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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子龙文集.5,农民帝国 §10.拆台

又一个春天到了。

郭家店的大洼里出现了一个奇观,由于大部分生产队把上级发的麦种给分着吃了,地就撂荒了。冬天有雪盖着还不显眼,当大地返春,万物复苏,本该是一片绿色的大洼,在阳光下却干巴巴、光秃秃,只在沟沟沿沿潮湿的地方长了几许野草,看上去格外刺眼。

可就在这样的大背景上,靠近村边有一块地,麦子已经长到膝盖高了,绿得冒油。更为招眼的是在麦地里套种了油菜籽,还不是一般的套种,是用油菜在麦地中央种出了“***万岁”五个大字。油菜长得高而快,已经有齐腰深,花开得黄艳艳,灿烂耀眼,向四周飘香,离着老远就看见了,像镶嵌在绿绒毯上五个金色的大字。地边上还种着十几棵小树,刚有一把粗,生机盎然,给这块像一幅画般的“万岁麦地”,装上了画框。

这样的麦地还能不轰动吗?先是老百姓来瞧新鲜,一传十,十传百,连附近的十里八乡都有不少好奇的人跑来看风景。后来越传越神,有人说是在一个雷电交加的夜晚出现的,这是外星人的杰作……这自然也引起了上边的重视,公社和县上的革委会下通知,借着“抓革命促生产”的需要,组织各村的头头来参观……地边上成天像赶集似的,可把疯子二爷给急坏了,他没黑没白的就长在地头上,不许任何人靠近他的麦子地,还有他这几年精心培植起来的小树。后来干脆用草绳把整个自留地圈了起来,只允许来参观的人站在草绳外面看,不许踩地。说到这儿,大家自然都明白了,这是郭存先的自留地,麦子以及万岁字样的油菜籽都是他和弟弟种出来的。

当时他的想法很简单,因为自己心里老嘀咕着一件事,就像脑袋上悬着一把剑,那就是带人偷芦苇并引起蛤蟆窝大火,以后造反就没有他的事了,自己也不敢搀和,还被人家造过自己的反。现在既然又提倡抓生产了,就想露上一手,或许能把蛤蟆窝事件遮过去。同时他也想用这个办法把二爷留住。自从龙凤合株被造反派给改了名字,特别是在大树下搭起了批斗台,二爷就再也不去那个地方呆着。可他又是个不着家的人,你不找个能拴住他的地方,不知道哪一天又会跑走了……他没想到事情真闹腾大了,大到让他自己的心里反而没底了,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该来的终究躲不过去。据说是刚从省里调来的、宽河县革委会生产组组长封厚,带着老东乡公社革委会主任刘大江、分管生产的副主任辛川等一干人马来到郭家店,当然是先看“万岁麦地”。一番惊异,一通赞不绝口之后,抬头往洼里一望,几位领导刚被调动起来的热情转瞬间又凉了,沮丧而又气恼,整个大洼里空荡荡、死板板,除去外地来参观“万岁麦地”的人,几乎看不到郭家店本村的人在干活儿。而眼下正应该是春耕最忙的时候,即使去年没有种上地,眼下也还可以抓住一线时机补种别的庄稼……

郭家店人是怎么了,他们的日子不想过了?河工派不出来,连地也不种,几乎可以说是全县最糟糕的村子。可就在这个最糟糕的村子里,却有人用油菜籽种出五个汉字轰动全县,甚至在全省也大出风头……这个地方有点意思。

村里头头当然也提前得到了通知,县、社两级领导要来检查村里促生产的事,从一大清早就用大喇叭广播,还派人挨家挨户地通知,却还是有几十家闭门挂锁的空户,那是早就举家外出讨饭去了。这都得归功于造反派闹串联给弄坏了规矩,过去农民外出擀毡是必须要开证明信的,现在却什么都不要了,谁嘛时候想走抬腿就可以走。既然到处乱窜是***提倡的,还可以窜到哪吃到哪,贫下中农同样也逮着理了,干脆连“讨饭”、“擀毡”这样叫人有些不好意思的词儿,都改成了堂而皇之、朗朗上口的“串联”,如果是结帮拉伙就叫“大串联”!这两年郭家店人外出讨饭确实喜欢拉家带口、成群结队,像当年红卫兵串联一样地热闹和红火。幸好村里干部动手还算及时,堵住了百十口子正要外出大串联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被圈在了东场上,等待上级领导来了再发落。

一进村,封厚心里很快就有数了。在这么大一片庄子里竟看不到几间像样儿的房子,不是泥垛的,就是坯垒的,墙上冒白碱儿的,房体哩溜歪斜的,还有不少是篱笆灯。他没指望能看见粮食垛,却连柴火垛也很少,没有柴火垛拿什么做饭、烧炕呢?没有柴火就说明去年没有收成,没长庄稼哪来的柴火?没有庄稼就打不了粮食,正好也省得烧柴火做饭了。不做饭人吃什么呢?分抢粮食种子,然后出去擀毡……就这样年复一年地恶性循环,难怪郭家店冷清得缺少农村应有的烟火气。人穷到这个地步,干出些什么邪行事都不足为怪。可一走到村东边却听到了喧闹声……

封厚叫刘大江带着直奔吵吵嚷嚷的东场。老远就看到东场上聚集着许多人,其中还有不少妇女孩子。封厚心中不免生疑,这是什么阵势?莫非郭家店又发生了什么新鲜事?走近人群他随口问身边的一个农民:“你们聚在这儿干什么?”

你别看郭家店的人穷,却都见过世面,场子上的人一见这几位的来头,就知道准是当官的,而且还不是小官,村民们便你争我抢地往前搭话,张口就是念煽音,是专门念给当官的听的。这个说是郭家店外出擀毡誓师大会,那个说是贫下中农大串联动员大会,还有的说是村里的头头让我们在这儿等着,说一会儿要发粮票和路费……

“你们村的头头呢?”

“头头们又不出去要饭,哪能站在这儿风吹日晒的,都在大队部里等着迎接上边来的大官呢。”

封厚奇怪:“你们外出讨饭为什么非要都赶在今天,还要集体出行?”

农民们七嘴八舌,封厚却听不出要领。刘大江身为老东乡最大的“土官”了,对这一套再清楚不过,便掰开了揉碎了解释给封厚听。今天是老东乡的大集,造反派一不闹腾了,资本主义的尾巴就不割了,集市就又恢复了。而有集的日子向来都被老东乡外出讨饭的人视为黄道吉日,中午好歹也能在集上糊弄饱肚子,然后或扒汽车或买上一站的火车票北上,先下卫,再出关,只要离开了郭家店,一般都能把这一年糊弄过去,不至于被饿死。当然,受罪是免不了的,但受罪也比饿死强啊!何况讨饭并不像没有讨过饭的人想象的那么难,你会碰到很多稀奇古怪的人和稀奇古怪的事,还会看到一些活得不如你的人,如同看一台人间的连本大戏,有时还会参与其中,年年如此就难免会上瘾。

封厚感叹,讨饭还能讨上瘾,这有点匪夷所思。

说新鲜吧确实叫人难以想象,说不新鲜吧也真不是现在的创造,老东乡人讨饭是有传统的。当然数这几年最邪乎,农民心里有一种情绪,以前讨饭不管怎么说也是丢人的事,老出去讨饭的人就会讨不上媳妇。可现在讨饭成了一件可以显摆的事,光明正大,呼朋唤友,有点以讨饭为荣的劲头。农民这股情绪也不是不可以理解,你说造反咱跟着你造了,你说夺权咱也陪着你夺了,该批的批了,该斗的斗了,闹了半天不仅没挡住穷,甚至更穷了,谁还乐意饿着肚子陪你玩儿?不如自己也出去串联吧。所以一到开春青黄不接的时候,郭家店的人不出去讨上几个月的饭就浑身不自在,总好像吃了大亏。有的要过年才回来。所以,老东乡的人外出讨饭都讨出了大名声,无论到哪儿,你看到讨饭的一问,哪儿人哪?十有八九是老东乡的。北半个中国都知道,老东乡盛产讨饭的。

封厚拿眼瞟瞟刘大江,揶揄道:“这是你刘主任领导有方啊,能靠讨饭讨出了知名度,也算是个特点。”

刘大江这几年被折腾个溜够,在老东乡已经没有人样了,虽然现在又被结合进领导班子,却还装着满肚子的牢骚,一时竟无法当着眼前的村民跟这个封组长发泄,只好脸一红咽下了封厚的挖苦。通过几次打交道,他觉得封厚这个人是有背景的,嘴很会说也很敢说,不管你是造反派还是老干部,他都不憷你。如今“组长”是个最奇怪的头衔,可大可小,可上可下,小到农村的互助组,大到权力通天的中央领导小组,谁知道这个封厚是多大的一个“组长”?刘大江在封厚面前不敢多说少道,可是郭家店的贫下中农不管这一套,他们是一盘散沙般的讨饭大军,被无故地拦下圈住,谁想让他们做出个紧张害怕的样子都很难。一见有上边的头头站在这儿,有人更长了精神,故意高声叫号:

“眼看就晌午了,还不让走啊?”

有人唱上句,就有人接下句:“不让走好啊,至少晌午头这顿饭有人管喽。”

还有犯傻装愣的:“谁管呀?村上要能管得起这么多人吃顿饭,也就不叫郭家店了。”

“是啊,不知从几百辈子前就传下话来了:郭家店,盐碱滩,旱了喝苦水,涝了去讨饭……”

封厚站在风口上,越听身上越冷。看来穷是一种病啊,一种能传染的疾病。他忍不住又责备身旁的刘大江:“国家不是发了救济粮吗?县里也三令五申要积极开展生产自救,杜绝大批外出讨饭的现象,怎么这里反而变本加厉,简直是在倾巢出动!”

小孩儿没娘,说来话长。刘大江只能小声向封组长解释:“那点救济粮哪禁得吃呀,一个冬天就吃光了,到了青黄不接就出去擀毡呗。至于生产自救,有生产才能自救,现在的问题就是不能正常开展生产,天灾人祸,缺种子少劳力……”

“那‘万岁麦地’是怎么种出来的?”

旁边有多嘴的把话接过来:“还得说人家郭存先有本事、有主见哪,愣是借种子把地种上了,今年就有收成,省得出去要饭。”

有人感叹:“他能借来种子,别人谁有这个本事?”

封厚不解,郭存先能行,为什么其他人就不行呢?说着,问了一声:“郭存先在这儿吗?”

“人家又不去串联,干吗要站在这太阳底下挨晒?”

“那么村干部们哪?”

一个负责管着广场上的群众不得离开的民兵答话:“他们正在大队里等着上级领导呢……”他的话还没说完,看见郭存勇从村里跑来了,就站到一边不再吭声。

郭存勇年纪轻轻,却并不因慢待领导而窘促,反而满脸兴奋,与东场上的气氛极不协调,来到近前冒冒失失地打招呼:“欢迎各位领导!”

刘大江一看来人的年龄、气质就知道是造反派,便没好气地问道:“你是谁?你们的这个欢迎阵势还真不小啊!”郭存勇并不怯阵,迎着刘大江的眼光答道:“我叫郭存勇,是村委会的副主任,主任和其他委员都在大队部等候领导的指示。”刘大江一肚子不痛快,想说你们好大的架子,县里领导来了半天了,竟然还在大队部里坐得住?郭存勇猜到了刘大江的心思,便笑呵呵地解释说,郭敬富主任犯了老病,一活动就喘得上不来气儿,已经在炕上躺好多天了,今天听说县、社两级领导要来视察,一清早就在大队里候着哪。

封厚笑笑,没说话,也用眼色制止想为自己作介绍的刘大江,摆摆手让郭存勇带路。郭存勇却走到看管擀毡大军的民兵跟前小声下指示,老主任说了,让他们都回到自己家里老实呆着,谁要再往外跑就扣谁一年的粮食指标。

有人听到了,或没听到猜到了,甚或连猜也不用猜就知道郭存勇会说什么,立刻大声喊叫起来:“看谁敢?谁扣我的指标我就上谁家里吃去!”

“对,光脚的还怕穿鞋的吗?”

“郭老穷自己就是个花子头,当长工,没铺盖,卖孩子,当乞丐,一年到头一屁股债。现在当了个贫协会长,还真以为自己成了郭老富了!”

东场上一阵哄笑……

封厚问郭存勇:“郭老穷是谁?”

郭存勇并不因当着上级领导被村民们哄笑而尴尬,好像这哄笑跟他没有关系,同样也笑嘻嘻地说:“就是我们的村委会主任郭敬富,他也是贫农下中农协会的会长。”

封厚不再说话,也笑不出来了,心里感到这个村的麻烦大了。他们穷出了气势,要饭竟要出了理,这才叫穷横,又穷又横,穷脾气加上造反派的脾气,使整个村子还处于一种严重的无政府状态……

他们跟着郭存勇来到郭家店大队部,里边有间大屋子,是大涝过后集全村之力脱坯垒起来的,挤挤能坐下二三十个人,屋子里烟熏雾障,辛辣呛人。郭家店当前的领导班子成员都在这儿,郭存勇一一为领导作了介绍,主任郭敬富,副主任是他和欧广明,委员是刚结合进来的老大队干部韩敬亭和郭怀善。

刘大江也向村干部们介绍了封厚,紧接着说:“今天封组长来就为的是两件事,一件是蛤蟆窝水库是全县的工作重心,也是省里的重点工程,其他各村都热火朝天,进度很快,就是你们村,只派了几个地富分子应付差事,不光是拖了全公社的后腿,更严重的是拖了全县的后腿。第二件事就是春耕,看看你们的地,到现在还荒着,你们还是庄稼人吗?竟然敢把种子也分给村民们吃了,吃完了种子就出去擀毡,你们不如干脆把郭家店改名儿叫讨饭村算了……”刘大江越说火气越大,封厚却不动声色地在观察村干部们的反应。

他们统一的表情是冷漠,都在饶有兴味地看着刘大江发火,却没有一个人认为刘大江批评的事跟自己有什么关系。郭敬富的脑袋有好久没有剃了,干草般的头发挓挲着,这个穷苦了一辈子的老实农民是不是还想留起干部头啊?他脸色青肿,佝偻着腰,喘气吼啦吼啦地像拉风匣,一副老境侵寻、有阵风就能吹倒的样子,这些年上演的这场最终还不知道是谁戏弄谁的把戏,竟连这样一个老人都没有放过。眼下他是郭家店大当家的,理应由他先回应公社领导的批评,只见他在嗓子里嘟囔了几句,还没等别人听清他说了什么,就爆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全屋子的人都跟着一块撕肝扯肺地难受……

上边来兴师问罪,一把手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别的人谁愿意出头揽这个责任呢?两个老的乐不得躲在一边看热闹,不着边际地摆了一堆困难,先把自己择捋干净。两个小的肠子根本就没在这上面,他们俩的分工是“抓革命”,而种不种地、出不出河工都属于“促生产”的范畴……封厚问刘大江,你看出问题的症结所在了吧?郭家店基本上还处于无组织的瘫痪状态,不是对上级下达的任务没有执行好的问题,而是根本就没有落实这些任务,或者说没有得力的人来贯彻落实上级指示。

他忽然冲着村干部们发问:“大队长是谁?”

大家都不吭声,眼睛却转向韩敬亭。韩敬亭急了:“你们都看我干吗?我以前是大队长,前几年不是被打倒了吗?现在郭家店没有大队长。”

封厚又问:“以前的党支书是谁?”

刘大江说:“是陈宝槐,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欧广明说话还是直来直去:“他是真正地被打倒了,扶不起来了,人们不再宾服他,身体也垮个儿了。”

封厚叮问:“郭家店的人现在宾服谁?有宾服的人没有?”

欧广明一笑,冲着郭敬富老人努努嘴:“这个问题还是让主任说吧。”

郭敬富突然止住哮喘答道:“我真的干不了了,身子骨不行,有今儿个没明儿个,再拖下去就要误事了。”

封厚安慰他说:“不是就要误事,是已经误事了。但不能全怪你,无论你们的贫协也好,还是村民委员会也好,都是群众组织,不能代替大队和党支部,眼下要先把大队恢复起来,你认为谁能顶得起这个职务?”

“郭存先,他兴许能把郭家店管好。”

封厚眼神锐利地盯着村干部们:“你们的意见呢?”

遇到这种场面,俗话说被逼到了墙角,农民是不会出风头得罪人的,只要有一个人表了态,后边的人就会跟着随声附和。但欧广明发出了另外的声音:“郭存先不干,以前我们又不是没找过他,还不都吃了窝脖儿?”

封厚突然来了兴趣,显得稳定而自信,对欧广明说你去把郭存先找来,在旁边找个地方,我要单独跟他谈一谈,我这个人不怕吃窝脖儿。随后又让郭存勇去广播,把各生产队的队长召集到这里来,没有队长的指派个临时负责人来。

他将两个年轻人打发走以后对刘大江说,等会儿你在这边主持村干部们开会,选出郭家店的大队长,选好以后也别让他们动,等我跟郭存先谈完话就过来。另外我还想跟你商量,从今天起让辛川同志临时代理这个村的党支书,直到把郭家店的党支部恢复起来,选出了新的支书为止。

两位公社领导频频点头,是从心里服气,而且也跟着学了一手。

大喇叭催命似的一遍接一遍地广播着,各生产队长开始陆陆续续来了,封厚则到旁边的屋子里等郭存先。欧广明显然把封厚的身份以及来郭家店的目的,已经向郭存先说了,他进得门来没有带着往常的棱角,相反脸上还挂着一丝有些拘束的笑。封厚是他至今接触过的最大的官,却态度温厚地先起身跟他握手,给他让座,眼里含着明显的友好和善意。以前村支书对他都没有这么客气过,这让他心里生出一种钦慕。看上去人家的年纪也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却已经混到了县级领导,脸上带着只有脑力劳动者才有的干净和光彩……

封厚没有直奔主题,想先说说闲话,放松一下对方的情绪。“存先,我这个人见面熟叫你存先没问题吧?喊老郭你还显得太年轻了。”

郭存先急忙点头,没问题,村里人都这么叫。

“你是怎么想起要种那块‘万岁麦地’的?真是妙啊,在这方圆几百里一枝独秀。我没有做过调查,或许在全国也是独一份,你要有个心理准备,说不定会被树为典型。”

郭存先有点不好意思,却不敢全讲实话,便绕了个弯子:“我就是有劲儿没处使,憋得难受,想把自己的这一亩二分自留地种出花来。”

“好,你说的实在,没有给我上一套大家都知道的空理论。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就是只讲空话,不顾事实。而郭家店居然让你这样的人有劲儿没处使,真是一种浪费。你怎么看现在村里的这几个干部?”

“郭敬富人不错,不是不想干,是不会干。韩敬亭是老好人,郭怀善是老滑头。郭存勇很聪明,但心思不在种地上。欧广明是员好将,可惜不是帅才。”

封厚突然哈哈大笑,“我找对人了,郭家店的当家人非你莫属!”

郭存先却显出一种忧郁的刚断,“封组长你可别打我的牌,对郭家店我算看透了,不会再管村上的事。”

“为什么?”

郭存先讲了从大雨中抢洼的过程,说着说着就气冲心头,眼里闪着一股杀气:“他们高兴了就叫你干,你不干还不行,一不高兴了就像对待羊粪蛋一样把你一脚踢老远,随后便处处整治你。我为嘛要这么贱呀?”

封厚既不为对方给脸不要脸而着急,也不为听到他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而跟着一块生气,眼睛始终盯着郭存先的眼睛,不住地点头称是:“我也曾听说过抢洼的事,当时就觉得是个好新闻,原来那也是你干的。好!你果然不是个简单的农民,可惜呀有你这种脑子的干部太少了,当时若在全村、全公社乃至全县,都能像你那样从大水中抢一下粮食,那年也不至于饿死那么多人。这件事作为你的功劳传得很广,被人们记住了,应该成为你站出来挑重担子的理由,而不是拒绝当干部的理由。再说这次请你出山,有县和公社两级组织作证,还要经过村干部民主推选,将来任何一个人,包括公社和县上的领导,都无法无缘无故地再免掉你的职务。”

这个面子给的够大的,还没听说过有哪个村干部是县里领导亲自请出来的。再说郭存先也不是真的坚决不想干,心已经活了,表面上却不想转得太快,就又提出一个问题,却也确实是他的心里话:“封组长,现在真不是干事的时候,人坏了,心散了,刚不饿死人了就窝里斗起来了,集市刚开了没两年就又割资本主义尾巴,闹得谁都没有主心骨。你封组长能给我个实底吗?别干到半截又被撂到了旱岸上。”

封厚倏地一笑,“存先你确实不是个一般的农民,告诉你我心里还真有点实底。什么是实底?真正的实底不就是真理吗?地只有打粮食才不会饿死人,这就是实底。***让我们读原著、学理论,马克思就是我们的实底。你听听他是怎么说的,经济是比政治更基本的东西,财富是一个有关进步的问题,这一点绝对的显而易见。不光你不理解,好多人都不理解,为什么我们这么穷还要穷折腾呀?正因为穷才折腾,越穷才会越折腾,无所顾忌。就是俗话说的光脚不怕穿鞋的。由于光着脚什么都没有,反而更容易放大仇恨,膨胀恶毒之心……越这样折腾就越穷。马克思也早就说到这一点了,野蛮人就是不知道什么叫财产的人,人类最早是靠商业活动传播文明和高贵。哪里有财富哪里才会有相对的公正,并不是说大家都成了穷光蛋才算公平,我们不是搞过一平二调嘛,结果平调出一场‘文化大革命’……”

封厚正讲到兴头上却戛然而止,为什么要跟一个农民卖弄这些东西?他忽然很可怜自己,压抑太久想宣泄,竟跑到乡下来对一个听不懂的农民滔滔不绝……这样固然会安全些,但未免显得有些可悲。可他没有想到,对面的农民听得入心入肺,又不知怎样才能让他继续下去……封厚站了起来:“你在这儿先坐一会儿,我到旁边去看看,如果大家都选你当大队长,你就不要辜负大家的期望,争取在你手上摘掉郭家店乃至老东乡的穷帽子。如果他们没有选上你,也要好好干,有机会我会在公社或县里给你找个合适的位置。你是个人物,绝不能埋没了。”

郭存先的心里真还有点七上八下,我还没有吐口干不干哪,那边倒开始选上了?真被选上了,我干不干都好说,若没有被选上岂不又被寒碜一回?他还没想好该怎么应对,封厚含笑回来了:“存先哪,人心思变,谁都不想受穷挨饿,一致都选你当郭家店的大队长。现在我陪你过去,跟大家见个面,说几句你的想法,或者是今后的打算?”

郭存先站起来,却没有挪脚:“封组长,您发了话我肯定干,我不会这么不知好歹。可我能求您点事吗?”

“说。”

“得开个村民大会,让韩敬亭代表陈宝槐公开向我道歉,我不能胡子麻黑地下来,又胡子麻黑地上去,这还不全是为了我的面子,得让村民们知道, 党是有是非的,对的到嘛时候都是对的,错的到嘛时候也赖不掉。”

“行,下午就召开全村大会,宣布新大队长上任。还有别的要求吗?”

“趁着县和公社的领导都在,把郭家店前几年的烂事都扒拉干净,该结的全了结,村上还押着个坏头头呢,那些事跟我无关,别影响我干正经活儿。”

“应该,就在下午的大会上一并解决。前边说了两条,有第三吗?”

郭存先有些不好意思了,“还有点小事,只有您才办得了,因为您的学问大,给我们村口的两棵大树起个名儿。别小瞧那两棵树,村里老老少少有事没事都愿意到树底下呆着,那是郭家店的风水宝地,两棵大树是我们的象征,能影响村子的命运。大伙儿一直叫它龙凤合株,造反派说是封资修,给改成了革命造反树,这也不像个树的名字呀?现在大伙儿都躲着那个地方,本来是一种吉祥的标志,现在却成了倒霉的地方,谁也不往跟前凑合。”他又简单地介绍了龙凤合株的历史……

封厚连连称奇,“这件事我最乐意干,一会儿去看看这两棵宝树,想出名字来再跟你商量。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吗?”

郭存先摇头。

“那咱们过去?”

村里哪有能瞒得住人的事,后晌的全村大会人们都来得格外早,也出了奇的多,只要没出去擀毡的,不等大喇叭广播就差不多到齐了。批斗台上的景致也变样了,主角不再是撅屁股下跪的走资派和牛鬼蛇神。鬼有鬼的看头,人有人的戏法,只要是有花样,总能吸引人。台前摆了一个小讲桌,台子中间摆了一溜长条桌,正中坐着县里领导,两边是公社领导,再往两边看就更有意思了,一边是三个老的,郭敬富、韩敬亭、郭怀善,另一边是三个年轻的,郭存先、欧广明、郭存勇。村民们看见这种架势,自然会忍不住要笑、要议论。

这里边上台次数最多的就数韩敬亭和郭怀善了,以前在台上撅着、跪着,现在改成坐着了。看来当官别当正的,做人别做歪了。

不管正的歪的全看有没有这个命,没运挣死命,走运钱砸头。

管他们谁的命好谁的命坏,天下的台子都是为了演戏的,你上我下,我争你斗,进进出出,换来换去,我们这些看戏的才觉得有意思,戏才值得看下去。

你小子是惟恐天下不乱,恨人不死下笊篱。

这就叫在台下的浑然不知台上的苦啊!

放你娘的狗臭屁!这话应该倒过来,在台上的浑然不知台下的苦……

大会由郭存勇主持,因他年轻气盛,嗓门也大。今儿个连他也不敢太随意,像往常那样站到台口想说嘛就白话嘛,讲究的就是空着手上台,也能口若悬河。利用吃晌午饭的工夫他认真地做了准备,手里拿着几张纸出场了,站到话筒前一张嘴连味儿都变了:“乡亲们!”

哟,怎么不是“革命造反派的战友”了?

那一套过时了,你不看走资派都坐在主席台上了嘛,走资派又开始走了,当权派又当权了,造反派们自然也就都觉病了……

郭存勇一稳当住了,看上去还真像个大人了,但他肚子里没新货,装的全是前几年的那一套,话一多火药味就出来了:“从今天起,郭家店将翻开新的一页,我们要召开一个胜利的大会,检验这几年来的斗争成果。我们经历了大斗、大批、大改,目前进入了改的阶段。有了前一阶段最有力量的斗和最有力量的批,现在就可以斗志昂扬地迎接更有力量的改!改,就是要改掉旧的,改出新的。过去是不能忘记的,历史的账也是赖不掉的,所以我们要先请郭家店贫下中农协会会长、村委会主任郭敬富,给大家作忆苦思甜报告。”

呀,郭老富还能作报告?屎壳郎上桌——他也成一道菜了。

大会的程序是经由县、社两级领导共同商量决定的,按时下的惯例第一项必须是忆苦思甜,正好也给郭敬富一个露脸的机会。老头儿不错,让他能体面地告别权力。老头儿走到讲桌跟前,一紧张竟然不怎么咳嗽了,伸着脖子尽量把嘴凑到扩音器上:“老人都知道,咱村有三穷,人穷、地穷、村子穷……咯咯……还有五多,讨饭的多,眼下改名叫擀毡、串联啦,第二是扛活儿的多,第三是光棍儿多,第四是欠债的多,第五是卖孩子的多。我属于第二多里,给河西的吕大善人扛了大半辈子活儿,到斗地主分田地的时候才回来……咯咯、咯咯……那阵吕家一年给我两石红高粱……”

台下有人接茬儿:“嚯!比现在你给俺们的指标可高多了!”

“是啊,两石高粱养活一家子都没问题。”

郭敬富咳嗽了几声清清嗓子,下边一呼应等于给了他鼓励,老头儿还讲上了兴致,竟有点显摆起来:“平时管吃管住,咱是吃着人家熟的,拿着人家生的,半年给块胰子。孩子回来我赶车去车站接,由我掌鞭还给掌鞭的钱……咯咯咯……吕大善人会治病,家里趁两万亩地,老婆好几个,儿女一大帮,解放后还有当局长的、当飞行员的、当将军的……咯咯……”

台下又喊上了:“嗨,要不你叫郭老富呢!你是贫协的会长,还是地主协会的会长?”

“你这是忆苦思甜呀,还是忆过去之甜思眼下之苦啊?”

台下闹成一锅粥,台上的刘大江也跟欧广明有点急,我叫你帮他准备个稿子,说多说少没关系,不过就是意思意思,你看他都说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欧广明辩解说,我给他写出稿子也没有用,他不认字呀。可我私下里都教给他了,告诉他上台后该怎么说,谁成想他一站到前边就嘴跟不上腿了,哪壶不开提哪壶呗……欧广明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刘大江拿眼瞟瞟封厚,这位县里的大组长始终不出声,既不发笑,也不发火,置身事外般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刘大江赶紧冲着郭存勇摆摆手,快把他弄下来,进行下一项议程。

郭存勇走到讲桌前,想为郭敬富打圆场:“这段时间老主任的老病又犯了,大家不是都看到了吗,他老咳嗽……”

对,一咳嗽就把大实话全带出来了。

他说得不错,凭这一点就证明还是个好人!

郭存勇突然来了火气,这时候最赶劲的就是喊上一通口号,打倒地主恶霸之类的,一下子就能把台下的气氛给镇住。可现在不兴那一套了,特别是台上还坐着县上的领导,他凑近话筒大声喊道:“乡亲们,一个老扛活儿的,明明是被剥削了大半辈子,过去了这么多年,还对剥削他的人念念不忘。这说明什么?我们还任重道远哪!一年两石红高粱,一块肥皂,就将一个人的灵魂收买了一辈子?我们也不能光是在灵魂里边闹革命,还要想办法能征服人的灵魂!下面宣读一个通知,经村委会研究决定,报请公社革委会批准,不再追究造反派头头蓝新的刑事责任,从今天起释放回家。但还要在贫下中农的监督下好好劳动,接受改造,不得出村,不得勾连外边的人进村捣乱。如有违反,新账老账一块算,一定要追究他的刑事责任,送交县军管会处治!下面一项,请过去的大队长韩敬亭讲话。”

韩敬亭到底经过阵势,他躲开讲桌绕到台口,向乡亲们深鞠一躬:“我过去犯了很多错误,最严重的有两条,第一条是当了这么多年大队长,没有改变郭家店的面貌,反而越来越穷。第二条是那年下涝的时候,郭存先带着四队的人雨里抢洼,明明是干了件大好事,我和当时的支书陈宝槐倒把他给撤职了。在这里我当着全村人的面,向存先赔礼道歉!”

他大转身,又冲着郭存先深鞠一躬。郭存先慌忙站起来,台下一阵掌声。

下面一项是大会的重头戏,由刘大江宣读上午村干部们的选举结果:“结果你们都知道了,村委会和各生产队长一致推举郭存先为郭家店大队长,欧广明和郭存勇为副大队长,你们认可吗?如果认可就鼓掌,欢迎郭存先讲几句。”

郭存先有些慌乱,他并不是不想好好说几句,可总觉得这时候说嘛都不合适,只好临时想到嘛就说嘛了:“感谢领导和大伙儿对我的信任,怎么也没想到会让我干,心里一点底儿都没有。咱村的底子本来就薄,又折腾了这么多年,我豁了个儿试试吧……反正在大冬天里我光着身子站在这个台子上挨过斗,大不了就再来一回。现在我有个请求,咱们这两棵大树长得好好的,它也没招谁惹谁,以前龙凤合株的名儿没人敢叫了,造反派给改的名儿大伙又不喜欢,这成了咱郭家店人的一块病。今儿个赶巧县里的封组长在这儿,他是有水平有学问的人,请他给咱这两棵树起个新名儿好不好?”

“好!”

“应该有个好名字!”

封厚从座位上站起来:“这两棵树是郭家店的象征,本来是两棵不同的树,却这么欢欢喜喜地在一起生长了上百年,或许已经是几百年了,有机会我会请专家来鉴定一下。它们相互扶持,相互礼让,真是一个奇观!你们这个地方确实该出奇人奇事,郭存先种出‘万岁麦地’也是一个奇观。今天是个值得记住的日子,不是批斗谁、打倒谁,是选出了新的带头人。这叫天欢喜,地欢喜,人欢喜,树也欢喜。欢天喜地,欢欢喜喜,皆大欢喜!有欢喜才有盼头,才有理想,才有幸福。所以我想管这两棵树叫欢喜树。愿它给郭家店带来无穷无尽的欢喜,让外边的人一看到它就欢喜,你欢喜,我欢喜,大家都欢喜。你们觉得怎么样?”

“好,太好啦!”

“欢喜树,欢喜树!树欢喜,树欢喜!”

郭存勇宣布散会,各生产队长留下,每个生产队还要再留下三个壮劳力。

郭存先把留下的人召集到一块,要发布第一道大队长令。有好奇的群众在外边围着,想听听郭存先会给各生产队布置什么任务。封厚看看时间还早,也想留一会儿看看郭存先上任后的第一把火怎么烧?

郭存先却管不了那么多,他的神情也完全变了,倔挺而刚断:“知道留下你们干嘛吗?立刻把这个批斗台子拆了!”

所有的人都没想到,愣愣地转不过弯来,没人动手。

郭存先火了:“拆呀,拆出娄子我兜着!你们就不想想,只要这个台子不拆,造反就结束不了。谁看见谁堵心,郭家店就定不住魂儿,也安稳不下来。咱们村就这块地方好,冬天背风,夏天凉快,叫这个台子一占,就像在郭家店心口上插了一把刀子。这还不是主要的,最主要的是我要用这些木料去换种子。现在赶紧抓挠着抢种早庄稼还来得及,像棒子、高粱、黑豆……再晚了可就不赶趟了。如果种不上庄稼,今年全村吃什么?真的整个村子都出去擀毡呀?拆的木料先放到大队,广明你派人看好了,查查明天是哪儿的集,套车拉到集上去卖。存勇你分管工程,所有工程和做买卖的事都归你管,你能说会道,会讨价还价,把木料卖个好价钱,再带着个会选种子的人,像韩敬亭、刘玉成、郭存孝都行,就手把种子也买回来。还不够我去想办法借,实在不行先跟县上预支出河工的补贴费。都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

“听明白了就快动手。”

于是各队留下的壮劳力开始动手拆批斗台。

郭存先继续向生产队长们交底:“以往出河工为什么派不出人去?硬派出去也都跑回来,原因就在光给工分不给钱,而工分又狗屁不值,谁去受那个罪?人不逼不长本事,我看现在改个章程,谁出河工,补贴金、补贴粮就给到个人手上,以户为单位,包工包粮包钱,我保证想出河工的人准会抢破脑袋。咱们不仅要多派人去蛤蟆窝水库,还要争取多揽下一些工程,目的就是不能让县上的那笔补贴金都跑到别处去。我们有人,有力气,就是缺钱,而县上的这个钱多好挣啊!我还向封组长打听到另一个挣钱的道,东边离我们这三四十里地,有个国家的重点工程开工了,叫大化钢铁基地,需要大量的民工,我马上就派人去联系。所以各队回去好好拆兑一下,把劳力分成三份,一份留在家里种地,一份上蛤蟆窝水库,一份去大化挣外快。你们要同意就赶紧回去安排,不同意的留下来咱们再仔细商量,无论如何也要先把准备外出擀毡的人留住。你们没看出来吗,上边的领导对讨饭这件事挺恼火,告诉那些人,出去讨饭回来要受罚,留在家里大队保证让他有饭吃,倘是出河工或去当民工,还能挣到钱。”

这年头新鲜事多,最是便宜了那些有眼福、爱瞧个热闹看个新鲜的人。郭家店人就又有了好看的了,从公社给分配来五个“北京知识青年”。两男三女,男的没多少人待见,那仨女孩儿让有些说不上媳妇的人家心里活动了,最好能分一个住到自己家里来,特别是那个叫林美棠的女孩儿,长得格外水灵,仿佛一碰上肉皮就能滴下水儿来……

风传这几个小青年都是有来头的,本该下乡去内蒙,或是东北,就因为在公社或县里有亲戚,要不就在北京城里有硬可关系,硬换成来老东乡。这儿离北京多近呀,嘛时候想家打张票就回去了,长了混个一年二载,短了也就三五个月,说不定又回城了。村里腾出两间屋子给他们住,男的一间,女的一间,五个人集体起火,头一年按指标上边给粮食,第二年便跟着队里一块分红。郭存先做主,从一队到五队一个生产队分一个,想不要不行,想多要也不行,后边若还接着来人,便从六队开始往下分。

林美棠被分到了四队,今年北京市上山下乡的政策是老大留城,老二下乡,可以跟大流去东北,也可以自己找地方下去。她为了让弟弟留下,高中刚上了一年就主动要求先走,母亲找到一个关系打通街道上的关节,就来到郭家店插队落户了。反正贫下中农是一样的,到哪里还不是同样接受再教育。令她想不到的是教育跟教育的差别可大了,她头一天下地就好好地上了一课。

她不知道郭家店的洼会这么大,走了半个多钟头了还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天天下地若都要走这么远的路,那可真惨了。妈妈为她下地准备的方口布鞋,此时成了钉子鞋,每向前走一步,左脚的后跟和右脚的前掌就如同踩在钉子尖儿上,扎得生疼,阵阵钻心。她渐渐地落在了后边,拄着手里的扒锄子,歪歪扭扭,东瞅西看,希望能找到一块砖头,砸砸鞋里的钉子,却未能找到。她跟大家不熟悉,何况这又是摆弄鞋,自己不嫌怕别人嫌,一个女孩子实在张不开嘴喊人帮忙。年轻的农民们满心想跟她搭讪,却谁都不想先开这个头,看见也装看不见,不是怕她,是怕其他男人的妒忌和闲话,他们自己只顾说说闹闹地往前走……说了归齐还是老东乡的男人老实,之所以打光棍儿的多,除去穷以外这也是个原因。

就这样,队里其他干活儿的人都走到前面去了,更不会有人敢出风头再回过头来接她扶她。反正干活儿也不指望她,人家该干吗已经塌腰干上了,她还落在后边老远的地方扭秧歌。第一天就出这种事,丢人现眼不说,传出去影响多坏……满地都是土坷垃,她又不可能不穿鞋。这时她才知道什么是在家千般好、出门万事难的滋味。正像小说里写的,叫天不应,呼地不灵,只想大哭一场。数这个最容易,她一想到哭,眼泪就真的出来了,还没好意思彻底放声,竟看见远处有个人朝这边晃悠过来了……

这个人是大队长郭存先。以前村里的干部都是一个学一个,后边的学前边的,他的聪明之处是吸取了陈宝槐的教训,决不学他苫披着制服,成天一副凡人不理的样子。他没事也不在办公室里呆着,而让欧广明替他在大队部守摊,应付各种各样的杂事。他分给欧广明的活儿就是管治安保卫和行政事物,一不打仗二不造反,一个穷村子有嘛“安”可“治”,有嘛东西需要“保卫”?没事干可不就多打打杂呗。郭存先自己倒是自由的,想干嘛就干嘛,想去哪里背起柳条筐或提个帆布兜子就走了。今儿个各队都开始给早庄稼间苗锄草,又是“北京知青”来村后的头一天下地干活儿,他是从一队转悠过来的。林美棠看清是他,便擦了擦眼睛,扬起脸等着,心想到了跟前即便他不答理自己,自己也要主动求救。来了这几天也听到了一些关于这位大队长的闲话,这个“郭大斧子”确实有点吓人,瘦高个子,一张长脸整天黑森森的,说话也很少,你问他三句,他也不准能答理你一句。更怪的是不知什么时候他手里就会多了一把斧子,碰上需要砍一砍或砸一砸的时候,他的斧子就出现了。但愿今天他的筐头子里真有那把神奇的斧子……

郭存先越走越近,径直冲着她过来了,她不搭话都不行,想躲也躲不开了,刚才扬着的脸却又埋了下去。只见背着太阳有个颀长而巨大的影子向自己移过来,忽然间就把她给全罩住了,她却不敢抬头,心里感到异常孤单,甚至生出一种畏惧。沉了好一会儿,才从她头顶上传来一种粗嘎的声音:“怎么了,坐在这儿不动?”

“我鞋里有钉子,想找块砖头砸砸。”

“找到了吗?”

“没有。”

“郭家店根本就没有砖头。”

林美棠抬起了脸:“怎么可能?哪有会没有砖头的村子?”

“这个世界上没有不可能的事,这就叫穷。过去如果有人说,在郭家店用砖头打死了人,可以不偿命。到衙门一过堂,县太爷就会说你撒谎。因为当官的都知道,在老东乡没有一块砖一片瓦,又怎么可能用砖头打死人呢?”

“那怎么办?你带斧子了吗?”

“你也知道我有斧子?把鞋脱下来我看看。”

林美棠把左脚上的鞋脱下来递上去,郭存先接过来,用手掂量着,好像笑了一下,或许只是咧咧嘴角:“看看你这鞋底子,钉得跟驴蹄子一样厚,你娘是把农村想得太吓人了,还是想让你一辈子就穿这一双鞋?”

林美棠听不出这是批评,还是嘲讽,抑或是关切?

郭存先放下筐,扔掉手里的鞋,径直向干活儿的那堆人走去。林美棠一伸脖子看见筐头子里果然有一把锃光瓦亮的斧子,她拿起来想把钉子尖砸倒,却无法让斧子头伸进鞋窝里砸上钉子尖……

郭存先回来了,又拿来两个扒锄子,用一个垫在鞋底上,拿另一个的锄头斜顶住钉子尖,然后用斧子砸锄背……多简单的事,三下五除二,就将鞋里的钉子一劳永逸地全部砸倒了。修好了左脚上的鞋,又将右鞋砸了一遍,然后将鞋扔给林美棠:行啦。

在这整个修鞋的过程中,林美棠狼狈极了,自己都感到脸颊发烧,不敢跟他说话,甚至不敢看他。第一次下地就惹得大队长为自己动了斧子,不知是倒霉,还是一种幸运,好像眼前这个可怕的男人摆弄的不是她的鞋,而是她的脚。

郭存先重新背起自己的柳条筐,拾起地上的另一个扒锄子,一声不吭地向干活儿的地方走了。走了几步听到后边没动静,回头一看林美棠还直杵杵地站着愣神,便黑唬着脸喊了一嗓子:走啊!

林美棠心里说,走就走,你那么横干什么,不就是给人修了一下鞋嘛,有什么了不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