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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子龙文集.5,农民帝国 §5.借地

郭存先出去砍棺材竟带回来个女人……这件事就像唱戏说书的一样新奇。在被饥饿和穷困熬磨得死气沉沉的郭家店,就像扔了颗炸弹,人们滋冷一下子都来神了,极大地激发了想象力:这个女的长得嘛样?不会是秃子、聋子或还有别的残疾吧?她是自愿呢,还是被拐带来的?真要像拾柴火那么容易捡了个女人回来,这样的女人还能要吗?能是正道人吗?闹不好肚子里都有了吧……

连续几天郭家的门槛都快被踩烂了,似乎有大半个村子的女人都争着来看新媳妇,她们陆陆续续、三三两两,上了新媳妇的炕就不想走,非等下一拨来了,前一拨才挪屁股。那一双双刨根问底儿的、带钩挂刺儿的眼睛,就像能隔着皮看到瓤,或者干脆扒了人家的皮。有的光动眼睛不过瘾,还要动嘴,平日里多么说不出口的话这时候都敢出嘴,俗话说三天没大小嘛,可人家早就过了三天啦。还有更放肆的,非得凑近新媳妇,拿手摸摸这儿、捏捏那儿……朱雪珍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老这么捏下去还不得被捏熟了。

她脸上一阵阵烧着火,手脚没处放,脑子里飘动着一团团热雾,昏昏沉沉。但,无论是眼红的,还是牙缝冒酸的,见过新媳妇之后,嘴里就好话多了:这个小媳妇,目前在郭家店算是拔尖了。这就叫本事,还得说人家郭存先,像他老子!

说来也怪,当大大小小的女人们一拨接一拨往郭家炕上挤的时候,一个男的也不来。是由于妒忌,还是气不忿儿?按理说人家娶媳妇碍别人嘛事?说不碍也行,说你碍了别人的事还真就碍了。大家都在一个村子里住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日子是摽着的,你凭嘛蹿到前头去?你一蹿到前头拽得大家都不好受。这天下半晌有几个男人意外地闯了进来,咯噔一下像下了通知一样,女人们就都不再登郭家的门了。

这几个男人可非同一般,都是郭家店有头有脸的人物。打头的是村支书陈宝槐,跺跺脚就能让郭家店四周乱颤,一看他的行头就能知道这一点,大热的天里边穿着背心了,外面还要披着蓝制服褂子,上边口袋里插着钢笔,下边口袋里装着鼓鼓囊囊的黑皮笔记本。这好像是一种绝对权力的标志,他的上身一年四季永远都要披着一件衣服,到冬天要披一件棉袄或军大衣。全村只有他一人可以披着衣服,连大队长都不行,如果看到大队长敢披衣服了,那就表明快当书记了,或者书记出事了。村支书也只有到公社或县里开会的时候,才会把两只胳膊伸进袄袖,将衣服穿好。在那种场合他只有干瞪眼看着比自己级别高的干部披着上衣。跟在陈宝槐后面的是大队长韩敬亭,以及郭存先所在第四生产队里几个管事的,他们或穿着短袖褂子,或套着老头衫。这些人一进门,孙月清就听到自己的心里扑通一声,这是怎么啦?村上的大头头可是从来没有登过自己的家门啊。

但她很快就明白了,这是来要酒席吃的。虽然存先一回来就向外嚷嚷出去,他们在下阳坡当着女家要闭眼的老人举行过婚礼了,他和雪珍已经是夫妻,回到郭家店就不再举办结婚仪式。这个意思很明白,就是不再请客吃饭。何况按眼下的情况,谁家有喜事也办不起酒席。但是,那些话只能挡住一般的老邻旧居不来吃你,却挡不住村里的干部要来喝喜酒。何况你郭存先也不能跟别人比,你是在外边又挣钱又挣粮,还白捡了一个媳妇,能就这么便宜地让你给新媳妇登记上户口吗?孙月清慌忙将领导们让进东屋,嘴里重复着谁都听得出来却又不能不说的虚情假意,这可真是请都请不到的贵客呀,正想等消停一点让存先去请你们哪……

她已经将这间屋子给存先两口子当了新房,自己和另外两个孩子住在西屋,把院子南头放东西的小房子收拾出来安顿了老小叔子郭敬时。有了儿媳妇真好,她从心眼儿里喜欢这个儿媳妇,便抑制不住自己满心的欢喜,介绍雪珍认识这些村上的大人物,并指使她挨个给领导们斟水点烟。转头又吩咐刚进门的小儿子存志,快出去找找你哥,就说领导们都来了,让他快回家。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多钱,悄悄地让闺女去合作社打二斤红薯干酒,剩下的看着买点能下酒的东西,像豆腐干、老虎豆呀,再看看有没有便宜的罐头。存珠吐吐舌头,凑到她耳朵根子底下小声说:“我的娘啊,你就给俺这么点钱还想让俺把合作社给你搬回来?”她搡了一把女儿,嘴上催促说快去吧,那红薯干子酒三毛多一斤。

孙月清给儿女派完活儿又反身回到东屋,见干部们正向儿媳妇问话,场面有点没规矩,年轻的村干部们七嘴八舌地都争着跟雪珍搭讪,却把大队的书记、队长晾在一边:你是哪里的人,你们那里的粮食定量是多少,父母是干什么的,上过什么学,怎么认识的郭存先……朱雪珍一一作答,虽轻声慢语,却不羞不怯,有板有眼。这更让孙月清从心里向外美,看儿媳妇那副柔柔顺顺文文静静的小样儿,这几天又被那些疯疯扯扯的大嫂大婶子们捋折怕了,没成想应对起领导干部来倒不憷阵,一是一二是二,口齿清楚,听着得体。反倒是这些干部,眼珠子瞪得老大,看着雪珍的样子湿乎乎的发黏,这算哪一出哇?又不是闹洞房。她听到儿子回来的脚步声,赶紧迎了出去,小声嘱咐存先将屋里的人留下来吃饭,反正这顿喜酒早管晚管终究是拖不过去的。存先嘟囔道,这帮人要真是想吃顿饭喝顿酒那倒好办,怕的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孙月清见儿子对村干部们到家来老大的不高兴,心里似乎有让他犯嘀咕的事,却也顾不得多问。不管怎么说,有了存先两口子陪领导,她就能腾出空去操持晚饭了。今儿个晚上当然要吃喜面,她自打村干部们进门就在心里掂对好了,以高粱面为主,掺上红薯干面,这样的面和好了有劲儿,容易擀出长条。再加上一少半玉米面,看上去就会有点白色,更像面条的样子了……

郭存先低着头抬脚进了东屋,却没有他娘见了村干部的那般喜兴,倒装着满脑袋的狐疑正琢磨不透,因此进门后就有点发愣,一时竟不知该先说点什么。正嘻嘻哈哈想要逗新媳妇的年轻干部,猛见郭存先一步闯进来,也有点打奔儿,屋子里一下子僵住了,连支书陈宝槐都盯着郭存先不说话。心想自己从没有特别注意过这小子,怎么一娶媳妇就突然长成大老爷们儿了?宽脑门儿窄鼻子,高颧骨方下巴,骨架全长开了,神情自信,或者就是骄傲,对来道喜的客人,连个点头都没有,且不说这些人还都是村里的头头脑脑。大队长韩敬亭看出了郭存先的紧张和敌意,这是他们的家风,打从郭存先他爹那一辈起,对当官主事的人就从没有过好脸子。于是打哈哈解围:“存先哪,讨了个漂亮的小媳妇就想藏着掖着,连喜酒也不请一杯?”

“啊……请,请,今儿个大家就都别走了。”郭存先忽然发觉在座的里面没有少年得志的实力派人物蓝守坤,心里不知是一阵松快,还是一阵腻烦。那家伙是因为打了存志不好意思进这个门,还是仍在心里记着跟他的过节?

陈宝槐也开口了:“在这大喜的日子里你不好好呆在家里,去哪儿了?再找不到你就得用大喇叭喊了。”

郭存先一个劲儿地点头,解释说:“我去村外看看哪儿取土方便,想抓空脱点坯,明年开春得接着这屋的东山墙再垒两间房子。我一结婚把二叔赶到小屋里,心里不落忍。”

陈宝槐晃悠着脑袋,嘴里啧啧有声:“到底是郭敬天的儿子,这股算计劲儿没人能比,过日子老是能走一步看两步。存先哪,这两年为了让你能娶上媳妇,村里对你可是大撒把地放鹰了,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赚钱也好,挣粮食也好,我们都不管。现在媳妇娶回来了,也该收收心了,小日子要过好,大日子也得考虑。今天我们来有两个目的,一是给你道喜,二是要谈点正事,下面由大队长说吧。”

听到这儿郭存先反而定住神了。村里果然是想卡他,顶不济就先不出去,还能把他怎么样?他站在地上直盯着韩敬亭,看他怎么说。听到大队书记这么严肃地说要谈正事,孙月清和另外一双儿女也全都停下手里的活儿,站在外间屋偷听,还真叫郭存先猜对了,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韩敬亭是个正宗庄稼人,说话的口气也比较和缓:“你想必也很清楚,你们四队现在最难,也最乱,像你这样有本事的要出去,没有本事的宁可出去讨饭也往外跑,要不然去年拉红薯苗子也不至于派不出劳力,只能让刘玉朴出车,害得他上了吊。四队这两年里换了三个队长,谁也没干好,大家意见很大,上边也不满意。所以这次上下一致推举你来当这个队长,相信你能把四队管好,这也是陈书记的意思,村党支部已经讨论通过了。”

在外间屋偷听的孙月清,用手扑拉扑拉胸口,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喘出一口大气。存志和存珠相视一笑,赶紧又捂上自己的嘴。他们家还从来没有出过当官的,队长也是官呀,而且正是现管,自古不就是县官不如现管嘛。至少粮食定量队长就比一般村民高,要不如今哄孩子睡觉都得唱队长:“儿呀儿,快点长,长大以后当队长,再不吃这三大两!”

但里屋的郭存先,听完韩敬亭的话却笑了,笑得带气,又冷又涩。

韩敬亭迟钝,被他笑蒙了。陈宝槐可不理这一套,拿出一种威势问道:“郭存先,你笑嘛?”

“书记,村上出去的人这么多,他们能出去我为嘛就不能?有人出去只是讨饭,我不过是捎带着卖膀子力气,那也是救急解难,积德行善。再说我不在村里,也省得让有的人看着碍眼,闹不好还找我家的茬儿。现在叫我当队长无非是想设个套把我拴住,这点事谁还看不出来。说真格的我也不是不想干,是真的干不了,光是管自己的家都够戗,哪管得了一个队呀!八十多户,也是小五百口子人哪,我能不发憷吗?不当这个队长行不行?”

“不行!”陈宝槐又晃晃脑袋,口气说一不二,“都像你这样还要我这个书记做嘛?我劝你别在自己大喜的日子里找不自在,敬酒不吃吃罚酒。你非要不干也不是不可商量,听公社书记讲,上边已经给县里下了指标,要动员一部分人家迁移去青海。你不是喜欢往外跑吗,要跑就跑远点,青海人口少,肯定比我们这里强多了,怎么样,要不要给你们家报个名?”

孙月清赶忙冲进屋来呵斥儿子:“存先,别惹陈书记生气,别人想当还当不上呢,你怎么能给脸不要脸。快向书记认个错!”

老娘进来这一闹腾,倒确实给郭存先搭了个台阶。其实他心里也并不是真不想干,就是要拿点架子,表明自己不在乎这个。以前你们村干部嘛时候拿正眼看过我呀,现在玩儿不转了才想起我……不想却给自己找了个难看。陈宝槐是干什么吃的,一个大队书记想捏死你就跟闹着玩儿似的。老百姓的顺口溜是怎么说的?“得罪了队长派累活,得罪了会计笔杆戳;得罪了保管抹秤砣,得罪了书记没法活。”这事让郭存先学了一手,他急忙转脑筋,得把自己刚拉出的屎再坐进去,当着媳妇的面还得再找回点自己的面子。他苦笑着向外推老娘,顺便也给雪珍使眼色,高声说:“娘你想到哪儿去了,陈书记未必是生气,这是领导给我布置任务,我有权利摆出自己的困难,我是请示能不能不干,又没说就是不干。您快去做饭,等一会儿我向陈书记敬酒赔罪。”

朱雪珍借机扶着婆婆也出去了。郭存先又对着陈宝槐和韩敬亭把自己刚说过的话再圆回来:“既然书记把话说得这么严重,我有几个脑袋,我可不想连累全家,青海再好我也舍不得离开郭家店。这个四队的队长我当了,但我可是一点经验都没有,请领导给出出主意吧。”

既然如此,陈宝槐的脸上也放晴了。他今天当着手下,特别是还有郭存先的新媳妇和一家人,将这个能耐梗给拿服了,心里很是畅快。但他的脸依然板着,声调威严:“我所以选在这个当口让你出来收拾四队的摊子,是中央下来一项大政策,这项政策落实好了,没准明年就都可以吃饱了。可你们四队现在连个能主起事的人都没有,别又把这次机会弄瞎了,甚至再弄出乱子。”

“什么政策?”

“借地。”

“借地?”

“对,咱们的土地不都是国有吗?现在国家要拿出一部分土地借给农民,根据各个地方土地多少不一样,借地的标准也不一样。咱们县规定每口人可以借给三到五分地,咱们村就居中,每人准许借给四分。”

郭存先刚想说既然政策允许借到五分,干吗不用足,想想陈宝槐刚有了好脸子,就别再顶撞他找不顺气了,便把临出口的话改成了别的事:“这地能借给多长时间?”

“现在还没说,估摸着至少也得一年吧,你怎么也得让人家收一茬儿庄稼呀。”

“借给的地不交公粮?”

“不交。”

“自己想种嘛就种嘛?”

“对,谁的地谁做主。”

“地有好有坏,有远有近,借嘛样的地上边有规定吗?”

“各个队按自己的条件决定,总之是别把好事办坏,惹得大家都有意见。”

“确实是好事,是大好事!”郭存先嘴里叨咕着,脑子已经动了起来,身上胀起一股劲道。

差不多跟郭存先带着媳妇回家前后脚的事,同样也算是添人进口的金家,此时却冷冷清清,没有一个人来看望他们。他们甚至也不希望有人来,最好是没人知道他们回来。可这种事又怎么能瞒得住呢?从打金来喜带着老婆一回来,登时在全村就传遍了,说什么话的都有。有说他犯了事的,有说他犯了罪的,有说他是被城里开除的,也有人说亲眼看见他是被警察押解回村的……他的大哥是个不起眼儿的老光棍儿,人们说嘛话都不用背着他,因此他对村里的闲话都听了个满耳。都听到了又能怎样,还挨个的去向人解释?说这是国家政策,凡是在农村有家的工人都得疏散回原籍,还不是因为正在度荒,是困难时期嘛。

说这个谁听呀,听了也没人信哪,只会越描越黑。自古就是先有农村后有城市,从根上说城里人都是从农村去的,有老家的城里人海了去了,怎不见别人被打发回来?说了归齐还是个成分的问题,谁叫自己是富农,碰到嘛事人家都不往好处想。

外边的天早就黑了,外边多黑屋里也就多黑。他们用不着点灯,愁眉苦脸还用再看着愁眉苦脸吗?要唉声叹气,有亮没亮还不是一样。光棍儿大哥金来旺坐在炕的一头,另一边坐着刚从天津卫被轰回来的金来喜,还有他老婆米秀君。三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傻坐着,闷半天兴许才有人吭一声,即便有人起头说上一句半句,下面也未必就有人接腔。可每个人的心里都在倒海翻江……

郭家店呀郭家店,你为嘛就叫了这么个名?怎么从来就没想过要打听一下这个名字的来历?也许在刚建村的时候姓郭的是大户,或者是历史上有姓郭的当过大官,以自己的姓氏给村子命名。但风水轮流转,转到土改的时候郭家店姓郭的都不行了,仅有的一户地主姓刘,光有地主不行,还得再找出一户富农,那就是他们金家,郭家店这算是成龙配套了。也有人说当时是姓郭的掌权当村长,自然要偏向姓郭的,即便郭家有人够得上定地主、富农的条件,也暗中给拉了下来。其他外姓人家,条件差一点的也给硬撩了上去。郭家店再穷,如果没有地主、富农,光有贫下中农,听起来也不像个村子,那到底是谁剥削谁呀,没有剥削哪来的阶级?没有地主、富农,又怎能比较和划分出贫下中农?

金来喜的运气还算不错,趁着小时候对户口管理不严,跟着外村的一个亲戚到县城里去推轱辘马,推来推去地竟推到了天津卫,刚开始先当小工,给人家提拉泥水罐,搬砖卸瓦,后来进到建筑公司当上正式的泥瓦匠,成了工人阶级队伍中的一员。他曾认真神气了好多年,而且还找了个同事的妹妹结婚成家,那个同事的老家是山东齐河县。他大哥金来旺没有手艺,逃离不了郭家店,只能在家继承富农的衣钵,理所当然的打了光棍儿。这看起来倒也公平合理,以前都是穷人打光棍儿,现在该轮到地主、富农娶不上媳妇了。虽然都是光棍儿,但光棍儿跟光棍儿可不一样,金来旺是富农光棍儿,比真正的穷光棍儿要低一等。现在金来喜除去有老婆,今后也将跟他大哥一样了,是郭家店的二等农民,成天要在贫下中农的监督下干活儿。或许地位还不如他大哥,当光棍儿,特别是老光棍儿,还有被人同情的一面,心里有气可以耍一耍、闹一闹。农村一般都有这么个不成文的规矩,在任何家庭里诸事都要让着光棍儿。

金来喜盘算着自己今后的日子,越盘算越没有盼头,要不是自己没有那份囊气,真是连死的心都有!要死也不能死在郭家店,就该死在天津的公司大门口……既然不想死,就凑合着真得把自己当成是犯了事,被遣送回来改造的。说白了还不就是那么回事嘛,跟劳改犯没嘛差别。今后说话做事千万得小心加小心,不多说多道,尽量不往人多的地方凑,最好是能在大家的眼皮底下把自己藏起来,让人注意不到你,也就不会找你的事……这是上边几辈子倒下的血霉?

金来喜一味地着急上火,就不想想他大哥其实比他更犯愁。许多年来他一直是大哥的希望,金家的荣耀。金来旺并不太在意自己是“二等光棍儿”的身份,一想起还有个亲弟弟在城里当工人,心里就硬气得很,甚至觉得比别人还高一头。特别是逢年过节,来喜有时会带着东西回来看他,那就格外给他长脸,他恨不得领着弟弟在村里转上几圈儿,让全村的人都知道是城里的弟弟回来看他了。他也去过两次天津看弟弟,回来的时候一提一大兜子,果子、炸糕、小八件的点心……村上谁家有事他送两根果子去,人家都会笑脸对他,喜欢得了不得。要知道平日里他想见到个真正友好的笑脸并不容易,即便有冲着他笑的,那多半也没揣着好心眼子。现在来喜也回来当个跟自己一样的二等农民,就等于金家塌了天哪!

金来旺忽然嘟囔出了声音:“先不说别的,光是每天只有三两粮食的定量,你们就受不了。何况还经常吃不到三两,能保证一二两就不错了。又赶上弟妹也快要生了,坐月子的时候拿嘛养身子呢?”

沉了好一会儿,见金来喜不接茬儿,米秀君只好自己出头安慰金来旺:“大哥甭为俺操心,到时候叫俺娘从山东过来伺候月子。”

“那敢情好……”金来旺没有再往下说。亲家娘来伺候月子是再好不过了,可给人家吃什么呀?还有一个真正堵在三个人心里的话题,都不想先捅破。他们现在安身的这两间东厢房,是土改时给留下的,平时金来旺一个人住着正好,里屋睡觉,外屋垒着锅灶,连放东西带做饭。金来喜两口子一回来他只好把里屋让出来,自己在外屋临时搭了个小铺。他倒是怎么都能凑合,可就是对兄弟媳妇来说太不方便了,出来进去的都得先经过光棍儿大伯子的小床铺,夏天身上都穿的单薄,甚至嘛都不穿,这算怎么一档子事?最关键的是,哥俩今后是就这么凑合着在一块起火,还是分开过?或许每个人都想分开单过,可由谁先张这个嘴呢?

“你们先歇着吧,我出去转转。”一直没出声的金来喜,突然扔下这么一句话就下炕走了。

外边黑灯瞎火的有嘛转悠的?兄弟出去了,这大晚上的他能跟兄弟媳妇一块歇着吗?金来旺磨磨唧唧地也跟了出去。

终于把村干部们都送走了,郭存先不再拿捏着那股不阴不阳、不卑不亢的劲儿,彻底放松自己,变得兴奋异常,在屋里来回地转磨磨。现在终于让他有了一个登场的机会,生产队的队长虽然还不算吃皇粮的干部,但已非常接近郭家店的权力中心,以前换队长只不过是解决由谁掌握权力,这次要让他们都看看,权力该怎样被掌握。特别是通过晚上这顿喜酒,他掂出了村里大头头的分量,也改变了他的家长期跟干部们不咸不淡不凉不酸的关系,如今自己也是干部了,今后有事就能够堂堂正正地直接找大头,个别人再想私下里使绊子捏咕人,可就没那么便宜了。有一股热流在他胸膛里翻腾,随即像烧着了全身……

朱雪珍在外间屋帮着婆婆、小姑子洗洗刷刷,还没等都收拾利索,一看外人都走了就被婆婆赶回到自己屋里。孙月清心疼儿媳妇,就怕她累着,老说这点活儿用不着她沾手,还一再嘱咐要好好歇着。她的脚一迈进屋门,就被丈夫迎面一把抱起,他后退着猛然往炕沿上一坐,轻轻巧巧地就将媳妇放到了自己的大腿上,雪珍还没来得及笑出声,就被他那坚实有力的嘴巴饥饿般地给堵上了。她不敢使劲挣为,怕弄出声音让还在外屋干活的婆婆听到,只得用一只胳膊搂着丈夫的脖子,一只手捏成拳头轻轻捶打他的后背。这越发鼓励了郭存先,把她搂抱得更紧了,似乎一张嘴巴都不够用了,火燎般地越来越狂荡。雪珍的身体也渐渐地软了下来,满怀的柔细和酥软,反使他极度地亢奋和膨胀,于是叉开两条腿,腾出一只手褪下自己的裤子,然后扒出媳妇的屁股,挺腰向前一纵,雪珍疼得一闭眼,随即就感觉到丈夫那个热乎乎硬邦邦的大东西,又活跃在自己体内了。

待缓过劲儿来,她对着丈夫的耳朵根子轻声嗔怪:“你怎么就没个够啊?”

“娶了你这么个美人能有够吗?你不看饭桌上的那些男人,看你的眼神都要馋死了。”

“西屋还都没睡哪,等一会儿躺下了随你折腾就不行吗?”

“等不及了,你知道我多喜欢你呀!娶了你就像抱回一个大宝贝。我的好媳妇,你可是给我带来了好运气,当了队长虽然不能出去挣钱了,正好可以在家里陪着你。要不我还真舍不得把你扔在家里。”他一边在雪珍耳边说着甜言蜜语,两只手一边用力掐着媳妇的后腰,拼命往自己怀里紧拉紧送,雪珍的下体慢慢地也有了意识,柔情一点点泛滥开来,漫溢全身,渐渐地竟如浪潮涌动,一波一波地激荡,一阵阵地颤栗,一种无可名状的快乐奇异惊心……

还在外间屋归置碗筷的老娘,肯定听到了东屋里的动静,赶忙把存志、存珠赶到西屋的炕上,自己也不再出声。一直听着东屋里消停了,又等了一会儿听到存先出来关大门、拿尿盆,孙月清才从西屋里出来。她还惦记着家里的老光棍儿郭敬时,吃饭的时候存志就没能把他喊回来,这一点可以想得到,以他的脾气是绝不会跟村干部们坐在一个桌子上吃饭的。人们可以说他疯、说他傻,但孙月清心里清楚,郭敬时疯得仁义,傻得精细,他是怕干部们嫌他脏,给嫂子、侄子们丢脸。他这个老光棍儿跟别人家的光棍儿可不一样,从打孙月清进了郭家的门,就没见过他在家里耍过光棍儿。所以孙月清想到小南屋看看,这般时候他该回来了吧?她还在锅里给他温着一大碗面条哪。她拿着火柴来到南屋,不用点灯就知道郭敬时还没有回来,点上灯又看了看,好像自打给郭敬时收拾好这间屋子,他压根就没在这个小炕上睡过。孙月清不免在心里埋怨自己,这两天光顾忙活存先和新媳妇的喜事了,却把他们一辈子没娶过媳妇的亲二叔给忘到脖子后头了。说不定他就是怕给侄子的喜事添乱,才故意躲出去的,这两天家里来的人多,不想让来串门的人看着他嫌弃。

孙月清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慌慌张张地回到西屋让存志到外面去找。可存志早就睡沉实了,要想喊醒他就得多叫两嗓子,还没等存志醒过盹来,存先过来了,问,怎么了?

“你二叔晚饭就没回来吃,这么晚了也不回来睡觉,我叫存志出去找一找。”

“不用了,我去找吧。”

老娘不干,她心疼大儿子这两天身子亏:“你就给我好好歇着吧,让存志去找。”

“他找不回来,就得我去。”郭存先已经成了家里主事的,他的话里有了一种成熟自信的分量。“我也正想跟二叔说说话,他要不乐意睡南屋,就让他回到东屋里来,正好雪珍也喜欢二叔,他们爷俩好像挺投缘。”

孙月清听大儿子这么说,心里很舒坦。以前三个孩子都不大待见二叔,这一半年好像都变过来了。但她口气坚决:“你二叔绝不会住你们的屋,原打算我跟存珠住南屋,让你二叔和存志呆在西屋,是你二叔不干,他非要去南屋,你还不知道嘛他就想要个自由自在。不过这时候你能出去找找他也好,先到村口的大树底下去看看……”

“你快歇着吧,我一定会把二叔找回来的。”他把娘扶进西屋,重又回到自己的屋里,见原本躺着的雪珍坐了起来,便用两手捧着她的脸蛋儿悄悄说:“你自己先睡,我去找二叔。”

“我跟你一块去。”

“你不累呀?刚干完好事要好好歇着,保你今儿晚上会睡个好觉。”

“你还臭美,这不都得怪你嘛。我走不动了就让你背着,反正你有的是力气。”

“这又何苦呢?背着也不如在炕上躺着舒服啊。”

“我来了好几天还没有出过门呢,趁着这会儿没人看见,你领我出去透透气,好好看看你们这个村子,特别是那两棵大树。”

郭存先就爱听雪珍这样说话,带点撒娇,又有一种洋学生的味道,让他喜欢得心疼。于是爽快地答应下来:“那好吧,就让我背着你夜游郭家店。”

他们出了门,眼前一片漆黑,天气阴沉发闷,既无星星又无月亮。由于连年饥饿,人们早把能进嘴的动物全宰着吃了,所以郭家店的夜晚没有一点杂音,静得一片死寂。再加上人们肚子里都缺食,连白天都恨不得躺着不动,天一黑就更不愿意出门了,早早地都关门闭户,赖在了炕上。郭存先抓住雪珍的手,一蹲屁股一拧腰便将她背了起来。雪珍舒舒服服地搂着他的脖子,下巴顶着他的肩头哧哧地笑。这样颤颤悠悠地走了一阵,他们的眼睛渐渐地适应了黑暗,夜晚便不再那么瓷实,眼前的一切都现出了轮廓,郭存先便开始给她讲解郭家店。他要照顾脚下,还要不时地扭脖子跟雪珍交流,雪珍问:“累了吧?”

“说累吧不是很累,说不累吧又有一点。”

雪珍又笑了,毕竟心疼丈夫,就从他背上下来。但郭存先还是抓着她一只手,免得道不熟被磕了绊了。他向她讲着龙凤合株的故事,她听得很专心,不知不觉就来到了两棵大树的跟前,看到有个黑影在围着大树转磨似的溜达……在郭家店除去疯子二叔,还有谁会深更半夜地跑到这儿来抽风?郭存先冒失地叫一声:“二叔啊!”

黑影停住脚,似乎是愣了一下,便疾步迎着他们走过来。看身形步态这显然不是他们的疯子二叔。雪珍赶快松开丈夫的手。黑影来到近前,早早地就伸出了右手,声音听着很生:“是存先吧?我是刚从天津被疏散回村的金来喜呀。”

郭存先很意外,却也伸胳膊握住了对方的手,但一时找不到合意的话说,就不假思索地应付着:“白天倒是听人说了,干得好好的怎么说叫回来就回来了呢?”

金来喜叹口气,他最怕谈这个问题,可跟村上的任何人碰见,都免不了要先从这件事说起:“有嘛法子,咱这农村人即便当了工人也不值钱,就像一只臭袜子,用完了穿破了随手一扔。”

郭存先气不忿儿:“城里疏散让工人回村当农民,那农村要疏散呢,农民就得进监狱去当犯人?要不就去大西北,充军发配。这到哪儿说理去!”

行啦,有这两句就足够了,金来喜赶紧转移话题,他把脸转向朱雪珍,黑糊糊的看不清也想看,新娘子的身材轮廓还是能看得出来:“甭问这就是轰动郭家店的弟妹了?”

郭存先向雪珍介绍:“这是金二哥。”金来喜摸摸自己的身上,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没想到会在这儿碰到你们,身上嘛也没带,明儿个我一准去家里向你们贺喜。”郭存先却急忙摆手:“别,千万可别费事,我们早就办完事了。”

“你们可创了郭家店的纪录了,像城里的恋人一样晚上出来遛马路。”

雪珍在黑影里都有些害羞,郭存先却哈哈一笑:“不错,他们城里有马路,咱没有马路遛土路。对了你是嘛时候到这树底下来的?看没看见我二叔?”

“哦,你是说疯……敬时二伯?我刚才出来的时候是看到一个人,离开这儿往村北去了。”

“你在这儿接着溜达,我们去北边找找他。”郭存先拉着雪珍拐向村北。金来喜从后面追上来:“存先,要不我跟你们一块去找吧?”郭存先下意识地连忙拒绝:“不用了。”

金来喜在后边又高声叫喊:“存先,我吃回头草又来郭家店落户,可以说百嘛不是,以后还得麻烦你多照应着点。”

郭存先停下脚转回身子:“你不提这个我还忘了,你回来得倒正是时候,国家要借给咱们地,明儿个一早你到队上来,我心里已经有个谱儿了,要跟大家商议一下。”

“哦……”金来喜不敢往下接茬儿了,他听着郭存先的口气怎么像是当了队里主事的。

郭存先又想起一件事:“对了金二哥,明年一开春我想盖两间房,到时候免不了得请你这个大工人给帮帮忙。”

金来喜心里一动,郭存先无意间提醒了他,让他似乎看到了一个机会,别忘了自己也是有手艺的,农村虽然不比城里,但总会有人要盖房子、垒炕砌灶、垒猪圈、搭鸡窝……以后哪家有泥瓦匠的活儿他都可以去帮忙,既当设计师,又是施工者,而且随叫随到,有求必应,或者叫不敢不应,时间一长他就不信混不出个好人缘。只要让村里人都需要他、求着他,他不照样还能重新获得做人的尊严和快乐吗?倘若再跟郭存先这样的村里强手摽在一块,由他在前边给挡着遮着,打开局面可能会更容易些。想到这儿他就热情高涨地满口答应郭存先:“那还用说嘛,你是木匠我是瓦匠,木匠瓦匠,配对成双。就是说这两个行当谁也离不开谁,联起手来嘛活儿都能干。”

“就这么说定了,明儿个早晨在队里见。”郭存先领着媳妇向村北走,心里却不免有些嘀咕,村北这么一大片,哪是二叔要呆的地方呢?他要是满洼里瞎转那可就惨啦,还不得找到天亮啊。出了村子似乎有了点风丝儿,身上感到凉爽了一些。

眼下毕竟是热天,没有雨水还有露水,野洼里有了各种虫子的鸣叫声,黑夜便活泛起来,不再像铁板一样沉重、静默。郭存先想到刚才金来喜的话,索性放开手,像城里的恋人一样伸出一条胳膊,揽住雪珍的腰,这样走起来就更惬意了,馋了还可以在媳妇好看的脖子上亲一口。即便找不到二叔,两个人这样在洼里走一走也不错。

这也正是讲故事的好时候,既然是出来找二叔,光是他的故事就够讲多半宿,偏巧雪珍又对这位疯子二叔充满好奇。郭存先问她,别人都嫌弃甚至有点怕他,你为嘛还想亲近他,即便不嫌他疯,也不嫌他脏吗?雪珍老老实实地说自己不知道是为嘛,反正不但不嫌弃,还特别喜欢看他的眼睛,二叔的眼睛非常特别,看我的时候非常温和,我都想有机会要给他洗洗衣服、洗洗头……

他们一边讲着二叔,一边用眼睛向四外踅摸。黑夜里找人,光靠眼睛不行,更要紧的是耳朵,雪珍首先听到,很快郭存先也听到了,是一种不同于虫子的响动。他们循声走过去,一离近了就听出是人在打呼噜。在开洼野地里能呼呼大睡的,这回是疯子二叔没跑了。

郭存先松开手臂,拉着雪珍快步走过去。这是通向北洼的一座小石头桥,桥帮也是用长条石砌的,半米高,一尺多宽,平时村民们下地干活儿常坐在这儿歇脚或等人,被磨得溜光水滑。疯子二叔就仰面躺在平滑的桥帮上面,脑袋枕着两只黑布鞋,睡得正香。

郭存先心里一阵难受,当着自己新媳妇的面更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他弯下腰小心地摇醒老人:“二叔醒醒,这要掉下去怎么办?”

郭敬时迷瞪了一会儿才搭腔:“河沟里又没水,掉下去再上来呗。”

雪珍还有点后怕:“那不摔坏了吗?”

疯子二叔看着她:“要是能摔坏我还会在这儿睡吗?根本就掉不下去,老头子睡觉又不像你们年轻人老折个儿。”

郭存先不忍:“家里又不是没有闲炕,你为嘛要糟践自个儿?”

“这是享福,凉快、清静,你喘喘气,比在屋里痛快不痛快?哼,跟你说这个你也不懂。”

“快跟我们回家吧,我娘都急坏了,你要不愿意住南屋就搬到东屋里来,我跟雪珍去南屋……”

“浑蛋,你小子别糟践我,你看我这个样子还会在乎什么屋子、什么炕吗?”

雪珍过来搀扶:“那就快走吧,您还没有吃饭吧?”

“吃了,比你们吃的好,我要是饿着肚子还能不回去吗?”疯子二叔开始穿鞋,随后从桥帮上站了起来,似乎还有点舍不得这个小石桥。“你娘也真是,怎么能让你们俩出来找我呢?”

“我怕存志找不到你,找到了也未必能把你喊回去。”郭存先一边说着,一边和媳妇从两侧扶住二叔的胳膊,开始往村里走。他要借这个空摸摸老人的心思:“二叔,不管外人怎么看,咱自家的人都知道你是个比谁都明白的人。这两年我老在外边,家里就靠你支应着,要不还难说会闹出嘛大事,像去年存志惹的那场祸……”

疯子二叔不吭声,别别扭扭地被他们夹裹着往前走。

郭存先又试探着说:“二叔,这么多年来我心里一直揣着个大问题,你由一个体体面面干干净净的人,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一定有我们不知道的原因。今儿晚上没有别的人,看在你的新侄媳妇跟你特别投缘的分儿上,能说出这个秘密吗?”

郭敬时依旧一声不吭。

郭存先只好再改话题:“二叔我还得问你个事,今天村里的书记大队长等一大帮人到咱家来,要让我当四队的队长,你说我该不该干?”

郭敬时突然开口了:“我说不能干你就能真的不干吗?心里想干就干吧,不就是当个队长嘛。”

郭存先心里一激灵。

疯子二叔被两个新人架着,似乎感到浑身的不自在,借着说话挣脱了他们的束缚:“我不跟你们这么慢慢腾腾地磨蹭了,你们俩小心脚底下,我可要先走了。”说完便蹽开步叉子,没等小两口回过神来,已经不见影了。

自打度荒以来,四队开会人还没有到过这么齐。队部的大院子里挤得满满登登,后来的插不进脚只好站在院子外边。郭存先兴奋异常,以为这都是冲着他这个新队长的面子来的。

其实是他想错了。以前走马灯似的换队长,换得大家对谁上来都不感到新鲜了,今天之所以能来这么多人,都是为了分地。私下里还有人说这是一次小土改,或者叫二次土改。第一次大土改的时候比这次热闹,每一户都分到了土地;到公社化的时候也够热闹,家家户户又都把地交了回去。现在听说又能分回一点,到底分多少,怎么个分法,分哪儿的地……自然是没有不关心的。人嘛,没有自个儿的一块土,就找不到魂儿,心里老没底。俗话说“人吃土一辈,土吃人一回”。人活一辈子就是土里刨食,靠土养活;死了后喂土,再被土吃掉。

郭存先甚至动心想把全队的人拉到村口的麦场上,或龙凤合株的前面去开会,细琢磨又觉得不妥,这是自己队里的大事,眼下还不想让别的队知道,免得有多事的人反映给上边,头头们下来一找茬儿干涉,自己的计划兴许就干不成了。他从屋里拖出一条板凳,自己站上去,立刻高出全院子的人一大截,他扫视着密密麻麻各式各样的一片脑袋,心里有些紧张。这是他生平第一次面对这么多人讲话,而这些人今后的日子过得好坏,吃喝拉尿生孩子,都要取决于他了。想到此他又有些激动,强压着内心的兴奋,把脸绷得很紧,越发显得棱角分明。他嘴唇轻轻抖动着,甚至连声音也跟往常不一样了:“注意了,别在下边戗戗了。”

院子里即刻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眼光都盯着他,有一种好奇,还有一种企盼。这让郭存先感觉很奇妙,胆气随即也壮了起来,说话变得流利了:“咱们这儿的土质不大好,盐碱地多,我从小就会背《土歌》,一个真正的庄稼把式都懂得按《土歌》上说的做。置下黄土,身不离土;犁出阴土,冻成酥土;晒成阳土,耙成绒土;施上肥土,种在墒土;锄成暗土,养成油土;土来土去,终归入土……”

“轰”的一声下面又乱了:“这开的是嘛会?怎么说起数来宝了,这是要演节目啊!”

郭存先手里拿个本子,用另一只手使劲拍打着本子,提高了嗓门儿:“我下面的话只限于咱四队的人知道,谁要是捅到外边去,上边怪罪下来,就先把你的地收回来。为嘛要这么说,我为嘛一上来先给你们念《土歌》,说实话只要我的计划能够顺顺当当地执行,以后吃饱肚子就没问题了。”

院子里立刻又静下来。他接着往下说:“村里规定,每人只能借给四分地,鉴于咱们队的地不缺,又都在北洼,盐碱地多。因此我打算,把离村子最近的好地,按每人四分借给大家,好地不够分的怎么办?再把远一点的也是不错的地划出一部分,按每人四分五借给大家,这公平吧?”

院子里齐声喊叫:“公平,忒公平了!”

“就得让存先这样的人当队长!”

“人家存先是个当官的料,一当队长立马像变了个人,四队这回说不定有戏……”

郭存先又拍拍手里的本子:“既然大家都觉得公平,等一下散了会每家留个主事的抓阄,抓上哪一块就要哪一块。你们听好了,这可是保命的地呀,你们分到手后愿意怎么种都行。不过我得把丑话说在前面,今后只能一早一晚,或者阴天下雨队里不出工的时候种自己的地,不准为了种自己的地耽误了队里的活儿,锅里没有碗里也保不住,这个道理我不说大家也懂。谁要是为了种自己的地耽误队上的事,那可是要罚的,严重的说不定就再把你的地收回来。说话就快到七月十五了,老话说七月十五定旱涝,八月十五定收成,这时候地里正叫劲,你们就不看看咱队的地都荒成什么样了?我知道大家肚子里都缺食,干活儿没劲儿,可天无绝人之路,依照老天爷的规律,闹几年灾总要给一个好年成,不然把人就都饿死了,没有人了老天爷还给谁当爷呀?所以我对今年的收成有信心,眼下咬牙拼一阵子,等收下粮食吃饱肚子,身上不就又有劲儿了吗?今天分地,明天全体劳力都跟我下地,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四队的人的确觉得心里透亮,好久没有这么明白过了。以前队里无论有什么事,都不会这样明明白白地向大家交底。当头的一般都认为,藏着掖着才能体现自己手里的权力。

散会后,郭存先主持全队的户主们抓阄,抓完阄立刻带着大家下洼分地。无论丈量到该借给谁家的地,如果旁边剩下一点边边角角,也就打马虎眼都白贴上了。没有边边角角的便宜可占的户,丈量完之后就再多让出三分五分。他说这是老规矩,你去打油的时候,人家量完之后还再给你饶上半勺,或多倒上一沽子;到商店买布也是一样,量好尺寸后人家也都再让给你一寸半寸的。咱们量的是土地,而且还是借,并不是卖,更应该大方点。

别看他嘴上嘱咐大伙儿要保密,这种事在村里怎么能保得住密,各个队都是怎么分的地,当天全村人就都知道了。其他队都没敢像四队这样干,有些队分给的是最坏的地,无论是分的好地还是坏地,都没有敢再多加出半分的。村上的人当然也会议论,郭存先为什么敢这么干,刚上来胆儿就这么大?有精明的人猜测,可能是他不在乎当不当这个队长,你若真把他这个队长给撸掉了,反而是便宜了他,就可以出去砍棺材挣钱了。其实他并没有干出格的事,村上也没有出面干预。四队的人都觉得捡了个大便宜,很是得意,一个个的精神头儿很足。

但让郭存先不解甚至恼怒的是,大家占便宜归占便宜,高兴归高兴,却并没有因心里满意就变得心气整齐,干活卖劲儿,一到队里分工派活儿的时候,就又觉得一百个不划算了,就像是白给他郭存先干一样,溜尖滑蹭,能糊弄就糊弄。他好不容易把人都吆喝到地里,离远了看一大片,人气挺旺,走近了看却一疙瘩一团,仨一群,俩一伙,有歇着的,有站着的,有说闲话的,有瞎嚷嚷的……穷吵饿斗,真是一点不假。越散越懒,越懒越散,耗到收工一哄而散。他非常熟悉的这些老乡亲,竟变得让他不认识了,他们非但不感激他,反而对抗他,合起伙儿来拿他当猴子耍。怪不得有人不愿意当队长,果然是谁有权力,谁就会受到抵制,哪里使用权力,哪里就会受到抵制。

男的如此,女的也好不到哪儿去。她们好不容易磨蹭到地里,还没干多一会儿,就成帮结伙地去解手,一走半里地,说说笑笑,一上午解上两次手就下工了。有一天天气不好,郭存先想在下雨前把活儿赶落完,就不信女人们会有那么多尿,黑着脸远远地跟在她们后边,以为这样一较真没有尿的女人就会回来干活儿。想不到五林婶子竟觍着一张灰灰的瘪脸,大声喊号:“老少娘儿们,队长跟来验尿啦,大伙都听我的号令,解裤腰带……褪裤子……蹲下……撅屁股……放水!队长啊,看清了吗?”

把个郭存先给臊的呀,真恨不得往她们的屁股上踢一脚。

但他沮丧而又固执,回家跟老娘说要让雪珍跟着一块下地,别人管不了,自己的媳妇还管不了嘛。倒要看看那帮老娘儿们还能玩儿出什么花活?

不料自己的老娘却死活不答应:“哪有刚过门的新媳妇下地的,我还不知道你的脾气,吆喝不动别人就想叫自己的媳妇去带头,好给你作脸。可雪珍身子骨单薄,下了洼还不得叫你给累死!以前咱一家子都挣工分,还不是照样挨饿。多亏你不挣工分了,才不浮肿。你不当队长的时候挺明白,怎么当了队长倒不明白这个理了呢?”

有好多年了,郭存先没见过老娘跟自己着这么大的急。他嘴里火烧火燎,却不敢硬来。孙月清当然知道,她平时对郭存先顺从惯了,为了要培养他的强梁性格,此时如果不跟他豁个个儿,就劝不住他。“儿呀儿,不是你没本事,也不是队上的人都成心跟你过不去,说到底是大伙儿心里都明白,干不干是一回事,挣工分没有用。你没听人家背后是怎么说的?工分打不倒,社员受不了,干活儿没有劲儿,肚子填不饱。”

从来都不觉得自己傻的郭存先,此时却被自己的老娘数落得脑子里像塞一团牛粪。人他信不过,天也要“绝人”,在距离七月十五还有两天的时候骤然变脸,鞭杆子雨整整抽了三天三夜。这到底是天出了问题,还是人出了问题?雨停之后郭家店成了一座孤岛,四周一片汪洋……

他连门都出不去,看着眼前的大水嘴里就像咬着一块腌鱼,又咸又涩。这不就是他自己的味道吗?原以为当队长是命运的一种成全,岂知竟是对他的戏弄和糟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