“打倒蓝新!”

“坚决取缔大联总!”

村南头陈老定的老婆,堆着一脸笑来找孙月清,见面却一愣怔,脸上的笑纹随即僵成了一道道的死褶儿:“大嫂子你没事吧?知道你添了大孙子俺一直没得空给你道喜,怎么头发白了这么多?”孙月清一看这可是稀客,赶紧打着哈哈往屋里让她,“哪能跟你老定婶子比呀,我就是个操心的命。”老定老婆并不想进屋,把脸凑近她小声问:“你说过要给你家二小子说媳妇,定了吗?”孙月清说:“还没哪,你有合适的?”

“没合适的我找你来做嘛?快跟俺去看看,你要也相中了趁着她还没走就让两个人见见面儿。”老定老婆拉起孙月清就向外走,孙月清笑着打开她的手,“都老了你还是这么疯疯扯扯,你好歹也得告诉我是谁家的闺女呀?”“王官屯的外甥女,听说她舅舅这几天身子骨不好,过来看看,我瞅着这闺女挺合适的,要不是俺家二熊还小,就轮不到你家存志了。”

孙月清进屋嘱咐了雪珍和存珠:“你们俩给我看好南屋的存志,别让他出去,一会儿我兴许要带人来相亲。”存珠冲雪珍挤挤眼儿:“又相啊?够编一个造反队的了吧!”孙月清没空答理她,转身出屋,跟着老定老婆走了。

一路上老定老婆的嘴就没停,把那个闺女的家底和脾气禀性抖搂个底掉。甭问她也早把自己所能知道的关于存志的情况,也向人家闺女交底了。这倒也好,省了孙月清的话了,见了闺女什么都不用再问,一看相貌认可就算成了。

闺女名叫黄素贞,年龄相当,论起来比存志还小一点。不说多漂亮,脑门儿挺得老高,盖着黑黑密密的短发,倒也是一副聪明样儿。最让孙月清认可的是眼睛格外喜兴,像亮着火花,身板结结实实,带出一股麻利爽快的劲头,这跟蔫拉吧唧的存志正好相配。为他找个泼实点的,将来好替他把家管起来……

两个老女人在陈老定家也没呆住,拉着黄素贞又返回郭家。姑娘一见这干干净净的院子,整整齐齐的房子,心里就先有了几分好感,可比自己的老舅家强多了。雪珍和存珠迎出来,把黄素贞和她老妗子一起让进西屋,这四个女人唧唧喳喳地先进行正式相亲前的外围火力侦查……孙月清抽这个空赶紧到南屋跟儿子交了底,将这个闺女的好处狠狠夸了一通,嘱咐儿子无论如何也要把这桩婚事应下来,你不看看你娘都老成嘛样了,再拖两年就没有力气替你张罗这件事了。可娘要不替你操办好,到死的时候能闭上眼吗?没有人为你张罗,闹不好你就得打一辈子光棍儿……孙月清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存志慌忙点头,娘说嘛是嘛,他全答应。存珠过来把二哥护送到西屋,给一对当事人做了介绍之后,其余的人就全撤出来了。

刚才热热闹闹的屋子里,只剩下了两个青年男女,一下子便冷了下来。存志已经经历过几次这样的场面,虽不再怯场,却仍然不敢正眼看对方,心里只盼着快点结束。既然老娘相中了,只要眼前的这个人不缺胳膊少腿就行了。

姑娘低了一会儿头,拿眼角偷偷扫视对方,见他也低着脑袋,自己索性就先抬起了头,直盯盯地望着他。这个人还不错,个子不算矮,一副有模有形的稳重样,她心里已经有几分认可了,就等着对方先说话,再听听他是嘛意思。存志平时说话被动惯了,一般都是别人有问,他才有答,很少会主动向别人问什么。刚才老娘什么都嘱咐到了,就是忘嘱咐他,相亲的时候男的一定要先说话……

姑娘实在坐不住了,心想这个人是哑巴,还是缺心眼?老妗子把他说得这么好那么好别是骗人吧?就忍不住先出击了:“你怎么不说话呀?”

存志仍然没抬头,却感觉得到对方的眼光有点烧得慌,嘴里于是就更有点拌蒜,呜呜吐吐地不知说嘛好了:“啊……我等着你说哪。”

这下真让姑娘觉得他有点不对劲儿了,必须得试试他:“你先叫我说呀?那我问你,世界上最红的是什么?”

存志突然抬起头,直看进对方的眼睛,心想她还是个女造反派呀!若是娶了这么个人进门,日子还怎么过?在家里还不得天天批斗我二叔!他突然咧嘴一笑:“你没听说过猴子屁股着火了吗?世界上最红的当然就数猴子的屁股啦!”

姑娘厉声喝道:“你反动!”

说完便起身冲出西屋走了,她的老妗子急忙从东屋追了出去。

一直站在门口偷听的存珠和雪珍哈哈大笑,存珠上一眼下一眼左一眼右一眼地打量着存志:“我说二哥呀,你可真是天才!我有一年多没听你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了,你怎么就想到了猴儿腚呢?”

老娘却气坏了:“你呀你,真是不争气,连我都知道现在最红的不是红太阳吗?”

雪珍安慰婆婆:“娘您真以为存志不知道?他是故意的。其实这个问题本来就没有标准答案,说猴子屁股也不错。世界上最红的东西还有好多哪,红苹果、石榴花,孩子的红脸蛋儿、存珠出阁时戴的红花,往大里说也不光是红太阳,战士的忠心、勇士的鲜血……不过这个黄素贞倒是很可爱的,相亲竟然还出题考人家。”

大白天的,蓝守坤的老婆也就是一错眼珠的工夫,竟在当街把四岁的儿子给丢了。

两口子急坏了,蓝守坤找到他哥哥蓝守义,两家人把全村的墙角旮旯都找遍了,还是不见孩子的影儿。工夫拖得越长,他们就越不敢往好处想,这年头弄死个大人都像碾死一只虫子,何况还是个孩子……

村里竟没人出头帮着他们一块找孩子,躲在一边看热闹的倒是不少。人心都是活的,自然也会翻个儿,这已经不是蓝守坤打腰的时候了。有人表面上装得同情他,帮着出主意,其实是拿这件事说书哪,这个说孩子一准是被拍头芯儿的给拍走了,现在一个小子能换一斗谷子;那个说也许是叫下迷药的给拐走了,眼下社会上忒乱,尽有拿小小子当药引子的;还有的说兴许掉进冰窟窿了……

蓝守坤一惊,这种时候宁信其有不信其无,他和家人分头仔细察看了郭家店和附近所有水坑、沟渠的冰面,包括新东河、蛤蟆窝……却没有看到一个可疑的冰洞。两口子越找不到孩子越急,越急心里就越慌、越乱,最后竟像疯了一样,连家也不要了,从这个村找到那个村,听到哪个人说在哪儿看到过一个孩子,立刻就急眉火脸地赶到那个地方去……

弟弟家的儿子一丢,蓝守义也害怕了。他是个风光惯了的人,多年来弟弟得势时他沾弟弟的光,后来弟弟不行了儿子又造反,出头露脸的又开始沾儿子的光。他知道蓝守坤平时得罪了不少人,可想不出谁会恨到在他孩子身上下这样的狠手?越是想不出是谁,就越让他坐立不安,日夜提心吊胆。这说明要让他们蓝家断子绝孙的人还藏在暗处,或者说郭家店的人,谁都有可能随时对他们家下黑手。墙倒众人推嘛!这让他浑身打冷战,想到自己的儿子蓝新还被关在群众专政队里,说嘛也呆不住了……这可真是报应,那里面的有些打手以前还是蓝守坤带出来的,他们专会专别人的政,平时打便宜人就打惯了,个个如狼似虎,蓝新落在他们手里能有好吗,随时都有可能出事。

蓝守义能打会算,是郭家店出了名的精细人,这回却怎么也想不出能救儿子的办法。他之所以苦熬苦等了这么多天,是指望那些被放走的外地红卫兵,能带着人再来救蓝新,可树倒猢狲散,那些小猴儿崽子们逃出郭家店就再也没敢露面。这两天他借着给蓝新送饭才打听到一点消息,那些人临放走前都写了保证书,承认了自己诅咒***的反动罪行,彻底退出反动组织,重新做人,若再敢来郭家店闹事就送交县军管会按罪论处。真是秀才造反,一事无成啊。何况他们还都是半拉咯嗒的小秀才。蓝守义还想过到上边找人告状,可找谁呢?又怎么个告法?现在的“上边”在哪里他一点也摸不着门,找不好或许还会把儿子给害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万般无奈只有自己舍脸在村里演苦肉计了。

他想来想去,郭存勇跟蓝新憋的毒火太大,不一定能求得动他。而欧广明是直性子,像头顺毛的驴,只要他能听得进好话就容易求下来。想到欧广明的炕上还躺着个病爹,蓝守义就倒出二斤绿豆,装进一个小口袋揣到怀里。选了个该是做饭吃饭的当口,在远处瞄着,看见欧广明进了家门,就从后边慢慢地跟过去敲门。欧广明一看是他心里就全明白了,却沉着脸就是不理不睬,任他怎么磨唧、哼哧憋嘟地绕乎,也不给他好脸子,不接话茬儿。

蓝守义既然拉下脸进了这个门,也就不打算再要脸了,人一不要脸就没有囊气,没囊气的人是没那么容易被气走或撵走的。何况他还留着一手,拿出来保证能让欧广明开口。如果他还不开口,事也就算办成了。这就是蓝守义怀里揣着的二斤绿豆。原本一进门他就该拿出来,当官的不打送礼的,借着礼就好说话了,可他舍不得,想看看情势再说。谈好了求下来了,就可以省了豆子。若是没谈好跟他说崩了,既然求不动他也不能再白搭上豆子。可现在又没崩又没谈,就只好往外掏绿豆了。

他将豆子放到炕上:“听说大伯身子骨差点,我带了点绿豆给败败火……”不等他把话说完,欧广明就将豆子抄在手里:“你果然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你知道我要是收了你这把豆子是嘛罪吗?叫包庇反革命,明儿个就得跟你儿子一样被押起来。你赶紧再揣到自己怀里,要不我就给你扔到门外边去,或者我等会儿把它交给专政队,明儿个在大会上辩论辩论你!”

蓝守义只好把豆子接过来又揣进自己怀里,可他不知怎么两腿一软,从炕沿上出溜到地上,冲着欧广明就跪下了:“广明兄弟,我知道你是快人快语,其实你心里没嘛,一直是个热肠子人,好歹你也得救救我家蓝新呀……”

他一阵哽咽,鼻涕眼泪的下来一大把。

“你这是做嘛呀?”欧广明一把将蓝守义提溜起来,又扔回到炕沿上,“你早做嘛去了?你儿子作妖的时候你为嘛不管管?成天杀七个宰八个,这小子的心眼儿多歹毒呀,这么冷的天让人光着身子挨斗,都在一个村上住了几十年了,真冻死几个你们家担待得起吗?那可就缺了大德!”

蓝守义不停地点头,随声附和:“是啊是啊,这小子忒不是东西了!”

正像蓝守义估计的那样,欧广明只要一开了口,不把话都抖搂出来就不会痛快:“你知道你儿子犯的是嘛罪吗?前些日子县里枪毙了一批,其中就有污蔑***的,有说了脏话的,有小孩子画画把他老人家的眼睛弄坏的……掂量掂量你儿子的罪过不比他们重?要说存勇这孩子就够厚道,如果把蓝新送到军管会去,你还不就等着给收尸了?”

蓝守义忽然抡开胳膊抽打自己的嘴巴:“都是我们蓝家人作孽呀,都怪我没有管教好自己的孩子……广明兄弟你可一定要救救他呀!”

“你求我没用,专政队是郭存勇说了算,再说很快又要有新章程了……”欧广明几乎是连提溜带推地把蓝守义崴出了门。

蓝守义这下可真吓坏了,不知道欧广明刚说的“新章程”是什么,他必须得抓紧了……欧广明这儿虽然不能说已经求下来了,可他不是个蔫坏损的人,估摸他也不会再给蓝新说坏话了。下面必须得去求郭存勇,就是自个儿豁出命去,也得把他求动了……再不行就得挨家挨户地给郭家店的人磕头,求大伙儿饶了蓝新,为他说点情。老邻旧居的总不至于眼看着他蓝家连丢两个孩子吧……

天气终于暖起来了,树梢也有了点绿模样儿。郭存珠出阁的日子近了,却不知怎么里里外外没有那种办喜事该有的喜庆气氛,也不见做什么准备。其实说穿了,这年头嫁闺女也真没有嘛好准备的。他们家算是好的,还要陪送一床被褥、两个枕头,老娘早就给准备好了,若等到这时候再准备哪还来得及。还有存珠随身穿的几件衣服,到时候用小包袱皮一裹也就全齐了。日子紧巴的人家还指望拿闺女换点什么回来哪,哪还有心思为闺女陪送什么。关键是郭家的人似乎还没进入状态,高兴不起来。或许正相反,离正日子越近,家里的气氛反而越沉闷。孙月清想起来就抹几滴眼泪,闺女能嫁到县城,别人家还都眼馋,惟独她这个当娘的却多担着一份心,比方县城里的公公婆婆能喜欢找个农村的媳妇吗?闺女嫁过去会不会受气呀?县城那么远自己去不了,即便闺女想家了要回来一趟,也不容易呀……

到了正日子的前一天,存珠忽然也变卦了。趁着娘出去串门就来到东屋,央求大哥替她跑一趟县城,告诉对象那头这个婚先不结了,往后推两年,如果对方等不及就散。郭存先两口子直眼了,这还行?明儿个就办事了,这可不是你俩嘴唇一碰说不办就不办了,你不是把人家给坑了吗?可问她到底是为嘛,她又死活不肯说,再问急了竟大哭起来,怕被外面听见随手拿起炕上的枕头捂住了自己的脸。

朱雪珍把睡着的儿子推到炕头上去,腾出两只手抱住小姑的肩,看着存珠哭得这么伤心,不知不觉的也眼眶子发潮,陪着一块掉开眼泪了……郭存先在一边抱着脑袋不知该怎么办,甚至琢磨不透妹妹唱的是哪一出?看样子不是对象那头出了嘛事,存珠还叫他去通知对方,可见对方是无辜的。当然也不是他们两口子惹了她,那样她就不会到这个屋里来哭。剩下的就只有娘和存志了,而存志绝不会欺负她……这么说问题是出在娘身上?娘就她这么一个闺女,疼还疼不过来哪,还能怎么亏待她?要出嫁的闺女心事重,琢磨不透就不琢磨了,等她哭够了自然会说的。反正按老令大姑娘出嫁前都要哭一场的,不过人家都是跟老娘抱着头哭,哪有跑到哥哥嫂子屋里哭的?

这可能是存珠积存了许久的眼泪,把半个枕头都弄湿了,终于把眼泪流得差不多了。郭存先起身从绳上拽下一条手巾递给她,又抓起一条孩子不用的干巴巴裤子扔给老婆:“你也擦擦吧,瞧你这出息,也不知道人家是为嘛哭,就跟着一块流泪。这个也兴凑热闹?”

两个女人被他说得又有了笑模样,用一条手巾把脸擦干。郭存先盯着妹妹,这回可以说为嘛了吧?存珠的眼泪又下来了,却没有刚才那么汹涌,一边抽搭一边跟哥嫂说出了自己的忧虑:“我一走肯定会把娘闪一下,我怕出事。”

郭存先问,会出嘛事?

“有好长一阵子了,娘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还咳嗽得厉害,怕你们听见就用被子蒙住脑袋。有时也能睡着一会儿,只要一睡着就哼哼,哼哼得吓人,我又舍不得推醒她。可能是浑身没有不疼的地方,睡着了就瞒不住了……我真怕咱娘有事,又不是嫁不出去,晚结两年婚有嘛关系,娘要出了事可怎么办?”

雪珍赶忙捂她的嘴,不许瞎说。

郭存先再问,就为这?

“这还不行吗?结婚可以晚,对象散了可以再找,娘可是只有一个!再说咱娘这一辈子忒不容易了,带着咱们哥仨,还得伺候一个二叔……”

“打住!”郭存先不让妹妹再说下去,“咱娘的情况你以为我跟你嫂子就一点不知道?这两年一上岁数,身子骨是弱了,再加上吃的跟不上,最主要的还是操心过度。咱娘有两大心病,等这两块病一去身子骨就会好起来。你要是明儿个不过门,那就给娘又添了一块大心病,没准就能要了娘的老命。”

“哥你又瞎说!”

“我瞎说?你能自己找个可心的主儿,而且能嫁到县城去,知道娘心里多痛快?村里有闺女的人家谁不眼红?连我喘气都顺溜。等天暖和了,你在县里给联系好医院,我用车推着娘去好好看一看,不比你在这儿耍小孩性子强多了?你这个小脾气真要耍成了,把两头的老人都给坑了!”

“你说咱娘的那两块心病是什么?”

“这不是明摆着的嘛,一是二叔,死活不明。但我总觉得他活得好好的,等村上一消停了准能回来。这些日子我还咂摸出点滋味,觉着二爷躲走是为了成全我跟存志,这么长时间我们俩就光想着到哪儿能找到他,天天往外蹿,没心思管别的事。要不是有这件事缠着,说不定会掺和村里的事,特别是我的脾气,参加造反派或跟造反派干起来都是有可能的,那就不知道会惹出多大的麻烦。”

两个女人想想还真像那么回事。存珠说,叫你这么一说咱二叔不仅不疯还成了活神仙了?雪珍赞同,我看还真是差不多。存珠催促大哥:“你说咱娘的第二块心病是什么?”

“咱娘的第二块心病是存志的婚事。我到陈老定家里去打听过了,人家闺女不是造反派,就是爱出点幺蛾子,我觉着咱娘是看上那个闺女了。我把你嫂子舍不得用的雪花膏交给老定婶子送给她,得空叫你嫂子去趟王官屯,向人家道个歉,只要那闺女没意见,存志这头好办。特别是等二叔一回来,让二叔说他,他最宾服。行了吗,你没事了吧?我可是还有一大堆事要等着干哪!”

存珠高兴了,叫你这么一说我心里畅快多了,要不嫂子成天乐呵呵的,敢情都是叫你给哄的。

雪珍推了她一把,怎么又歪到我身上来了。

郭存先起身说:“你要没事了我得去队上借车,明儿个套辆大车风风光光地送我妹子进城。”存珠说那倒不用了,丘家给我的彩礼是一辆自行车,按计划明天丘展堂骑着来,让我坐二等到县城……说到这儿她双颊绯红,突然又在哥嫂面前有些不好意思了。

雪珍拍手称羡,那可比坐牛车好看多了!

郭存先也说,这样就更省事了,不就是咱娘给你准备的那两个包袱嘛,我借辆小推车就行了。存珠犹犹豫豫地说,要不我把自行车留给二哥吧,增加他说媳妇的条件。

不行!郭存先冲她一摆手,口气像家长一样不容商量。你二哥不会要,咱娘也不会答应,你趁早别动这些歪脑子了,赶紧想想自己明天的事,没事就好好跟娘说说话……郭存先嘴里还说着话,脚就出了屋,却看到娘在锅台边上坐着,对他们刚才的话想必是听了个结结实实。他一愣:“娘,您不是出去了吗?”

“出去就不兴回来了?”

“回来好,回来好,屋里那俩刚哭完,您快点进去也算上一份,嫁闺女没眼泪哪行啊!”郭存先弯腰想扶起老娘,却被老娘扒拉开了,嗔怪道:“就是你会说,快干你的事去吧!”

妹妹这一哭一闹,倒真把郭存先的劲头给逗弄起来了,他一阵风似的走出院子,先到队上挑了一辆半新的小推车,到坑边上用水洗刷干净,再推回自己的院子里晾着。反身又到合作社买了几张大红纸和两挂鞭,拿到村上的学校里,请毛笔字写得好的老师大大方方地写了三副对联、十几个大小不等的双喜字,拿回家咋咋呼呼地让家人赶快打糨糊,都动手贴喜字,谁想往哪儿贴都行。

三副对联自然是要贴在大门和南北两个屋的门框上,门板上则贴大号的双喜字。墙上、柜上、窗户上、锅台上、水缸上……甚至连送新娘的小推车的轱辘上,都要贴上喜字。这么一闹腾,全家上下立刻就像办喜事的样子了,把喜气一抬起来,心气就不一样了,看哪儿都是大红,满眼都是吉祥喜庆……

第二天早晨,全家吃了顿面条,等新郎丘展堂骑着车一进村,凑热闹的孩子们就把两挂鞭点着了,这下差不多整个郭家店的人,都知道郭存先的妹妹要嫁到县城去了。存先让存志堵住屋门,不许外人进来,他大包大揽地拉着新姑爷丘展堂来到西屋,和存珠一起给在炕上坐着的老娘磕了三个头。

这三个头把孙月清磕得老泪又哗哗地流下来了。

存珠说了一句,娘我走了,就哭着出了院子……

新郎让她在后座上坐稳后才骗腿儿上了车,两边站着一大帮人看新鲜,到底是县城的人,这样来接新娘子以前还没见过……人们在纷纷打听,新姑爷家在县城是做嘛的?

郭存先推着独轮车跟在后面,车上放着一大一小两个包袱,那是存珠的嫁妆。存志则空手走在他旁边。自行车快,独轮小推车慢,或许郭存先本就不想走那么快。前面的一对新人很快就把他们哥俩给落下了老远……但等出了村,却看见一对新人在前边停了下来。

等到他们跟上来之后,存珠说,哥,我还是坐你的车吧,他这个后车座太硌得慌,颠得不舒服。郭存先笑了,我看也是,连咱娘都想到了,那就快上来吧。他将双把一扬,车厢前倾,正好送到妹妹屁股底下。存珠拿起车上的包袱搂在怀里,才发现车厢里还铺着一个用红布缝的厚棉垫子,不由得欢呼一声:“咱娘想得可真周到!”

她嘴里嚷嚷着,屁股往下一坐,大哥双臂一压车把,小推车的车厢又放平了。郭存先让存珠把大包袱垫在后边,身子向后一靠,保管你就跟在炕头上一样舒服。这就是娘啊,天下最亲的人就是老娘啦!

他将系着两根车把的布带子搭在自己脖子上,两臂端把,挺腰摆胯,稳稳当当地就甩开了大步叉子。看着是人推车,当车轮形成惯性后又对人有了一种牵引力,车借人力,人借车引,这比空身走路可快多了,走长路也比空着手省劲。不大一会儿的工夫,存志和推着自行车的新妹夫反被他落下一大截。落下得太远了妹夫就骑车追上来,而存志要想跟上就不得不一溜小跑,累得他很快就出汗了。

你看看,空着手的倒冒汗了,我这推车的倒没事。郭存先只好压住步子,转头对妹夫说:“展堂听说你上班了?”

丘展堂甚是得意,“是啊,在机修厂干电工,我爸是这个厂的劳模,照顾了一个名额。”

“好事。可到处都造反,工厂还干活儿吗?”

“现在造反派完了,工厂成立了革委会,过去的老厂长又回来了,要抓革命促生产,活儿多的干不完。”

“县上的单位都这样吗?”

“差不多,县里也是革委会掌权,还是原来的老干部说了算。”

“真的?这么说存珠也能有机会上班?”

“马上就办手续,我妈已经给说好了,进县商业局。”

“好!现在县城里不那么乱了?”

“不乱了,工厂开工,学校上课,走资派一个个的又都回来了,造反派越来越没劲。对立面的那一派被解散,坏头头抓起来了,我们这一派被结合进革委会,好像任务完成,往后该干吗还得去干吗。”

妹夫的话不知触动了郭存先的哪件心事,好半天他不再出声,只闷头走路。只要他一闷着头光顾推车,脚下就搂不住,嗖嗖嗖地一会儿工夫,又把存志给甩在后边了。丘展堂见状有意慎悠着,陪二哥并排走。存珠回头看看,已经听不到后边两个人的说话声,估计自己若跟大哥说点悄悄话,后边那俩人也听不到,便对大哥说,你现在知道丘展堂的父母为嘛非催我结婚了吧,就是想让我赶上这个上班的机会,怕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进商业局得要看户口本。他们就展堂这么一个儿子,没事就爱瞎盘算……其实二哥还没成亲我倒先走,总觉着心里不自在。

郭存先说没你的事,你二哥要是一辈子不结婚你也陪一辈子不出阁?你若是小子这么说还情有可原,当弟弟的得让着当哥的,你一个姑奶奶管这么多干吗!

“这么一会儿工夫,我怎么又成了姑奶奶了?”

“传福管你叫姑,他的孩子不叫你姑奶奶嘛!”

“嘿,刚有了儿子就又盼着孙子!人家二哥连媳妇还没影儿哪。”存珠忽然又想起昨天的话题,想再叮问一遍:“哥,你昨儿个跟我说二哥的亲事还有门,是真的吗?”

郭存先说,不光有门连窗户都有了。如果像展堂说的,县上不再闹腾了,村里也就闹腾不起来,今年好赖能有个收成,我再想点别的办法就可以为存志盖新房了。只要有了新房子,娶媳妇就是手拿把掐了,黄素贞不乐意还有白素贞。

“你要盖房子我跟展堂会拿钱的。”

郭存先一抖车把,猛地把妹妹颠起来吓一大跳:“你给我好好记住,存珠!你是农村的娘家,不许叫城里的公公婆婆瞧不起咱,不能老惦记着往娘家捣腾点钱或是东西。你的俩哥哥没大本事,可也不是窝囊废,绝不会要妹妹的钱给自己盖房子娶媳妇!”

虽然大哥真犯了脾气存珠也害怕,今天却不一样,一来是在她大喜的日子大哥不会真发脾气,二来今天自己出门子,有资格撒娇。于是便噘起嘴嘟囔着,说了归齐你还是瞧不起女的,嫁出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我还没过门儿哪,就拿我当外人了。

“行啦行啦,要进城了,快下来吧。”郭存先这样说就算是哄人了。

存珠却继续耍性子,“不下去,我不想坐二等进他家的门,我是头等,要坐我哥的车进他丘家的门!”

“好,这才是我妹子!”郭存先一下来了精神,再叮问一遍,“你真不怕人家城里人说咱土?”

“不怕,坐着独轮车过门,这不叫土,叫蝎子㞎㞎——独(毒)一份!”

“就这么定了,等会儿让展堂骑着车给咱头前开道,让你二哥在旁边当保镖,你大哥要扭着秧歌把你送到婆家……要显摆就索性再绕上个大弯子,在县城里兜一圈,让城里人见识见识。可惜还差一样……”

存珠笑着问:“差嘛呀?”

“差鼓乐班子,如果我的小车两旁有吹吹打打的就更好了。”

“那就正好破‘四旧’的开了咱们批判会……”

哥俩说说笑笑的等到后边的两个人上来了,存珠把存先的想法告诉了他们,四个人高高兴兴地依计而行。其实郭存先想出这个主意是为了绕开桥口的副食品店,怕让那个用斧子逼着才肯卖给他奶粉的女售货员看见。

他们一路很是招摇地来到新郎的家,这是宽河县机修厂的宿舍,院子很大,邻居就是同事,两边的三四家今天都没有起火,腾出地方为丘家办喜事,一共摆了有五六桌。婚礼很简单,主要是向***像鞠躬,然后再向男方的长辈鞠三个躬就开席了。就因为陪着郭存先哥俩吃饭的人,没话搭拉话地讲了个笑话,一下子让郭存先的心里长了草,别人再说嘛他也听不进了,再吃嘛也没有味儿了……

那个人讲的笑话是,今年整个一冬天,县人民医院的太平间里老闹鬼,一到夜间里边就有动静,说话的、唱歌的、喊口号的,有时死人嫌那个铁匣子太凉,会出来找个草袋子垫到身子底下,有时备不住还会拿病房的棉被铺在底下……说的无意,听的有心,郭存先就觉得自己的胸口突突乱跳,装着没事的样子打问,医院的太平间就没有人管吗?讲笑话的人解释说,现在不是兴造反吗?医院早就乱了,连活人都没有人管,谁还管死人哪!因为最近成立了革委会,要抓医院的规章制度,谁都不敢去太平间,闹鬼的事才闹腾大了……

散了席,郭存先哥俩跟亲家告别,按规矩又嘱咐了妹妹几句,便匆匆离开了。一上出城的大道,郭存先就停下来,把车交给存志:“你先回去,把这儿的情况仔仔细细跟咱娘说一遍。我还有点事,得回去得晚一点,告诉她们别惦记着。”

存志也是大人,哪有那么好糊弄,一定要问出是嘛事。

郭存先编了个瞎话,我想转悠转悠,看看有卖奶粉的没有?

存志今天也有点怪,可能是妹妹结婚,刚才又喝了点酒,话显得格外多:“这还不好办嘛,我陪你一块转哪。”

郭存先有点着急:“你哪这么多话呀?平时不哼不哈的说嘛是嘛,今儿个是怎么了?你不知道咱娘在家里惦记着吗?你早回去早让娘心里踏实。”

他嗓门一高,存志就不敢再言语了,只好一个人推着车先回村。看见弟弟走远了,郭存先开始在县城里踅摸澡堂子,这么大的县城不管怎么造反,总不能不洗澡啊!最终还真让他找到了,经打听眼下是县城惟一的澡堂子。他问多少钱一张票?人家告诉他两角五分。又问几点关门?人家告诉他晚上八点。他对人家说,我跟叔叔来城里干一件累活儿,半夜下班想洗个澡,愿意先交五角钱押在这儿。那个人还真好,不收他的钱,却答应跟上夜班的人交代一声,告诉他保证没问题,工农是一家嘛。

他这就心里有底了,然后找到了县人民医院,在医院里转了个遍,在医院的背面找到了太平间。门只是虚掩着,原来安锁的地方是个窟窿,他轻轻一推门就开了,只觉得浑身一激灵,刷地一下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大白天的这里边都这么疹得慌。他赶紧抽身又退出来,再把门给掩上。等天一黑,他找了块砖头提着,来到太平间对面,找了个拐角的暗影,把砖头垫到屁股底下稳稳当当地坐下来,不错眼珠地盯着太平间的门。太平间四周一团漆黑,只能从远处的路灯借到一点光亮,闪闪烁烁地照着太平间的门。整个医院都沉寂下来,一点动静都听不到。郭存先有点紧张,却并不害怕。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终于等来了他企盼的脚步声,一个黑影从旁边蹿出来,胳肢窝里夹着一捆东西,脚步轻快地上前径直就推开了太平间的门,进去后随手又将门掩好。郭存先随后跟过去,弯腰对着门上的窟窿往里看,借着路灯的光亮,他看见进去的人先放下胳肢窝里的东西,那是一捆草垫子,随即拉开最里边的一个铁匣子,很熟练地将里边的死尸抱出来,还很在意地将死尸立在墙边,然后将自己带来的草垫子铺到铁匣子里,随后便很从容地躺了进去。

郭存先抑制不住一阵兴奋,也不紧张,推门就进去了。他径直走到铁匣子跟前,弯下身子,看到了二爷晶亮的眼睛。于是便轻声呼喊道:“二叔,你老给自己找的地方不错呀,把整个宽河县都给吓着了!县里要整顿医院,这个宝贝地方你老不能再睡了,咱村现在也消停了,蓝新那个兔崽子还被押着哪。我娘就老惦记着你老人家,身子骨大不如前了,这大半年全家人没有一天不出来找……快起来吧,咱爷俩到澡堂里好好烫个澡,再睡上一觉,天亮就跟我回家,怎么样?别再跑了,你老人家跑不过我。”

疯子二爷顺从地从铁匣子里爬出来,郭存先帮着拿出草垫子,爷俩又把那个死尸抬进匣子,才不紧不慢地走出太平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