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下午刮着昏黄的风。
风推车,车带风,车停风不停,尘土借着汽车的惯力搅成旋风,在车门开启的一刹那猛烈地灌进车门。郭存先正张着嘴站在车门口,结结实实地被呛了一大口,又不得不结结实实地咽了下去。
“快点,快点!”售票员在喊,车上等着下去的人和车下等着上来的人都在喊。
郭存先被尘土噎得喘不上气来,他脚下沉重的机件包正好卡住了车门口。
“哎,老头儿,说你哪,你倒是快一点!”
“他带这么沉的大包上车,就该罚他买双份的车票。”
公共汽车上从来都不缺少起哄的人,此时就形成一种破鼓滥人捶、墙倒众人推的声势。郭存先可不是好脾气的人,郭家店四千多口人的大当家的哪受得了这种窝囊气?也正因为他不是一般的农民,所以才受过各种各样的气,包括大气、小气、闲气、闷气、臭气、窝囊气、夹板气……眼下这点野气又算得了什么?他就着凉风拌灰一伸脖子愣吞下去了。
他心里又何尝不急不气,但力气已降不住这包铁家伙,只好自己先跳下车门,一点一点往车下拖。他娘的,刚过四十岁就被人称老头儿啦!他一直觉得自己还很年轻,也许他从来就没有真正年轻过,眼下趁着成了村里的大拿正想好好年轻一回。都是这趟苦差使他看上去整个人都挂了锈,卷了边。连他自己都觉得两颊向里瘪,脸上皱纹僵硬,汗水和灰土和成了泥,把脸糊得皱皱巴巴,横褶竖裂。
事急情急,车上的人用脚踹,他在车下一较劲儿,机件包终于被拽出了车门。
汽车又开走了,仍留下一团烟尘包裹着他。他不躲,不扇,也不捂嘴。背风点着一支烟,大口地吞吐。尘土是躲不开的,人是土肉是泥,在土里刨食,最后还要埋进黄土或化为灰土。人怕灰尘是没有道理的,土到家就不怕土了。他眯着眼,看着灰尘是怎样飘飘忽忽地围着自己旋转,怎样落到自己身上,凉丝丝,黏糊糊,痒刺刺,落到他嘴里的灰尘他尝到了一股又咸又腥又麻的味道。尘土就是爱跟着风起哄,热闹一阵该飞走的被风刮走了,该落地的慢慢也都沉落下来,该属于他的也在他身上找到了合适的位置。四周安静下来。
郭存先不得不起身了,从这儿到自己村子还有很长的一段路,他不知道在天黑之前自己能不能把这一百多斤重的机件包背回去。他先是贴着柏油路的道边拉着走,当拐下了通往郭家店的土道,机件被颠得嘎嘎乱响,他生怕把这一堆宝贝磕坏,只好背上自己的肩。他的腰弯成了九十度,一堆钢铁在上,肉躯在下,后背觉得冰冷梆硬。他越走背上的东西越沉,气越喘越粗,汗越流越多,脑袋昏昏沉沉,前胸热得要炸开了,后背却感到冰冷刺骨,而且越来越冷、越硬、越疼。天色越来越暗,他的腰也弯得更低了,脚步却没有停下……
哪个杂种说我老了?
我老?哪个小青年能背得起这堆东西?
平常觉得这条路够平整的,今儿个怎这么坑坑洼洼?有一天郭家店富裕了,先修一条大道通市通省通四面八方。没有好路谁会来?没有人来怎会兴旺,怎能发财?他的头低得快挨着地面了,抬脚动步愈加艰难,腰椎仿佛在一点一点地折断,但他仍然一步一步地向前挪着……
建化工厂是他提出来的,别的人都办不了的事,自己再不出马还能指望谁?于是就有了这趟苦差。村里人都知道他郭存先是大能人,只要他肯出马没有办不成的事。只有他最清楚,自己的本事就是能吃苦,能受罪,脸皮厚,敢张嘴求人。这次到东北退换高压泵零件,一没多带打点用的钱,二没带弄坏的零件——带了弄坏的零件就会露馅,明明是他的人在试车时把机器装反了才弄出事故,怎好再叫人家给换一套新机件?
不办工厂发不了大财,办工厂农民又不懂机器,机器也就欺负农民。你说当农民什么气不受?都知道农民好欺负,所以有时候农民说瞎话,城里人反而容易相信。这次郭存先凭自己的红口白牙硬说人家设备有问题,要求再得到一套备件,他就真的成功了,只付了人家十七万成本费。但,求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一个身上没有多少钱的乡下佬央求大城市的人,那就更是难上加难。他经受过一次又一次无法跟别人学舌的羞辱,比带着全村人给人家下跪更叫人难以忍受。所以,他有把握能办成的事,就带着村里人一块出来,自己光动嘴,让手下的人卖力气。他没有把握、估计要作揖磕头的事,就单独出来,低三下四、丢人现眼只有自己知道,不让手下的人看到,回到村里仍然拥有大当家的说一不二的资格,在村人面前好保持自己有最高的尊严和权威。这样一来,他在外边受了多大的罪,也就只有自己知道了。连来带去七天七夜,他没正儿八经地吃上一顿热乎饭,睡过一个踏实觉,想不到下了汽车居然也碰不上一个活人,难道真要靠自己把这堆铁家伙背回村里?
不对劲儿呀,今天这条道上怎么这么冷清?已经开春了,下洼的、捡粪的、走亲戚的,道上应该有人了。更何况自从他在郭家店办起了几个工厂,这条道上黑白就没断过人……郭存先一点点地向前磨蹭,腰没有碎,腿也没有断,倒是胃开始扭曲打结,一阵阵寒涩往嗓子眼儿涌。只觉得力气已经使尽,再也无法向前挪动一步,便小心翼翼地放下背上的机件包。腰椎仍僵硬如弓,一时无法伸直,他凑凑合合坐在道边上,让脊背靠着机件包。他想抽烟,摸出烟盒里面已经空了,只好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干烧饼咬了一口,慢慢嚼着,胃的疼痛加剧,像有一根棍子在里面乱搅,一团又腥又咸的东西翻上来,禁不住嘴一张,还没有嚼烂的烧饼全吐了出来,却是红的。紧接着又吐了第二口……
郭存先害怕了,头大心慌,放下烧饼用手背擦擦嘴角。然后合唇闭气,双手用力摁住肚子,想把胃里继续往上涌的血压下去。可胃要出血,嘴又怎么能封得住,手也摁不住,只能让它吐得不想吐了才能止住……大吐过之后,郭存先用草棍儿拨拉那摊鲜血,想看看里面有什么东西,他揣度着自己到底出了什么事,是纯粹因劳累过度,还是胃里长了什么东西?
一阵寒颤冷飕飕地穿过脊背向周身扩散,他把旧棉猴的领子竖起来,衣襟拉紧。心里在一遍又一遍地否定自己的假设:不可能,自己的胃自己知道,有小毛病,无大问题。八成是胃里没有食,再加上过分用力,就弄伤了胃。小的时候见过郭大傻子跟人打赌,举起了一个牛轴,当场就累吐了血,后来不也活到六十多岁。刚才腰弯得太低,造成头晕呕吐,胃里无东西可吐,只好就吐血了……
郭存先不停地宽慰自己,稳住了神,重新拿起烧饼送进嘴里,细嚼慢咽。越是这种时候越要让胃里有点东西,吃了两口烧饼果然觉得不像刚才那么心慌了。当他咬第三口的时候,发觉烧饼上的芝麻粒儿会动,仔细一看,烧饼上爬满了蚂蚁……他又一阵恶心袭来,赶紧扔掉烧饼,捂住肚子。
就在郭存先恨不得能一步到家的时候,他哪里知道有个调查组已经挖好了陷阱布好了网,正在等着他。这几天,郭家店平静得邪乎。突然发出一阵狗叫猪叫,人们都会被吓一跳,总以为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该发生的事情迟早是要发生的。
过多少年以后,中国人的后代子孙还能够理解诸如“调查组”、“工作队”这类字眼的真实涵义吗?许多政治运动,比如:“四清”(清工分、清账目、清财务、清仓库)、“文化大革命”等等,都是先从派“调查组”、“工作队”开始的。没有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是体会不出这些字眼的丰富内含及其震慑力的!
任何一个地方,只要来了调查组,就不会有什么好事;任何一个人,被调查组盯上就算是倒了血霉。所以郭家店一进调查组,通知所有工厂都停工,等待接受调查,立刻就像庄稼地遭霜打了一般,郭家店人蔫了,出门走动的少了,只有在墙根底下晒太阳的又多了起来,村子里格外冷清。越冷清就越敏感,越敏感就越紧张,越紧张就越要探听各种消息,耳朵支棱着,眼睛转动着。
白天是阳,晚上是阴,睡了一夜其实就等于到阴间转了一趟,早晨醒来看什么都是新鲜的。以往郭家店热热闹闹的一天是从村东头的坑边上开始的,农民们早晨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先到坑里挑水,把自家的水缸灌满。乡里乡亲的碰了面必须打声招呼,早晨打了招呼一天不再吭声也没有关系了。勤谨人大清早一见面先问:“今天干什么活儿?”过去生产队长派活儿就是往坑边上一站,张三李四王五胡六,谁去干什么立马都扒拉开了。
有人夜里睡足了睡美了,双脚像踩着台步,两只水筲在身前身后吱扭吱扭地晃动着,嘴里哼着小曲儿,见了人打岔嗓门也格外响亮:“老六,走道怎么像拉了胯,昨天一宿没下马吧?”
“老三,早晨起来就睁不开眼,是不是昨天晚上老婆没让上炕?”
谁家的日子过得好坏,谁家有喜事或者有不顺心的事,谁的脾气禀性如何,早晨在坑边站上一会儿就能看出个八九不离十。
这些天可好,大家早晨一碰面有的龇龇牙就算是笑了,有的对对眼神就算是点头了。唱小曲儿的人没有了,怕叫人多心,连大声说话都有点犯忌……坑边上只听见水筲打水的哗哗声。
这种沉闷是一种等待,等待着郭家店出事。
同时,郭家店的早晨还增加了一道新的风景——有人竟闲着没事干跑步。早晨的时间那么金贵,跑步的自然不是本村的农民,是调查组的组长钱锡寿。城里人真正喜欢农村的不多,但不喜欢农村的空气的则很少。尤其是清晨,温润,清凉,带着醒人的甜爽,深吸一口香沁沁直灌肺腑,满腔满腑立刻被清洗了一番。钱锡寿是个很注重养生的人,起床后不洗不漱先到户外慢跑四十分钟。上身穿着驼色羊毛衫,下身是蓝色运动裤,脚蹬白色运动鞋,看上去干净而敏捷,跑起来也格外招眼。脚声橐橐,搅乱了郭家店早晨的宁静。
在村民们看来,他在村里转着圈儿地跑,就如同游行示威,给清徐徐流香带露的空气中,猝然冲进一团杀气。他跑得很慢,昂着头,眼光扫射着两旁,见人不打招呼不点头,光洁的面孔上挂着一种古怪的笑纹,可眼睛里却没有一丝暖意。他的笑,立刻能让农民想到了郭存先的哭……不知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联想?因为郭家店的人都知道钱锡寿是来杀人的,不是来送微笑的,能够笑着将人置于死地,才是绝顶高手。所以农民们看见钱锡寿跑过来能躲的赶紧躲开,实在躲不开了就脑袋一低装看不见,连装看不见也来不及了就会被吓一跳,或直愣着眼珠子像中邪一样钉住身子。
钱锡寿不在乎,他对自己的感觉非常好,脚步轻快,旁若无人。他知道农村人会觉得新鲜,会觉得他可笑,甚至会有人在后面指着他的脊梁骨骂大街,这很自然。因为他带着调查组进村来,有人欢迎,有人反对,还有人憎恨,有人害怕。不管持什么态度,都知道现在郭家店的命运抓在他的手里,对他都得恭恭敬敬。更多的人是想巴结他,希望他狠一点或希望他手下留情。让郭家店的人精神紧张,正是他想看到的效果。说明郭家店确实有问题,调查组来对了,来得及时。既然叫调查组,就希望能查出问题,查出的问题越多越严重,他的成绩也就越大。调查组一共只有六个人,却带着炊事员和锅碗瓢盆,自己起火做饭。这阵势和以往吃村子喝村子的工作队、清查组就大不一样了。不沾郭家店的一口饭、一勺汤,界限划得清清楚楚,一副六亲不认、公事公办的架势。但他们住的还是郭家店的房子,没办法,总不能再带两顶帐篷来吧?调查组进村后组员们立即就分头行动,查账的查账,找人谈话的谈话,外出取证的取证,而且调查组的成员中还有公安局、检察院的人,不用说别的,他们穿着警服只要在村子里走一圈儿,就晃得人眼疼,就让人不往好处想,看样子这次不抓走几个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了。
有一个人这样猜,不出半天就会有一千个人这样传。有一千个人这样传,不出一天十里八乡就都相信郭家店已经被抓走了几个人。为首的当然是郭存先,不知郭存先是命大呀,还是命不济,自从他当了郭家店的家以来就没得过好,今儿个查,明儿个整,一搭接一搭。
昨天在距郭家店只有十三里路的王官屯集上,有人言之凿凿地讲述着郭存先被警察铐走时的样子,他老婆怎样在后面追着大哭大喊……
在郭家店更是谣言满街飞,墙角旮旯,炕头地边,各种猜测和疑问都有:
你说郭存先还回得来吗?
听说他早带着村里买机件的钱跑了!
嗨,你们哪里知道,有人看见他已经被猴儿(抓)起来了……
看农民们有好奇,也有兴奋。至于这件事情本身意味着什么,对自己的生活会有什么样的影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新鲜事可说可传,有热闹可看,郭家店天不怕地不怕的大人物郭存先马上就要完蛋了,或者已经完蛋了。人活到这个份儿上也很不简单,上台和下台都成了能惊动一方的景致。
这些闲话却让不希望郭存先完蛋的人生气、发毛。
钱锡寿也恨不得群众的哄传快一点变为现实。如果说还有叫钱锡寿担心的事,那就是怕查不出问题。进村容易,出村难,声势越大越不好收场。
但,他的担心跟郭存先的紧张性质不一样,程度不一样。只要想查,现在还有查不出问题来的地方和人吗?况且他也不是第一次当猎人了……
林美棠的胸口就像长了草,她想找人探听一点情况,或是说会儿话缓解一下心里的闷气,可走过好几个门口都没敢进去,不知怎么心里就忽然发憷,谁知道这些人现在是怎么议论郭存先和自己的?说不定此时正聚在一块嚼舌根子。自己突然闯进去说什么呢?人家会以一种什么样的眼光看自己?如果再让人误解,节外生枝惹出新的谣言或是是非非,就更不值得了。不管怎么说自己在村里也算得上是个名人,被许多人认为是红得发紫的人,真出了事除郭存先外没有第二个可以说心里话的人了。她没有目的地走着,路过欧广玉家的院子忽然想起一桩急事,欧广玉的媳妇怀上了二胎,得跟她定个时间去做流产。因为她现在是郭家店的妇女主任,兼管着计划生育的事。这是公事,不管欧家高兴不高兴,反正她早晚都得来解决这件头痛的事。
院门一响,欧广玉的老娘隔着窗户看见是她,慌忙下地,从柜上抄起一把大锁就向外走,出门的时候还是倒着,装做看不见院子里的人,顺手就把屋门锁上了。整套动作一气呵成,手脚麻利。然后慢条斯理地转身,这才一惊一乍地好像刚看见林美棠:“哟,是林主任来了,儿媳妇去娘家了,我要去串门,就不让你进屋坐啦。”
林美棠不信,这一套把戏她见得多了。只是今天她没有心思多费口舌,就一边掉头往外面走,一边叮嘱了一句:“回来您告诉她,趁着小快点去做了。”
“哎。”老太太答应着,等林美棠一出门,她就借着轰鸡骂上了,“你个不下蛋的鸡,就会咕咕乱叫,自己不下蛋还不让别人下。谁都像你似的,没人疼没人管,断子绝孙!”
林美棠站住了,这个老太太今儿个是吃了枪药了?自己并没有说什么,平白无故干吗要骂得这么难听?照理说就该修理一下这个老妖婆,若不然惯下这个毛病那还得了?今天对着你打鸡骂狗,明天就敢骑到你脖子上拉屎撒尿,往后是人不是人的都敢欺侮你,怎么咽得下这些恶气?但,气归气,恨归恨,林美棠并没有转身回去。若在往常,就是借给这个老太太几个胆子,她也不敢这样对待林美棠,现在显然是借横,借调查组的横想保住儿媳妇的二胎……自己转回去又能怎样?和老太太对骂,还是把她拉到村委会教训一顿?虽然计划生育并不错,可这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郭存先又不在家,别给他添乱。林美棠只当什么也没听见,硬是挪动双脚离开了欧家的大门口,她哪儿也不想去了,还是回到自己的小屋里呆着好。
路过农机站大门洞的时候,里面有一帮老爷们儿在下石子棋、讲荤笑话,看见林美棠过来立刻炸了窝,又笑又叫,尖声怪气。农村正派的女人都懂得,碰上这种男人们发情放色的地方,不听不看,赶紧跑开。林美棠低下头,加快了步子……
但脏话伴着淫笑还是向她砸过来:
“咳,你们看谁来了,妇女主任!”
“光棍儿说不上媳妇都是妇女的原因,应该由主任负责解决我们晚上的困难,你们说对不对?”
“对!问问她,为什么有的一个人俩老婆,我们连一个都没有?”
“谁呀?你小子有种敢说出是谁趁俩老婆吗?”
……
林美棠一溜小跑回到自己的家,已经满脸都是泪了。今儿个郭家店的人都疯了吗?他们以为世界末日到了,可以无法无天了吗?他们可以不怕她,难道也不怕叫郭存先知道了?等等,是谁的末日?他们不会认为自己有末日的,莫非是听说郭存先要完了,才敢这么张狂?可郭存先眼下还没有完,就有人敢这样,可见在郭家店暗地里反对他的势力还挺大,并不像平时他自己估计的那样强大,那样厉害,那样有权有威有人缘。那些无赖二流子欺负她,不光是馋女人馋疯了,好像还是冲着郭存先来的……
林美棠心里一阵发冷,如果郭存先真的不行了,自己在郭家店恐怕连一天也呆不住。有那一天郭存先倒了,郭家店就没有人再拿她当人看了,还留在这里干什么呢?不如回到城里随便找个男的嫁出去,或者一辈子不嫁就陪着老娘过一辈子。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什么都耽误了,又是为了什么?是为了爱情做出的牺牲?这算爱吗?即便自己知道这就是爱,郭存先也承认吗?他就是在压着自己身子的时候也从没有说出过这个爱字。农村人不兴谈情呀爱的,也不相信这一套,干事的时候倒是喜欢骂粗话。
林美棠很清楚,在看待她和郭存先的关系上郭家店只有两种态度:一种认为她是破鞋、浪货,从骨子里轻贱她;一种认为她鬼迷心窍、是受害者,可怜她。她还能指望将来会有好果子吃吗?命中注定,她的这份爱从一开始就和不幸纠结在一起,一场接一场,灾难和麻烦就从没有间断过。她老有一种感觉,和郭存先是不会走到头的,这种关系迟早要结束。难道这一天已经逼近了?怎就这么巧,调查组偏偏趁郭存先不在村里的时候进来?难道上边就是要选这个时机乘虚而入,要颠覆他、整掉他?他走的时候竟没有一点预感,没有听到一点风声,甚至连和她都没打一声招呼……有很长时间他没有到自己这里来了,平常连个认真说会儿话的机会都很少,她总是天天在等,明知等不来,可还是愿意等。情难自禁,盼望能等到他的某种暗示,哪怕一个眼神,一下手势……可永远都是失望多,意外的惊喜少,也永远都是偷偷摸摸。
林美棠心烦意乱,两眼瞪着窗户,看着它一点点地快黑下来了,才从炕上坐起来,准备下地做饭。她不想吃,更不想做,可她逼着自己非做不可。一个人过日子太难了,经常会不想吃也不想做。如果一不想就真的不吃也不做,那日子就没法过了,人还活个什么劲呢?当初干吗还要到郭家店来呢?所以,她给自己立了一条死规矩:像别的人家一样,一天三顿饭一顿不能少,吃多吃少都得吃,吃不了倒掉也得做。到该做饭的时候,就得让灶火膛里有火,让房顶上的烟筒里冒烟,让屋里有热气,让炕不是冰凉的。她掀开水缸盖要往锅里添水,舀子没有舀上水却碰到了缸底,缸里没有水了。赶上今天倒霉就处处不顺气,都这么晚了自己还要不要到坑边去挑水呢?滑到坑里怎么办?不挑又怎么办?她摸摸暖壶,里面是满的,喝水倒还不用愁,可洗洗涮涮呢?在郭存先没有得到她的身子之前,她过日子上需要动力气的事都由郭存先一手包办,有时他顾不过来也会打发别人给她干。她成了他的人后,他反而不能管她了。不是不能,而是做贼心虚尽量避嫌。这是她要求他这么做的,她也知道他正乐不得有个台阶下,这就是男人。别人都知道郭存先胆大,能让他怕的人、怕的事不多,惟有她最清楚他有时是多么胆小,多么虚弱。这就是她跟一个有老婆的男人相好的苦处。
他不干,还有别的人干。在郭家店不管背后有多少人说她的闲话,那些人有的是要说给别人听的,有的是凑热闹随声附和,其实心里喜欢她,想跟她套近乎,愿意给她干活儿的男人有的是,郭存勇就是一个。作为女人林美棠心里再清楚不过,郭存勇对她的欲望始终没有彻底浇灭,只是他心里有愧在先,再加上害怕郭存先,便对她既不敢太热,也不愿意冷,不想疏远也不能太近,老是心照不宣地一股劲。这样最好,也处理好了跟郭存先的关系……可见,只要林美棠高兴,到街上招呼谁给挑两趟水,都不成问题。
可她眼下不高兴。
在农村,像她这样年龄的女人到该做饭的时候自己现去坑边挑水,大都是寡妇……她忽然觉得自己还不如寡妇。寡妇可以堂堂正正地得到别人的同情、尊重和照顾。她呢?她在守活寡!可又在为谁守活寡呢?她连守活寡的名分也没有。今天,她跟自己较上劲了,宁肯不吃不喝也不出去挑水。不管自己曾经定过什么死规矩活规矩,都要破一破了。她把水舀子扔到柜子上,又进了里屋。在里屋站了一会儿又走出来,她得给自己找点事干,不能光闷在屋里胡思乱想……恰好在这时候听到屋外有脚步声,噔噔而近。她正盼着有个人来说说话,不管是谁,也要把他让进屋里坐一会儿,哪怕就是一条狗、一头猪,跟自己做会儿伴也好。
“美棠。”想谁谁到,正是郭存勇的声音。
她答应着开了屋门,郭存勇肩上挑着一担水:“这两天乱套了,也不知道你缸里缺不缺水,我要外出几天,来看看你顺便就捎了一挑子水来。”
林美棠心里一热,眼睛又有点潮了,却没有说话。这时候说客气话显得太生分、太见外了。郭存勇进屋放下担子,打开缸盖:“哟,都干缸了!”郭存勇倒完水,挑起两只桶又向外走。林美棠以前对他的厌恶突然间都消失了,想留他:“进屋歇一会儿再走吧。”
“等我把水缸挑满了。”
“不用,这就足够我吃一天的了。”
“还得洗洗涮涮呢,像你这样的人又爱干净。”他一只脚都迈到门外边去了,忽然想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交给林美棠,“北京家里来的,准又是老娘想你了。”
郭存勇又去挑水,林美棠就站在门口撕开了信封,果然是家里来的,弟弟执笔,以母亲的口气告诉林美棠又为她张罗了一个对象,四十三岁,是个工人,老婆跟着别人走了,给他留下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儿,最主要的是他不嫌弃她是农村户口。弟弟还在这句话的下面重重地画了一条横道,不知是他的意思,还是母亲叫他这样画的?好像是提醒她在城里找到一个不嫌弃她的人可不容易,别再挑三拣四的,快点回来和人家见见面……
林美棠心里酸酸的,自己真的就这么惨了?一个工人,年纪跟郭存先不相上下,而且是被另一个女人抛弃的,还不知道是副什么德性,居然也敢说不嫌弃她,摆出了屈就低看的架势……她难道连这样一个人还配不上吗?这就叫活鱼摔死了卖。这时候如果老娘给找了个条件稍微好一点的,她说不定真要好好考虑一下,回去先见个面再说。
郭存勇把水缸挑满了,还剩下半桶倒进锅里。林美棠把他让进屋里,沏上一杯热茶,拿出香烟、糖果。她保留着城里人待客的习惯,让每一个到她屋里来的人都留下一个好印象,觉得她这里就是和别的人家不一样。郭存勇剥了一块奶糖放进嘴里。
“你怎么不抽烟?”林美棠要给他拿烟,郭存勇不让,在争执中不知怎么她的一只手被抓在郭存勇的两只手里了,像被电流吸住一样,刹那间两个人都僵住了。林美棠脸热心跳,眼睛里露出羞涩和惊恐,单调孤寂的生活很容易使人的感情变得炽热,她不知道这时候郭存勇如果想要跟她发生点什么事情,自己还能不能拒绝得了?也不知道自己是希望发生点事情,还是害怕发生心里渴望的那种事情?她的双手柔软而冰凉,微微发抖。
郭存勇太想把她抱住,干他渴盼了许多年的事情,可这时候他不敢,外边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这间房子,他可不能干人家牵驴他拔橛儿的事……最终他还是松开了自己的手,立刻打哈哈:“你这屋里这么干净,还有一股好闻的香味儿,应当贴个条子禁止吸烟,以免给弄得烟熏火燎。”
她眼光湛湛,有一丝失望,又有些感激:“存勇,你还是个好人。”
“好人没好报。”
“行啦,家里外边你都够好的了,别不知足。”
“你不更好吗?论长相,论心眼儿,有几个女人敢跟你比?结果能有好报吗?这个问题你大概在脑子里过了筛子又过罗,不下百遍了……”
林美棠低下头,眼眶里泪珠涟涟,这份怨艾惆怅,真让男人受不了。人世间许多救美的英雄壮举,就是在女人这副神情的鼓励下发生的。郭存勇也是男人,而且是郭家店的头号情种,胸内陡然鼓荡起一股爱美惜美的勇壮,他太想把她搂在自己怀里了……可这是什么时候啊?刚才他挑着水进这个门的时候后边至少有几十双眼珠子在瞪着自己,欧华英随时都会闯进来或者在窗户外面大喊大叫……
可他就是要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英雄一回,将作为佳话传开,只要郭存先不倒也会感激他,郭存先这回真倒了,林美棠会感激他、依靠他,说不定会变成他的……话说回来,不管郭存先出什么问题,林美棠都是受害者,照顾她永远不会有问题。但是,天下什么女人都可以动,就是林美棠眼下可动不得!
郭存勇有情,却不缺心眼儿,开始掏着自己的心窝子给眼前这个可怜可爱的女人出着有用的主意:“美棠,你不能老是这个样子?该多想想以后,我是劝你往前走一步,所以临走前一定要来看看你,如果你有这个意思,我在外边就替你张罗着找人,随便抓一个就不会比我们差,怎么着回市里安家也比这郭家店强。如果你有这个意思,我劝你要快,趁着现在年轻漂亮,越早了越主动……那样就是救了自己,也救了……存先。”
他跟林美棠在一起的时候,尽量不提郭存先这个名字。可今天情已至此,没有必要再躲躲闪闪了。林美棠看着他,以反问代替回答:“这种时候你要去哪里?”
“我跟你不说假话,正因为是这个时候,我还呆在村上干吗?这不是活受罪嘛!趁着调查组还没宣布我不能动,赶紧快走,正好化工厂就要出产品了,我也得出去找找销路。这是个机会,我可能要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了。所以要听听你的打算,在外面好接应你,如果愿意就也出去找我……”
林美棠沉吟着,有一种欲说还休的沮丧,却又想倒倒肚子里的苦水:“存勇,我知道你是真心为我好,特别是我们两个以前想好而没有好成,我怪过你。现在你还能对我这样,我已经非常知足了。你说,以我现在的情况,人家条件好的,能让人看得上眼的,一旦知道了我的底细,谁还会要我?再者也不能连累你,让存先知道了是你给我介绍的对象,你们俩的关系不就更难处了吗?我知道你已经为以前跟我好的事受了不少委屈了……”
“我不怕,郭存先如果是真心疼你,他会感谢我的。”郭存勇难得情绪这样激烈,心诚情切地恨不得把胸口豁开给林美棠看,“美棠,我可不是挑拨你俩的关系,你要真嫁了人,存先第一个会松一口大气,他的家里人以及郭家店所有对你好对存先好的人都会松一口气。他有这个心,却没有胆子跟你说,怕你骂他没良心。一个这么好的黄花大闺女给了他,自己腻烦了,遇到麻烦了,就想一脚把人家给蹬喽,这不就是始乱终弃嘛!他不是不讲义气的人,现在他和他的家里人不仅不会怪你,还得感谢你,这时候你若是想害他,到调查组一句话就能把他送进大狱,你信吗?反正我信。现在你若有了对象离开郭家店,就一劳永逸地解决了跟存先的关系,那才叫皆大欢喜哪。”
郭存勇如此情义挚厚,林美棠的心真被说活了:“好吧,存勇,我听你的。”
“有你这句话,调查组再拿这件事做文章,别人就可以为你说话,为存先求情了。你大概还不知道,调查组手里有一份‘内参’,上面列了存先七条罪状,最厉害的一条就是长期霸占下乡女知青……”
林美棠心里一紧:“什么?”
“那叫‘内参’,白纸黑字,印得清清楚楚,规规矩矩。是记者和能通天的人物为告御状写的呈子,专门送给中央的大头头们看的,哪个头头在上面一批字,事情就闹大了,层层传达,一级一级往下灌,存先就等于给判了死刑。过去许多政治运动,批这个,整那个,都是先由‘内参’挑起来的。”
“这回调查组的‘内参’中央领导批了吗?”
“还不知道。”
“是谁写的呢?”林美棠心慌意乱。
“咱哪知道啊?这回调查组里就有个女记者,千万记住,这些狗屁记者可是得罪不得。”郭存勇一直不错眼珠地盯着林美棠,她脸上有一种让男人的目光无法移开的吸力。他借着坦诚的关切和爱护,大大方方地用眼睛贪婪地吞噬着她。对这个让他着迷却又不能碰的女人,通过居高临下地照顾她,跟她无话不说,也能获得一种满足和快感。“美棠,天都这么晚了,就你一个人我看也不用再起火做饭了,跟我回家去吃吧。”
林美棠扬起脸,勉强一笑:“我天天都是一个人,还能天天不做饭?不能再给你惹麻烦,让别人说闲话了。”
“嘿,这你可就不知道了,只要我动了真格的,我真想干的事,欧华英就大气不敢出。当初是她钻了个空子先得手了,不然我怎么会要她。别不告诉你,真遇到事我是不怕麻烦的,更不怕别人说闲话,别忘了我是见过大世面的。其实在郭家店,除去存先再没有第二个人敢说我的闲话。我到你这儿来,请你吃饭,给你干活儿,都是官的,光明正大。刚才就有好几个人都盯着我,故意问这么晚了给谁挑水?我说你们眼瞎呀,看不见是给美棠挑嘛。欧华英也知道,这不也不敢说半个不字吗?全村人心里都明白我是活雷锋,是替存先照顾你,替他给你干活儿。他不管,别人避嫌不敢管,我再不管,那不就晒了你的台?一个女人立家过日子可是真不容易啊!”
今天郭存勇可真是牛逼抡起来吹了,彻底过瘾的英雄了一把。
“我心里都清楚,快回去吃饭吧,别让家里人老等着。”
别说还是在这种日子里,就是平常林美棠也不会到郭存勇家里去吃饭。这就是郭存勇和郭存先的区别,郭存勇能虚乎,会哄人。但他刚才谈到的“内参”,使她的心思散了。要不然她会借机用激将法留下郭存勇在自己这里吃饭,今天她太想有个人跟自己做伴了。她为什么就不能像其他女人一样,跟对自己好、自己也不讨厌的男人,高高兴兴、热热乎乎地吃顿饭呢?
郭存勇嘴里说着要走,拿眼扫扫外边没人,一把抱住林美棠,狠命亲了下去……
女人们在家里嘴就更不会闲着。因为农村的女人不串门子就没法活,而串门子就是串老婆舌头。一个村子会分成无数个女人的圈子,或三个一拨儿,或五个一伙儿,这就是她们的社交。在自己的小圈子里传递着各种各样的信息,山南刮什么风,海北下什么雨,东边出了什么新闻,西头有了什么丑事,真的假的,荤的素的,越乱越邪乎,她们就越能得到大的满足,得到在家里在自己男人身上得不到的快乐。女人们把从自己男人那里听到的东西带给其他女人,再把从其他女人那里听来的东西带到家里,这便构成了农村的社会。
郭存先是郭家店的一号人物,掌握着全村的命运,抛头露面最多,是村里的头号明星,自然也是全村闲话的中心。调查组进村使闲话又增加了十倍,他的老婆朱雪珍可坐不住了,就去找郭存勇的老婆欧华英,觉得她们两个此时应该是同病相怜的,一个的男人是村里的书记,一个的男人是大队管副业的队长,算是绑在了一块,要有事都有事,要没事就都没有事。欧华英年轻见识多,浑身都是心眼儿,说不定想出了对付调查组的好主意,就是只听她叽里呱啦地说会儿话也可以解解闷儿。
欧华英一见朱雪珍却立马做出一副愁苦相,其实她心里正高兴着呢。她认为自己的男人是村里的尖子,之所以才当了个管副业的队长都是因为被郭存先压着,手里屁大的权力也没有,大事小事全听书记一人的。还得有活儿抢着干,有事走在前边,卖傻力气出大汗。刚过门的时候她可没少跟男人怄气,嫌他太窝囊,叫郭存先给整治怕了,该争的不争,该主的不主。背地里也没少给他出主意,可他一出家门一条也用不上……所以调查组来了她心里一点都不慌,甚至还有点幸灾乐祸。如果郭存先这次被整倒了,说不定该轮上她的男人当一把手了!
苦命人心实,朱雪珍一向都把欧华英这个出了五服的兄弟媳妇当做很亲近的姐妹,她娘家没有人,心里存了什么事情全跟欧华英说。欧华英对朱雪珍的同情也不全是装的,当年郭存先从外县刚把她领来的时候,把郭家店的大姑娘小媳妇一下子全比下去了,要脸蛋儿有脸蛋儿,要身条儿有身条儿,能吃苦能干活儿,却从不多说少道。男人们都为她挑大拇哥,眼热郭存先好福气。眼热眼气都没有用,谁叫人家郭存先有本事。但,做人还得要有前后眼,现在又怎么样呢?朱雪珍可老多了,当年的眉眼找不到了,脸上一抓一把褶子。这就是找了个大男人的好处!在欧华英看来,男人分四等:大男人、好男人、小男人、假男人。找个大男人,是女人的福气,闹不好也跟着受罪,大男人招风,不好管,不好说。只有最倒霉的女人才会嫁给小男人或假男人。最保险的是找个好男人,又能干活儿挣钱,又好说好管,不会招蜂引蝶。郭存勇也是个大男人,要不然她欧华英也不会嫁给他,可阴差阳错地老得被郭存先压着一头,大男人装熊成了好男人,她的日子倒也过得舒心。当年郭家店的女人没有不羡慕朱雪珍的,现在真要把朱雪珍的位置换给她,她还不一定乐意。
她不再装愁,起身给朱雪珍倒水、切萝卜:“嘿,还是紫心儿的,好兆,保你称心如意!”说完自己先格格地笑起来,带着一种轻松和自信。
朱雪珍笑不出来,也只好陪着咧咧嘴:“你可真会说,哪还会有我称心如意的事。存先又不在家,还不知调查组会弄出什么事来?”
“别的事咱老娘儿们也插不上嘴,依我看要出事准出在那个狐狸精身上!”
“那可怎么办?”
朱雪珍没有主意,在她面前欧华英觉着自己强大、幸运,有责任为郭家店的第一夫人出谋划策:“你想,存先不贪不占不偷不抢不杀人不放火,别的事能整倒他吗?要是狐狸精咬他一口呢?轻者是霸占人家大姑娘,重者是犯重婚罪、俩老婆,如果把他的书记给抹下来,那就什么屎盆子都可以往他头上扣,还会有好吗?”
经她这一吓唬,朱雪珍好像只会说一句话了:“那可怎么办呢?”
欧华英的主意则越说越多,这一刻她成了朱雪珍的主宰和救星:“最好给她找个主儿嫁出去,她不嫁人早晚都是你的祸害。”
“这敢情好,可谁做得了这个主呢?她要不走怎么办?”
“也是,要不先回北京躲几个月也行。”
“这话谁跟她说呢?”
“也是,往常咱们光知道恨她骂她不答理她,眼下可不能太得罪她,把她惹急了站到调查组一边就更坏了……”
欧华英的主意还没有说完,又来了几个女人,想找欧华英打扑克。各人心思不一样,谈话变得躲躲闪闪了。朱雪珍知道人家防的是她,怕她把话过到郭存先的耳朵里去,怕她当场犯病赖上人家。她们都是抱着不哭的孩子,凑到一块就是要说要笑要玩儿要闹,有她在就扫了人家的兴,所以她自己觉得没趣就走了出来。还没出大门就听见屋里发出叽叽嘎嘎的说笑声……这时候还有什么事能让她们这么开心?自然是议论郭存先和林美棠呗。老实人总是替别人想,尽量不讨人嫌,可越是知道人家说话想背着她,她的心里就越是长草。
还不到吃饭的时候,她若回家一个人傻呆着会更难受,光胡思乱想还不知会想到哪里去。自己原本不是个没有见识的人,自从嫁到郭家店来渐渐地就变了……在农村,没有娘家的外乡媳妇是要受气的,即使因郭存先的关系没有人敢明着欺负她,心里的那份孤单也是免不了的。特别是当郭存先的女人,无风起浪,闲话不断,老感到背后有眼睛盯着,耳根子后面有嘴在数叨你……何况郭存先还是喜欢兴风作浪的人,跟他过日子就甭想安生。她得事事加着小心,长年累月担着一份儿惊……朱雪珍本来也不是个爱说的人,就渐渐变得说话越来越少了,甚至连自己都觉得整个人也变愚了……
她想去找好朋友刘玉梅,好好跟她说会儿话,倒倒心里的苦闷……可走到半路又改主意了,玉梅的那个傻小叔子欧广和太讨厌了,简直就是个媳妇迷,只要他们家去了女人他就不出屋了,跟在你身边瞎掺和。这时她又想到了金来喜家可以去,金的老婆米秀君也是外乡人,比朱雪珍还大几岁,脾气也和她差不多,不爱说不爱道,有时两人脸对脸地一坐就是半天,总共说不了十句话。虽然说话不多她却觉着亲近自然,在这闲言碎语满街飞,舌头根子底下能压死人的时候,找一个牢靠的人安安静静地坐一会儿也许更好。可今天她又想错了,眼下郭家店的一切都反常了,有几个媳妇也凑到米秀君这里胡嚼乱嗔地正起劲……朱雪珍走到门口听见屋里在说郭存先的那个东西,跟别的男人不一样,是特大号加长的,而且带钩带刺儿,所以朱雪珍一个人顶不住,又找了个小他近二十岁的林美棠……活灵活现,叽叽嘎嘎。
朱雪珍一撩门帘闯了进去,真想问问她们,郭存先的家伙大你们是见过了,还是试过了?屋子里的女人们突然都不吭声了,齐刷刷地都用一种疏远而不怀好意的眼光盯向她,紧跟着爆发出一阵放肆的笑声……在这种场合朱雪珍从来没有占过上风,她惟一能采取的办法是掉头撤了出来,气得浑身乱颤。米秀君追出来,紧紧地抱住她哭了,小声说,雪珍哪,你可不能真生气呀,她们知道你会来找我,是故意要说给你听的,就是要气你。我出身不好,这时候存先不在,调查组又抓出身了,我挡不住她们,你别怪我……
朱雪珍挣脱开米秀君的胳膊,逃也似的出了金家的大门。觉得眼下跟以前的政治运动来了一样,她又被女人们画到圈子外边了。平时爱巴结她的人即便是一些跟她说得上来的姐儿们,也都变得生分了,随时准备跟她划清界限,或在后面戳她的脊梁骨,往她身上吐唾沫、泼脏水……老邻旧居地住了不知有多少辈子,就能这么说变脸就变,说坏心就坏。她拙嘴笨舌地没有得罪过谁,更没有坑害过谁,即便她男人又要挨整,也不该这样对待她呀!她回到家就把自己扔到了炕上,一个人呼呼地生闷气。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就听着有人进了院子,脚步很急,不出声就推开了屋门,却又不是儿子传福。能是谁呢?这个时候外人还有谁敢进这个门?
进来的果然不是外人,可也不能说就是她家里的人,林美棠一见朱雪珍躺在炕上,脸无血色,眼睛戾戾悸悸,担心她又要犯病,赶紧走到炕边急问:“嫂子,你怎么啦?”
朱雪珍大骇,万没想到林美棠这时候还敢登她的门,就用力推开林美棠伸过来的手,决不能让她碰上自己:“你来干什么?”
“我想看看书记回来没有?他有没有给家里捎什么信来?”
朱雪珍怒不可遏:“天哪,这要叫人看见可怎么得了?你还嫌我们家不够倒霉呀?”
林美棠一惊,愣住了。但没有抽身而退,反而扑下身子抓住了朱雪珍的两只手。
朱雪珍神情陡变,不知林美棠要干什么?愣怔着两眼盯着林美棠看来看去、看去看来,林美棠被她看得心里发毛。她们的脸靠得很近,两个女人相互打量着,好像谁都不认识谁。朱雪珍对林美棠这张年轻的脸会怎么想?憎恨?妒忌?还是奇怪这张脸为什么老这么白,不变丑?林美棠对朱雪珍的脸则感到恐怖,她对这张脸本来十分熟悉,有相当长的时间她非常喜欢、羡慕这张脸,见了这张脸感到亲近、温暖。现在则变得非常陌生,从脸形到神情全变了,冷漠而又纯净,不带一丝人间的烟尘气。她至今对朱雪珍还怀有深深的负罪感,村里的女人都猜她恨不得朱雪珍快疯快死,她却是真正从心里同情和可怜朱雪珍,真想有机会跟她痛痛快快地说说心里话,哭一场。
林美棠这样想着就真的哭了,紧紧抱住朱雪珍:“嫂子……雪珍,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你真的不认识我了?我是美棠啊!我知道你是好人,你心里有委屈,恨我,但我不怪你,你仍然是我的好嫂子。其实,我挺羡慕你,你有存先,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儿子,我有什么?”
朱雪珍没有躲避,也没有反应,脸上表情奇特,目光尖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