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天已分出三色,西边土黄,东边铁灰,中间郭存先呆的这块地方是一片灰黄。黄得密实,黄得浑圆,黄得险恶。不远的地方有一片坟场黄糊糊,眼前的土地黄秃秃,路两旁的杨树本该钻绿芽了,也土巴苍苍像泥捏的。眼看天就要黑了,风渐大渐凉,傍晚起风是要刮一夜的,郭存先不可能在这开洼野地坐一夜,可扔下这包东西回家他又不放心,万一被人捡去岂不前功尽弃?
郭存先搂着肚子缩在机件包后面一时无计可施,此时别说他不想动,就是想动也没有力气动了。这是他的地盘,只要能等到一个过路的,给村上带个口信就会有人来接他。到西半天也变灰的时候,他果真听到了脚步声,抬头往自己村子的方向看,来人也看见了他,由快走变成了小跑,边跑边喊:
“存先,存先!”
郭存先噌地一下站了起来,腰挺直了,双手也从肚子上拿开了。没想到是她,胃里立即也有了些许暖意。一个如花似玉的城里美人不要命地对你好,不知几辈子才能修来这样的福气……她就是林美棠,到郭存先家里看他还没有回来,就赶出村子来迎他。这位郭家店的妇女主任,上身穿着红色的防寒服,在这灰土土的傍晚格外鲜亮。身体随着她的脚步起伏,衣襟忽闪忽闪,头上的短发飘散开合,一耸一耸,像一只鸟一样飞扑到郭存先的眼前。
她喘着大气,气呼到他的脸上是热的、是香的。她的脸又白又细,从北京来到这黄土窝子十几年了,太阳仍然不能把她的皮肤晒黑晒粗,她喜欢农村,却没有变成农村人。刚才因跑得太急,两颊通红,从头到脚越发显得姣丽动人,仿佛让周围一大片黄土都变得干净清亮了。郭存先无论什么时候见到她,都有一种新鲜、娇嫩的感觉,身体内部立刻生出一种渴望,这渴望很快烧成一个洞,渴望越强烈,洞就越深越大,直到把她和自己一起吞下去。
她的身子贴得那样近,似乎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脸上棱角突兀,全是皱纹没有肉,像开犁的生地,深沟高坎,坑坑洼洼。下嘴唇鼓起黄色燎泡,才几天没见,整个人瘦了一圈儿,都有点变形了。
“你怎么啦?”
“没事。”
“没事怎么变成这样了?”她眼里闪出热辣辣的流波,“你出差为什么就不肯多带几个人,一路上对你也好有个照顾……”她一直希望能有机会跟他一块出差,却不敢说出来,说出来他也不会答应。
郭存先是个霸道的男人,凡事都有自己的主见和规矩,她有时怕他,有时又喜欢他的霸道劲。他抓起她的手,柔软,温热,放在自己冰冷粗糙的掌心里揉搓格外舒服。
“你这是要去哪?”
“我来等你呀。”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
“我估摸着你该回来了,即使今天等不到你,明天我再来,明天没有就后天再来……”
郭存先一把将林美棠搂进怀里,起了燎泡的大嘴朝着她那娇艳温润的小嘴、脸蛋、眼睛、脖子、耳朵一股脑儿亲下去……他的身体也随之轰轰隆隆裂开一个洞,从中伸出一只拳头,炽热坚攒,硬挺挺地顶住了林美棠的腹部。郭存先一阵兴奋,一阵惊喜,行,自己还行!这就说明身体没有问题,胃里也没有大毛病。他开始在林美棠耳边嘟囔:“我想你,我真想你,我就是想你……”
他要拉她去不远处的那片坟地,大坟后面背风,地也平整,或许还有干草。他变得年轻了,身上又有了力气,可刚走出几步突然又停住了脚,死死地抱住林美棠……他看见前面每一个坟头上都有一颗人头,而且是活的,做出各种各样的表情,对着他在叫喊着什么……他听不清,却不敢再往前迈步了。头皮箍紧,毛发一根根地直立起来,两腿僵硬……
林美棠见他的身体骤然由热变冷,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便顺着他的眼光往前看,却什么也看不见。郭存先观察她的表情,见她并未露出惊恐之色,就知道她没有看见他所见到的东西,稍稍放下一点心。连他也不大相信刚才自己真的看见了那些东西,可能是自己的心魔作怪,产生了幻觉。可当他再次抬起头来,头皮又是一奓,那些人头的表情更为激烈了……他毕竟是郭大斧子,慢慢稳住神,低头问林美棠:“刚才你说专来等我,好像是出了什么事?”
“有点事,你听了可别生气。”
郭存先心里一激灵,知道真是出事了,而且不是好事,也不是一般的坏事。但他脸上可没带出来,“生气的事天天有,我要真生气早就气死了。”
“上边给咱们村派来一个调查组,里边还有公安局、检察院、纪检委的人,来头不小,专找一些不三不四的对村上有意见的人谈话,带队的叫钱锡寿,看上去很阴……”
郭存先觉得脑袋嗡地一下,身上的血仿佛都涌到头上来了,在这一瞬间胃里不管出了什么问题也无关紧要了。他知道调查组的分量,也知道挨查的滋味,更知道不管什么来头肯定是冲着他来的。因为郭家店大事小事都由他说了算。他的脸色更黄更暗了,却咧了咧嘴角,让林美棠知道他不在乎:“你就是为这事来给我送信?”
“我怕你没准备叫调查组抓住点什么,就想先等着你,让你心里好有个数。”
“他们把我这个支部书记撤了吗?”
“没有。”
这才是最关键的,郭家店还在自己的手里就好办,郭存先心想。
“他们说了想查什么吗?”
“没说,好像什么都查,但主要是冲着咱的工厂来的,好像是嫌以工害农,王顺的罪最大,变相赌博、坑害国家……把大队的账都给封了,但王顺还在扛着,电器厂、化工厂也都没停,砖窑厂、电磨房都停了……”她满眼都是焦虑,紧盯着他的脸。
他也看着她,是给她鼓气,也是给自己壮胆:“美棠,告诉你我什么都不怕查。男子大汉,心里没鬼,不怕油锅!”
其实他们俩心里都明白,别的可以不怕,却不能不怕查他们俩的关系。他们俩的事大概村里没有不知道的,但明着谁也不敢说,或者不好意思说,因为谁也没有当场抓着他们。调查组真要追查起来,几千口子人,一人一口唾沫就把人给淹死了。在这种事上作文章最容易把他俩搞臭,也可以把郭存先搞倒。郭存先心里还有一大堆问号:上边不会无缘无故地派调查组来,是村里有人告黑状,家贼引来的外鬼?还是上边听到了什么风声,又想搞什么运动?调查组想达到什么目的……
他此时却不能向林美棠提太多的问题,她知道的自然会说,不知道的反而会成为她的心理负担。大队里有那么多干部,自己家里有老婆孩子,在这种时候没有一个人来给他送信,有人没想到,有人恐怕是不敢……而她来了,敢想也敢做。人活一世交上一个这样的女人,不管今后如何,都值了!
眼下最重要的是保护好她,让她顶住:“你出来的时候有人看见吗?”话一出口郭存先又后悔了,有人看见了又怎么样?干吗要自己吓唬自己?
“没有,我是装着串门溜出来的。”
“你赶紧回去,找靠得住的带几个人来拉零件。”这时候谁靠得住呢?儿子还小,自己的老婆、弟弟最牢靠,但雪珍干不了,存志废了,关键时刻指望不上他,林美棠在村里自然最清楚,就让她去安排吧。他忽然想起还有一个人,就是干儿子刘福根,又嘱咐林美棠,“让福根给我把自行车捎来。”
林美棠说:“你先回去,我在这儿守着。”
“不行。记住,只要有我在就不能让你再受一点委屈了。”郭存先仍然要表现自己的英雄气概,宁死架子不能倒。
林美棠抱住了他:“你放心,不管出了什么事,我决不会给你添麻烦。”
“不是你给我添麻烦,真出了事就是我害了你!”
“我不怕,我只为你担心。”
林美棠哭了,眼泪弄湿了郭存先的脖子。他心里发热,下体却一点动静也没有,活像个被劁了的废物。他轻轻推开她,用棉猴的袖子给她擦泪:“也不戴条围巾,回去脸就皴了。”
这时候的他,无比温柔,她不想离开他。女人真是要命,你对她好一点儿她就会缠着你不放,郭存先此时哪有这份心境,又不能着急,只好哄她:“你放心吧,这么多年上边整人的招我都见识过了,挨的整受的罪记不过来了。我是个农民,只要不犯法,谁也把我怎么样不了。再说无论什么年代,也无论对男人和女人管束得多么严格,男女总还是要发生关系,没有一个社会能杜绝这种事。特别是农村,男女间的事就从来没有断过,捉奸必须捉双,提起裤子不认账,谁也没有办法。再说顶不济了不就是种地吗?哪个社会还能不让农民种地?”
他推着她离开了,看着她的红衣服很快就隐没在黑暗之中,心里一阵空落落的,却又堵得难受。应该冷静地想想怎样对付调查组的事,脑袋却又很乱,集中不起来……天已经黑透了,四周没有一丝亮光,西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声如鬼哭狼嚎。他全身的汗毛又立了起来,不敢再向坟地的方向看……今天真是活见鬼了,还是要有什么大祸临头?
调查组有恃无恐地以为郭存先回村后一定会主动找他们报到,你想想,以全村负责人的身份,怎敢对进村的调查组不理不睬。就像一帮警察闯到你家里来了,你能不神经紧张,毕恭毕敬?至少也要给人家斟茶递烟,问一声有何贵干?否则,他们就认为郭存先会吃不下睡不着,变成热锅上的蚂蚁。
可郭存先就偏偏不答理这一套,相反还要等着调查组来向他报到。他也有自己的道理,只要我一天没被撤职,就还是这个村的支部书记,你们进村来不管干什么,理应先向我报到。没有得到我的允许,怎么就能随随便便地在我的村子里乱活动?
他要按自己的心气想怎么干就怎么干,试试调查组到底有多大能耐,是不是真能撒出一丈二尺的尿。虽然他并不是不知道,郭家店的前途和自己的命运或许就抓在调查组的这群王八蛋手里,但真让他犯嘀咕的还不是这几个人,而是他们背后所代表的那一股神秘不可抗拒的力量。任何强大的力量都是无情的,这股力量如果选择一只羊来做自己的代表,那这只羊也立刻就会变成一只狼或一只虎。何况被它选中当代表的往往原本就是一些虎狼之辈,否则又怎么能挤得进耀武扬威的调查组?能够主宰别人,让别人惧怕,自己则不必有所顾忌,那该是何等的惬意!郭存先也曾怀疑过自己的八字可能有点问题,活了这四十多年不是受穷受累就是挨整遭罪,别的本事不敢说长了多少,挨整的经验倒是积累了一些。这次调查,明明是冲着他给郭家店制定的大政方针来的,却先朝着他的男女作风问题下刀子,这一招可算是损到家了,而且稳准狠。他怎么办呢?首先是不能被吓趴下,变成软柿子由着他们捏,而且还要在郭家店今后的方向问题上顶着干,对着来,大闹特闹,把调查组的注意力,把全村人的精气神都集中到这上面来。所以在回村的第二天一大早,郭存先就示威似的先围着自己的村子转了一圈儿,让全村的老少爷们儿都知道,让调查组的人也看看:我郭存先回来了!
如果庄稼长起来了,他每天早晨的第一泡尿、第一摊屎一定要拉到庄稼地里。最痛快的就是拉野屎,天地做茅房,是庄稼人的一大享受。早晨通,一天通。早晨不痛快,一天痛快不了。眼下地里还光秃秃的,他看了王顺的奶牛场、养鸡场、养猪场,然后在村外找了个干净的厕所拉屎,主要是得好好看看自己的大便,什么颜色,是否有血?
由于两三天没有拉屎,拉出来的东西黑不溜秋,像一堆羊㞎㞎蛋,倒也并未拉出一摊鲜红或黑红……这就证明胃里即便出血也不多,有病也不大。行了,还能禁得住折腾一气的。反正现在最主要的病不在胃里,而在脑袋上,最大的危险也不是来自自身,而在外部。
下边他就要去化工厂了,那才是他最关心的地方,也是他回村后真正要亮相的舞台,跟调查组唱对台戏的戏台。一个人能不能被打倒,不完全取决于对方,对方既然来整你,没有不想把你整死的,自然会出重拳朝你致命的地方下死手。关键还是要看你自己手里有没有硬家伙,食品厂、砖窑厂、电磨房都还属于“农林牧副”的范围,调查组再浑蛋也不敢对这些企业下黑手。关键是化工厂和电器厂,电器厂的头儿是自己的妹夫,不能把祸水带给他,最合适的就是化工厂了,这就是他手里的硬家伙,是他的重拳。化工厂搞成了,大钱哗哗地流进来,让村里人见识一下什么才叫钱,就会相信他的方针是对的,谁再整他老百姓都会跟他玩儿命。
郭存先听到了化工厂那种曾让他兴奋过的正常运转声,自己千辛万苦弄回来的机芯解决问题了,心里先得到一点宽慰。为了让化工厂离王顺的食品厂远一点,他选择在南洼建厂,用自己窑里烧出的新砖,砌了两排敞亮的大车间。他一进厂门,先看到迎面的大墙上楔着一溜木橛子,每个橛子上都挂着一个网兜,网兜里的东西五花八门:有的是馒头、咸菜,有的是玉米饼子、大葱,有的是大饼、咸鸡蛋,还有的是发面饽饽、臭豆腐……他对着这一兜兜的干粮愣神儿,根据每个人的家庭状况猜测玉米饼子大葱是谁的,大饼咸鸡蛋又是谁的。
没想到马上就能赚大钱的现代化工厂的幌子,倒是一批琳琅满目的土特食品。
郭存先的心情立刻开朗起来,看见从车间里跑来一个小伙子,敦敦实实,大脑袋,大眼睛,大嘴,脸上、手上、衣服上沾着油泥。对农村的年轻人来说,身上有了油泥是一种自豪,一种脱离了农业、跟工业发生了联系的象征。有人到下班的时候都不愿意把这光荣的标志洗去。迎出来的年轻人是陈老定的大儿子陈二熊,他没想到郭存先会起这么早赶过来,老远就喊了声“书记”。
行,在郭家店人们还能这么顺口地叫他书记,这就好办。他指指墙上的网兜问:“带这么多干粮干吗?”
二熊咧嘴一笑:“大伙说不生产出高压聚乙烯就不回家。”
嗯,这个消息对郭存先可太重要了,他那张长脸仍旧威严整肃,口气里的热度却急剧上升:“干粮挂在这儿不都晾干了吗?”
“干一点不要紧,叫风吹着不会坏。”陈二熊怕书记误解又跟着解释了一句,“机器一开就不能停了,回家吃饭来不及。”
郭存先的心里眼里都是暖意,跟着陈二熊进了车间。车间里热气扑脸,管道横平竖直,机器设备擦得精光锃亮,操作机器的清一水全是年轻人。他顺嘴问了一句:“存勇呢?昨天夜里他没有跟着你们一块忙乎?”
陈二熊告诉他,郭存勇前天就离开村子出去跑市场了,他说先把客户找好,等产品一出来立马就能卖出去,等白花花的银子一打过来,大家的心气就起来了。陈二熊外表敦厚,内存精明,他说得自己先笑起来。
郭存先也不由得脱口叫好。可这一声好却不是陈二熊都能够理解的,他首先是为郭存勇的聪明叫好,他这是躲了,既躲调查组,也躲郭存先。既不得罪,也不搀和,村里出了什么事都怪不到他头上。郭存先不被打倒万事大吉,他若倒了,郭存勇也背不上整人的骂名。此时他若还呆在村里可就不大好办了,跟调查组合作吧会得罪郭存先,跟调查组顶牛吧万一郭存先真被打倒了怎么办?这时候最让郭存先担心的也是村里出内奸,跟调查组里应外合地整他,而内奸必定是有野心的聪明人。村上谁是有野心的聪明人,他心里还没有数吗?郭存勇这一走,他觉得心里的松快多于嫉恨。
好啦,郭存先现在可以横着站直了面对调查组了,第一招就是先把化工厂抓上去,搞成郭家店的一张王牌,成为穷怕了的郭家店人的银行。看他们怎么办?
他叫陈二熊立刻派人去通知全体村干部,马上到化工厂来开现场会。 党的干部就得开会,一开会就是声势,就是权威,就是一种宣战。还叫陈二熊在不耽误生产的条件下把化工厂的骨干也召集过来,一块听一听。
不一会儿村上的高音喇叭响了:“现在播送紧急通知,村委会的全体委员,立刻到化工厂开会……”好,郭存先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村干部们紧跟着就连跑带颠儿地全来了,他们大多还不知道郭存先已经回村,一看到他精精神神地站着,就有了主心骨。
妹夫丘展堂凑近了说:“找个时间也到我那儿去看看,已经万事俱备,就等着你给鼓点劲儿,下令出产品了。”
“一会儿等这儿完事了我就过去。存珠来了吗?”
“没有,留在城里照顾传福。这个孩子可会读书啊,刚又考试完,成了县中初一的尖子了,将来好好拔济,没准会有大出息。不行也叫嫂子去城里吧,娘俩在一块多好,眼下村里又这么乱。”
郭存先摇头:“越是这时候你嫂子越不能走……”
“大哥,”王顺离老远就招呼上了,“歇过来了吗?昨天真给累坏了吧?”
郭存先也跟他笑着,一个劲儿点头。
“昨晚你可睡得够快的,我回家拿了点儿小菜,提上一瓶就是给你存的酒,想为你接风,咱们好好喝几杯,没成想再回去你就呼噜上了。”
“今儿晚上跟你喝,到你那儿去,我也想你那三个宝贝儿子了!”郭存先像说相声一样呼应着王顺,他对王顺的称呼改了,不再直呼其名,而改称王厂长,“我在天津倒车,想买点咱独一份的酱货填肚子,好家伙排着长队。不过没吃上自己的酱肉,心里倒挺美,王厂长你给咱郭家店创出了一个名牌。东北也抢,听说北京也来人定货了?”
王顺洋洋得意:“大哥,你人在外边消息够灵的,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哪,北京专要酱驴肉,有多少要多少,特别是酱驴圣,不让再卖给外人,他们全包了。今天我的人去老东乡大集,就没敢带驴圣。”
有人大感意外,全村人都知道调查组说他举着根驴鸡巴到处赌博,竟然还敢提这一段?有人似乎不大相信:“王厂长,你的人又去赶集了?”
“是啊,我卖肉的不赶集,卖给谁呀?”
“行啊王厂长,要不给咱来一段,好长时间没听你的段子了,让咱们乐呵乐呵。”今天村里的人是格外想热闹。
王顺自然明白这种情绪,不能扫兴,可也不敢像往常那样胡数:“行,那天我路过北洼,看见刘玉成刘队长在耙地,嗨,真是好把式!当场我就给他编了一段,念给你们听听?地平如镜,土碎如面,埂直如线。一环套一环,环环抓关键,关键是当前!”
有人起哄:“行啊你,有点公社书记的意思!”
“咳,没劲,闹了半天才是个公社书记,我还以为自己像县委书记哪。”
四周一片哄笑,在这样一个早晨,村干部们围着郭存先,像在开一个小型的文艺欢迎会。就在大家被压抑了这么久,嘻嘻哈哈正闹着的时候,欧广明走到郭存先身边小声说:“存先,封县长让我给你带口信儿,等你回来找他一趟。”
“哪个封县长?”
“你忘了?就是当初抓水库工程的封组长,现在是常务副县长,也是这个调查组的副组长?”
“是他?我就是他提起来的,也来整我?”
欧广明冲着郭存先一摆手:“他好像跟市里来的那个头儿有点拧着,”欧广明握紧两只拳头做顶牛状,“他跟我说过,调查组就是来做调查研究的,跟以前的四清工作组、土改工作队不一样,那就是来搞运动,搞土改,搞四清的,这回不一样。”
郭存先似乎心里有点儿底了,低下头对欧广明咬耳朵:“如果我这次被弄下来,你就上,到时候不能客气。你没搀和搞工业,身上没黵儿,万不能让郭家店落在别人手里,那咱们这些年就白忙活了!”
欧广明撇着嘴,用食指点着郭存先:“可惜了你这么好的脑瓜,想哪儿去了?计划得还挺美,人家拿我当你的死党!再说我老婆是地主,你忘了?你知道村里人怎么说我吗?娶媳妇是目标,有儿子万事足。”
郭存先差点笑出来……
他扬起脸看着眼前这些人,从他们的眼神里就看出了这些天他不在时的各自表现……调查组的话不错,这些人都是他的死党。要干成点事,没有死党怎么行?郭家店的这台大戏就靠这些四梁八柱给他撑着。当然,这里边也有几个人眼睛老躲着他,那就是心里有点怯……他很清楚,只要自己不被调查组打倒,这些人就不会背叛他。当然,如果他真被打倒了,这些人也没有能力保他,但仍然还会有几个哥们儿。
看见郭存先这副神态,郭家店骨干们的脸上也都有了笑模样。可见这些天来心里也憋闷得够戗。可这种时候谁说话都加了小心,废话也用不着多说,郭存先立马宣布开会:“现在是特殊时期,我们要在这儿开个现场会。”然后就把眼光盯住陈二熊,“设备都装好了?”
“装好了。”
“还有问题吗?”
“没有,挺好的。”小伙子劲头很足,他把自己的前途、命运押在了化工厂上,而不是种地。这也是郭存先所需要的,他正是要网罗这样一批年轻人。
太阳升起一杆子高,暖融融的光线照在大家的脸上,仿佛也驱散了他们心里的晦暗。郭存先提高了嗓门:“大家都看到了,我们郭家店的第五家工厂,四海化工厂已经正式开工生产了。对,我今天早晨想了俩名字,化工厂的原料来自大海,我们又守着海这么近,***说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振荡风雷激。所以化工厂就叫四海化工厂,展堂的厂子叫五洲电器厂,你们觉着行吗?”
“行,挺好的!”
“还是存先厉害,这时候还有这种闲脑子!”
郭存先正好接着话茬儿说:“这可不是闲脑子,是响应国家改革开放的号召,走出了发财致富的头一步。我想任命陈二熊为四海化工厂的厂长,你们大家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同意!”人们喊得山响。
谁能有意见?调查组还没撤了他的职,他倒先在这儿行使自己的权力,封官许愿,不说收买人心也是振奋人心。获得了村干部们的同意,郭存先又问陈二熊:“我在这个时候让你当厂长,你敢干吗?”
陈二熊出奇地镇定,对这个任命似乎并未感到特别意外:“您信得过我,我就敢干!”
“我信得过,可眼下有调查组在村里,你有这个胆量?”他又转头征求化工厂其他几个人的意见,“若是让你们自己选厂长,你们选谁?”
“二熊。”
他用钩子似的目光钩住陈二熊的眼睛,不让他躲闪:“二熊,你可想好了,调查组这次下来就是查我们为什么要大办工商业,是不是影响了农业生产,为什么没有分田到户等等。这时候当厂长责任重大,风险也大,你怎么样?”
“书记,您要是这么说这个厂长我就当定了。跟您说实话,我们这茬儿人对政治不感兴趣,村里搞工业我们就留下干,村里不搞工业我们就得到外面去找出路。好歹也念完了高中,总不能白念吧?”
陈二熊的话让人听着并不是很舒服,但郭存先现在正需要这样的人,就是要有点愣劲儿的才好。对政治感兴趣的人太会观测政治风向,七股肠子八条肝花,事情还没到那儿就急着要跟你保持距离。他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就要煽起他们的情绪,把大家捆绑在一块:“好,又一个工业党!要想让郭家店脱贫致富、要想干大事,没有工业党不行。你打算怎么干?要给我拿个计划出来……”
陈二熊似乎早就料到这个化工厂的厂长早晚得由他来当,心里很有谱儿:“今年只要能拿下一百吨,就能净赚四五百万……”
“还要想得再远一点,什么时候上聚丙烯?有了条件还应该盖新厂房,扩大生产规模。我看搞塑料加工也不错,为大企业配套,又简单来钱又快。不要有框框,什么有利就干什么……化工行业范围很广,染料、制药、化肥,都是化工。”
表面上看是郭存先在给几个年轻人下指示,实际上是这几个无职无权的年轻人,给了已经非常脆弱的郭家店村委会以强有力的鼓舞和支持。他是借化工厂、借陈二熊这几个年轻人给心慌意乱的村干部们打气。至少他自己的心里就不像昨天那么紧张了,就想再给这些年轻人鼓把劲:“你们记住,无论一个人还是一个集体,最难的是选道。道选好了就要干,就要快。所以已经发财致富的地方都是先行一步,都是动作快。在变革中谁能掌握住变化,谁就能抓住机会,就能抢先一步富起来。这些话我跟别人说不一定能听得懂,跟你们说你们不会不理解。”
他从眼睛里看出,陈二熊对自己生出了敬意,以前他肯定听到不少人讲郭存先是郭家店的大能人,但他的能耐又在哪里,还需亲自看到。农民认为的能耐也许就是在村里说一不二、能坐稳书记的位子,但是今天早晨这番话却表明他是真有点自己的思想,也有勇气。有能耐还要有机遇,光有能耐时运不济也是白搭,很显然,陈二熊被郭存先煽乎得也对自己信心十足:“您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过几天我就把化工厂的规划交上去。”
郭存先的脸向四下踅摸,其实他早就看见了郭存孝直往别人身后躲,却故意高声喊道:“存孝来了吗?”
郭存孝没办法,只好站出来:“我在这儿。”
“存孝,调查组找你谈过话了?”
“谈过了。”
“是他们叫你把电磨面房关了?”
“不是,我就是心里有点嘀咕。”
真是难得,要在往常郭存先不把他屁股眼子给翻过来,可今天郭存先竟然控制着没有发火,还是平心静气地对他说:“农民到什么时候都得吃粮食面子,就是中央调查组来了也不能不让人吃饭哪?如果说建化工厂、电器厂算是地道地搞工业,你那个磨粮食面子的,还没有离开农业呀。过去谁们家里没个磨?咱们四周的村子来磨面子磨不了,就都说我被抓起来了,判死刑了,还有的干脆就把我给枪毙了……怎么办哪存孝,我不难为你,但电磨房必须马上开,是你还接着管,还是我另外派人去管?”
“存先别着急,我马上就开,马上就开!”
郭存先又扬起脸做找人的样子,金来喜像投降一样高举着两只手从后边站到前边:“存先,对不起,我认罚,你要还不解气我抽自己俩嘴巴!”他真的在自己脸上不太用力地刮了两下,周围一阵哄笑,连郭存先也忍不住了:“你怎么知道我想找你?”
金来喜苦笑:“我不是心虚吗?我管的砖窑厂也停了,但昨天晚上听说你一回来,马上就点火开窑,这不刚又出了一窑砖。存先你得体谅我,我的成分不好,身上担不了多少载儿,其实也是怕给你惹事,有个现成的罪名正等着你哪,叫重用坏人。还有啊,我怕因小失大,坏了我的大计划。我在天津拿下了大工程,现在大城市里都疯了,拼命地大兴土木,工程多得接不过来,我只能拣着肥的挑。因此想成立建筑公司,就等你回来拿大主意了。”
郭存先心里说,要不以前别人都穷人家富,做人就是机灵啊,转得多快。但他还是满脸高兴:“我早晨一起来往村东一看,砖厂的烟筒冒烟了,就知道窑厂又开工了。你说要戳个建筑公司心里有谱了吗?经理就由你当,再配个人给你当书记,就不算重用坏人了吧?你都想好以后咱们再碰个头,就进军天津卫!”
金来喜暗暗地长出一口气。
郭存先眼睛扫视着大伙儿问道:“谁还有事要说?”见没有人应声,他就想趁热散会,干脆利索,让别人还没醒过味儿来,他该做的就都做完了,还不耽误大家回家吃早饭。于是就提高点嗓门儿说:“眼下村里的情况有点特殊,我不能不把丑话说在明处,你们现在已经是一人一摊子,这就叫一人一把号,各吹各的调。我得给你们改改,你们可以一人一把号,但不论谁手里拿的是什么号,都得吹一个调,不吹我这个调,郭家店就准乱了套,宁可不要你这把号!我敢这样说,出了嘛事都由我兜着。老人说官大一级,肩宽一分,理应多担责任。村官也是官,你不按照我的调吹,出了事就得你自己兜着,行不行?”
行,忒好了呗!干部们心情畅快地分头散去。
打刚才郭存先就踅摸,却一直没看到干儿子刘福根,等干部们都走了才问二熊,二熊一指加压罐的后面:“大概还睡着呢。”
郭存先一股火气攻心,便朝大罐后面走过去,果然看见刘福根铺着稻草垫子,盖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棉大衣,睡得正香。他一阵失望,一阵恼怒,这是什么时候啊,他居然对自己的干爹面临着多大的麻烦全然不操心,还自视特殊,竟在别人拼命干活儿的时候睡大觉。人家别人都能顶得住,你怎么就熬不住?还是缺少一点精神,没有上进心。可当着陈二熊和化工厂的年轻人,他又不能不给刘福根留点脸面,便用脚尖儿把他捅醒:“赶快回家,叫你干娘煮一大锅挂面汤送来。”
陈二熊赶紧拦阻:“书记,不用,福根别去。”
刘福根迷迷瞪瞪还没醒过盹儿来,郭存先不得不提高嗓门儿:“还不快去!”
为冲淡干儿子造成的不快,郭存先离开化工厂后不想马上回家,就迎着阳光往村东头走,想看看村口的欢喜树。说不清为什么,就是想看看这两棵大树,如同一个人外出会想家、想村子一样,他几天不见这两棵树心里也会想得慌。
欢喜树刚泛绿钻芽,沐浴在灿烂的阳光里,如同披金挂银,熠熠生辉。它占的位置太好了,每天总是先承接第一缕阳光,远看霞光万丈里的古树,气势磅礴,变化莫测,看它的人心里想着什么,眼睛就能看到什么。待走近了它,则会感到另外一种威势夹带着一种沧桑感搂头盖脸地压过来。不管是什么人,站在它面前都会显得细弱矮小,微不足道,显得人的根基十分单薄,生命短促。
郭存先只顾抬着头看树,没留神脚下踢上了一堆纸灰,还有压在土块下面没有完全烧透的纸钱残片……不觉一愣,今天非年非节,是谁夜里来给大树上供呢?欢喜树就是郭家店的土地庙,谁家有忧有难或赶上红白事,可以光明正大地来给大树烧香上供,许愿求助。是谁又改在夜里偷偷摸摸地干了?难道是怕调查组知道,那就是反对调查组,求树神保佑郭家店……嗯,有点意思。
他坐在拱起的大树根上,背靠着两棵大树的接合部,面对着太阳,脸上暖暖的,身上也暖暖的。每次出村回来只要这么靠上一会儿,都会感到有一种异乎寻常的亲近力,麻酥酥地传遍全身,莫名其妙地就有了一种安全感,仿佛一刹那间把什么都看开了。什么女人啊,权力啊,名声啊,地位啊,发财致富啊,等等,等等,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当个普普通通轻轻松松的农民有什么不好?少操心,少受累,吃饱了往大树底下一坐,天塌了也与自己无关,不是比什么都强?
他深呼一口气,闭上眼睛,一分钟前还想得很开的那些事情,突然又都涌到脑子里来了:不能就这么放弃,也许我只有这一次机会了,不干下去这辈子就算交代了。不能再为一时的感情冲动牺牲已经拥有的东西……
林美棠当初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郭存先的命运会抓在她的手里。调查组先后派出两三拨人找她谈话,目的就是要从她这儿有所突破,拿下郭存先。
先是有个叫高文品的组员,油光水滑,贼眉鼠眼,嘴里说要跟她“私下里透透风”,可他那副德性分明是来逛妓院的。她又气又恼,三言五语就搪塞过去了。然后是穿警服的伍烈,换了一副盛气凌人的派头,用警察挽救失足青年的口吻告诉她,她是受害者,应该揭发检举郭存先的严重错误,或者说是罪行。她反问:我受了什么害?郭存先有没有问题与我何干?伍烈本想说得含蓄点,可绕了好大一个弯子也说不到点子上,索性就直截了当地摊了牌:有人给我们写信,控告郭存先长期霸占下乡女青年,这个女青年当然就是指你。
明里暗里林美棠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过这样的警告和恐吓,并未像伍烈所期望的那么羞恼和慌乱,甚至镇定出奇,显出一副病恹恹的漠不关心的样子:我明确地告诉你,没有人能霸占我,更不要说还是长期的……你不看看这是什么年代?这里还是不是社会主义制度?不错,我曾经是下乡知识青年,落实政策后回城了。但在城市的工作不如意,就又回到郭家店继续当妇女主任。这儿如果不满意我还可以再走,我是自由的,人格完全独立,怎么可能会让人长期霸占?给你们写这种黑信的人是在诋毁农村,也是想诋毁现代女性。你是警察,说话可要拿出证据,谁向你反映的情况你就该去找谁核实,必要的时候我们可以对质。如果你们拿不出证据来,散播谣言或整人的黑材料,我也可告你们诽谤……
呀?伍烈一下子闷口了。他低估了林美棠,或者说低估了这个女人,尤其是一个豁出去的女人,其承受羞辱和灾难的能力是常人所无法想象的,比男人更难对付。他的失误就在于完全把林美棠想错了,一厢情愿地认为她呆在郭家店太不划算,何苦来?他甚至认为只要轻轻吓唬几句,或给她一两句好话,她就会软下来,就会后悔,就会掉泪,就会没了主意。谁想到她竟然义无反顾,弃守为攻,而他的手里也真的只有一封匿名信,不足为证,被她这样一叫板还真给叫疵毛了。眼下他确实不能拿林美棠怎么样。话不投机,再僵持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于是他便以警察的机智和应变能力打了一阵官腔,给自己找个台阶下来,起身离开了林美棠。
出得门来,他感到窝囊、别扭,从心里鄙视自己。在城里当警察多年,今天怎么会栽到一个农村的破鞋手里?归根结底是自己在来之前就从心眼儿里同情她,甚至对她还怀着一种连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好感,或者叫好奇心。原想这次谈话会非常诚恳,他会帮助她,谁料一开场就顶上了火,她不信任他,根本不需要他的好意。凭他的身份,被这样一个烂货给碰了一鼻子灰,总觉得是受了一场侮辱,而且还无法跟别人说……
连伍烈都没能从林美棠身上获得有价值的东西,调查组里惟一的女将安景惠便自告奋勇,选了一个阴郁的下午,走进了林美棠的小屋。
呀?林美棠暗自思忖,调查组这是把她当做堡垒来攻了!轮番轰炸,歇人不歇马,好像只要有她一句话,立马就可以治郭存先的罪。是想撤他的职,还是先把他抓起来?她成了能否打倒郭存先的关键人物。让这个郭家店不可一世的男人需要她来保护,自己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悲哀!如果她当一个坏女人,借机就把郭存先一口咬死,那结果又会如何?她知道自己不会出卖郭存先,只是对这样一个想法感兴趣……那样郭存先会怎么对待她?能杀了她吗?他即便有那个心恐怕也没有那个力量了。
如果不是以她的背叛、以永远失去他为代价,她真想看一看郭存先在大难临头时会是什么样子?他还会这样硬、这样强吗?有权的男人常常会有一种错觉,以为这个世界都是他的。她爱看他生气的样子,那才是男人,让她颤栗,也让她倾倒。他有一种气魄让人望而生畏,总是板着脸,公事公办,说话尖刻,凡身上有点毛病的人见了他都会感到畏惧,然而她不怕他。她爱他的缺点胜过他的优点,他身上那异于常人的优势令人眼花缭乱,在郭家店无人不知,外人也能一见便知,谁都可以喜欢他、敬重他。而他身上的缺点,只有她最清楚,她喜欢的才是真实的他。所以她想考验一下自己,当郭存先成了普通农民甚至成了犯人,她还会跟他吗?她真的爱过他吗?除她以外没有人会相信这种爱,或许连她自己也不是很有把握。农村人不用这个字,一对男女相爱,是夫妻的叫过得不错,不是夫妻的叫相好、叫勾搭。
郭家店人背后也许会骂她不是好货,但以前当着面都不敢太过分,再疏远的也要客客气气地打声招呼点个头,平时向她讨好献媚、有求于她的人也不少,这倒并不全是因为郭存先的关系。如果说她当年为了报答郭存先的关照或惧怕他的权势把自己给了他,可她回城一年后又第二次跑回郭家店落户,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不能说跟郭存先没有关系了……敢这样做的女人能有几个?能这样做得出来,即便不是爱也成了爱,就算是勾搭,能勾搭出这么大的劲头,像电影里的故事,也很值得了。谁若不服气,也这样勾搭一回让人瞧瞧?有这一招,郭存先还能不对她敬让三分?郭家店的人谁还敢对她说三道四?谁还有资格能对她说三道四?有些女人们恨她也好,妒忌她也好,在心里都不能不宾服她几分、羡慕她几分。
但,叫人嫉羡容易,叫人理解就难了。调查组一进村就看出来了,郭家店人心大乱,心一乱人就变,人变脸翻,乱咬乱攀,想拿她当替罪羊……林美棠在郭家店没亲没故,一个外来的孤身女子很容易遭算计,或者毁在这儿,或者人不人鬼不鬼地被赶出村子。以前有郭存先护着她,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她才会长期委身于他。现在郭存先非但保护不了她还牵累着她,需要她给撑着。世界上的事情常常就这么颠来倒去,当男人处于危险之中的时候,他心爱的弱女子就成了他的母亲。可自己真的是他最心爱的吗?至少不是惟一的。自己又有这个力量吗?特别是事关男女间的这种事,人们当面打问的少,背后猜测议论的多,添油加醋的满世界渲染。男人有这种事是可以炫耀的资本,而女人有了这种事,心里有多少话都得烂在肚子里。可以说,越是这样的女人越孤独,再加上这些天来她的神经绷得太紧了,快要受不住了……
性格浮浪的安景惠正是趁虚而入,笑模悠悠地敲开了林美棠的屋门。
她戴着墨镜,短发飞扬,帅得像个假小子。洋派时装上亮闪闪的高纽扣,给人以精明强干、咄咄逼人的感觉。她进门后就不错眼珠地盯着林美棠打量,从头到脚打量了足有好几分钟,她俩心里都觉察到了,屋里的气氛怪怪的,彼此之间很僵硬。打破这种僵硬惟有说话,而她们之间又有什么好说的呢,万一话不投机再顶撞起来,岂不更僵?安景惠就有这本事,她舌头薄而长,胸多智慧,嘴里开始轻声地叨咕起来:“嗯,的确是村上的人尖儿,名不虚传。我想你是要采取低姿态,不愿惹人注意才选择黑色的环领衫配紧身裤,可这恰恰突显出你的身材,品位也出来了,一副让人眼馋的好模子,真是会穿衣服。嗨,也真是的,我来村上好几天了,竟没有机会离近了端详过你。我就不明白,农村里风吹日晒,为什么你们这里大姑娘小媳妇的肉皮儿都这么好,真是有红有白,显得比城里女人的皮肤可好多了,白的地方就像样白,红的地方就像样红,看着自然、舒服。你的气质也不错……”她兴奋得有点神经质,讲着讲着忽然莫名其妙地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一对与身材不相称的肥乳,像干秧上挂着两个大瓜,跟着簌簌乱颤。笑到最后身子有些把持不住,便借机抱住了林美棠的肩。
一个完全不相识的女人,愣头愣脑的刚见面就对自己说了这么一大堆恭维话,林美棠虽然发蒙、发愣,感到大不自然,心里的戒备也并未因此而消除,但敌意却在减退。她也是女人,女人没有不爱听好话的,特别是来自另一个女人的好话。女人对女人常有的感觉是讥讽不如自己的和妒忌比自己强的,这样说是安景惠对她的欣赏大过了对她的妒忌?女人听男人的赞美时需要格外留神,在心里对那些好话要大打折扣,因为男人很可能对你不怀好意,想占你的便宜。而女人听另一个女人的赞赏,就更容易接受或信以为真。就在林美棠被安景惠夸得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应对时,安景惠大笑之后自己又接上了话茬儿。她在跟人相处时不能忍受冷场,对方不说话她就会不停地说下去,有时对方说着话她也会插进去,打断人家的话。“美棠啊美棠啊,你知道我刚才为什么笑吗?我突然想起了那句话,叫做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鲜花都是长在挺拔的枝干上,没有哪一朵是愿意往牛粪上插的,我才不信哪。但是你算完了,长着这么一副俏脸儿,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女人长得漂亮,就人人都想着你,男人想吃了你,女人想咬死你,你就是贞节烈女,在人们的心里也成了荡妇。我要是生活在郭家店,说不定也想咬你一口,幸好我不是郭家店人,真想亲你一口。”
她像到了自己的家,把被笑傻说蒙的林美棠摁到炕上,自己也坐上去,并继续自顾自地往下说。“美棠,你看看我这张脸,用你们农村的话说像一张死面饼,漂亮是谈不上,但也不是丑得惨不忍睹。这样的脸最安全,什么样的男人都愿意跟我打交道,我在政府大楼里能跟市长行西方的拥抱礼,不管是哪个头头的办公室我什么时候想去推门就进,我想办什么事都比别人容易,这个世界掌握在男人手里,而男人又为我所用,就等于这个世界是为我准备的。而且我跟他们的关系无论多么腻糊,即便真有一腿,都不会传出绯闻。因为我不漂亮,别人不相信哪个领导会跟我这样的女人上床。可我毕竟是女人,别看这张圆脸不算美,可我皮肤细而有弹性,你摸一摸,质感和肉感都不错。再说女人除去看脸蛋以外,还有两处很重要的地方,一是胸,你看看我这俩大奶,能把男人馋死。再有就是屁股,你再仔细看看我的屁股,撅起来上面能放个酒盅,女人就是靠这样的屁股托得起整个世界的,疯狂的年代人们都喜欢大屁股,这样的屁股是可以要了男人的小命的!你想想,一个女人能满足男人,还不给他们惹事,他们能不像对待皇后一样供着你哄着你吗?实话跟你说,我跟一个省部级的人物疯狂地风流过。现在的情人中还有两个是小兄弟,年龄都比我小,知情知趣,我想谁了,或他们中的谁想我了,一个电话就来了,或者我过去。我就是他们舒适而浪漫的港湾,上货卸货,安全可靠,哈哈哈哈哈……哎呀,你这里有什么吃的喝的?口渴死了。”
这回轮上林美棠笑了,听了安景惠这样一番妖精般放纵的话语,她想不笑都憋不住了,笑得太过分又不礼貌,便赶紧去拿零食、沏茶水,把那股笑劲遮过去。真想不到调查组里还有这道号的,按农村人的说法安景惠就是那种大扯子、没正形。安景惠端起茶杯,看着杯里的茶叶,然后慢慢抿了一口,又大惊小怪地咋呼起来:“哟,你还有这么好的茶叶!”从打她一进门嘴就没停,这工夫才打量着林美棠的屋子:“你这个小屋收拾得还真干净,很舒服,干脆我搬到你这儿来跟你做伴吧。你别多心,我不是要来套你什么话,我才没有兴趣管村里的闲事,我不是调查组的正式成员,是混进来玩儿的。前一段时间追踪一个大新闻太累了,到市委办事碰巧知道了要派这么一个调查组,就跟着来散散心,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看看风景。没想到天天坐在屋子里开会,真闷死了。听说明天是你们老东乡的大集,我想叫你带我去集上逛一逛。”
她可真是抱着不哭的孩子,调查组把郭家店折腾得人仰马翻了,她竟然是跟着来玩儿的,就只为了换换新鲜空气……不管她讲的是真是假,敢这样讲就证明这是个有心没肺、敢说敢道的人。林美棠也才算听出了安景惠找她的目的,心里不觉松了一口气,对安景惠提出的要求立刻全都答应下来,包括她想住在这儿。反正自己也没有什么好怕的,有一个调查组的人跟自己住在一起说不定会更安全,至少说明调查组还信任自己。有这样一个二百五娘儿们做伴,那是多大的乐和,正好解闷,还能多知道一些调查组的消息。
安景惠嗑着瓜子,不知怎么忽然一下子又把话题转到了吃上,问林美棠郭家店离宽河县城多远,宽河县有没有好的饭馆。调查组的饭太难吃了,你借两辆自行车,今天晚上我请你出去好好吃一顿。林美棠说,你要不嫌弃今天晚上就在我这里吃。安景惠不干,我要嫌弃就不来找你了,想吃你做的饭还不方便,哪一天都行。今天算我们俩正式认识,我喜欢你这个人,理应由我这个当姐姐的请你。趁着今天我有这个心气,我这个人就是这种毛病,只要想干什么就非得去干不可,想吃什么了立刻就馋得受不了。还有,你看我的头发,都快成乱鸡窝了,想看看宽河的理发馆怎么样,如果可以我们俩就顺便都烫烫头发。她一边说着一边就跳下了炕,拉上林美棠向外走。她走路轻盈,志气高昂,催着关门上锁,赶快去借车。
借车太简单了,自行车家家都有,林美棠不想带着安景惠去敲农户的门,就来到化工厂,借了工人两辆半新的自行车,两个人骑上去便直奔宽河。出了村,忽然一阵凉风扑面,路旁树叶飒飒,眼前草色开阔,安景惠昂起头放开嗓子喊叫起来:好凉快,啊——哦!欢乐女神圣洁美丽,灿烂光芒照大地;我们心中充满热情,四海之内皆兄弟……
她的情绪感染了林美棠,紧张了许多日子的精神变得松快起来,甚至有些羡慕旁边的这个女人:人家这也是一种活法,没有任何缘由,也无须动脑筋就能够开怀大笑,笑得不管不顾,笑得让人妒忌,生活轻易而又得意。
安景惠骑着车,说话也像喊:“出来透透风真好,这些天可把我闷坏了。美棠啊,你们这儿的女人肉皮儿好,全仗着这满洼的好空气,清新而湿润。要是有条件在你们这儿弄两间房,每年过来住上几个月,可以算是世外桃源。如果再把相好的带来,无忧无虑地享受人生,真可谓神仙眷侣!”
“安记者,你可真会说笑话,你看不到嘛,调查组一来全村紧张,人人害怕,你还说我们这儿是世外桃源?中国有世外桃源吗?”
“别叫我安记者,多生分哪,这么绕口你就不别扭?叫我景惠,要不就叫安姐。美棠,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说,我跟你投缘,一见面就喜欢你,对你有兴趣。告诉你,在这个世界上活得没滋没味默默无闻的人太多了,到处都拥挤着平庸呆板的家伙。如果有个人能格外引人注目,甚至招人议论纷纷,那这个人身上一定有特殊的东西。我跟你可以无话不谈,直来直去,作为朋友我当然也关心你的事情,只有我知道了你的情况才能千方百计地保护你,谁要真想把你怎么样,这场官司就由我跟他打!”
她语气坦诚,敢亲近,也敢开玩笑,不知不觉林美棠对她真的生出了几分好感。在她面前,林美棠感到了一种平等,一种交流的快感。一个女人很容易对长相不如自己的人生出好感,尽管她心里的警觉并未完全丢失。
“说实话美棠,我对你真是充满了好奇。谁也不能不承认,眼下的中国人还是都愿意住在大城市里,农村的年轻人不就喜欢往城里跑吗,何况你的家是北京!北京是个什么地方?全国的政治经济文化制高点,有本事的人都想进京,当官的进了京,就是京官,是中央干部。学者、专家进了京,就算国家级的人才。不管谁进了北京就等于升一格儿、大一辈儿。而你偏偏舍弃北京的生活,来到这个穷村子,能说出一个让我这个做女人的可以接受的理由吗?”
安景惠的确是会提问,这个问题并不十分尖锐,估计不会激起林美棠的敏感。但这个问题如果说透了,她想知道的东西也就都知道了。何况她一上来就先跟林美棠抖搂了一番自己的老底,好像越是在一般人眼里最怕让别人知道的事情,她越是抖搂得彻底,大阳大阴,林美棠知道了人家这么多隐私,纵使过去对调查组的人再怎么反感,谅也不能翻脸了,即便不能以心换心,也会成为在大面儿过得去的朋友。其实林美棠也早有准备,安景惠找她来,不会是光为了跟她寒碜自己,而不想知道对方的事。
她稳住车把,随着自行车缓缓的节奏讲起了自己的故事:“我认识多少人,就有多少人向我提出过这个问题,而且不论我说得多么诚恳,他们也不能完全相信,老怀疑我没有说真话。这么长时间,我也烦了淡了,不想再对这件事多作解释,至于别人理解不理解,接受不接受那与我无关。我这样做自然有我万不得已的理由……”林美棠忽然停了下来,扭脸看看安景惠。快嘴的安景惠此时却不拾茬儿,她知道只要自己一搭腔,就很容易把话题岔开,最好就是默默地等待着,林美棠适应了眼前谈话的气氛自然会继续说下去。果然,待她稍稍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又接上了自己的话茬儿,讲了自己回到北京后的窘境,最后又怎么决定再回到郭家店来的过程……竟讲得自己的眼睛都红了。
安景惠下了车,将车子支在道边。待林美棠也下车后,她从侧面抱了抱对方的肩,两个人在道边上坐下来。看林美棠用手绢擦了擦眼角,安景惠问:“你的婚姻问题怎么办呢?像你这样的人,在农村能找到合适的吗?”
“这就看缘分了,有缘在哪儿都能找到合适的,没有缘在北京也找不到归宿。”
“好,我欣赏你这种性格,敢作敢为,有自己的主见。人就活一辈子,应该按着自己的心气儿活,感情问题无逻辑可言,守着一个枯燥乏味的男人过一辈子,还不如一个人随心所欲地疯活着好,至少还有自由。不结婚,等待你的可能是美好的婚姻。结了婚,等待你的可能就是离婚。许多人宁肯掉一次脑袋,也要换取一次幸福的感情生活。根据我的经验,一个女人只要为了感情,做出什么样的牺牲都在所不惜……”安景惠似乎是被自己的话,或者说是被自己能记住别人这么多话感动了,她停住话头在享受自己的感动。
林美棠猜想,下面可能就该问她跟郭存先的关系了。
但安景惠可比她想象的老道,知道火候还不到,两个人刚刚建立起一点信任,决不能为一两个早晚都能得到的答案而破坏了这份来之不易的情谊,影响今后往深里交。她把林美棠拉起来:“这个话题太沉重了,不要影响今天晚上的食欲。你看天不早了,咱得赶快进镇子找到吃饭的地方,有什么话等会儿边吃边聊。”
两个女人又双双骑到车上去,东拉西扯的连她们自己都记不清又聊了些什么就闯进了宽河县城关。根据当地人的指点她们找到了全县最高档的十里香饭店,两个人进门拿眼一踅摸,地上黑糊糊地撒着菜汁、鱼刺、鸡骨头,桌子上油乎乎,油乎乎的柜台前站着个衣服油乎乎的女服务员,嘴里嗑着瓜子,喀喀喀……熟练而响亮地将瓜子皮吐到地上,眼睛好奇地瞪着她们,却不吭一声。安景惠没再往里走就拉着林美棠掉头出来了,咂着牙花子小声嘀咕:“这么脏啊?这种地方的饭你敢吃吗?”
林美棠只是笑笑,没有搭腔,心想在宽河县恐怕找不到安景惠心目中的那种高档饭店。
好在宽河县就有一条主街,从南到北横贯全镇,她们推着自行车溜溜达达地又看了两家饭馆,一家比一家差,比较下来还真是数十里香算高级。安景惠那张不饶人的嘴又有了感慨:“这种地方也能叫县?”
林美棠问:“你以为县应该是什么样子?在当地人眼里这儿就是大地方,平常能进趟县城也不容易。”
“惨哪,人们的心思都用在别处了,都穷成这样了还折腾个什么劲儿?”
林美棠真想顶一句,不是这儿的人爱折腾,是上边老有人爱折腾这儿的人。调查组就是来折腾人的,是你们要来,而不是这儿的人请你们来的。她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不管安景惠是有口无心,还是指桑骂槐,她毕竟是调查组的成员,不能轻易冒犯她。正是由于心里这么一烦,林美棠倒想起一个地方:“听说宽河有个县委招待所,凡有上边的领导来了都住在那儿,至少应该是干净的。”
她们立刻打听,很快就找到了县委招待所,但只接待会议,不对外营业。安景惠亮出了市委机关报的记者证,很有派头地没费多少话就被请进了一个单间。她们坐下后要菜谱,服务员说没有菜谱,其实也无须菜谱,不大一会儿工夫大盘的热菜就端上来了。坐十个人还有富余的大台子,八个盘子一放就满满登登的了,香酥鸡、葱炒蛋、白菜豆腐、粉条炖肉……还有一大盆萝卜羊肉汤,米饭馒头随便吃。
两个女人傻眼了,“这么多啊!”
服务员说:“都这样,这是规定,八菜一汤。”
“我们吃不了啊?”
“吃不了剩下。”
是呵,人家不可能强逼她们俩把这八个大盘子都吞下去。安景惠说,很好,多多益善,来者不拒。她又叫服务员拿一瓶葡萄酒来。
服务员说没有葡萄酒,只有啤酒和白酒。
“你们这里最好的白酒是什么?”
“郎酒。”
安景惠一拍桌子:“太好了,今晚正缺少个郎,那就快点上郎酒,咱们两个就跟郎一较高低,不醉不休!”
两个女人真的比画开了,你敬我一杯,我还你一盅,大口喝酒,大筷子夹肉,一口一干。安景惠似乎是真有一点酒量的,但她有二分的量就敢装成九分。林美棠也曾在寂寞难挨的时候抽过烟喝过酒,对白酒并不惧怕,更主要的是今天她想喝、想醉。如果真能一醉不醒,岂不一了百了。
瓶里的郎酒刚下去一半,两个女人已经感到了微醺的轻松和舒坦,都变得真实而快乐起来。林美棠面如桃花,连眼珠都是红的。安景惠却脸色煞白,越喝越白,脑门儿冒汗。她眼色迷离地盯着林美棠的脸,用一只手拍打着对方的肩膀:“美棠,你真是一株美艳的野海棠,我要是个男人多好,这会儿就恨不得把你给办了!”
“安姐,你也应该每天都喝点酒,你喝了酒之后又白又嫩,特别有味儿。”
“什么味儿?臊气味儿!女人的本质代表美,而美总是短暂的。所以女人老处于弱势,就因为资本短暂。其实有味儿没味儿又怎么样?现在的爱情,越来越像他妈的无情游戏,要不就是金钱游戏。既然是游戏,有味儿没味儿都可以玩儿,不玩儿白不玩儿。”
“你是大记者,玩儿得起。我跟你的想法不一样,我认为爱情是世间最可怕最沉重的一种感情,是最危险最痛苦的诱饵!”
“美棠这是因为你上过当,受过伤害。其实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你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层面上,就会遇到什么样的男人,会碰上什么样的艳遇甚或奇遇。天下没有谁的感情是安分的,只是胃口不同罢了。”
“安姐,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我是女权主义者,靠自己的智慧而不是容貌俘虏男人。我喜欢帮着男人解决难题,然后让他们服从我,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以我为中心。你哪?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我喜欢比自己强大的可以依靠的男人。”
“傻逼,世界上有这样的男人吗?你找到了吗?”
“我曾经以为找到了……”
“郭存先?”
林美棠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又勾起了对过去的怀念,便跟安景惠讲了第一次下地和郭存先为她修鞋的事……安景惠咂咂嘴:“这倒真是个人物,眼尖心细,乘人之危修了修鞋,就把一个小姑娘的心给俘获了。蛮有戏剧性……后来哪?”
哪有什么后来?后来你都看到了,又回到了梦开始的地方,自己却不会再有梦了。林美棠一扬头自个又灌下一杯,她憋闷太久,心里快不通气了。安景惠抱住了她的肩,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口:“好妹妹,这没有关系的,有这种遭遇的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每个人都是在缺陷中生存,在痛苦中欢乐。”
林美棠不做声,只是闷头喝酒,酒精给她带来的最初的放松感已经消失,相反倒勾起了她的惆怅,当初她怎么会想得到自己的一生就和这个男人捆在了一起……
一瓶郎酒喝空了,安景惠想再要一瓶,却找不到服务员了,整个餐厅都已下班,就只有她们这间屋子还亮着灯。哎呀,还没结账人怎么就都走了?她扶起林美棠,心里想着是要往外走,脚下却像踩着棉花套子,三摇两晃不知怎么两个人就都堆糊到地上。
安景惠搂着林美棠的脖子,轻轻地说:“今天晚上咱们不回去了,就在这儿开间房,我要传给你一个密招,当一个独身女人饥渴难熬的时候,自己怎么解决问题……”
不管什么组织,只要是由人构成,就不会铁板一块,准有各色的。调查组也不例外,钱锡寿是一类,封厚是另一类。他不跑步,每天清早像个没事人似的在村里乱溜达,尤其喜欢围着郭家店的大坑边上转悠,看村民们挑水,听村民们斗嘴,他好像对坑边上的气氛格外有兴趣。有时还主动插进来和村民们扯几句闲话,村干部们也乐意跟他打声招呼,还是称呼他为封县长,但这次是以调查组副组长的身份来的。
封厚一眼搭上了只有在郭家店才有的农业队长刘玉成,挑着两只铁皮水桶来到坑边,于是走向前去说:“我天天早晨都看见你挑水,看来你是个勤快人,要不就是家里人爱干净,用水够多的。”
刘玉成冲他嘿嘿一笑,带出一副老实相,不敢拾县长的话茬儿:“瞎祸祸呗。”
封厚突然口风一转:“郭存先回来两三天了吧?怎么看不见他来挑水,平时他家里吃水靠谁挑?”
刘玉成的脑子来不及拐弯,就实话实说:“他小子刘福根,不怎么着调,哪还管早晚,什么时候想起来就挑两趟。”
“他的儿子怎么姓刘呢?”
刘玉成自知失口,却也不敢瞎编:“当年砍棺材在外地认的,前两年来投奔他,可能家里没人了。”
“噢……你挑水回去看看郭存先起来没有?你跟他一块来,咱们商量点事。”
“在这儿?”
“对。”
找郭存先来?还要自己也跟着,就在这坑边上……刘玉成差点没吓着,大清早的,调查组的副组长要找对头冤家郭存先,外加一个地主分子,村里人的眼珠子都会瞪出来,耳朵支棱起来,能商量什么事呀?八成是要开战,可为什么偏挑我去下战书啊?
封厚奇怪地看看他:“快点,我在这儿等你们。”
坑边挑水的人,有的开始磨蹭,把水筲撂在坑边上抽烟,有的加快脚步,把这一挑水送回去再来挑第二趟。都想等着看看封厚在坑边找郭存先谈什么……封厚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挑水的人闲聊,问的也都是关于坑和水的事情……
好一大阵子刘玉成才把郭存先找来,他们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心里难免紧张,一句话不说,只是拿眼睛瞄着封厚的脸。封厚比以前胖点了,有一张富态的阔脸,平静祥和,深藏不露,一副典型的领导神态。他也没有先说话,一个劲儿地端详着郭存先的脸色,三个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僵持了好一会儿,封厚突然问了个郭存先要命也想不到的问题:“看你的脸色,肠胃一定有点问题吧?”
郭存先被问愣了,他猜不透调查组是怎么调查出他吐过血的,满心疑惑却摇着脑袋不承认,说不知道自己的肠胃有什么毛病。这是他的一块心病,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心想这不过是封厚的开场白,这么一大早把他找到坑边上来,决不是为了他肠胃有没有问题。
“我年轻的时候学过医,这些天一直在观察村里人的气色,喝这样的坑水,有肠胃病的人少不了,不得其他的大病怪病就是万幸,不信你们就做一次身体检查。”封厚眼光锐利起来,盯紧了郭家店的两个特殊人物,他们越发地蒙头转向了,调查组居然还调查郭家店人的吃水和健康问题?
沉了一会儿,封厚又问郭存先:“我叫欧广明带信儿给你找我一趟,为什么老躲着不见?”
郭存先吭哧憋嘟,无言以对。
封厚解释说:“你的心态要调整好,正常地看待调查组。你得承认你现在成了风云人物,对你的这些做法有人赞成,有人不理解,上边派个调查组来考察一下实际情况,然后向上边汇报,不是来搞运动,更不是想整倒你。明白了吧?咱现在研究正事,我问你们,这个水坑干过吗?”
调查组的二把手这么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确实把郭存先打蒙了,刘玉成见大当家的接不上话茬儿,就顺嘴应了一句:“没干过,这是四千多口子人的命根子,干了怎么行?据说坑底有个大王八精……”
郭存先却纠正说:“干过,解放后干过两回。”
“干了以后村里人喝水怎么办?”
“在坑底再挖个坑。”
“今年这个坑可能还会干,”封厚口气肯定,让两个农民看坑沿上横插着的一根草棍,“这是我来郭家店的第二天早晨做的记号,你们看,水位已经下降了有两指吧?随着天气越来越热,群众用水量也越来越多,有人还要用它浇菜园子,这坑水最多能用到六月。我看了气象台关于今年天气和水情的分析报告,又是个早年哪,降雨量比正常年份要少百分之三十左右。如果不想办法,你们坑里的这个王八精也得被渴死。”
旁边发出一阵哄笑,这是躲在不远处想听点惊人新闻的一些人,他们不敢靠得太近,或蹲或站的地方又正巧能听得到这边三个人的谈话。一听是谈水坑的事,并不是什么保密的村里大事,旁听者就变得放肆了,有几个农民干脆放下扁担走到近前来,甚至还想插话……
郭存先满脑子都是政治斗争、打击陷害,对这位本来是心存敬重和感激之情的县长,因为也成了调查组的头头,便不能不有所戒备,甚至是敌意,一时转不过筋来,怎么也不相信自己一扒眼皮就被急急火火地找来,是为了讨论这个水坑?或者这坑水?旁边等着看热闹的人听明白了,他这个郭家店的首脑却越听越糊涂。
封厚并不着急,索性提高嗓门,该停的停,该顿的顿,有板有眼地让坑边上的人都能听到他的想法:“我的意思是,现在全县喝坑水的村子不多了。喝坑水不牢靠,光是靠天吃饭不算,还要靠天喝水,这太说不过去了。更主要的是不卫生,你们看,牲口要在这个坑里饮,鸡鸭猪羊也到坑里来搅和,何况死水的水质本来就不好,水停百日有毒,人闲百日有病,你们为什么不喝井水?”
刘玉成此时比郭存先脑子好用:“挖过不少井,水是咸的,还带点苦味。”
封厚逼得很紧:“打深井!”
坑边上的人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郭家店人祖祖辈辈都喜欢喝坑水,认为坑的水甜,养人。挖了井,也没有人愿意到井里去挑水,都说井水不甜。刘玉成问:“深井的水就好吗?”
封厚眼睛看着刘玉成说:“我之所以叫你也跟着听,因为你是管种地的,你们这儿是盐碱地,前些年挖河修水库,原意是想治理盐碱地,却想不到越浇越碱,你看看蛤蟆窝四周的地都碱成什么样了?详细道理我不讲了,我那儿有材料,你等会儿跟我去拿。现在科学家研究出了新的治理盐碱地的办法,用井水浇地,既解决干旱和水源不足的问题,又能遏制土地盐碱化。而且清洁,很有可能还会含有对人体有益的矿物质,许多矿泉水不就是从深层打出来的嘛。”
刘玉成眼睛亮了,看得出兴奋起来了,却不敢多说少道。旁边有人替他说了:“打深井是不是得花一大笔钱?”
封厚盯着郭存先的眼睛:“我找你们来就是要商量这件事,供村里吃水的井,由我想办法出资给你们打。至于你们的农业用水,可以找银行贷款打井。今年要做抗大旱的准备,如果想大办工业,就更需要大量的自来水……水可是大问题,倘若郭家店就守着这么一个水坑,你们所有的规划全是空话。当然蛤蟆窝水库的水可以用,可你们尝过吗?这才几年的工夫,怎么变得那么咸?”
实在人刘玉成满脸都是笑纹,高兴地说出了声:“这敢情好啦!”
四周的村民们也随声附和,有的跟着一块笑,有的连声说好,调查组不白来……
郭存先的脑子也轰然开窍,却不是因为封厚要为郭家店打井。他终于听出滋味,调查组内部有矛盾,正副组长想的就不一样,封厚显然是在暗示支持我郭存先,是站在农业的角度爱护郭家店,这明摆着就等于反对调查组……郭存先一下子觉得胆气壮了,心里不再像前两天那么没着没落,惶惧无措。他没有像身边的人那样赔笑,而是满脸堆出尊敬:“封县长,您这才是真正来搞调查的,就像过去的领导干部蹲点一样,找问题,出主意,真杀实砍地支持村里的工作,为郭家店的老百姓着想。”
“打住,这些空的虚的用不着,我顺便提醒你一句,不能让谣言呀个人的恩怨得失呀把脑袋填满,你当村干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郭家店是你们自己的,干好了是你们的福,干坏了是你们的过。眼下你的当务之急是赶快拿出打井的计划,如果你计划出来了,我三五天就能把打井队调过来。”
封厚的语气突然变得严厉而凝重,他边说边直起腰,用手指着村西继续说下去,“在欢喜树南面的空场上打一眼井,水质保证好。水若不好树就长不了那么大,西洼的地在你们村是最好的,对不对?”
刘玉成大为惊异:“一点不错!封县长,您会看风水?”
“这算什么风水,稍微留点神都能看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