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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子龙文集.5,农民帝国 前言

《农民帝国》是迄今最让我耗神的一部长篇小说。

岂止是富裕起来的农民容易怀有“帝国”的梦想,写长篇,也可以视为是作家在建构自己的“小说帝国”。无论这个“帝国”的规模如何,成败如何,都包含着构成一个“帝国”的全部因素和梦想。

而现实世界充满事件,突如其来,层出不穷,几乎是霸占了人们的想象力。现实比任何小说都更令人不可思议,更使人有陌生感,这就越发增加了作家构建“小说帝国”的难度。是现实生活中的戏剧性,又帮了作家的忙。喜事和丧事同在,盛世和末路并存,现实变得无法预测、无法把握……然而在小说的虚构中,却可以做到这一切。

因此,《农民帝国》就这样成了一部我命中注定、非写不可的作品。

我在城市里生活了半个多世纪,也确实写了不少工业及城市题材的小说,长期以来约定俗成,便把我划在“写工业题材”的行列内。我始终认为一个成熟的作家不该受题材的局限,何况我对农村历来怀有一份很深的感情。我的童年是在农村度过的,那是一种天堂般美好的生活,在生命中永久地留下了一片生机勃发的翠绿,富有神奇的诱惑力和征服性,为我的一生打上底色,培育了命运的根基。是童年养育了一个人的性情和性格,童年生活对人的一生有着重大影响。至今我对农村的感情依然很深,平时关心着有关农村的消息,甚至每天听天气预报,首先想到的是气候变化对农作物的影响……因此我一直觉得自己骨子里是个农民。而眼下要反映中国现实,似乎没有比选择农民题材更合适的了。

这还因为,怀有“农民情结”的不光是我,还有我们这个国家。历史上的每一次大的变革都与土地有关,如商鞅、王安石的“变法”,张居正的“新政”等,而每一次农村的变革,又都推动了历史的发展。同样还应该承认,是农民革命造就了共和国,至今农民仍是社会的主体,像以往一样是推动社会历史前进的原动力。被邓先生称做是“第二次革命”的改革是从农村开始。有人说,孙先生的民生主义让中国农民醒了,毛先生让农民站起来了,邓先生让农民富了。

农民是怎么富的?富到了什么程度?富了以后又怎么样?

这些问题想想都很有意思。我的文学触角一直关注着现实,不可能不为其所动。如果能写一部关于农村的小说,描写蕴涵着农业文明形态下的乡村和农民,在面对几十年纷繁变幻的现代化进程时,他们都作出了哪些反应……这对我来说是一种情结,对我的小说园地来说也是一种责任。

毛先生说过,中国什么问题最大?农民问题最大。不懂农民就不懂中国。农民的问题贯穿于中国数千年历史发展的全部过程之中,其社会结构、政治制度、观念形态以及运作方式,无不是农民意志动向的直接或间接反映。这就是《农民帝国》的意蕴,我甚至觉得从意识形态上讲,或者从文学意义上讲,目前中国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城市,倒有类似城市的大农村。现代农村在害城市病,模仿着城市,大量建造跟城市相同的房屋;城市又在害农村病,大兴土木,到处是农民工在支撑着城市的建设和运转。

这部小说断断续续地磨蹭了很长时间,但这不是“十年磨一剑”的“磨”,是“磨洋工”的“磨”。准确地说是放下、拾起,再放下、再拾起。我虽然很看重这个构思,但开篇后常常感到驾驭不了这个主题,对现代农民的命运把握不准,不能完全参透他们灵魂的脉络,以及现代农村变革的得失……便几次知难而退。

当放弃写作后,心又有所不甘,过一段时间手又发痒,便再把书稿拾起来。就这么拖拖拉拉地磨蹭着,后来我想明白一个道理,对农民的命运和近三十年农村生活的变革,参不透就不参,把握不了就不去把握,我只写小说,能让自己小说里的人物顺其自然地发展就行。

世界为空,人乃一切。世界不过是人的灵魂的影像,人的自身就潜藏着支配万事万物的规律。作家要信赖自我,不为外物所累。只有自己才是主体,并有责任了解一切,也敢于面对一切。作家的全部才华就是感觉的新颖,感觉就是思想,艺术的核心秘密是活的灵魂,而不是变化万端的现实事故。

——这就要把握住小说的人物。社会的转型和进步格外需要有勇气、有胆识和有创见的人物。几十年来这样的人物我接触的太多了,有成功的,有失败的……我之所以在生活中特别关注这样一个群体,或许跟我对文学理解有关。在《农民帝国》里的主人公郭存先身上,中国农民的优点和缺点都异常明显。现代农民的“脱贫致富”,不是从前的“痞子运动”,都是一些很优秀的农民。

当环境宽松,给了他们能够施展才智的空间,发财致富似乎还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有了钱以后。这个“帝国”更像是一个自我膨胀的梦幻,看似庞然大物,称王称霸,有君王般的权势和奢华,骨子里却虚弱得很,被钱烧得五急六受。商品社会没有钱不行,光有钱也不行,钱太多了如果压不住,钱也会闹事。商品社会没有钱不行,光有钱也不行,农民活不下去会出事,钱太多如果压不住钱,也会被钱烧得难受。当今世界不是钱很多、大富翁也很多吗?于是钱就在闹事,金融居然也形成大的“风暴”,而且比自然界的大风暴对现代人类的摧毁力更大。

“农民帝国”确实不只在郭家店,身份不是农民,骨子里比农民更农民,而且还瞧不起农民的人,更容易闹出“帝国”的悲剧。在小说的后部我借一个重要人物封厚的嘴说了一番话,郭存先的悲剧反而救了郭家店,以后的郭家店不会再称王称霸,却会发展得更健康。生活总是有希望的。现实也确是如此,有些曾辉煌一时的单位,当第一代创业的霸主下台后,有的垮了,有的获得了再生,郭家店应属于后一种。

于是,“帝国”从构建到覆亡的悲剧,在一片兴旺的繁华中显得十分奇特。正是这种奇特构成了它的差异性和典型性。在一个大变革时期,要破除旧有的束缚,建立新的秩序,人的因素极其重要。

而人的概念在悄悄地发生着改变。人的概念的宽泛,带来了文学概念的无限宽泛。这时候,对文学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寻找差异。差异是最珍贵的,因为有差异才有存在的必要。作家发现了与他人不一样的东西,就发现了自己创作的价值。

这部书之所以耗费精力最多,说明它值得我下这么大的力气,它凝铸了我的一种情结和责任,我自然就很看重这部小说。写这样一部书,我必须具有最起码的自信:觉得自己的故事和人物不同于别人,自己对农村的感觉也是别人所没有的,将这个“农民帝国”的故事写出来是一件有意思,也是有意义的事。

一个好的故事可以涵盖一切,它可以成全一部好小说。如果故事不能成立,立意蹩脚而陈旧,情节漏洞百出,人物就成了累赘,小说也必将成为灾难。所以,我以为一个好故事,就是一部好小说,甚至就是一个好作家。对于作家来说,文学的才能大家都具备,只有讲述故事的才能才是罕见的,它考验着作家的成熟度、观察力和叙事技巧。

而支撑故事需要两样东西:一是属于自己的称得上是思想的东西,二是一些实实在在的文学意义上的细节。思想通过人物和故事表达,细节就是小说的血肉,好的细节对一部小说的成败至关紧要。而细节是“虚”不出来的,光靠花里胡哨不行,必须是些实实在在的东西。写这部小说之所以耗费了这么长时间,很多工夫都下在“实”处了。我对这部小说的期待也是这样,无论写得好坏,能让人觉得是个实实在在的东西就行。

中国文坛近三十年来异常活跃的文学景观,足以证实这种追寻差异的必要。

当代文学最突出的特征就是不断涌现新潮流。随着社会的逐渐成熟,当代文学也成熟起来,个性强烈,色彩纷呈,形成了庞大的各具特点的作家群落。也只有这样,当代文学才有可能具备一定的自信,和现实对话,乃至和历史对话。

中国的文学史极其辉煌,巨人如林。但概括为一句话就是:记录了文学和现实的关系。我的全部创作都在力图实践这个原则。《农民帝国》所体现的也是这样一种社会意识形态:中国目前正处于社会急剧变化的现代化转换期,有张力也有矛盾,有机会也有困难。这种变革本身就有着巨大的社会批判功能,必然也会影响到文学进程的推进。

现实对人一直都在进行着雕刻乃至扭曲,因此现实主义文学也不是简单地复制现实。作家对现实生活的探索和发现,应该符合现实生活本身的规律,又折射出作家对现实的人文关怀和深邃的理性思考,表达人性的要求与灵魂的渴望。我心目中的文学主体,就该以这种现实主义的魄力和勇气,敏锐地忠实地多方位地表现当代社会的生活真实,呈现出一种开阔、凝重的品格。

然而,现实的本性是变化。世界在变,生活在变,人在变,文学在变,其实文学就从来没有停止过变:魏晋辞赋有别于先秦诸子,韩愈能“文起八代之衰”,就是一次大变。欧阳修的丰赡,三袁张岱的自然,龚定庵的峭拔,直至鲁迅的犀利,林雨堂的泼俏……文学也从未因内容与形式的变化而停滞……过去的文学给人类提供的是出类拔萃的精神和情感。

任何时代能够流传下来的,也只能是精神和情感。在今天这个物欲极度膨胀的商品时代,人们最缺乏的恰恰就是精神和情感。因此,文学的命运不是将被取代,而是变得更加为人们所必需。

蒋子龙

2012年3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