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冬无雪,紧跟着春旱,庄稼种不上,地里干得冒烟。又正值青黄不接,人最难熬,光秃秃一望无际的老北洼里,好像只剩下一个活物:远看像一头牲口,低着头,弓着腰,身后拖着个沉重的大铁耙,在大洼里耙过来、耙过去……四周浮动着一团团白气,燥热而虚幻。
这实际上是个人,一名壮小伙子,郭敬天的儿子郭存先。短发方脸,上身穿白粗布的对襟褂子,下身是黑粗布单裤,脚蹬胶底纳帮的黑布鞋,浑身上下透出一股结实有劲的麻利。他的大耙足有二尺宽,用锃亮的筷子般粗细的钢条弯成,自重有二十多斤,在地面上耙一遍,就如同绝户网在水塘里过了一遍一样,凡被它碰到的任何一根柴火棍儿、庄稼刺儿、草根草叶,都一律被钩起来归置在大耙上。待到大耙上的柴草满了,他才会回到地边,把柴草从耙上卸下来,装到他的荆条筐里。
他的大耙要耙的并不是今年的新柴鲜草,而是去年的干柴干草,可去年村里像抽风一样组织了大锨队,他也是其中一员,将土地深翻三尺,把阴土翻了上来,反把阳土埋到地下,结果不但不长庄稼,就连千百年来生命力最强盛的杂草,也都长得半死不活赖啦巴叽,如今已所剩无几。再加上今年大旱,寸草难生,地里白花花很干净,他像箅头发一样拉着大耙在大洼里箅了大半天,到天傍黑的时候也才收获了多半筐柴草。而且柴少草多,干燥松软,再掺上点料喂牲口最合适。可他无牲口可喂,牲口都集中到队里养着,只能用来烧火。可这种东西不禁烧,顶多够做熟一顿饭的。
郭存先心里也并不在乎能搂多少草,他就是想让自己活动活动,卖膀子力气,出身透汗。人只要还能活动,兴许就能找到一条出路。他一个人躲到这大开洼里,就是逼着自己不想出一条道来不行……这才叫乐极生悲,天怒人怨!去年这个时候大伙儿还以为真的进了共产主义天堂,从此后可以吃不尽,穿不尽,霍霍不尽。谁成想一转眼的工夫就从天堂又落到了旱地上,眼下最缺的竟然就是能填饱肚子的东西。村上的老人孩子,凡适合讨饭的差不多都出去了,不管怎么说走出去总还有一线生机。而剩下的人,却天天倚墙根、蹲门口、猫炕窝,赖在一个地方就能一天不动弹,认为不活动就可以少消耗,肚子里没食能多扛些时候,即便饿着半挂肠子也会好受些。郭存先总觉得这不是长久之计,简直就是混吃等死。何况他的家里没有能出去讨饭的人,他必须得想出自己的招儿来。
忽然他眼睛一闪,在一道干沟的背阴处分明看见有一点绿色,是一株巴掌多高的碱蓬棵子,赖巴拉瘦,却顽强地活着。他心里好像被碰了一下,便放下大耙走近那棵碱蓬。嘿,就是这么一点绿色,竟然也养活着一个生命,他看见碱蓬棵子上有条小茴香狗,慢吞吞地在碱蓬上移动着……这条绿色的小虫子是幸运的,在一片干枯里奇迹般地碰到这样一棵碱蓬。它也真有本事,本是吃茴香的虫子,没有茴香在带咸味儿的碱蓬上也能活。但它终其一生都不会离开这棵碱蓬,就在这个巴掌高的棵子上从下爬到上,从上又爬到下……他心里一激灵,自己不也像这条茴香狗吗?
他飞起一脚,将那棵碱蓬连同上面的茴香狗踢出老远。这时他意外地发现干沟的阳坡上还有几个干柳条墩,被打草拾柴的人手掰镐刨地弄成了狗头样。柳条墩被弄成了这个样子,就很难扳得动拔得下了,一般路过的人就是看见眼馋,也奈何不了它,所以才留到今天。他反身从筐里拿出一把斧子,尺半长的手柄,月牙般的刃口,握在手里没有比画,没有瞄准,抡开胳膊就劈,每个柳条墩只劈四下,一个疙瘩溜秋、光滑坚硬的柳条墩,随即就分成了八瓣,而且每一瓣大小都差不多。然后他用手一块块地从土里拽出来,装进筐底,再把搂到的干草塞在上面。
看看天色不早了,他卸掉大耙,挂在扁担的一头,将扁担的另一头伸进装有大半下干柴草的荆条筐,横肩挺腰,扁担轻轻松松、颤颤悠悠地呼扇起来,拨头往村里走。快到村口时路过一块去年的红薯地,看见有个女人在用叉子刨地,显然是想捡到一块半块去年收获时丢下的红薯。她弓腰撅屁股地一下下刨得很快,越刨不到就越不解气,越不解气就越刨,像疯了一样耍着叉子拼命拿土撒气。离近了看清是韩二虎的媳妇,村里人背后喜欢说她二二乎乎,少半个心眼儿,这都晚三春了,准是连个红薯毛也没刨到。郭存先放慢脚步,却仍然担着挑子跟她打招呼:“二虎嫂子,还刨得着吗?”
二虎嫂子很不情愿地抬起头,嘴角、头发梢和蓝褂子大襟上都是土,神情发拧,眼睛栗栗棘棘:“我就不信红薯地还能收拾干净,怎么不得丢下一个俩的!”
“别白费这力气了,这块地都叫人翻过三百六十遍了,别说是红薯,你看看连红薯叶子都被捡光了。”
二虎嫂子一屁股坐在地上,使劲摔掉手里的叉子:“大兄弟,不瞒你说,我现在倒了血霉啦,结婚这么多年,天天盼着能有个孩子可就是怀不上,偏赶上没饭吃的时候,这个倒霉的孩子来投胎了,想出去要饭二虎不让,怕折腾掉了,可呆在家里又没有吃的,不吃东西孩子怎么能长啊!”
郭存先只好放下挑子,到地里拉起她,然后捡起叉子塞到她手里,领她走出红薯地:“回家吧,天无绝人之路,别人能过你就能过。跑到地里这么瞎折腾,刨不着红薯再把肚里的孩子折腾出毛病,那二虎哥就能饶得了你?”
他一伸腰又挑起担子,陪着她一块往村里走。
西天还剩下一抹残红,郭家店若明若暗,昏昏沉沉。按理说这正是羊回家、鸡进窝和猪叫食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在做晚饭,已经做熟了饭的人家,男人和孩子们也喜欢端着碗到大街上或蹲在门口吃,边吃边跟邻人扯闲篇……傍晚的农村是最热闹、最温馨的时候。而此时的郭家店,竟看不到炊烟,大街上连猪羊鸡狗的影子都看不到,也很少碰到走动的人。整座村子孤孤清清,一片死寂。
郭存先拉大耙时出的一身大汗已经落下去了,被晚风一吹身上还有点凉飕飕的。但心里似乎更冷,前心贴着后心,胃里仿佛也有一只耙子在挠来扯去,不免有些气哼哼的:“这些人真是穷惯了、饿瘪了,即便没有饭可做,也要弄把柴火放到灶坑里燎一燎,让房上的烟筒冒点烟,让家里有点热气,这才像个村子,像个过日子的样子!”
二虎嫂子没有搭腔,低着头径自回家了。郭存先还要拐个弯才能到自己的家。在路过大队牲口棚的时候,他意外地碰到两个孩子拿着秫秸秆,踮着脚尖狠命地往墙上捅。郭存先好奇,扬脸看看山墙,上面什么都没有,于是发问:“你们在捅鼓嘛?”
两个孩子突然停下手来,却也不想告诉他是在干什么。他更仔细地往墙上看,发现了一块嵌在墙角上的黑瓦碴,再问:“你们想捅下那块瓦碴?”
其中一个叫大发的小家伙开口了:“斧子哥,那可是我们看见的,你不能抢。”
“那是嘛?”
“红薯干。”
“哦!”郭存先恍然大悟,去年过共产主义的时候,谁越能糟蹋东西谁就越像进入天堂的样子。孩子们从大食堂里拿出蒸熟的红薯,当飞镖一样砍着玩儿,有些像糖罐一样稀软的就往墙上砍,看谁砍得高,能粘得上。当时在墙上粘得牢固的,已经成了石头一样硬的红薯干,今年一挨饿可就成了宝贝,早就被人都抢着铲下来吃了。不想在这牲口棚的山墙上角最不起眼的地方,竟还藏着一个小红薯尾巴,被这两个幸运的小家伙找到了……人一饿了,两眼就光踅摸能进嘴的东西。
郭存先放下挑子,抽出扁担,三下两下就把那块小红薯尾巴捅下来了,大发先抢到手,不顾上面的泥巴,一把就送进嘴里。另一个孩子水昌不干了,叫喊着厮打大发:“这是我先看见的,咱俩得平分!”
红薯干太硬,也太小,大发吐出来一点用手捏着使劲咬,却怎么也分不开,水昌瞅冷子夺过来放进自己的嘴里,大发又不饶了……郭存先给他们打圆盘,先问水昌:“甜不甜?”
“甜。”
“你们俩要跟含糖一样,你嗍咯一会儿就吐出来再让他嗍咯,在谁嘴里嗍咯软了就一咬两半,谁也不许独吞,行不行?”
郭存先安抚好两个孩子,挑起担子回家了。他一进家门,母亲孙月清在屋里就听到了动静,立刻迎了出来。她虽然身材瘦小,面色发暗,却人到话到,透出一股利落劲:“哟,都这个季节了,地里不知叫人给拾掇过多少遍了,还能搂了这么多!”语气里明显地带着对大儿子的欣赏,或者说是讨好。
她扭头又吩咐紧跟着也从屋里出来的女儿:“存珠啊,快从小锅里给你哥舀碗热水来,刚烧开的,洇洇嗓子就行,马上吃饭了。”郭存珠手脚也不慢,转身进屋,很快端出一碗水递到哥的手里,然后把柴草从筐里掏出来,将筐和大耙收拾好……她只比郭存先小两岁多,身板却单薄得多,老实而勤快。看得出对大哥很顺从,或者说还有点惕惧。
他们的小院子太窄巴了,南面一拉溜垒着鸡窝、猪舍、羊圈,看得出他们对日子是有规划、有企盼的,可惜现在里面都已空空荡荡,只有一间放柴火和杂物的小土屋里堆得满满的。北面是一明两暗的三间土坯房,中间做饭,两边住人,存珠和母亲住在东屋,存先、存志和二叔郭敬时住在西屋。因此西屋便是这个家的活动中心,吃饭、招待来串门的以及家里商量事情,都习惯凑在西屋里。
存珠摆上炕桌,郭敬时早就被叫回来了,已经盘腿坐在炕里等着了。他的嫂子给他立了规矩,吃饭前要让侄女用湿毛巾将他的手和脸都擦一遍。灰白的长头发拢到脑后系成一个松散的辫子,他沉脸垂眉,木僵僵的表情下似藏着巨大的秘密,周身罩着一种古怪阴森的气息。
所谓晚饭,不过是孙月清从生产队的食堂里领回来一盆菜饭,回家后又倒进自己的锅里重新加热,加点水变成大半锅黑糊糊,里面有一点高粱面,再掺上碱蓬籽、干菜帮子、胡萝卜缨子。孙月清先用大海碗盛了一碗糨的,端给了郭敬时。然后又从旁边的小锅里舀了一瓢热水对到剩下的黑糊糊里,下边给灶膛里加火,上边拿勺子搅着,还要再让它见开。这兑了水的稀糊糊显然才是他们娘几个喝的。
在这个过程中,孙月清被热气一呛就不停地咳嗽,憋得脸红脑涨,翻心倒肺,旁边几个孩子看着都难受,郭存先终于忍不住发话了:“成天好吃好喝的,却只知道在大树底下傻坐着,就不能撸点龙凤合株的叶子回来熬一熬,人家都说那能治病,清热解毒最快!”
他责备的不是弟弟存志,而是二叔郭敬时。母亲拿眼扫一下儿子,半天才小声唧咕道:“哪兴这么说你叔。”存珠也在旁边插话:“后晌我是想去摘点树叶,可龙凤合株下有民兵把守,不让人靠近。”
郭存先一梗脖子:“为什么?”存珠哪说得出为什么,他掉头就向外走,母亲一把没拉住,高声问:“你干什么去?”
郭存先的脚已迈出了门,“我去看看。”
“等吃了饭再去。”
“回来再吃。”
此时忽然从远处传来哭号声,在郭家店这样一个死气沉沉的傍晚,显得格外凄厉刺耳。孙月清喟叹:“这是谁家又死人了?”
“八成是南头存孝的妈,她把自己嘴里的粮食都省给孩子吃了,自己饿得吃胶泥,肚子胀得受不了,在地上打滚儿。有人说只要拉泡屎就好,可就是拉不出来,最后就得被活活地胀死。这年头命不值钱,要死的人都排上队了,往后就等着瞧吧,听说还有好几个人也快不行了……”存珠的话受到母亲的呵斥:“不许乱说,念叨人家好事,哪有咒人家死的!”
存珠没有回嘴,也跑出去跟在哥哥后面往村口走,母亲在后面喊:“这就吃饭了,都干吗去呀?”兄妹俩已经走出老远了,没有应声。
一队“报庙”的人哇哇地哭着从大街上走过来,根据这哭声就可以断定死者多半是位老人。按郭家店的习俗,人死了以后亲属们要大哭着立即去报告土地爷一声,也好把死者的灵魂护送到土地庙安放,实际就是向土地爷报到,所以叫“报庙”。一天的早、中、晚,要“报庙”三次,“报庙”的人越多,哭声越雄壮,说明后辈人丁兴旺而且孝顺,死了的人才会感到欣慰。然而,现在的郭家店并没有土地庙,“报庙”的队伍是来到龙凤合株下面烧纸钱、磕头、上供……实际是给暂时寄居在土地神这儿的死者送饭。
可眼下活着的人还填不饱肚子,只好也就以水代酒、以糠秕代供品,这实在是委屈死者的灵魂了。等“报庙”的人走了,郭存先才走到大树跟前来,果然被护树的四个基干民兵拦住了。为首的是眼珠子晶亮的蓝守坤,身材敦实而强壮,很硬气地张口问道:“你要干吗?”
郭存先心里有点泛酸,这小子是吃什么壮的浑身冒精气?老百姓说的没错,每人一两饿不着队长,每人一钱饿不瘦治安员……在村里只要大小当个头,手里掌着点权,就能有好处先吃头一口,肚子吃不着亏。尽管他肚子里有气,嘴上却仍旧好声好气说:“想弄点杜梨树的叶子,我娘咳嗽得厉害,想给她熬点水喝。”
蓝守坤撇撇嘴,露出少见的一口白牙,“哦,用树叶熬水治咳嗽,还有人看到杜梨刚坐果就要摘去吃了救急,还有人想剥掉榆树皮磨成面当粮食吃,全村几千口子人都在打这两棵树的主意,一天要来多少拨儿?就是把它连根刨了也不够分的。所以大队有令,任何人都不准靠近龙凤合株!”
“我只撸一把树叶!”
“你一把他一把,撒泡尿的工夫树就秃了,没有叶子这树还能活吗?”
郭存先有点恼,“我这是给老人治病!”
蓝守坤的嗓门也提高了一格,“你没看到吗,三天两头地死人都顾不过来。”
“你这不是欺负人吗,就一把树叶子!”郭存先真急了,跳着脚要往上蹿,被存珠从后面死命地拉住了。前面的三个民兵一横手里不一定有子弹的步枪,摆开了架势。
蓝守坤上前一步,根本不拿郭存先当回事:“怎么着,你想抢啊,还是想闹事?我知道你们老郭家的人性大,可你不睁眼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这是龙凤树下,你不知道这个地方专治你们老郭家?”
后面的三个民兵帮腔起哄:“是吗?这是怎么回事,我们怎没听说?你给讲讲,反正闲着也没事……”
蓝守坤成心要寒碜郭存先,翻完老账还要算新账,郭存先越是哪儿疼,他越往哪儿踢:“我还别不告诉你郭存先,你们家的成分兴许还得改一改,以前你爹在被刺刀挑死之前,你们家的日子可是过得劲儿劲儿的,最次也应该划个小业主,要不就是上中农,这到现在还是悬案,你现在还敢奓刺儿……”
蓝守坤的这一招儿非常狠毒,给了郭存先致命一击,如果村里真将他家的成分改成小业主,那可就很难抬头了。蓝守坤看到郭存先脸上挂相了,就变得不那么强硬了,口气一转劝郭存先先回家,说明儿个白天,让值班的民兵把掉在地上的树叶都收集起来,交给你二叔带回去还不行吗?
此时郭存先真恨不得扑上去掐死蓝守坤,或者被他们打死。但他却终究一声没吭,扭头离开了龙凤合株。兄妹俩回到家谁也没提树叶的事,母亲也没问为什么没有带树叶回来。郭存先只是闷头喝了两碗稀糊糊,直到放下饭碗,突然愣巴啦叽地甩出一句话:
“明天一早我就走。”
母亲一愣,“干吗去?”
郭存先仍旧不撩眼皮,“砍棺材。这年月饿死了这么多人,兴许好找活儿干,好歹能挣俩活钱儿,顶不济还可以省出我这份口粮,就把今年的青黄不接扛过去了。”
存珠不放心地泼过来一瓢冷水,“哥,这个想法可有点悬,你看咱村死的这几个人,哪还有郑重其事打棺材的?都是用炕席一卷,要不拿被单子裹巴裹巴就埋了。”
存志也接过话头:“再说你也只能算半个木匠,以前只跟别人打过下手,一个人出去能顶得起来吗?要不我跟你一块走吧。”
郭存先断然拒绝:“不行,你再走了咱娘交给谁?这个家怎么办?”
存珠刚想说这个家里还有谁需要照顾呀?走一个人省下一个人的口粮给留下的人吃,才是最好的照顾。可她拿眼角䀹了映二叔郭敬时,又把话咽回去了。
郭敬时稳稳地坐在炕头,不看屋里的人,也装听不见他们的话。
现在这个家里是郭存先说了算,连孙月清也只能叹一声气:“存先哪,你也老大不小了,我还寻思趁着年景不济,有逃荒要饭的闺女路过咱这儿,挑合适的就给你把亲定了。你若是一走,这可怎么办呢?”
“我的事您甭操心。”郭存先起身下炕,到小南屋找出当年爹留下的木匠兜子,从里边拿出斧子、刨子、锛子、凿子、锯子等木工工具,又将磨刀石搬到院子里,存珠给他端出半盆凉水,他拉个小板凳坐好,借着从屋门口透出的亮光,开始一件件地磨起来……
磨着磨着想起刚才弟弟那两句不太瞧得起他的话,便提着刚磨好的斧子站起来。院角落里堆着几跟长短不一的树桩,他挑出一根两掐多粗的枣树干,对存珠说:“枣木最硬,这棵老枣树至少五十年以上,你给我数着,我用二十斧子把它砍成正方的,一面五斧子,不用刨子,但四面要跟刨过的一样光溜。”
“真的?”存珠乐了,并大声招呼存志,“二哥,大哥要表演飞斧砍四方!”
存志从屋里蹿了出来,见哥哥正用左手扶着枣木,用眼前后左右地调对着,像是在琢磨下斧子的角度和力道。
郭存先突然响亮地往右手心里吐了口唾沫,使劲握住了斧子把儿,没等弟弟妹妹们看清楚斧子已经连三并四地砍下去了,有轻有重,有急有缓,上来先一边三斧子,就将一个正方的轮廓砍出来了,后面的几斧子是修整和削光。等到存珠数到二十下的时候,圆鼓溜秋的枣树干,变成了规规矩矩的正方形木材……
第二天不等天亮,趁村人还没起来,郭存先也不让母亲和弟弟送出门,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走了。肩上背着一个帆布做的大木匠兜子,里面除了斧、凿、锛、刨等,还放了六个棒子面和高粱面两掺和的饼子,一只搪瓷大茶缸子,手里提着一挂大锯——这就等于是幌子,走到哪里人家一看这架势就知道是做木工活儿的。他选择的方向是向南,这里的人逃荒、讨饭才向北,乃至出关闯东北;而做买卖赚钱得向南走,乃至下南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