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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子龙文集.5,农民帝国 §16.骂

热闹非凡的世界有足坛、体坛、文坛、歌坛、影坛、棋坛、曲坛、剧坛……这个坛那个坛似乎都离不开“骂坛”。比如足坛,就可以称为“骂坛”,还有谁不敢骂或不能骂它呢?笔骂、口骂、雅骂、野骂、笑骂、怒骂、真骂、假骂、单骂、群骂、小骂大帮忙、大骂不帮忙、指桑骂槐、不骂白不骂、骂了也白骂、白骂也骂。借骂足球可以骂领导无能,骂工厂亏损,骂不涨工资,骂不得提升,骂社会,骂人生,骂命运,骂同事,骂路人,骂家人,骂穷骂富骂赌骂娼骂天骂地骂一切!

当你被拥挤在秩序混乱的火车上或公共汽车里,被困在航班误点的候机大厅里,当你走在大街上或进了商店,尤其是被夹裹在自由市场的人潮热浪之中,很容易领略到“骂坛”的风光。人生不如意的事常有八九,而当下似乎人人都顶着一脑门子官司,不骂不说话。

千万不要以为“骂坛”只是靠着一些“粗”人或下层社会的人在支撑,还有些雅人或“上流社会”有身份的人同样很会骂,他们或者蔫坏损地骂人不吐核儿,或者赤裸裸地张口就上国骂,甚至一些名气很大的时髦女士,在公共场合也张嘴就是粗话、脏话,而且骂得那样顺溜,那样自然,那样有风采。让人感到传统国骂的魅力,反而更能衬托出新潮女郎的现代时尚气派。让人感到脏话似乎就该属于上等人,粗鄙和高雅是那样的般配,骂街就是时髦。

据报载,在某些发达国家,骂人正成为一种新兴的大有前途的职业。倘你憎恨某人,又不想把他杀死承担法律责任,就去雇请一位“骂坛”高手。一个“骂”字,上面要有两只“口”,装备两副牙齿和两条松散脏乱的长舌,所以许多高级骂手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女的。女人撒大泼骂起人来更具杀伤力,她们更容易“骂”得成功,直把雇主憎恨的人骂得七荤八素晕头转向两眼发黑颜面扫尽生不如死……甚至干脆就两眼发直口吐白沫气死方休。

中国“骂坛”已将此定为引进项目,第一步是先生产出“骂人娃娃”,你出门可随身携带,看见谁不顺眼一捏娃娃大腿,娃娃便污言秽语,大骂不绝,兜头盖脸地将对方淹没在骂声之中,直至自己出完了气为止。

为什么骂人会成为时尚呢?社会学家总结出许多原因:现代人生活紧张,竞争激烈,压力过大,而且生活中有许多不公正、不合理……于是医学的最新研究成果证明,骂街可平衡心理,有益健康。只是没有解释对被骂的人会怎样?难道人类真的是不挨骂长不大?挨骂可以长寿?

调查组里又轮到安景惠当班做饭了,她嫌麻烦不愿早早地起来熬粥,就只烧了一锅开水。就便把昨天的剩馒头用热气熘一下,拿出自己带来的咖啡给每个人沏上一杯,剩下的开水还够灌满暖壶的。再切上一碟咸菜,早饭就算准备好了,然后像刚下完蛋的母鸡,咋咋呼呼地走出屋子招呼大家开饭。顶头正碰上跑步回来的钱锡寿,冷不防两个人脸对脸险些没撞个正着。安景惠倒没有什么,钱锡寿却吓了一跳,身体猛然受阻,失去了重心……

安景惠做出亲昵的样子要去扶他,他又赶忙躲闪,躲开了这头躲不开那头,脑袋便结结实实地撞向门框。安景惠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一张大白脸笑得流光溢彩。一个女人大清早起来,当着不是自己丈夫的男人,竟然笑得这般忘形、放肆、率性、玩世不恭,让钱锡寿益发地浑身不自在,只觉得一冷一麻,周身起满了鸡皮疙瘩。他知道郭家店的四面八方、角角落落、每一扇门每一扇窗户的后面都有眼睛在盯着他。这个疯娘儿们,浪荡货,真是叫人受不了!

安景惠转眼珠向四外一飞,果然见旁边的人远处的人都被她的笑声吸引着正往这边瞧,走路的停了脚,干活儿的停了手……她索性就把戏做足,舰着脸一个劲儿地往钱锡寿的耳朵根子上凑,嗓门却放得老高:“钱头儿,您的脸可真漂亮!”

一股非自然的香气罩住了钱锡寿,如同一阵恐惧袭来,他变颜变色,身不由主地往后缩,说不清是躲避安景惠身上的香气,还是躲避她那句话。

“您这满脸的红圈儿还舍不得洗掉就出来跑步……”安景惠说着就又想笑,还从口袋里掏出手绢要替钱锡寿擦脸。钱锡寿愕然一惊,糟糕,刚才农民们冲着他偷笑,原来并不是因为看着他跑步新鲜,而是看见了他的花脸。真是出了大丑,自己出丑还是小事,让调查组的形象在农民心目中失去了应有的严肃性和权威性,这影响有多坏!

钱锡寿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平时也总是把自己包裹得很严,按理说不应该出这样的疏漏,皆因调查组在郭家店老打不开局面,他必须做出姿态,跟大家打成一片,鼓励组员们齐心协力,让调查尽快取得成果。所以昨天晚上安景惠邀他玩儿牌就没有拒绝,紧接着这个娘儿们又提议,输了牌的人由赢家用她的口红在脸上画红圈儿。这一提议得到其他几个人一致地响应,他为了不扫大家的兴也只好接受,或许他们早就合计好要出他的洋相。

安景惠最能活跃气氛,她热心热肠热性子,在男人堆里如鱼得水,昨天晚上就是她第一个爬到钱锡寿的身上,一只手掐着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拿着口红在他的脸上乱涂,把自调查组成立以来的严肃和沉闷一下子就打破了,连钱锡寿也不能不笑,只是笑得尴尬,笑得一脸苦相。安景惠的脸和他的脸贴得那样近,嘴对嘴,眼对眼,他不能抗拒,只好闭上眼睛任她摆布,逗得组员们越发地开心了。以后谁赢了牌不好意思跟钱锡寿动手动脚,就委托安景惠代劳。而安景惠举止浮华,浅薄虚狂,总是能变换花样,把癫狂的气氛推向高潮。

她自己输了也要被其他组员摁倒抱住,用亲吻代替往她脸上涂抹。她瘦得皮包骨,却有一对丰厚饱满的嘴唇,性感迷人,拥有一种危险的浮艳。

后来不知是谁又弄来一瓶白酒,输了牌的人还要罚酒,罚钱锡寿跟安景惠喝交杯酒。钱锡寿本来是滴酒不沾的,可在那种场合大家已经闹疯了,没大没小,他往常做人的各色和架子都不再起作用,无论他说什么都没有人听,而且越说不能喝就越会让他喝。当牌桌上的另外几个人形成默契要琢磨某个人时,那个倒霉鬼自然就输惨了。

钱锡寿是何等样人,虽然被灌了几杯酒,对这点阵势却还能看得出来,何况他自记事起就经常吃这样的亏,心里不是全无准备。只要是在娱乐场合或群众自发的活动上,他总是莫名其妙地就成了大家算计和取笑的对象,到底是哪一点让不认识的人能不约而同地看着他不顺眼呢?偏巧他生性不爱开玩笑,不会嘻嘻哈哈,甚至惧怕嘻嘻哈哈,也不擅长随便乱搭讪。他的优势是在正规严肃的场合,有权有威,公事公办。但他自恃昨天晚上并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刚一感觉有点把持不住就抽身而退了。这一点他还是有把握的,只要自己的脸真的往下一吊,下边的人还是不敢不收敛。他一贯要求自己,在任何时候都要保持清醒的审时度势的能力,怎么在回到自己的屋子后不洗脸就睡了呢?而且是自来郭家店后睡得最沉的一夜。所以早晨起来带着一种难得的轻松就出门晨练,完全不记得自己脸上的标记了……

莫不是昨晚真的失态,确实放纵了自己?昨天是什么日子?哦,清水日,这就对了,无须用肥皂大洗,所以就马虎了。许多年前钱锡寿在报纸上看到一篇文章,每天都用肥皂洗脸会损伤皮肤,他认为自己的皮肤不错,已经年过半百还相当柔细,没有理由不好好保护。于是每周只在二、五用肥皂大洗,其余的日子一律用清水,从皮肤上一过即可。

其实,昨晚在钱锡寿走后,剩下的那些人才真正开始以他为中心,一边打牌一边谈论着他作为一个男人给大家带来的谜团,谈到热烈处竟停了牌局,开起了专门的讨论会……挑头的仍然是安景惠:“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要放钱头儿走吗?我看他那张瘪脸白得越来越吓人,怎么看都像个老太太,就不敢再逼他。跟他这种人开玩笑不能逗得太过火,但凡生理上有毛病的人,心理上一定也有缺陷,别闹翻了大家都下不来台。说白了我不过是想验证一下,像他这样的人到底是喜欢女人,还是害怕女人?”

有人问,结论呢?你看他是更喜欢你,还是真的怕你?

安景惠说:“他是又喜欢又怕。我在平时就已经有感觉,他有时愿意跟女人说话,想套近乎,可当女人真要靠近他,他又显得紧张、惶悚,赶忙逃开。你们说,应该怎样给这样的人定义?他是不男不女,还是又男又女?伍烈,你是公安局的,经得多见得广,你说说。”

伍烈挠头:“哎哟姑奶奶,公安局也不是研究这个的,按老百姓的说法这就叫‘废物蛋’,男人不能行男道,就是蛋不管用,学名叫睾丸。听说过去阉人就跟劁猪一样,并不是把命根子连根割掉,而是割开个口子把蛋给挤出来。民间还把这种人叫‘二疑子’……”

“二姨子?”

伍烈犹豫:“不是大姨子、小姨子的姨,可能是疑惑、疑问的疑,‘二疑子’就是搞不明白他是男是女,是阴是阳,心存疑虑……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是哪个字,纯属瞎蒙。”

一直都没怎么说话、只在一旁拾笑的封厚,突然很有权威性地解释说:“‘二尾子’应该是尾巴的尾,不是怀疑的疑。动物界雌雄的尾巴大多不同,人也是动物,‘二尾子’是比喻有两种性别特征,既可当男,又能当女。或者介乎两性之间,一乎二乎,阴乎阳乎,就是这个意思。日本管这种人叫‘二形’或‘半月’。现在回答安记者的问题,老钱可能在性生理上有障碍,却不等于他骨子里不喜欢女人,这你们都知道,他年轻的时候曾结过半宿婚,新婚的当夜,新娘子就跑了。据说从那儿以后他便不再接触女人,可这并不能证明他心里就不想望?如果不想望就不会结婚。若一定要打比喻,老钱更像过去的太监。”

安景惠穷追不舍:“太监是人为地阉割,老钱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封厚拉开架势侃侃道来:“《圣经》马太福音里说,有生来是阉人,亦有被人阉的。中国的古书《内典》里说,人中恶趣有五种不男,五种不女。五种不男是:生、捷、妒、变、半。生,是天生性器官萎缩,不能勃起。捷,是生而为男却是女人,反之生为女人实质却是男的。古人解释是值男即女,值女即男,即见了女人是男人,见了男人是女人……”

高文品立刻叫起来:“嗨,太棒了,那才叫左右逢源,兼收并蓄,不白来一世!”

安景惠赶紧制止:“瞧瞧你这个色鬼样儿,就你这小身子骨,男女通吃受得了吗?你们能不能别打岔,听封头儿接着讲。”

封厚笑模悠悠地接着说:“妒,是指性器官似有若无。变,是一半为男,一半为女,或者说半月为男,半月为女。半,是生殖器官看着没有异样,却不顶用……所以古人把这些人称为‘人屙’,白话就叫‘人屎’。”

大家又七嘴八舌地插进话来,哈,男人还有这么多花样,你掰开揉碎了讲详细点。安景惠用尖叫盖住了大家的喧闹:“你们能不能先闭上嘴,让封头儿讲下去。”

她的建议立刻获得响应,好好好,谁也不许打岔,有问题等封头儿讲完了再提。

封厚笑着继续卖弄从来没有机会说出来的满肚子古董:“过去有一种传说,年幼的时候被阉,到成年后靠药物有希望能恢复一部分性能力,从前的太监确有结婚生子的。但采制太监吃的那种密药非常残酷,需用幼童的脑髓。而像老钱这种生来的阉人,是先天性生殖功能萎缩,目前尚无药可医。这种人只要一看相貌,一听他讲话的声音就能分辨出来。就说老钱,年轻的时候肉皮细白,已带女相。一到中年脸上的皱纹就特别多,而且他的这种褶子细密多弯曲,再加上肌肉绵软松松垮垮,猛一看就像个中年妇女。这种人越老越瘦,最后只剩下皮包骨,嘴瘪下去,下巴颏尖突,完全跟内分泌有关,过去的太监就绝少有肥头大耳的。这种人还有个明显的特征,发音是一副娘娘腔。过去欧洲的教会合唱团都是用阉割的男童充当女高音,欧洲歌剧发达,在歌剧中扮演女高音的也多用阉人,在他们的传统观念中这是基督所准许的神的恩赐。你们注意没有,老钱说话时有意放慢语速,尽量使自己的声音显得粗厚沉重,他只要一着急说话快了,就会现出娘娘腔,尖锐刺耳,似哭非笑,直钻耳鼓,令人十分难受。就跟他的性格也难以与人相处是一样的,大家可想而知,生理上不阴不阳,心理上必然变态,历来这种人都性格乖戾,喜怒无常,报复心重,在常人看来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却可能引发一场大争吵。因为社会或者说生命本身对他们不公,被扭曲的社会动物自然要对社会有一股强烈的反弹力,所以历史上的太监只有极个别是有伟大创造的,如发明造纸术的蔡伦,东汉平乱定邦的郑众,大家非常熟悉的三宝大太监郑和等等,而其余的绝大多数太监都是窃权乱政、秽害宫廷。安记者刚才做得很对,老钱今天晚上已经很不简单,给足了你们面子,要适可而止,见好就收,不能闹得太过分。”

安景惠不知是对封厚讲的有关太监的知识着迷,还是因为受到了封厚的表扬,兴奋地拍手打掌:“哎呀我说封县长,你可真是真人不露相。平时看你少言寡语,我以为管农业的就是这种风格,想不到你还一肚子学问。”

“不敢称学问,管农业的都很土,我也一样,只不过多看了几本杂书而已。”

这时候大家抑制不住谈起关于钱锡寿的种种传说,都说他换过的工作单位最多,无论到哪儿人缘都混不好。

还听说他特别爱整人,而且下手极狠,这大概就是太监性格所致,既憎恨不能为自己所享用的女人,又嫉妒能够享用女人的正常男人。也可以反过来说,女人不喜欢他,男人嫌恶他,即使还没等他把别人都得罪遍,别人却都在说他的坏话,做人做到人见人烦的地步,自然就该他大腿贴邮票——走人了。

可听说他一到市委就稳定住了,像他这样的人研究政治最合适,尤其是在政治运动一个接一个的阶级斗争年代,他才是如鱼得水,禁欲节育,斗私批修,恨不得把天下的男人都给阉了。惟有他这样的人最适合那个时代,孤家寡人,无牵无挂,六根清静,八面见光,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腰里掖着一副牌,见谁跟谁来……

像调查组这样的形式,大家同吃同住,天天打头碰脸,很容易就能相互了解了,想拒绝了解都不大容易。大家一熟悉了,每个人都会情不自禁地要讲自己的家庭,喜事,烦事,炫耀,抱怨,要思念,要惦记,要写信,要打电话……却从没有听见钱锡寿谈过自己的家庭,也没见他写过信,打过私人电话。难道他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自己没成家就连个亲戚朋友都没有?所以叫他当组长是再合适不过了。

难怪当初市里一决定要往郭家店派个调查组,领导首先就想到了他,他来了以后也果然先从郭存先跟林美棠的关系上下手。有男女作风问题的人碰上钱锡寿,算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如果让他当扫黄办公室主任那才叫绝哪,非把大小机关都扫成和尚庙,把大小妇联都变成尼姑庵!

封厚感叹,过去中国人有句恭维人的话叫“官宦之家”,为什么要把官和宦联系在一块?实际上人们称太监就叫“宦官”,宦也是官,官宦难分。当不了官就去当太监,靠着心狠手辣,闹好了发财得势不比当官差。或者说,宦者更适合当官。

一提到太监,安景惠就又来了兴致:“你刚才还讲过五种不女,是什么意思?”

“所谓不女,就是俗话说的‘石女’。有五种表现:螺、筋、鼓、角、线,俱都终身无法嗣育。其实就是现代医学所指的性生理障碍,大半可以用手术切除。”

“你说太监还有结婚的,那是真的男女结合,还是只有个夫妻名义?”

“这就复杂了,大致可分三种。一种是假太监,如尽人皆知的秦朝大阴人嫪毐,大阴人就是阉人,长时间奸通秦始皇之母,还生了两个儿子。明宪宗时代跟万贵妃私通的阿丑,据闲书上讲,这个阿丑平时跟太监没什么两样,每到月圆之夜,他藏在腑脐之内的另一个生殖器就会冒出来,伟劲倍于正常男人。同时他两眼赤红,女人的眼光只要和他的眼光一接触,便如中邪一般,脸烧心疾,春情荡漾,任其所为,欲死欲仙。还有私通慈禧太后的安德海,以及后来跟隆裕皇后和多名宫女姘靠的张永福,又叫小德张,等等不胜枚举。第二种是扮演女人角色,受到宠爱。过去讲究姘女人要具备五个条件:潘、驴、邓、小、闲,这第三个字邓,就是指汉文帝宠爱的太监邓通,是历史上最有钱的家伙,这就是说搞女人必须要有硬通货。《汉书》里说,文帝宠幸邓通,赐以蜀严道山铜,让他自己铸钱,于是邓钱遍天下。自己造钱,想要多少就有多少,那才是天下首富!你们一定听说过皇帝断袖的故事,那是指汉哀帝宠爱太监董贤,哀帝要起床上朝,一只袖子压在董贤的身子底下,皇帝为了不惊扰同性恋伴侣的睡眠,就用刀割断袍袖。第三种就是宣淫娶妻,公开结婚。唐代的太监高力士、李辅国,结婚时大操大办,是获得了皇帝恩准的。到了明代,如景泰、天顺年间,太监娶妻纳妾几乎是公开的合法的。皇宫里的宫女很少没有配偶的,星前月下,讲婚论嫁,定亲之后便彼此誓盟,唱随往还如外边的夫妇一般无二。当时对这种太监和宫女的鸳鸯配有个称谓,叫‘菜户’。有些皇帝爱开玩笑,常会拿宫女开心:你的菜户是哪一个?当时的太监成千过万,难免有滥竽充数、蒙混过关的,或也确有‘阳具再生’的。早在后汉就有个太监栾巴,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阳具复起’的阉人。由于风气如此,有些民间妇女甚至跟丈夫离异,而转嫁太监。史书上说,这些女人一是图太监有钱,二是太监们在床上另有一套功夫,能满足女人的性欲。当然更多的太监恐怕还是无法行人道,以其变态的心理或寻求心理补偿,还有的用假阳具折磨摧残女人……”

有人小声嘟囔:“想不到当个太监还挺不错嘛。”

“怎么,你想不想也阉了试试?”

“还真有点动心……你们谁行行好,给钱组长也找一个相好的吧。”

绕来绕去又绕回到钱锡寿身上来了……

有多事的人粗算了一下,郭家店三十岁以上的光棍儿有七十三个。如果再把年龄往下降两岁,从二十八岁算起,那郭家店的光棍儿比当年水泊梁山上的好汉还要多。这么多光棍儿可是村子里的一股势力,这股势力有种邪行劲儿,没有正形,没有常规,谁也不知道他们会在什么时候因为一件什么事情而爆发……

光棍儿们有的是力气,缺少的是发泄力气的地方,对他们来说,最强烈的欲望就是肉欲和饥饿。偏偏他们穷得光剩下时间了,一没事就爱往一块凑合。为找不上媳妇一块郁闷,一块骂街,一块胡诌白咧,一块下棋、打牌、抽烟、晒太阳、打盹。

于是另有好事的人给他们经常呆着的这个地方取名“光棍堂”,过年的时候还从集上弄来一副对联,贴在光棍堂两边的门框上:

要足何时足知足便足

求闲不白闲偷闲即闲

大概光棍儿们都不知道这对联是什么意思,搞不清是挖苦他们,还是捧他们,干脆自己添了个横批:“无家无业”!

光棍堂原是大跃进时期的公共食堂,后来食堂垮了就改成大队的牲口棚。负责喂牲口的是两个老光棍儿,平时就睡在牲口棚旁边的小屋里,自然也就招引得其他光棍儿常泡在这儿,久而久之就成了全村的光棍儿活动中心。凡郭家店的大姑娘小媳妇,一般都不在光棍堂跟前经过,哪个女的在那儿过一趟,没准就会成为光棍儿们一天的话题。

自调查组进村后,光棍堂里就更热闹了,从早到晚人不断流,有光棍儿,也有成了家的男人。谈论的话题自然离不开调查组,最初关心的是郭存先的命运、郭家店的结局,渐渐地转到挨个琢磨调查组的人,各种消息都有,品头论足,说什么都可以,常能逗得光棍儿们哄堂大笑。最近两天,光棍儿们的兴趣不约而同地全集中到调查组惟一的女人安景惠身上。说女人本来是光棍儿们最拿手的,也最能让他们兴奋,让他们大过嘴瘾,可痛快淋漓地发挥着自己的想象力,越说越来劲儿……不知怎么忽然又把安景惠跟本村三十二岁的光棍儿欧广和连到了一块。

听说她还没有对象,不是因为搞不上,而是吃得多见得广,对城里的男人腻歪了,这次就想到乡下来找个新鲜的。谁不知道方圆几十里数咱们村光棍儿最多,而光棍儿个个都是新鲜的,地道的童蛋子儿。可在咱这个光棍堂里,又数欧广和跟那个女人最般配,一是年龄相当,二是相貌般配,看那女的那张小脸,又白又细,那要用手摸一摸,捏一捏,凑近了闻一闻,亲一亲……哎呀,还不得美死!

她的脸倒不怎么样,嘴好,那大嘴唇多有劲!

还有那抽烟的姿势,那才叫够味儿,她烟不离手,你们知道这叫什么吗?嘴馋逼浪!

叫我看她的小腰最好,一把就能抓起来,怎么摆弄怎么是。

你们说的都不对,她身上最值钱的是那对大奶子,地里不打粮食也足够吃的……

这么好的女人咱们村里谁能配得上呢?只有广和。浓眉大眼,膀大腰圆,也只有广和这身好力气,才能降得住那样的女人……

“二乎头”欧广和,刚开始还拿着个劲儿,绷着个脸,很快就咧开了大嘴,笑得一脸得意,一脸幸福,美滋滋地享受着光棍儿们的铺排。

满屋子的光棍儿闹得就更起劲了:你们知道吗,我可是听说那女的挑来挑去,还真对咱广和有点意思,跟好几个人打听广和,昨天还专门找欧广明谈了一次话,先探探这个大伯子的口风。广和,不信回家去问问你哥。

旁边立刻有人呼应:是有这么档子事,不过我听说调查组里也有人在追求她,人家可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呀。叫我说,咱们得好好给广和出点主意,怎么能快点把那个女的给弄上手……

这还不容易,她主动来到咱们村,就等于是兔子敲门——送肉来了。她老去找林美棠,而林美棠又是咱村的妇女主任,有给村里光棍儿找媳妇的责任,让广和提前在林美棠家埋伏好,等那女的一去就给她来个霸王硬上弓,生米做成熟饭,不愁她不跟了广和。

哎,你别出馊主意,那叫强奸。敢强奸调查组的人,你还叫广和活吗?广和呀,我给你出个好主意吧,调查组不是天天要找村里人谈话吗,你就天天去找那个女的谈,跟别人不谈,就专找她,等泡得有点火候了再上手。

或者你干一件出头露脸的事,成为郭家店的英雄,那女的自然会主动来找你……

大家自管嘻嘻哈哈地出点子,谁也没注意到今天这间房子里的主角欧广和,开始变颜变色,红头涨脸。不知是打算按谁的主意办,还是自己有了更好的主意,抑或是恼火了、动心了,他突然起身,一声不吭就甩门而去。

光棍堂里爆出一阵哄笑。

调查组的情形正相反,别看晚上聊得那么热闹,到白天却都有点犯傻,连吃饭的时候大家也不再像往常那样东拉西扯、嘻嘻哈哈,更不敢像昨天晚上那般没有顾忌,原因是钱锡寿的神态还很不自然,他除去通知大家饭后立即开会,就再没有话了,眼睛除去茶杯、菜碟就不看别处,搞得别人也不自然起来,连眼睛都不敢多往他那儿瞄。

直到开会,大家的眼睛似乎才恢复正常的直视功能,因为说话不能没有目光的交流。这时候该轮上钱锡寿表现了,开会是他的强项,他变得异常严肃,组员们因之也可以大大方方地盯着他看了,根据昨晚封厚的讲解,研究着钱锡寿的相貌:这张布满细褶的瘪脸果然有点太监味道,颧骨向外凸,双腮往里嘬,下巴尖锐光滑,根毛不生,越端详越像个虚弱的老太太。他说话也像封厚观察到的那样,语调缓慢,憋粗了嗓子一板一眼,加重语气的分量:

“我们这个调查组的背景大家都很清楚,农村里思想混乱,违法乱纪猖獗,市委领导非常重视这次调查,等着我们拿出点东西来,提供领导参考、研究,如果有普遍的指导意义还会推广下去。群众也在瞪眼看着,这么大阵容的调查组将怎么动作?我们肩上的责任大,压力也大,进驻郭家店这么多天了,村里人心浮动,谣言很多。所以我们要把方方面面的情况拢一拢,对前段的工作有个小结,商量一下今后该怎么动作?”

伍烈毕竟年轻气盛,忍不住先发牢骚:“郭存先这家伙回来也不跟我们打个照面儿,根本就没把调查组放在眼里。”

高文品立刻响应:“我看他不光是没把调查组放在眼里,似乎还跟咱较上劲儿了,纯粹是屁股眼儿拔罐子——作死(嘬屎)。他胳膊还能扭得过大腿?”

罗登高蔫蔫地答了一句:“这可难说,现在谁还怕谁?胳膊说不定也能拧断大腿。”

高文品不服,“哎?我们调查到最后还得靠你检察院给撑着哪,你怎么倒先说泄气话?”

钱锡寿赶紧把话题转到正文上来:“伍烈同志,有人举报郭家店曾在国家的水利工程中虚报土方数,骗取了国家十几万元,可查证落实了?”

“没有,工程指挥部早就解散了,找不到当时的土方验收员,无法抓着真凭实据。”

钱锡寿又问罗登高:“关于郭家店在大办工商业的过程中行贿送礼、违法乱纪的问题落实得怎么样?”

罗登高三十多岁,脸上一团英气,说话却很沉稳:“组长,现在办案不像从前,外调非常困难,证人一般都不说实话。他们如果举证郭家店行贿,就等于承认自己受贿,在犯罪性质上受贿岂不比行贿更严重,你当这些人是傻子?他们形成了一个网,互通信息,互相包庇,谁出卖自己的关系户,就等于断了自己的财路,让其他人知道你靠不住也会像防贼一样防着你,切断联系或少联系。没有四通八达的关系,又怎么能财源茂盛?急剧膨胀的经济欲望使人们的胆子大了,对法律的尊敬和惧怕减少了,所以我跑的单位不少,却没有拿到真正有用的证据。”

据说罗登高是检察院的办案高手,却说出这样的话,让本来情绪就不大好的钱锡寿很生气。“那就是我们还没下到工夫,或没有找对路子。郭家店的问题肯定有,不然市委也不会派我们来!”

罗登高定力很强,仍旧不急不躁:“眼下不像前几年了,调查组这种形式不再具有过去的那种震慑力,也没有法律威慑力,人家不说或作假证,我们一点办法没有。所以不能操之过急,他们的尾巴一旦被我们抓住,真正进入法律程序,再叫他们说实话就比较容易了。”

查账能手高文品喊了一句:“那为什么还不抓呀?”

罗登高反问:“抓谁呀?”

“要抓就先把郭存先抓起来!”

“凭什么?”

“郭家店的事,哪一件都跟他有关系。”

“你查账可查出能抓他的证据来了?”

“那账就别提了,记得乱七八糟,要说问题有的是……不过要抓郭存先还得先从男女关系上下手,他霸占下乡女青年,不让人家回城,我们有群众的举报信,有事实,全村人有目共睹,先管这件事一定得人心。”

在调查组里,高文品大概算比较浅浮的,说话轻飘飘,且带着一种溢于言表的优越感。不论什么场合他都有本事很快就把话题扯到跟女人有关的事情上去,而且不掩饰自己在这方面的特殊兴趣。而他的理直气壮却恰恰让钱锡寿真正感到了不安,他心里原有的并被包装得很得体的居高临下感、对别人命运的主宰感,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的群众的确变了,仿佛一下子又倒退回去几十年,面对这么严重的歪风邪气竟没有人能挺身而出。若在过去,调查组一进村群众就会一呼百应,调查组很大的一块工作量是平息众怒,掌握政策,那要比现在的打不开局面要相对容易得多了。他曾多次参加或领导过这样的组织,没有一次不是所向披靡,要风有风,要雨得雨,想不取得辉煌的成果都不可能。可现在呢?连调查组本身也不同于过去那种搞运动的队伍了,以前能参加这种调查的人会有一种自豪感、使命感,服从命令,雷厉风行,立场坚定。现在可倒好,光是内部的思想就统一不起来,各打各的算盘,各有各的主见,一个比一个能耐,组内缺乏应有的凝聚力……

他似乎不得不正视这样一个事实:社会已经不再是工作队和调查组的时代了。

钱锡寿宁愿组员们都像高文品,虽浅薄傲慢,但敢于行动,敢于向郭家店大喊大叫,这样的人好鼓动、好指挥。组员们积极性高,有战斗力,他这个组长就好当了。即便像罗登高这样的人,虽然有点让人头疼,却并不难为,罗无非是个有独立见解的人,对调查组的成立有自己的想法,说话办事不是先想到要跟调查组共进共退,而是先考虑自己的原则,依据自己的思想和经验,处处都显得比别人高明,一言一行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傲慢。对郭家店的人傲慢还好说,在调查组里也自以为是,就让人讨厌。但最让钱锡寿恼火的还是副组长封厚,还有他的跟屁虫崔大本,郭家店所在乡的头头,一切都要看封厚的眼色行事。他们是调查组里仅有的两个号称了解农村的成员,却没人知道他们骨子里是来查郭家店的,还是来保郭家店的。封厚居然在水坑边上当众跟郭存先商量村民吃水的问题,还许愿要从县里给郭家店调打井队来。在调查工作正吃力、正叫劲的时候,这不明摆着是泄劲、拆台吗?等于给郭存先撑腰,公开告诉被调查的对象调查组内部意见不一致……钱锡寿已决定尽快向市委反映这一问题,请求调走封厚或再充实调查组的力量。

封厚城府很深,他的精明没有表现为协助组长调查,倒像是以副组长的身份钳制调查组的工作,而且还有个死党崔大本。那么谁又是自己这个当组长的死党呢?钱锡寿感到势单力孤,愕然似有所悟:封厚是怎么进到调查组当了副组长的呢?莫非市委对派出这样一个调查组意见并不统一,加进封厚是一种调和折衷的结果?钱锡寿不免脊背发凉,意识到自己身后或许并没有原来所想象的那种强大的组织支持……

而这次调查的成败对他偏偏又非常重要。他在政研室的位子上呆的时间不短了,再干下去纯属白耗,何况那只是个参谋部门,领导需要你参谋的时候你才有说话的机会,领导不想听你说话你便没有发言权。没有实际的权力,而且会越来越空。这次市委领导让他带队下来应该是有想法的,按惯例极有可能是提升前的一种过渡,明年市委换届,他若能在组织部长、政法委书记和市委秘书长三个位子中占据其一,就会顺理成章地进常委。他没有更大的野心,到此也算说得过去了,人生其他方面的缺失在官场得到补偿……

高文品并不知道钱锡寿在暗暗地翻肠倒肚,他谈女人一谈起兴头来就刹不住车:“这是明摆着的事,你们看林美棠的屁股、腰、胸脯,哪一点还像个处女?全都发起来了,那是被男人摸熟了的。她都快三十岁了,还不找对象结婚,在等什么?等谁?这还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嘛!别看郭存先长得那副德行,搞女人倒是有本事,把一个北京来的黄花大闺女竟折腾得这样铁心……”

安景惠不高兴了:“我说高文品,你恶心不恶心?”

恰在这时,窗外突然响起粗嗄的叫骂声,而且越骂越脏:“我操你八辈儿祖奶奶……你跑到这些爷们儿跟前来搅和,我跟你拼了,有一个算一个!”

“你们就缺德吧,家里着火,祖坟冒烟,是要断子绝孙的!”

调查组的会没法再开下去了,这是谁在骂大街?骂谁?

跑到调查组的窗户根底下来骂,还能骂谁?伍烈、罗登高动作快,先跑出屋子,其他人也相继紧跟出来,就把钱锡寿一个人孤零零地甩在屋里。这会开到一半,组长未发话,竟被窗外两句粗话给骂散了,钱锡寿沉了一会儿,觉得一个人闷在屋子里也很尴尬,便也走出了屋子。

一头脏兮兮的母猪,伸着长嘴在地上拱来拱去,发出吭哧吭哧的喘息声。在它屁股后面站着一个汉子,二十多岁,蓄着城里时髦青年的长发,上身蓝西装,下身黑裤子,脚上一双棕色旧皮鞋。这身打扮不能说有多大毛病,就是和他整个人不协调,古里古怪,不伦不类,让人觉得不单是乡下人学城里人没学好,粗人赶新潮没赶对,而是看他哪儿好像都有点毛病,神色愣儿吧叽,一对斗眼非常突出,带着蛮劲和邪气。

他身后跟着一群看热闹的人,当他骂累了停下来时,谁挑逗一两句,他一跳脚劲头就又上来了,戏也就更好看了:“你这个臭货、母货、浪货,不在自己窝儿里呆着,跑出来乱舔乱咬乱扒,这里有你的嘛?你就不怕踩上地雷?”

围着看热闹的人大声叫好:“嘿啊、嘿啊……广和的词儿还真多啊!”

高文品不知天高地厚,冲过去问了一句:“你骂谁?”

“你眼瞎呀?”

“哎……你这是怎么说话?”

“你说我该怎么说话?我骂谁你看不见?”

“你在我们窗根儿底下乱骂,猪又听不懂……”

“你又不是猪,怎么知道它听不懂?”

高文品平时伶牙俐齿,这工夫气得脸通红,却找不到赶劲的话……

欧广和见对方接不上茬儿,更逮着理不让人,嗓门又提高一块:“猪是我的,我爱骂就骂。哎,我说你这个臭王八蛋,小心我一刀宰了你!”

高文品当众栽在这样一个放猪的手里,怎么咽得下这口气,又拔高嗓门质问:“你叫什么名字?”

欧广和看着他还没有来得及搭腔,旁边有人高声作介绍:“他叫老二!”

“老二,你放猪是假……”

“谁是老二?你才是老二哪!老大是王八,老二是鸡巴,老三是兔子……”

“臭流氓,你不是老二是老几?”

“我是你祖宗!”

“你……”

“我怎么了?”欧广和一通乱骂倒把自己骂得激愤起来,再加上一大群看热闹的人起哄架秧,他红头涨脸,脖子一梗,两个大斗眼一瞪,变得六亲不让了。

伍烈想上去,罗登高拉住了他,悄悄说:“沉住气,先看看头儿的态度再说。”

围观的农民看出这娄子要捅大,兴趣便由看欧广和耍二百五,变成看调查组的态度,看他们怎样答对,怎样收场?组长钱锡寿还真被将在了那儿,这种局面他接茬儿不好,不接茬儿也不好。接茬儿吧不知道该怎么接?如果不立马加以制止,任由这个无赖继续闹下去又成何体统?显得调查组也太软了,软到被人家骂上门还不敢吭声,那还能在郭家店呆下去吗?可硬又怎么个硬法?如果对吵对骂起来还不能镇唬住这个家伙,就会更下不来台,把自己搞得十分难堪……他希望这时候有个合适的人站出来给解围,郭家店的干部都死绝了吗?或许这就是干部在背后挑唆的也未可知!

就在钱锡寿身为调查组组长又急又气,感到十分窘迫的时候,封厚阴沉着脸走到欧广和跟前,眼睛盯着他却对崔大本发话:“崔乡长,这是你的地盘,去给我把郭存先立刻找到这儿来!”他嘴角挂着芒刺般的冷笑,目光牢牢地盯住欧广和的眼睛,很快便从这个耍穷横的混球眼睛里看出了胆怯。他慢条斯理地开腔了,“好啊,郭家店真有能耐梗,你很会骂猪,猪也跟你配合得不错,有这么多人围着你起哄,你多有本事!但我告诉你,骂猪你到猪圈里去骂,要不就在你自己的屋里骂,这儿是郭家店的大街,是人呆的地方。猪是畜牲,百嘛不懂才跑到大街上来,难道你也是畜牲,百嘛不懂?你有种敢到村里任何一个窗户底下去骂,都得被人家打断腿。怎么? 党的调查组, 党的干部就可以由着你骂?我看你放猪是假,想闹事是真,你再骂一句我听听?”

封厚的手指头快点上欧广和的脑门儿了,还在不经意间转头看看伍烈。

穿一身警服的伍烈突然将右手放进口袋,眼光冷森森的也逼向欧广和,好像随时都会扑上去。周围的人心里一激灵,没有一个人出声。就趁这刚一冷场的空儿,封厚把脸转向看热闹的人高声问:“你们这堆人里有没有村干部?”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吭声。“没有,是吧?这就对了,你们这些人是对村干部有意见,特别是对郭存先有意见,但平时不敢提,也不敢到调查组来反映问题,怕郭存先报复。所以就想出这么一个损招儿,鼓动一个二百五到这儿来耍活宝。这实际上是给郭存先上眼药,败坏郭家店,让郭家店丢人现眼!实际上也等于跟调查组反映了问题……非常好,现在就请你们进屋,一个一个地跟我们慢慢谈。”

呼啦一下子,四周围观的人眨眼工夫跑个净光,当街就只剩下几个孩子和欧广和了。

刚才还鼓鼓囊囊的欧广和也突然间瘪了,想趁乱赶着自己的猪溜走,却被封厚拦住了:“你不能走,你是主角,骂了半天也够累的,到屋里喝点水。”

欧广和真慌了:“封县长,你真要抓我?我不就是穷嘛,买不起饲料出来放放猪,赶上心里不痛快就骂了几句街,这就要搞我的阶级斗争?”

封厚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着他:“哦,你穷,你就有理了,不光买不起饲料,看这身作料还没有娶上媳妇吧?不像个有人管的样子嘛。难怪会跑到我们这儿来耍光棍儿,老大不小的还打着光棍儿,滋味不好受啊,看谁都不顺眼,看谁都有气,三天两头得跟人闹一闹,好出出肚子里的邪火。今天竟闹到调查组来了,明天说不定会闹到北京去。你认为不搞阶级斗争共产党就没有王法了?就治不了流氓无赖?说吧,是不是郭存先指使你这么闹的?”

这回轮上欧广和着急了:“不是,绝对不是,我有半个月没有见着他了,真的是我自己犯混。封县长,我不是冲着你来的……”

“那你是冲着谁来的?”

“我……我是冲着自己来的,纯粹是吃饱撑的,净给自己找病。我浑蛋王八蛋还不行吗?”

去找郭存先的崔大本回来了,向封厚报告:“郭存先一会儿就到。”

此时封厚有了台阶:“行啦,你是这儿的乡长兼乡党委书记,这位放猪英雄就交给你处理,让郭存先和郭家店党支部要对这件事向调查组做出个交代。这出戏后边有没有导演?如果有的话导演是谁?想达到什么目的?”封厚把眼睛又转向钱锡寿,“老钱,你说哪?”

钱锡寿脸上阴云密布,也只好就坡下驴:“行啊,就交给他们处理吧,咱们继续开会。”说完径自转身进屋,他不愿意站在门口等着郭存先来,好像调查组挨了骂还得要他来给解围。他钱锡寿要见郭存先只能有两种形式,一是郭存先主动来找他报到,汇报自己的情况;二是他发出指令,找郭存先谈话,让其交代问题。

其他人都想等着看郭存先来了怎么处理这个局面,是不是他指使的,只要跟这个二百五一对质就能看得出来。他会不会以村支书的名义先向调查组道个歉?可是钱锡寿和封厚都进屋去了,大家也只好都跟进去。

高文品刚才当着那么多人挨了一顿臭骂,一肚子晦气还没放出来,大声嘟囔着:“这还了得,再这样下去连我们的人身安全都没有保障了。前几天村里的人还不这样,自从郭存先一回来,形势就乱了!”

安景惠安慰他:“行啦,封头儿不是替你出气了吗?还是封头儿厉害,关键时刻真能镇唬得住。而且以四两拨千斤,三言两语往郭存先的身上一栽,村民们为了避嫌就吓得一哄而散,看热闹起哄的一走光剩下个浑蛋就好办了……”安景惠看出钱锡寿的神色不对,向大家一使眼色,猛地闭上了嘴。

北方的春天是被大风刮来的,也是被大风刮跑的,连续几天的黄烟风一停,人们立刻就感到了初夏的气息:土变潮,草返青,空气温润,天地间有了一股甜丝丝的味道,还可以听得到各种各样生气勃发的声音,凡有生命的东西都在伸腰展臂。

太阳有了热力,晒得人身上暖烘烘的,小棉袄穿不住了。

郭存先穿一身深色中山装,脚上是崭新的千层底布鞋,下巴刮得精光。过年的时候他都没有这般整齐,好汉子倒霉不能带相儿,越挨整人就应该越精神。他想去电磨房,走到北场这儿看见几个半大小子正在做游戏,每人都装成讨饭的,弯着腰,低着头,手里拄一根树棍,到一个麦秸垛或柴火垛跟前就假装到了一户人家门口,开口讨饭。

有的叫:“大爷大奶,给口吃的吧。”

有的喊:“可怜可怜我吧,爷爷奶奶叔叔婶子大哥大姐们……”

有的说:“打竹板,响连环,爷爷奶奶听我言,你家房高门阔好气派,人财两旺万万年。”

有的唱:“行好福临门,家有聚宝盆;一辈好媳妇,三辈好子孙。”

每个麦秸垛或柴火垛后面,还站着一个孩子,讨饭者嘴甜,说的话对自己的心思,他就伸出手假装递上一块饽饽或一碗水。

有个小子胡数:“大爷要饭乐逍遥,有钱有势惹烦恼,求儿求个败家子,求雨求来大风飙,一哭二闹三上吊,四不吃饭五睡觉……”

胡数的孩子自然要不到干粮,其他的孩子便一拥而上,把他摁倒在地,扒光他身上的所有衣服,让他跪在当场……农村孩子穿的简单,有的就光身穿着绒衣或薄棉袄,脱和穿都很省事,七揪八扯就成光屁股蛋了。

郭存先愣在那儿,看着孩子们他半天回不过神儿来。孩子们都知道他是谁,见他这么直眉瞪眼地盯着自己一动不动,就想散伙不玩儿了。身上被扒得精光的狗蛋儿也赶忙直起身子,穿好衣服……

郭存先叫住了他们,对这群孩子中个头最高的一个孩子说:“你是叫小良子吧?你们别走,我去叫人来看着你们玩儿,就像刚才那样,完事以后我给你们每人五角钱,不用上交给家长,愿意买糖吃也可以,愿意喝羊汤、喝豆腐脑儿都可以,怎么样?”

有这样的好事还能不愿意?孩子们又跑回到麦秸垛跟前,商量由谁扮演那个被扒光屁股的坏蛋……郭存先转身喊住一个人,叫他赶快找人分头通知,让全体村干部、党员、团员、各队队长、各厂厂长,立马到这儿来开会。

别看有调查组在这儿,只要郭存先发令,还没有人敢怠慢。何况郭家店好长时间没开过大会了,是露天的,在北场上而不是在欢喜树的下面,大家就更好奇了,是干部的和不是干部的都跑来了。郭存先还在原地蹲着,很快就听到身后有了脚步声、说话声……但人们一走到他跟前,咯噔一下子就都不吱声了。

北场上的人越聚越多,没人知道要开什么会,也没人敢大声打问,都在心里嘀咕,东想西猜。走到近前的人看见郭存先蹲着,也都齐刷刷地在他后面蹲了下来,副支书兼治保主任欧广明凑到郭存先耳朵边上小声提醒他,人到得差不多了。

郭存先噌地站起来,回身望着他的干部们……嗬,这哪里光是骨干,小半个村子的人都来了,后边还有人正往这儿跑……他眼光阴冷,带刺挂钩,似乎能掏出别人的五脏六腑。一群郭家店有头有脸、平时也说说道道的人物,因为蹲着便只能扬脸看他,他身躯高大得有点变形,黑糊糊就像一团夹裹着雷电的云彩,却谁也不知道他会打多大的雷,闪多大的光,下多大的雨!

他开口了:“你们看看前边,我们郭家店的孩子在玩儿什么游戏?要饭!要不到就得被扒光衣服罚跪。我小的时候就玩儿这个,我相信蹲在这儿的人也都玩儿过,还不知道我们的老祖宗已经玩儿过多少辈子了!郭家店的祖祖辈辈为什么要玩儿这个?一个字:穷!从小就得学会怎么要饭,还要穷开心,以要饭取乐。你们说,让我们的子子孙孙就永远这么要下去?这么玩儿下去?”

原来这是个“讨饭”的现场会。但又绝不会这么简单,郭存先这是借题发挥。

北场上很静,大家看着前面,几个孩子被这么多人看毛咕了,讨饭的游戏变成走过场……静静的北场上回荡着郭存先粗重的声音:“我们种了几十辈子的地,也要了几十辈子的饭,还不该想一想,光靠这么土里刨食能行吗?别的不说,我们村光是老光棍儿就七八十个,怎么办?难道等这些孩子们长大后再出个三五十条的光棍儿?别的地方已经动起来了,南方一些乡镇企业都成气候了,连报纸上都说,无农不稳,无商不活,无工不富。我们今年就是要大干快上,慢了就赶不上趟,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化工厂已经正式投产,厂长陈二熊表示,到年终至少给村里上缴四五百万元……”

北场上不再安静,大家开始交头接耳,郭存先的话也停了下来。

他有意先甩出一颗手榴弹,让大伙儿震动一下。同时还甩出一个诱惑,把大伙儿的腮帮子都钩上再说。哪个农民不希望多分点钱?好一会儿北场上重又安静下来,定定地看着他,他又接着说:“前些天我为化工厂要零件到外边走了一趟,看到哪里都在盖房子,盖房子就需要建筑材料,需要钢材,房子盖好了不能是空的,还要有家具。我正和人联系,今年我们村就准备上马木器厂、建筑材料厂,另外还有一些项目正在研究筹划当中,我们要从外边请一批财神爷来,当然更要重用自己的土财神……本来想得很好,趁眼下的好风好水好政策,郭家店甩开膀子塌下身子成就几桩大事。想不到麻烦也跟着来了,有人往上捅,有人写匿名信,说我带着十几万买设备的钱跑了。太看不起人了,在我眼里十几万还叫钱吗?郭家店不出几年就要出几个亿元单位,食品厂、化工厂、电器厂都有可能。下边有人告上边就有人查,说我们抵制分田到户,不贯彻中央文件,说我们大办工业是不务正业,影响了农业……罪名多了。你们说,去年我们村的粮食少打了吗?少往上边交了吗?拖拉机、排灌渠、防漏渠,怎么分给各户?周围四村八店传我郭存先被抓不知有多少回了,前天在回来的公共汽车上还有人问我,听说郭存先在铁道上卧轨自杀,是真的假的?我说我就是郭存先,你说是真的还是假的?”

有人笑,也有人笑不出。北场上的气氛可比刚才更紧张了。

郭存先脸上没有一点笑模样,眼睛发红,却仍旧寒光凛凛。看上去他无比激愤,其实是在巧妙地转移大家的注意力——把调查组进村的目的、把群众的注意力引到大事上来,他宁愿承担这种政治和经济上的风险:“在中国最忙的就数谣言了,比谣言更忙的是领导,听到谣言就要查,就要整人。有人劝我别干了,图个嘛?有这个心气给自己干,早就发了。不行,我就图个为农民争口气!穷莫穷于无能,贱莫贱于无志,不能再让我们的孩子从小就演习怎么出去讨饭。我郭存先的人格不是随便哪一个人想侮辱就可以侮辱、想损害就能损害的,风声不能不听,但也不能听见风就是雨。太怕风声就会把自己刮丢了,搞改革搞开放,不能随风转,要根据老百姓的利益转。以前千错万错,都错在不管老百姓的利益,公社化、‘大跃进’、‘文化大革命’,以粮为纲抓得穷光光,以阶级斗争为纲抓得人心慌慌。我们始终把上级当亲娘,上边一阵风,说一不二,结果错是我们犯,罪是我们受,上级永远还是上级,风还照样年年刮。治灾、治贫、致富,都容易,治愚就难了。治上边的愚更是难上加难,如果亲娘变成了后娘怎么办?上边的愚一时治不了,就先治咱自己的愚,该有个准主意了。我想的主意就是,农民不是农民了,就是农民的最高出路,农村不像农村了,就是最好的农村!”

郭存先能煽乎,会造势,顶上边,骂下边,敢发着狠往疼里骂,当然他也会骂,骂死人不偿命。当头头哪有不骂人的,权威常常就是靠骂人骂出来的。但不是所有的头头都能靠骂人骂出威信,郭存先就有骂人的威势,他自信经今天这么一通骂,把关于他和郭家店的各种谣言就能收拾个八九不离十,也该把村里的邪气镇唬一下,给支持自己的人壮壮胆鼓鼓劲。他就是要让村里村外的人都听清楚了,他郭存先仍旧是郭家店的主心骨。这一点你不服不行,不承认不行。

来听会的人越聚越多,有些人关心村子的命运,有些人看见北场上这么热闹不知出了什么事,走过来一听就不走了。有的蹲,有的坐,有的站,郭存先讲话不怕人听,正乐不得听的人越多越好。他脸上那一条条横七竖八的皱纹透出一种力道,一种张扬,口气一转又表扬了几个人,将王顺、陈二熊、刘玉成、丘展堂、金来喜……等自己的铁杆都夸了一遍,说他们在这种时候还敢为他出谋划策,主动为村里联系项目、筹集资金。他鼓励郭家店的所有人,有风的借风,有雨的使雨,谁立起来的项目就归谁负责,享受村里的全部优惠政策。他最后还特别表扬了林美棠几句:“谁家有难处都少不了她,当妇女主任没有一副热心肠,没有一副好脾气怎么行?还得要不怕得罪人,不怕别人说闲话骂大街,农村最难干的事就是计划生育,林美棠有功劳也有苦劳。”郭存先还表扬她主动为村里致富操心,给城里的亲戚朋友写信,千方百计拉人到郭家店来投资办厂……

这就是郭存先,越是想掩藏的东西,越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堂堂正正地张扬。林美棠就在人群里坐着,屁股下面垫了块手绢,这种时候的郭存先对她有无法抗拒的魔力,她最喜欢看他生气、骂人的样子,一阵阵刺激穿透了她,心里生出一种焦渴……

调查组里除去钱锡寿和外出调查的人,也都来了,谁不想听听郭存先会讲些什么,能搞出点什么名堂。郭存先心里很清楚,他召开这个会就等于公开宣布要和调查组顶着干。想不顶也不行了,不顶他就得完蛋,先顶一下试试,说不定还有活路。然而,顶,分硬顶和软顶,或者软硬兼施,他的理智常常提醒他,尽可能不要硬顶,鸡蛋碰石头,中国整人的运动又这么多,哪个庙里没有屈死鬼!再说自己也并不是没有短处抓在人家手里。但他需要给部下鼓气,给自己壮胆,一拉开架势话头就收不住了……管他呢,眼下谁是鸡蛋谁是石头还难说,看着像鸡蛋的说不定是鸡蛋化石,看着像石头的说不定内部已经酥了。

他已经看见有调查组的人来了,即便他们不派人来,他在这儿讲什么也会很快就传到他们的耳朵里去。但,郭存先到底还是个有脑子的人,最后他把话硬是又拉了回来:“今天我要当着大家的面严肃地批评一个人,就是欧广和。他借着放猪跑到调查组的窗户根底下骂大街。你脑袋进水了?想媳妇想疯了?真是给咱郭家店丢脸,给我找病。你不想想,我还用得着你这么个二百五去替我拔创、给我撑腰吗?装的就好像真是我在他后边挑唆似的,这叫卡巴裆里抹黄泥——是屎不是屎说不清楚。我在这里代表郭家店党支部和村委会,郑重地向调查组赔礼道歉。我还听说这些天大家都躲着调查组,这也不对,人家既然来到咱村上,咱就应该热烈欢迎,热情照顾。查咱也是帮咱,查完没问题就等于替咱辟谣,还咱郭家店一个清白,咱还不应该好好感谢人家吗?我希望党团员骨干带头,还要带动群众,主动向调查组反映情况,协助他们搞好调查。”

看他前面那种气势,谁也没有想到还会讲出这样一番话。他会虚情,会客套,表现出一村之主的智慧、手段和号召力。就是这样一个因小孩子闹着玩儿引发的现场会,就把笼罩着全村的悲观不祥之气给驱散了。他讲的是大道理,用国家当前的大形势大气候打击了调查组的气焰,有说服力,又难抓他辫子。郭家店人相互看看,有的怪模怪样地笑了,他们好像从郭存先的话里听出了别的意味……

调查组可是碰上了硬茬儿。

有人专门瞄着坐在后面柴火垛上的封厚,他那张富富态态的阔脸上老是一股劲儿,平静祥和,不动声色,一副典型的领导干部神态。有时低声跟崔大本说点什么,有时又有些心不在焉。安景惠则带着一脸兴奋,一散会就挤到郭存先跟前:“郭存先,我能不能跟你谈一谈?”

郭存先面孔僵硬,戒慎地看着她:“谈什么?”

“什么都可以谈,也可以先从你自己谈起,我觉得你这个人很有意思。”

郭存先听不出她是挖苦,还是恭维,一个调查组的成员似乎不可能当人对众地恭维一个被他们调查的对象。他当着自己的村民决不能表现出丝毫的软弱:“我可不觉得这有什么意思,也许你们查别人查惯了,看着挨整的人倒霉,挨整的地方打蔫儿,就觉得很有意思。”

围在他身边的郭家店人发出一阵嘲弄的笑声。

安景惠一愣,这家伙怎么不知好歹?刚才还夸夸其谈、好话说尽,转眼就像变个人!她很少碰上男人敢这样跟她说话,脸一变也来了火气:“谁整你?你心里没有鬼,半夜不怕鬼叫门!”

“我心里是没有鬼,也不怕鬼,可半夜老有鬼叫门,也会影响我睡觉。”

农民们又发出一阵哄笑。

安景惠被噎住了,她没有料到和一个土包子斗嘴居然占不了上风,自己的智慧和语言突然不够用了……她原以为自己肯主动找郭存先谈话是看得起他,他会受宠若惊地感谢她,看来低估了对方的敌意。她在心里骂着浑蛋王八蛋不识抬举把好心当成驴肝肺……同时又不能不承认自己这是自作多情多管闲事爱出风头,完全是自找别扭……

她爱怎么想就怎么想,郭存先却很快就把她扔在了脖子后面,跟几个农民谈着别的事情走开了。还有几个农民在围着安景惠,看着她,脸上挂着笑,却不一定是同情。她先是感到下不了台,但难堪很快就被一种恐怖所替代。从农民的眼睛里她体会到什么是调查组……这时候如果有人强奸她或想杀了她,大概郭家店的人是不会出手相救的。

她在寻找林美棠,但愿看笑话的人中间没有这个女人的一双眼睛,但却看到欧广和直眉瞪眼地朝她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