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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子龙文集.5,农民帝国 §12.结婚时代

真是怪了,要说人丁兴旺,还数地主富农的家庭,挨批挨斗、受气受治,并不影响生养一大批孩子。金来喜有了闺女还想要个儿子,紧跟着就称心如意地真得了个大儿子,自然是当成心肝宝贝。可长到五个月大的时候,不知怎么得了一种怪病,黑白光哭,不吃东西,大人怕饿出毛病勉强喂他点奶,吃多少又吐出多少。金来喜的媳妇米秀君,先抱着孩子找村上的大夫看,不顶事又叫大伯子金来旺,陪着去了趟乡卫生院,仍然不管用,剩下的招就只有去县医院了,便托人把丈夫从大钢工地叫回来。金来喜回来一看,比他老婆还着急,儿子就是金家的命脉,可千万不能有个好歹,就问老婆大夫们到底是怎么说的?米秀君说就因为大夫们看不出有嘛病,说不清是怎么回事,才不知道该怎么治?在镇卫生院的时候倒是有个也去看病的老太太,说这孩子看着像是吓着了。

金来喜发火了,吓着了是嘛病?有这种病吗?

是啊,人家大夫也这么问,说那是迷信……没等米秀君把话说完,金来喜也忽然像被吓着了一样,抱起儿子就向外跑。他媳妇回过神儿来就在后边撵,边撵边喊:“你做嘛去?慢点颠,别再吓着孩子呀……”

金来喜并不搭腔,抱着儿子一口气来到郭存先家,推开院门累得直喘大气。郭存先的儿子已经能满地跑了,嘛话也都能说,正在院子里追逐着一群毛茸茸的小鸡,奶奶孙月清坐在板凳上守着。看见金来喜急眉火眼、疯疯癫癫,怀里的孩子也哭得快上不来气了,吓得从板凳上站了起来:“来喜你这是怎么啦,怎么把孩子吓成这样?”

还没等金来喜说话他媳妇又从后边赶来了,指着男的骂他疯了。金来喜也不答理自己老婆,径自催问孙月清:“大婶,二爷在家吗?”

孙月清用手指指小南屋:“在,正孵鸡哪!”

孵鸡?金来喜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孙月清指指地上跑的一群小鸡说,这都是二爷孵的,一个都没死,孵了十二个,共是十二个全出壳了。后边这一窝里还有五只小鸭子……你找二爷有事?

金来喜指指怀里的儿子,这孩子可能被吓着了……

小传福跑到南屋门前大声喊叫:“爷爷,来人找你,有个小孩儿吓哭了。”

屋里有人搭腔:“哦,叫他等一会儿。”

过了好一阵子南屋的门才开了,疯子二爷从屋里出来。天还很热,他却长裤子长褂子,长胡子长头发,头上竟没有一点汗,脸上红得发亮,看不出多大岁数,许多年前看见他就是这样。下边光着两只脚,踩得院子里的柴火、木棍嘎巴乱响。他走到金来喜跟前,看着他怀里的孩子,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孩子的头顶……孩子立刻就不哭了,瞪着两只黑眼珠看着二爷。

金来喜和他老婆在一边看傻了……

孙月清说,快把孩子交给二爷抱抱,不生病不长灾的,我们家小福子从小就不知道嘛叫不好受。

金来喜赶忙把儿子交到二爷手里,孩子伸着小胳膊,似乎是想摸二爷的胡子……金来喜抓这个空向南屋里探头,嚯,屋里够热闹的,鸡呀鸭呀狗呀羊的全在屋里,炕上炕下,站着的趴着的,正吃东西的,闭眼睡觉的,各守其道,相安无事。屋里热烘烘的,却没有邪味,似乎倒有一股很好闻的特别味道。他心里不免悚然一震,感到自己头发都挓挲起来了,小心翼翼地退出来,转身冲着疯子二爷就深鞠一躬:二爷,您真是神了!后边还有话他想说却没敢说出来,要不郭存先能成大事嘛,有二爷保佑着他没有干不了的!

疯子二爷把孩子还给米秀君,孩子一回到娘怀,便扎头寻奶吃,叼到奶头后就闭上眼睛踏踏实实地吸吮起来。小传福借机抱住了二爷的腿,二爷把他抱起来回到自己的小屋,反手又把门关上了……金来喜两口子对孙月清说了感谢的话,正要出门,郭存先从外边一步迈进来。金来喜说,这么巧?

“巧什么巧?我听说你回来了,到家里去找你,才知道你到这儿来了。孩子好啦?”

金来喜挑起大拇哥:活神仙!他把儿子交给媳妇,让她先走,随后才问郭存先:“怎么,找我有事?”

“有点事。”郭存先没有把他引进屋,反而领他来到院子外边,在大门外的一块空地上蹲下来,问金来喜,这块地方盖三间房没问题吧?

“有富余。”金来喜打量着眼前的空地说,“跟现在的房子连成一个大院子,走同一个大门也行,单独圈个院子,另开一个大门也行。想嘛时候盖呀?”

“越快越好。”郭存先咂着牙花子,“现在有点麻烦,我也没地方说去,跟你念叨念叨,你别再给我向外传了。存志老大不小的了,就是不想结婚,天天跟二爷学医谈道,种草栽树、喂鸡养狗,他也不敢明说不娶,怕惹老娘生气,就安心想把婚事泡散了、拖黄了。人家那头催了好几次了,最近有点急,听口气再不办事就吹,人家又不是找不着主。那姑娘不是个善茬儿,当初我老娘相中的也正是她的强梁,说存志弱,找个能干的将来把家管起来,让存志不受罪。最近老娘急得一宿宿地睡不着觉,跟我念叨了不知有多少回……我想得来硬的了,把房子盖好点,只要有了房子,我就是摁着他的脑袋也得跟人家拜堂成亲!”

“这好办,我从工地上叫几个人回来,由我把着线,让他们一人一面墙,也就是三五天的活儿。你定日子吧,误不了过年的时候办喜事。”

“那哪来得及?现脱坯怎么也得等干了呀。”

“什么什么?你还想盖土坯的,脑瓜怎么了?咱自己的工程队,自己的窑厂烧的砖,你看王顺的食品厂、郭存孝的磨面房,哪个不是红砖到顶。你怎么还想弄个土坯房,谁还愿意卖那个傻力气,说不定过两年又得拆。”

“你说的那不都是集体的吗,我这不是私人盖房吗?”

“你跟集体能分得开吗?要不是你挑头郭家店能有今天这番气势?说到家的话,大队上就是给你盖栋楼都应该。你是郭家店的一杆旗,如果连你也不敢建砖房,不敢显富冒富,那我们还干个嘛劲?永远都住土坯房,现在就已经不愁吃不愁喝了,大家就成天在墙根底下蹲着磨牙玩儿吧。”

郭存先腾地从地上站起来:“你这个理由倒是让我心里动了,我们搞好郭家店是为了嘛?说到底还不就是想发财致富。如果连我都不敢带头冒个尖,还是穷光荣,穷有理,那还有嘛奔头?好,就听你的,给存志盖砖房。”

“这就对了,就是要让四邻八乡的都看看,过去老东乡的地主老财都没有住过砖房,现在咱就敢盖砖房了。这事交给我,你就别管了,只管提要求、等着验收。”

郭存先还不放心,再叮嘱一遍:“集体的便宜咱一分钱不占,你让会计明算账。”

“那是自然,我办事你还不放心吗?按出厂的价格核算得清清楚楚,反正不占集体的便宜。这两年我们谁手里没俩钱?别说盖三间砖房,你要是真想盖一栋三层小楼,也是跟闹着玩儿似的。”

“盖房的钱年终从我的收入里扣除。新房建成后要在大墙上贴一张价目表,以后凡是郭家店的人,谁要想盖砖房都是这个价格。”

“放心吧,这不是小菜一碟嘛!”

秋天干燥,情也燥。

刘玉成跟崔兰在水库工地上俨然成了小两口儿。玉梅也看出点意思,在工地上呆的时间就越来越短。她先是不让崔兰再带饭,三个人在一起吃。但崔兰还是每天自己要带一份饭来,若不带饭会让她爹怎么想,还不知往哪儿猜呢?带了饭来也是三个人混着吃。刚开始玉梅送来晌午饭后,会跟着干一下午活儿,到傍晚提前回家为哥做饭,后来她吃完晌午饭收拾一下就回家。工地上便只剩下刘玉成和崔兰,两个人一块装土,然后崔兰帮着一块推车,其实她扶着车帮使不上多大劲,但她跟在刘玉成身边,身体挨着身体,便让他力大无穷。特别是她的胸脯有意无意地老会蹭着他的手臂,直蹭得他脑门儿上冒汗,身上起火……他不敢看她,她却偏要追逐他躲闪的眼光,会常常掏出自己的手绢为他擦汗,眼睛里荡漾着迷醉的媚态。

挖河工地、水库工地,就是男人们兴风作浪的地方,有点空就胡诌白咧、七荤八素。旁边如果有女人经过,就恨不得喊破嗓子、用眼睛扒了人家的衣服,怎么能容忍还是地主出身的刘玉成,竟然跟一个外村的贫农姑娘天天上演“夫妻双双把家还”!他们起过哄、喊过口号、也骂过脏话……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崔兰这么一个小干巴女子,刚断跟她的柔顺一样多,别人闲话越多,她对刘玉成就越是亲热,看来是铁了心要跟他在侮辱中一起毁灭!

工地上的坏小子们正琢磨着要对刘玉成来点真格的,不想欧广明带着几个民兵到工地来了,原以为是来收拾他的,闹了半天还是来帮他的。欧广明梗着个大脑袋,高腔硬嗓地跟刘玉成说:“存先让我来看看你的进度,不行就带人帮你一下,他给你找了个更重要的活儿,等着你这边完事快点回去。”这几句话让半个水库工地的人都听到了,欧广明带来的那几个人还真塌下腰帮着刘玉成和崔兰干了小半天,这个地主小子交了什么好运?以后欧广明每来一次都帮着刘玉成干一会活儿,还不断跟他和崔兰俩开玩笑,问他们嘛时候办事?呀,这俩人真要成真的了?外人又哪儿会想到,欧广明帮刘玉成实际上是在帮自己,刘玉成跟崔兰一成,他就可以娶刘玉梅了。他这么来工地上咋呼了几趟,还真把郭家店的光棍儿们给镇唬住了。本村的人不闹,外村人就不会奓刺儿。

很快,刘玉成分到的水库工程连带崔兰家承包的土方,都到了收尾阶段。剩下的这些活儿如果分两天干,会轻轻松松。可刘玉成惦记着郭存先要派给他的新活儿,两人一铆劲,拉了点晚,当天就完工了,也省得第二天再跑一趟。看看自己干出来的这片干净利索的工地,两人相对长舒一口气……本来是很高兴的事,心里却忽然生出一种落寞,一时都找不到话要说,甚至后悔今天这么赶累。活儿干完了明天就各奔东西,谁也见不到谁了,若是早想到这一点,明天再来一天有多好?但谁也不愿意把这层意思捅破。

正赶上没有月亮的日子,却有满天繁星,仍然能看得到崔兰的眼睛里放出一种光芒,定定地烧灼着刘玉成,让他明显感到自己身上发生了动静,似乎是他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有一阵阵的热流涌动起来……他又饥渴,又绝望,只好低声说:“走吧,回家吧。”

崔兰仍旧扬脸看着他,轻轻地说:“玉成哥,天太晚了我害怕,你先送送我吧。”

“好,这好办。”两个人把工具和水壶、茶缸子等零碎东西都收拾好,一并放到了小推车上,刘玉成推着车,崔兰坐在车上,两个人就上了去麻坡店的道。谁都有一肚子的心事,可谁都没法先张嘴。崔兰不管怎么说是女的,认为刘玉成对自己的心事知道得很清楚,男人就该先开口跟她捅破这层窗户纸……可刘玉成又怎么敢先开口呢?他是从小被批斗的主儿,你帮人家干活儿人家自然对你有好感,万不敢靠这点好感就得寸进尺,真相信人家会不嫌弃你地主家庭这顶大帽子。好不容易能让一个女的不嫌弃你、不躲避你,就已经很不错了,千万别让人家为难,连这点好感都给吓跑了……

两个人别别扭扭地走着哑巴路,很快就到了麻坡店村边上,刘玉成停住了车。他不愿意送到崔兰家门口,人家势必还得往屋里让他,那样一客气就更不自在了。他两臂稳稳地把住车把,等着崔兰下来。崔兰却在车上坐着不动,悄声说:“玉成哥,我的两条腿坐麻了,动不了了,你抱我下来吧……”

刘玉成的脑袋里轰的一声,又听到了自己身体里的声音……他小心地支住推车,伸出手臂从车里把崔兰抱起来,一低头便闻到了女人体里发出的那股令他迷狂的味道,随即却又感到一种恐惧和忧愁,像鬼魂一样在后面盯着他。崔兰身子轻飘飘的就势伸开两只胳膊搂住了刘玉成的脖子,两片绵软湿润的嘴唇贴在了刘玉成干燥火烫的嘴上……

从道边的黑暗处猛然传出一声断喝:“不要脸,你们不要脸!”

崔良拄着一根棍子从黑影里蹿出来,扑到跟前抡起来就打,刘玉成抱着崔兰一转身,让崔良的棍子正打在自己的后背上。崔良边打边骂:“刘玉成,你个王八蛋,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刘玉成不躲不闪,站着让崔良打。崔兰从他怀里挣扎着下来,抓住崔良的棍子,哭喊道:“爹,你疯了,你还有没有良心?”

崔良同样也跟闺女喊道:“我是疯了,但没有良心的不是我,他不就救了我一条腿吗?用这条腿就想换我的闺女?没门,我现在就把这条腿还给他!”说着又抡起棍子抽打自己还没有痊愈的伤腿。

崔兰也气急了,一把夺过棍子扔到路边的黑影儿里,“叫你打,当年我哥叫你打跑了,再把我也打跑了,将来谁管你?告诉你吧,我已经是刘玉成的人了,你同意我们就养你的老,你不同意我现在就跟他走,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

一直站在旁边没动的刘玉成,听见这话又惊又喜,惊的是崔兰为了镇住她爹竟敢这么糟践自己,喜的是知道她是死心塌地要跟着自己了……

崔良无奈,看闺女这么决绝竟号啕大哭:“小兰哪,他是地主啊,你跟他一辈子会遭大罪的。不光你这一辈子完了,你就是有了孩子也被人瞧不起,代代受气啊!”

“遭罪受气我都认了,我就图他人好。这三个多月刘玉成就从来没有对我动过歪脑筋,人家救你帮咱根本就没打算图报,都是你自个儿脏心烂肺地瞎猜。再说了,他要不是地主,凭什么非要我呀?我哪儿降人,还得带着个爹……”崔兰截然打住话头,转身走到刘玉成跟前,先抚摸他的后背,小声问道:“没打坏吧?”

刘玉成摇摇头:“没事,你的心意我都知道,别惹老人生气,有嘛事以后再说。”

崔兰扳过刘玉成的身子,让他的脸对着自己,用手抚摸着他的脸,眼睛里柔波闪动,看得他心里暖暖的,口气却十分地坚决:“不用以后再说了,今天既然闹开了,索性就说定了,明后两天我哪里也不去,就在家等你派人来提亲,顺便把结婚的日子也定下来,我什么东西也不要。如果明后两天等不到你的人,大后天我就自己过去了。玉成你甭想甩掉我,我这辈子就算赖上你了。”

说着,她又抱住刘玉成,脸上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他一脖子……

郭存先嫌大队部的土房子里憋屈,便跑到独一份食品厂的大砖房里召开支部扩大会。他这一“扩”,郭家店的党支部会就“大”得没边了,把全村十四个生产队的正副队长、食品厂的厂长、工程队的正副队长、砖窑的窑头、磨面房的房主……都“扩”进来了,完全不管这些人里头有一多半根本就不是党员。更邪乎的是把村上两个老牌“阶级敌人”:地主刘玉成和富农金来喜也招呼来了……大家一碰面,虽然没敢吐舌头,却都不说话了。谁也不知道这开的是个什么会!

人都齐了,郭存先也不宣布开会,坐在前边的凳子上闷头抽烟。抽几口就咳嗽一通,于是把手里的烟掐掉,等会儿不咳嗽了再点上一根,抽几口又咳嗽就再扔掉,扔了点,点上扔……郭家店的人这还是第一次见他抽烟。抽了几根之后他不再咳嗽,但脸色越来越难看,身子晃晃悠悠地有些坐不稳。王顺说不好,中毒了!他起身端来半茶缸子酽茶,兑上凉水,试试正可口了让郭存先一扬脖儿喝了下去。这一大茶缸子酽茶灌下去之后,郭存先的脸色慢慢缓过来了,王顺赶紧把他眼前的那盒烟装到自己口袋里,嘴里嘟囔道:“你这不是拿我的烟糟践着玩儿嘛!”

又沉了好一会儿,郭存先嘟嘟囔囔地出声了:“我现在遇到麻烦了,上边没人待见,下边有人反对,就为了咱村没有学大寨修梯田,前天把我这一顿撸哇!咱不是不学大寨,当初我问过几个种地的明白人,都说修梯田纯粹是糊弄局儿,瞎耽误工夫。人家大寨是山,在山上修梯田,它的田跟山是连在一块的,能接得上地气,只要山上有水就能保墒。咱这儿是平地,你故意弄起好多坟头,水上不去,肥上不去,那庄稼能长吗?后来你们也都看见邻村的梯田了吧?庄稼长得就像他妈秃子脑袋上的那几根毛,赖巴啦叽,可是上边不批他们,倒批我!还有,我兄弟郭存志都快三十了,为娶媳妇盖了三间砖房,你看看这些闲话,唾沫星子都快把我淹死了。外边人眼红心馋,还能想得到,自己村里人也跟着瞎嚷嚷,账目不都在墙上贴着吗?谁眼馋谁也盖呀!今天我在这儿发个毒誓,终有一天我要在郭家店建大楼,盖小洋房,否则就不是人揍的!存志小时候多机灵的一个人,生生就是叫蓝守坤给打坏的,要不也不会这么大还娶不上媳妇。哦,既然说到这儿就顺便提一句,听说蓝守坤前些年找孩子找到青海,就在那边落户了……我倒希望他这时候能回郭家店看看,没有他搞阶级斗争了,郭家店就开始变样了……”

下边的人开始交头接耳,这家伙真能折腾,居然跑得那么远。原来今儿个是来听存先发牢骚……

郭存先从板凳上站起来,俩眼珠子在大砖房里扫射着,屋子里的几十双眼睛都躲避着不跟他对视。他的语气也突然强硬起来:“今儿个不是来发牢骚的,不能光发牢骚不干活儿,可发牢骚也是一种活儿,不能光兴上边发,下边发,就咱不能发。刚才大伙儿一进这间屋子就觉着有点奇怪,这是嘛会呀,叫了这么多人?我告诉大家这不是党支部内部的会,所以我把郭家店方方面面的能人都喊来了,今天要开个郭家店的‘遵义会议’,决定咱们村今后的前途、命运,该往哪儿走。因此来的每个人都必须表态,最后形成决议向全村公布,说明不是我郭存先一个人定的。大家可要拿准主意,负起责任。”

他指使郭存勇负责做记录,一个字都不能漏下。砖房里极其安静,大家相互看看,都感到了事情的严重。

郭存先开始讲正文:“首先是郭家店分不分队?你们可能也听到了,这几天外村老有放鞭的,那就是分了队,有人高兴。分队跟土改不一样,土改是把土地分给各家各户单干,地就是你的了。分队是解散生产队,把土地承包给各家各户,其实也跟单干差不多。别的村好办,说分就能分,因为他们没有工厂,就指着种地,地一分各过各的日子。咱这儿不同,目前光是找过我的还有小二百号人在后边等着,都是不想种地,想到工厂里去干活儿。郭家店不过是刚尝到点干工业的甜头,去年弄了一百多万,今年估计至少也得上三百万,有人就已经很知足了。叫我说还差远了,这都是小打小闹,我们顶多算刚迈步,以后要往大里干。就说食品厂吧,要办自己的养鸡场、养猪场、奶牛场,让大化市、宽河县乃至北京、天津都喝咱的牛奶,吃咱的肉制品,那是嘛境界?下边还要干的有钢铁厂、电器厂、化工厂,我对这个化工厂抱的希望最大,咱这儿靠近海边,原料丰富,聚氯乙烯、烧碱都是宝贝,你有多少人家要多少,价钱随你说……通过这几年抓工业我摸出点门道,咱郭家店的名字里就有个‘店’字,要想发财致富让人高看一眼,就得开店,办工厂就是开大店。只有消灭农民,才能富裕农民。可难题也在这儿,如果把地都分了,咱在哪儿建工厂?要不就两凑合,想分地的就把地分给他,不想分的在一块发财致富。可那样一来不就把郭家店给拆了吗?这两天憋得我脑仁儿疼,所以请大伙儿来帮着拿个大主意,谁有话就说吧。”

砖房里一下子就开锅了,有在下边说的,有到上边说的,有大声说的,有小声说的,越戗戗意见越集中,负责做记录的郭存勇,看看差不多了归纳说:“支部扩大会的一致决议是,坚决不分队,把郭家店的‘店’开大,大办工业,发家致富。但是,现在国家的政策允许人家分队,如果有个别的人非要求分队怎么办?跟他讲明白,地分给他以后就跟集体无关了,年终村里分钱,以后村里的任何集体福利,都没有他的份,以后他过他的小日子,咱们过咱们的大日子,各不相干。只要把这个道理讲明白,估计还想分队的人就没有了。”

郭存先又站起来,刚才阴沉沉的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模样:“好,下面商议第二项,是郭家店今后的大规划。咱们村土地的状况你们心里都有数,东洼最大,可东洼的地最差,都是顶着白霜的盐碱地,特别是挨着蛤蟆窝的那一大片。南洼的地也不怎么样,盐碱成分也很高,所以咱们村光靠种地是没戏的,累死也不行。真论种地老祖宗们不比咱们认头,几百辈子过下来还不是越种越穷。咱的西洼最小,可地不错,北洼的地也凑合,因此现在的厂子我都建在东洼,将来再建新厂也一样,先占东边,东洼就是郭家店的工业区。以后东洼的地不够用了再占南洼,你们同意吗?”

“同意,这不是明摆着的理嘛,还有嘛不同意的。”

郭存先接着说,“我要跟你们商量后边的事,咱郭家店毕竟是农村,以后无论工业搞多大,都不能没有自己的地,不能不吃自己地里打的粮食。财咱得发,富也要致,但庄稼地才是咱的根本。虽然咱们不分队,可实际上队也散了,以前十四个队,四个洼的好坏地大家均摊。现在都打乱了,没有一个队是完整的,好多队长都成了工业上的骨干了,五林哥宰猪宰成了厂长,存孝成了磨面房的负责人……哎,存孝,我可告诉你,你不能光磨麦子,今年年底赚了钱拿出一部分再买机器。以后大米面、小米面、玉米、高粱全得能磨,要办成个粮食加工厂,出面粉,出富强面……听明白了?好,再回到刚才的话头,西洼和北洼的那些好地怎么办?我的意思想成立个农业队,专管种地,而且要种好,跟邻村那些分了队的地比一比,看谁的地种得好,谁打的粮食多?听说美国一个农民能养活五十个人,我看咱们五十个农民也养不了一个城里人,碰上个能糟的主儿,还不得五百个人养他一个呀。但,郭家店就要向美国看齐。我现在说这个话心里是有点底气的,为嘛?咱手里有点儿钱了。明年先把三机给配上,拖拉机、收割机、抽水机。我要跟你们商量的是,得选个会种地、乐意种地、又能把地种好的人,来当这个农业队的队长。别管他以前是干吗的,嘛出身,嘛成分,是不是党员等等,咱这是挑会干活儿的,选个能人,不是选造反派的头头。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大伙儿嘻嘻哈哈地齐声响应,心里也都清楚他指的是谁,终于明白为嘛会叫刘玉成参加这个会了。有人不能不为郭存先叫绝,这一招够厉害的。刘玉成种地是没说的,而且只有他才会认头干农业,现在干工业又露脸又赚钱,这么好的事不会轮到他头上,他没有别的选择。欧广明带头表态:“我提个人吧,刘玉成比较合适,村里谁不知道他干活儿是把好手!”

参加会的人都就着台阶下来了:“同意,就是刘玉成了!”

郭存先问刘玉成:“玉成你没意见吧?”

刘玉成赶紧站起来,弯腰低头,毕恭毕敬:“谢谢大伙儿的信任,我试试,拼了命也要把地种好。”

郭存先伸出一只手掌,手指向上钩着一个劲儿地往高里撩:“哎哎,脑袋抬起来,腰板给我挺直了,这是选你当队长,不是开你的批斗会……”

逗得大家哄堂大笑,这个支部扩大会变得轻松起来。

郭存先继续说,“以后我还得给你派人呢,你得领导着几十口人,老是这么见人都矮一截,怎么当好这个队长?你是大伙儿选出来的,谁不服让他来找我。今天我先跟你替一个人报名,郭存志,他也愿意种地,以后就给你当兵了。好,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大家没意见吧?”

“没意见。”

“再说最后一件事,咱们要发财致富,离不开两大要素,一是要有能人,能人就是财神爷。二是要有信息、有关系,找对了门路。因此咱要向全村的人公开动员,谁有好的信息,好的主意,能引来一条门路,介绍来一个能人,根据具体创造的效益,给予重奖。大伙儿说行不行?”

“行,好主意,就该这样。”

今年秋收已近尾声,郭家店的场上只剩下几大垛豆子了,黑豆最多,其次是绿豆和黄豆。已经干透了的豆荚,在碌碡下噼啪作响,一个个爆裂开来,豆粒落到下面,被轧扁的豆荚用木杈挑到场边上堆成垛。

当初来郭家店落户的五个知青中,只有一个林美棠在场上跟一大群女人收豆子。洪芳运气最好,早早就被王顺看中,调到食品厂当了会计,天天吃香的喝辣的。沈亮莹病病歪歪地赖在北京不回来。两个男的就更不着调了,唐浩回北京治腿去了,叶元说是给村上找项目,天天看不见人影儿。郭存先有一点让知青们高看,就是不拿知青当回事,有你不多,没你不少,愿来就来,愿走就走,来不拒绝,走不阻拦。本来林美棠也可以到磨面房去收收钱、记记账,磨面房的头就是她所在生产队的队长,人也好说话,只要她想去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可她没有开这个口,觉得天天呆在磨面房里,不就跟过去当个受气的儿媳妇要天天在磨房里拉磨是一样的吗?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郭存勇不让她去,说将来会有更好的活儿等着给她。

说到郭存勇,郭存勇就骑着红旗来了,大分头,雪白的衬衣扎在蓝裤子里面,高扬着一张大脸,一副少年得志的派头。他本来也长得不错,耳长额阔,懂行的人都说他是福相。他来到场边下了车,冲着女人群高喊:“美棠,过来。”

他就喜欢在人多的地方表现他跟林美棠的亲近,全村人没人不知道他在跟林美棠处对象。而且以他的条件,在郭家店是一人之下四千人之上,可能还是全公社最年轻的大队干部,只要他看中的姑娘还有跑吗?问题是林美棠还没打算在郭家店呆一辈子,真嫁给郭存勇将来还怎么回北京?对于本村的姑娘来说郭存勇或许真的是很不错,可对她来说,还没到能让她下决心不顾一切就非跟着他的程度。因此她直起腰来,用手拄着挑豆荚的木杈说:“郭大队,有事吗?”

郭存勇向她招手:“有事,你过来。”

林美棠为难:“我这儿正干着活儿哪。”

旁边的老娘儿们极力撺掇:“对象招呼你肯定就是有好事,快去吧。”

林美棠还是不动,她害怕郭存勇当着这么多人再跟她犯多动症:“有事你就说吧。”

这或许正中郭存勇的下怀,心想你不过来我就过去。他支好自行车来到场中间,让林美棠最担心的小动作还真就来了,不论嘛时候见了她,郭存勇的手都不闲着,动动她这儿,摸摸她那儿,这让她急又急不得,恼又恼不得……现在竟不顾周围都是眼睛,又非常亲密地用手扑拉扑拉她的衣领子,伸手摘掉她头发梢上的草刺儿……林美棠绯红脸躲闪着。郭存勇故意小声说,我现在要去大钢,他们那里有个很大的百货公司,你想要点什么,下午我给你带回来。

林美棠一边后退着一边辞让:“我什么都不要,谢谢你!”

郭存勇也不坚持,并很容易就给自己找个台阶下来:“那我就看着办了。你悠着点劲儿,别累着。我得快走了,大钢还有人等着哪,等我回来去看你。”

林美棠不敢再应声,在场上的老娘儿们却在他后面喊叫起来。这个说郭大队,给我也带点好东西回来,晚上我等着你。那个喊,存勇,给我买个金戒指来,老嫂子让你吃口奶……郭存勇并不在意,说不定他就想造成这种效果,让全村人都知道林美棠这个北京美女是他的了。至于嘛时候得手,嘛时候娶进门,那只是个时间早晚的问题。

他哼着歌直奔大钢。虽然大钢的主要车间已经投产,却还有不少土木工程要干,他进了大钢先找到金来喜,两个人一块去基建处,把明年的合作项目确定下来,中午又跟大钢基建处的人高高兴兴地喝了顿酒。饭后却没忘到百货公司给林美棠买了个小收音机,然后才骗腿儿上了红旗,轻飘飘地往回骑,嘴里自然也还得哼着歌……快到村边时看到前边有个女的蹲在道边,抱着脚脖子哼哼唧唧的一个劲儿抽冷气。上身穿着短袖的小花褂儿,几乎能看见雪白的胳肢窝,下边是黑裤子,格外可身,包在屁股上,贴在肉上,裹住两条腿,紧箍出一个圆滚滚的小屁股,非常动人。看得郭存勇心里有点痒痒,牙根泛酸,就觉得精神头突然一振,身上来劲儿了。他紧蹬几步忙大声问道:“怎么啦?”

女子扬起脸,嘿,还是本村的姑娘欧华英,他初中的同学。欧华英本来紧皱着的眉头,一见是他像遇到了救星,立刻两眼放光,神采奕奕:“存勇,是你呀,太好了,我从二姨家回来崴脚了,你可得救命,送我回去。”

郭存勇下了车,他有一种想摸摸她、闻闻她的欲望,便走过去靠近了,蹲下身子伸手去摸她的脚脖子,手刚一碰上她的脚,她哎呀一声,双手就抓住了他的胳膊,整个身体热乎乎地贴上来,他就势抱住了她。他的两只手摸在她的身上,小褂子又细又柔,感觉就像她的肉皮一样。欧华英嘴里哼唧着,身子全倒在他怀里,他只好用点力气扶她,她的一只好脚在地上跳跃着,由他半抱半扶地放到自行车的后座架上。他先推着车走了几步,然后从前面一掏腿就上了车,乡间土路不平整,他的自行车一开始也不是很平稳。

欧华英在后边说:“老同学,你慢点骑,我有些害怕,得搂着你的腰,行吗?”

郭存勇正求之不得:“行,随便搂,搂紧点,别摔下去。”

欧华英从后面实实在在地搂住了他,脸也贴在他后背上,两只小手抠住了他的小肚子,直搂得他血流加速,浑身舒坦……从身后又传来欧华英含羞带臊的话音:“哟,你喝酒了,身上有酒味,不过男人喝点酒才更有男人味儿。你这个美男子,现在成大人物了,大伙儿都说郭家店火暴起来有八成是你的功劳。”

“真的,真有人这么说?”郭存勇一高兴,就腾出了一只手,飞快地背到后面摸着欧华英的身子,滑滑的、软软的……他的手很馋,越摸越大胆,竟伸向那个令人神往的地方……欧华英用下巴颏顶了顶他的后腰,身子扭动着撒娇:“你又乱摸人家,小心摔着俺。”

郭存勇的车子果然有些晃荡,他赶忙抽回手把稳了车子。欧华英整个身子贴得更紧了,格格笑着,轻盈而响亮,一边笑着还不忘一边继续跟他算老账:“存勇你还记得吗?上小学的时候一做游戏,或者一有课外活动的时候,你就找机会拉俺的手,拉上就不想放,上初中时还摸过人家的胸口……你这个坏蛋。”

“那是想摸摸你的疙瘩襻,你娘给你做的衣服特别好看,你忘了同学们都管你叫银丝扣。”

“去你的,摸疙瘩襻能使那么大的劲儿,压得人家胸口生疼。但我没怪你吧?可后来你一上高中就不来找俺了,人家还一直在等你哪。再后来就只有在台上才能看到你,整个人都变了……”

郭存勇又腾出手拍了拍她的屁股:“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是变好了,变得叫人想,叫人忘不了了……不,是变坏了!”欧华英的手指在轻轻地抓挠他的小肚子,痒痒的酥酥的,像抓住了他的魂儿,抓得他浑身梆硬。

赶巧正是后晌,村里很清静,很快就来到欧华英家门口。见大门上挂着锁,郭存勇不知怎么心里一动:“家里没人?”

“都去我二姨家了。”欧华英让郭存勇扶着她下车,然后打开门上的锁,并叫他把车推进院里来,反手从里边又把大门栓插上了。然后挓挲胳膊等着郭存勇扶她进屋。她的屋子里干净而花哨,有股只有大闺女房里才有的香气,炕上铺着粉红的褥子,上面盖着绣有两只鸳鸯的浅色褥单,旁边叠着大红的薄被子……郭存勇一进这屋就有些神志迷移,恍恍惚惚地拼命往肚腹里吸吮着香味儿……

欧华英让他坐在炕上别动,进了我的屋就听我的。她反身拿了一条自己的花毛巾,从暖壶里倒了点热水,把毛巾投热后又拧个半干,举到郭存勇眼前说,看你出的这身大汗,今儿个可叫你受累了。郭存勇刚要接过热毛巾,却被她把手拨拉开了,她一手扶着他的脑袋,一手用毛巾为他擦脸,嘴里还热乎乎地说着好听的话,俺要好好谢谢你,好好伺候俺们的大功臣……看你的褂子也叫汗溻了,快解开扣子,就着热毛巾一块擦擦。当年你借着摸俺的扣子趁机划拉俺的胸口,今儿个俺要报复你,也要解你扣子,擦你的胸口……

欧华英重新投了热毛巾为郭存勇擦身上,擦着擦着她的手不知怎么碰上郭存勇裆里支起了老高的东西,她轻叫一声,哎呀,吓死俺了,这是嘛呀?她的身体突然瘫在他怀里,心醉神迷的娇样儿让郭存勇疯狂。他紧紧搂抱住她翻身一滚,就把她压在了身子底下,腾出一只手先褪去自己的裤子,再去解对方的腰带,却摸到了她下面湿糊糊一片……两个湿滑而滚烫的鲜活肉体,便绞缠到一起,烈火蒸腾,烧得他血脉贲张,不顾一切地向前急冲狠撞……她大叫一声用嘴死死咬住了他的肩膀头子,以便好堵住自己的叫声。这却更加倍地刺激和鼓励了他,便没命似的硬进死顶,迅猛疾烈……正膨胀到极度时,却骤然爆裂,灵魂出窍而去,虚虚浮浮,身体塌了下来……

年还没到,郭家店的鞭炮就放疯了。被度荒挨饿、“文革”造反耽误的光棍儿们,都赶在一块办喜事,能不热闹吗?看得人都眼馋。

最先摆桌的是老大不小的郭存志跟刘玉成,两人还选在了同一个日子。因为刘玉梅给她哥办完大事后,自己也要信守承诺嫁给欧广明。若不是自打郭存先主事后对成分卡得不那么严了,这种美事还能轮上小地主刘玉成?让那些成分好的光棍儿们心里直冒酸水。另一个让人眼气的就是郭存志,若不是郭家店闹腾起来了,用外人的话说是有了点钱就烧得难受,郭家盖起了老东乡头一座的红砖大瓦房,郭存志恐怕也得走他二叔的老路……

存志成家本来是孙月清盼了好多年的事,可真临到跟前了她又为好事带来的另一些问题犯愁了。由于郭存先忙得没空,一直到接新娘的车队走了,才让雪珍烧了一大锅热水,要给二爷剃头。这个活儿打老早就由他干了,他的手稳,刀艺也比他娘强。黑子已经长得很大了,趴在二爷脚边,两只老山羊则趴在二爷身后,嘴里在磨悠着干草,旁边是孙月清,坐在板凳上,怀里搂着孙子,看着郭存先一刀刀把二爷的乱发一绺绺地剃下来,嘴里也不停地跟老小叔子念叨着自己的难处:

“他二爷呀,这个存志不结婚就把我给愁死了,可他真要办事了我又难得不行,你说我是到砖房里跟他们一块住呢,还是你到砖房里去?咱现在房子有富余了,你不能再呆在那个小南屋里,南屋得腾出来放东西。现在不像前些年挨饿的时候,要嘛没嘛,这东西一多了不能老堆在院子里,看着心里乱得慌。老二家强梁,一开始我有些不放心存志……可雪珍老实,我跟她跟惯了,我愿意跟着雪珍过,再说我也舍不得我的宝贝孙子,天天不搂着他睡不着。依我看二爷呀,你就睡到存志的西屋去吧,苦了一辈子了,到老了也住进砖房享享福。你哥他就没这个福气……”想起死去多年的丈夫孙月清眼圈又潮了,存先赶紧打断她:“又来了,这大喜的日子不许提这个。”

“正因为是大喜的日子才容易想起这些,若是你爹也能看到今儿个多好啊!”

眼下是十冬腊月,疯子二爷就穿着一件空心棉袄,脖子上只围着一条单毛巾,上边郭存先还正拿刀子刷刷地剃着他的头发,他竟呼呼大睡。小传福看得格格笑,我爷爷睡着了。奶奶说,你爷爷即便睡着了,嘛话也都能听得到。二爷这是在夸你爸,夸他的手艺好,手轻,剃头愣能把人给剃着了。

存先说话了:“娘,您必须睡到前院砖房的西屋去,舍不得传福就带着他一块过去。弟妹刚过门,嘛都不熟悉,人家不明白再不好意思说,可别惹出不痛快。您不是对存志的性子也不大放心吗?您若让二爷过去,存志要是黑白长在二爷的屋里怎么办?再说二爷屁股后边成天带着狗呀羊呀鸡呀鸭呀,咱们都看惯了,人家新媳妇看着能自在吗?先凑合几个月,等存志过惯了,弟妹也适应了,人家小两口愿意过清静日子,或者娘家来个人呀,您借个台阶再搬回来。眼下就让二爷住我们的西屋。”

孙月清看着大儿子,心里忽然豁亮了。人老了不承认都不行,还是儿子说得明白,就这么大点儿事,自己翻来覆去地想不透亮。于是顺着存先的话说,还是你说得对,就这么办。她搂紧了孙子,晃悠着身子,小福子,今儿个晚上就要跟奶奶去住新房了!

疯子二爷霍然睁开眼睛,存先你可别打南屋的主意,我哪儿都不去。存先抚摸着二爷剃得精光的脑袋,对自己的作品很是得意,嘴里答应得也痛快,行行行,我知道您还有一大堆宝贝疙瘩,在南屋也呆惯了,有嘛事都等过了年再说。

在郭家店的大结婚热潮中,最让人想不到的一对,是郭存勇和欧华英。全郭家店的人都知道郭存勇的对象是林美棠,怎么到了真办事的时候又换了新娘?有眼睛贼的人看出了门道,散布说你没看见欧华英的肚子都鼓起来了吗?再不结婚孩子就要生下来了……林美棠以前虽然并没有正式答应要嫁给郭存勇,可全村人都这么认为,她浑身是嘴都说不清楚。这下等于被郭存勇玩儿了,把她狠狠地戏弄了溜够又给甩了,还有的说是被郭存勇玩儿过了扔的,倒霉就倒在她没能及时怀上郭存勇的孩子……就像以前大家都认为她是郭存勇的人一样,现在她想不承认被玩儿被甩也没有用,这种事是解释不清的,或许还越描越黑……所有人碰到她都用一种异样的眼神,明着偷着地多看几眼。有可怜的,有讥笑的,有鄙夷的……

最可气的还是郭存勇,竟然在晚上还找到她的住处,像没什么事似的跟她表白,只爱她一个人,到现在也还在爱着她,只是因为那天喝了酒上了欧华英的套,碰巧她就怀孕了,不结婚不行了。这不过是权宜之计,最多一两年就跟她离婚,到时候咱们俩再结婚,反正都还很年轻,也不在乎再等个一两年……林美棠气得浑身打哆嗦,逼得她不会骂人都得开骂了,郭存勇你真是个浑蛋、流氓,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跟你结婚了?你跟谁结婚与我有什么相干?你已经跟欧华英结了婚,背后却这样说她,还说现在结婚是为了将来离婚,你还是人吗?

任她怎么说怎么骂都伤不到郭存勇,因为他根本就不生气,还显出一脸无辜的样子,我说的是真心话,我最喜欢的是你,爱你还错吗?最可恨的是,似乎不只是可恨,简直是恐怖,郭存勇还敢跟她动手动脚,竟然厚着脸皮说你还真生气呀?来,让我抱抱你,一亲一抱就好了……我知道,你越生气,越是吃醋,不就越证明你是因为喜欢我吗?

嘿,林美棠算见识什么叫无赖了。她无法再跟这样的人理论,看着他都恶心,只有逃出自己的住处……可大冷的天又能到哪里去呢?她想先回北京,可年终分红的钱还没发下来,就想到了村里的一把手郭存先,求他让大队会计先给自己支点钱,再找个好说话的人用自行车把她送到县城,坐夜车回京。她这样想着,两腿就来到郭存先家的大门跟前,还没有敲门就从里面传出一声凶猛的狗叫,紧跟着有个苍老的人呵斥一声,想必就是疯子二爷,狗咯噔一下就不再叫第二声了,直到林美棠正式敲门以及后来进门,狗都不再叫了,真是懂规矩的畜牲。出来给她开门的是朱雪珍,一个让林美棠充满好奇和敬重的女人,按理说是村上的第一夫人了,却没有书记老婆的张扬和霸道。其实朱雪珍很少出头露面,还老像个怕生的外乡人,见人不笑不说话,说话也是轻声细语,已经嫁到郭家店这么多年,说话竟还带着点外乡的口音。朱雪珍开门一见是林美棠,也完全没有想到,这个家来的人很多,却不记得林美棠来串过门,她一时不知该怎么称呼,就先笑着往里面让,回手又将大门虚掩上。

林美棠对郭存先的家很好奇,借着星光月色,还有从北屋一间窗户里透出的灯亮,打量这个院子,满满登登的充满农家的烟火气,南墙根下面是柴火堆、草堆和一疙瘩一块看不清是什么的东西,北窗户底下堆着还没搓的棒子、红薯……院子西面有几棵树,树下还挤着一群雪白的绵羊……原本心绪恶劣的林美棠,此时却禁不住想笑,这个院里可真够热闹的,说明这户人家的日子过得很有心气。她跟着朱雪珍进了北屋,三间屋子冷冷清清,她问了一声:“郭书记还没回来?”朱雪珍说他今儿个回不来了,去县里找妹夫,跑电器厂的事,可能还要去天津,估计得走几天。“你儿子呢?”跟奶奶住到他二叔那边的新房里去了,我们吃饭也都在那边,所以这边没烧火,屋子里就冷。刚才我燎了一把柴火,就炕头上有点热,你脱了鞋,上炕坐过来,暖和暖和。朱雪珍的热情里有一种真切和自然,不虚虚乎乎,也没有过多的客气。反正郭存先也不在,林美棠知道自己今晚是不可能去县城坐夜车回北京了,又不愿这么早再回到自己那个小屋里去,就索性脱鞋上炕,一坐到炕头上屁股底下就热乎了,感到浑身舒服,精神也放松下来。

朱雪珍也上炕坐到她对面,笑着问她:“还有点热乎吧?”

“挺热乎的。”

“找存先有事呀?”

“也没什么大事,现在生产队不都散了吗?要回家就只有跟书记请假了。”

“回家还要请假呀?明儿个快走吧,他还管得着那么多?就快过年了,家里还不知道怎么惦记着你呢?”朱雪珍说得真情实意,林美棠却不愿意多谈自己,就想把话题转到朱雪珍身上:“嫂子娘家还有什么人呀?”

雪珍叹口气,没人了,什么人都没了。但没有人也想,想回去看看自己从前住的房子,看看那个小村,到爹娘的坟上烧点纸……存先倒是每年都抓空去给我爹娘上次坟。等我能脱开身了一定得自己回去看看。你说连我住在山根底下那么个穷地方都想回去,你从小长在北京那么好的大城市里,得多想家呀!

林美棠感叹不已,每年要跑那么远去上坟,郭书记倒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你们俩相隔这么远又是怎么认识的呢?还是有人给介绍?

朱雪珍可能也是因为在漫漫冬夜一个人感到寂寞,又是面对林美棠这样一个同是从外地来的,心里不免多了几分同情,多了几分柔软,话也就多了。从郭存先外出砍棺材讲起,鬼使神差地怎么到了自己的村子,当时自己家是个什么状况,郭存先有着怎样的侠义心肠,一手替她料理了老人的后事,老人临终托付,她当时也没有别的选择,多少也有点卖身葬父的意思……朱雪珍许多年没有跟人讲过自己的过去,今天回述起来竟别有一番滋味……过得真快呀,说起来就跟昨天刚发生的事一样,转眼自己的孩子都老大了。所幸来到郭家店后,没有因为我娘家没人了就挨过欺负,最穷最难的时候存先和婆婆也都没跟我红过脸,小叔、小姑也不错,没拿我当外人……

林美棠问,还有个疯子二爷呢?他真是疯子吗?

朱雪珍摇摇头,顶多有点怪,老头儿可仁义了,只要他在家里我心里就可踏实了。

林美棠啧啧称奇,你们真是叫人羡慕,从打认识就不一般,经历不一般,有故事,有传奇,这一辈子才不白活。

朱雪珍笑笑,哪还想那么远,最主要就是过日子,婆婆老了我实在离不开家,不然现在村里正用人,我真想去学校代课,替下男老师帮着村里干事。

林美棠听着心里泛酸,可能就因为郭存勇的原因,自己却一直被闲着不用,成天跟一帮没有文化的中老年女人干点儿杂事。但朱雪珍真好,到底是出身有文化的家庭,整个晚上一字不提郭存勇,一句不谈眼前村里传得最邪乎的那些闲话,不让她有丝毫的难堪。在郭家店难得还有一个这么体贴自己心思的女人……但时候太晚了,她不能不告辞,便挪动身子想下炕。朱雪珍问,你的小屋烧炕了吗?

林美棠苦笑,就剩下我一个人了,哪有那份心思,再说那个炕当初就没砌好,烧也不热。

哎呀,你怎不早说,趁天不冷的时候让他们给重砌一下,要不今儿晚上就别走了,在我这儿凑合一宿,反正明儿个就回家了。

林美棠犹豫,其实她心里真的是不想走,可面子上还抹不开,这合适吗?

有嘛不合适的,反正也是我一个人睡一铺大炕,炕柜里有干净的被褥,至少比你的小屋里热乎。

万一半夜郭书记回来怎么办?

那就让他到旁边的屋里去睡呗,反正西屋也空着,被褥都是现成的。

好吧,那就给你添麻烦了,我得去趟茅房。

我陪你去,院里就有,专给女人用的。朱雪珍拿了个电棒,两个人走到大门口先把院门的门闩插好。在院子的东南角上有个小茅房,朱雪珍用电棒给照着,里面挺干净,可以看出这家人的勤快。再回到屋里,朱雪珍打开摆在炕梢的躺柜,从里面拿出新的被褥,铺在炕头上。顺便也掏出一条新毛巾,端起脸盆先到外间屋舀了点凉水,再对上暖壶的热水,放到凳子上让林美棠洗脸。等林美棠擦好脸她又把自己用的雪花膏递上去,冬天不抹点油脸会干巴得难受。她自己却就着林美棠用过的水洗了把脸,这让林美棠有点感动。朱雪珍把洗脸的水倒进一个大号的瓦盆里,又往里面加了点热水,让林美棠烫脚,说烫完了睡觉舒服。

林美棠不好意思,嫂子你太周到了!

朱雪珍笑着不当回事,这又不麻烦,一到冬天存先也得天天晚上烫一下脚。

林美棠心想,这个大瓦盆显然是他们两口子共用的,脚伸进去忽然有一种新奇的感觉,却并不是嫌弃……朱雪珍最后将洗脚水泼到外面的阳沟眼儿里,提着尿罐进来,一边插着屋门的门闩,一边对林美棠说,夜里要方便就不用出去了。

林美棠急忙解释,不用的,我一般不起夜。朱雪珍说我们也是,自打儿子跟着奶奶睡,很少用得着这玩意儿了,也就是备个方便吧。两个女人躺在被窝里又说了一会儿闲话,朱雪珍先睡着了,林美棠听着朱雪珍均匀的呼吸声也有些迷糊,她身子下面热乎乎的,被褥干爽,觉得很舒服,有一种回家的感觉,或许是想家了,或许是朱雪珍知疼知热的像个姐姐……很快她也睡着了,而且睡得很沉。

睡梦里就觉得有人钻进了自己的被窝,并抱住了自己,心想可能是朱雪珍嫌冷,两人搂着暖和。那人的手开始抚摸自己的身体,把她划拉得很舒服,紧接着又趴到她的身上,双手压住她的胳膊,用舌头堵住她的嘴,下身突地一阵刺痛……她哼叫一声,惊醒过来。

压在她身上的人翻身挪开,低声喝问:“你是谁?”

朱雪珍慌忙起来点灯,把自己的被子搭在丈夫赤条条的身体上,吃惊地叫道:“存先哪,你怎么回来了?”

郭存先看着被吓得紧紧裹住被子的林美棠,说这就怪了,这是我的家,我怎么就不能回来?

朱雪珍爬到炕头,似乎是本能地护住林美棠。她相当恼火:“我问你是怎么进来的,睡觉前我明明把里外的大门都插好了……”

郭存先低声下气地解释,咱们家的门都是我做的,你在里边插多好我从外边也能进得来。

“我不信,你出去,我插上门,你给我进个看看。”朱雪珍真气坏了,她好心留下林美棠,这不像两口子合计好了琢磨人家姑娘吗?

郭存先用手指指凳子上的衣服,朱雪珍下炕把他的衣服扔给他,他胡乱穿上衣服就出了屋子。朱雪珍在里面叽里呱啦地把门闩插上了,喊道:“你进吧,我看你能进来?”她的话还没说完,门闩便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插口,郭存先轻轻地推门而进。

朱雪珍看傻眼了,这简直是闹鬼了,咱家门上的秘密还有谁知道?

郭存先直摇脑袋,就我自己知道。

朱雪珍真恼了,她从来没有对丈夫这么喊叫过:“你为什么要在门上搞这么个玩意儿?是对我不放心,还是想自己干坏事方便?”

郭存先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也从来没有这么低三下四过,不是不是,那阵你还没来哪,我正年轻,想显摆自己的木匠手艺,就在所有的门上都做了机关,做好之后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让外人知道了,咱们家就等于没门了。所以我谁也不敢告诉,就等有闲空的时候拆了它。谁知道你留人寻宿呀,也不提前告诉我一声……

朱雪珍说你走吧,到西屋去睡。郭存先想说什么,犹豫着最终没有张嘴,便顺从地到西屋去了。朱雪珍爬上炕抱住林美棠,一个劲儿地赔礼道歉:“对不起好妹妹,没有吓着你吧?”

林美棠骇痛欲绝,用被子蒙住头放声大哭起来。她就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其实倒不是因为有多难过,只是疼痛,还有一点不是滋味的惊奇。原来对爱情做过很多梦,把性爱也想得神圣、高洁,却原来如此轻薄,自己作为女人身上最宝贵的东西,就这么轻易地糊里糊涂地丢了!看到她这样大哭朱雪珍的头也一下子大了,觉得事情可能不仅仅是郭存先钻错了被窝那么简单,便伸手到林美棠的身下一摸,湿糊糊的,心里一凉,抽出手来拿到灯光下一看是血,悚然变色。愣了一会儿就情不自禁地切齿咒骂,这个浑蛋哪,天天就跟头饿狼似的,这回我看你怎么办?

她一边骂着一边就下了炕,跑到西屋跟郭存先吵上了,说是吵不如说是她一个人在骂,因为听不到郭存先的声音。可是,出了这种事光是他们两口子相互吵骂埋怨也不解决问题呀,这边还扔着一个真正的受害者哪……朱雪珍跟丈夫发了一通火之后,脑子也冷静下来,又回到东屋的炕头上,用热毛巾给林美棠擦了泪,试着想解劝对方:“小林妹妹,你也别再哭了,事情已经出了,光哭也没有用,要说最想哭的就是我,我是真心喜欢你,好心好意留下你想俩人做伴说说话,谁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我们真的不是故意算计你……”

林美棠拦住话头,嫂子你别说了,我知道你是好人,再说天下哪有女人会帮着丈夫干这种事的?我所以哭就觉着自己的命太苦了,怎么所有的倒霉事都叫我赶上了……

朱雪珍说事情已经出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所有的责任都在我身上,要不是我主动留下你嘛事没有,存先也不是出了事就往后捎的人。按照法律糟害知青大概要重判,只希望妹妹到时候能实话实说……

郭存先又推门进来了,他显然已经定住神,有了处理这件事的意见,态度恢复了以往的强硬和自信:“既然你们都谈到要打官司判刑了,我这个当事人也有个意见,想说给你们俩听听。法律上可能会有一条,强奸知青要重判,可你们别忘了,这是哪儿,是我的炕头,我在自己的炕头上强奸女知青?我老婆还在旁边?强奸最重要的证据就是在被害者的体内找出男人流出的罪证,你的体内没有,因为我没出,听你一出声我发觉声音不对,立刻就下来躲开了,天下有这样的强奸犯吗?一个男人在那种时候能从你身上下来,这个男人就对你没有坏肠子。说实话,自打孩子跟着奶奶睡,我们两口子就一直睡在炕头上,已经出了这事,对我们三个人不存在什么寒碜不寒碜,能说不能说的了,我们两口子天天就在一个被窝里睡,我不搂着雪珍就睡不着。今天本来是要去天津的,我妹夫说快过年了,去了也办不成嘛事,所以就连夜赶回来,想明天下午给大伙儿分红。跑了一天确实很累了,钻了被窝就想搂着老婆睡觉,可一闻雪珍的香味儿就憋不住了……”

朱雪珍气得在旁边也憋不住了,咬着牙用手指点着他数落:“你呀你,瞧你这出息,天下所有抹雪花膏的就都是你老婆?”

郭存先看了朱雪珍一眼,你别打岔,我只是在讲这件事发生的过程,是你小林钻进了我老婆的被窝,偏偏赶巧了又睡在我老婆的炕头上,并不是我进错了被窝……事情就是这样,要治我的罪很难,顶多就是道歉、赔偿。先说道歉,这种事越道歉就会越寒碜受害者,也会闹得越大,最后倒霉的还是你。再说赔偿,拿什么能赔得起呀?一个黄花大姑娘,怎么赔呀?我想出一个办法,赔你一辈子,从现在起你就是我妹妹,我管你一辈子,要回北京我年年去看你,我有嘛你有嘛,你将来结婚了也还是我妹妹。暂时不回北京,在没结婚前这间屋子就是你的,不要回你那个小破屋了。快过年了,你要回家我亲自送你回北京,咱现在村里有钱也有东西,就当我认亲戚。今天夜里的事就咱们三个人知道,在这儿发生,在这儿了结,只有这一个办法对咱们三个人都有好处,除此之外,不管怎么闹都是三败俱伤,你们俩想想吧,我这不是怕事,事真来了我就从来没怕过,但确实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办法……说完他就又回到西屋去了。

不知是乐极生悲,还是过年累的,正月十五刚过,孙月清就躺倒了。

要说喜事,今年确实不少。头一件就是存志结婚去了她一大块心病,平白无故又认了个干闺女林美棠,过年竟没有回北京自己的家,而留在了郭家。林美棠是不敢回北京,怕露了馅家里人不干,惹出麻烦。孙月清还没有老糊涂到会看不出这里边有事,只是想不明白,明明是郭存勇害了她,为什么要赖在我们家呢?是存先仗义为郭存勇化解,还是另有隐情?最让老人想不到的是天上又给她掉下个干孙子,当年存先外出砍棺材认了个干儿子刘福根,初中毕业后没事干,接到王顺的信便来投奔干爹。对她是一口一个奶奶,倒是叫得很亲。

要说累也就是心累,什么事还能让她亲自动手啊!可她一辈子操心操惯了,没有她不走脑子不管的事……终于折腾到了元宵节,她强打精神吃了几个元宵后就不行了,那几个元宵堵在心口说嘛也不下去了。县城的女儿女婿听到信也都赶来了,套好了大车一定要拉她到县医院去看看。

但老太太哪儿也不去,对存先说,这个家你说了算,可在我没死之前你还得听我的,对不?郭存先扑通一声在炕前跪下了:“娘,无论如何您得去趟县医院,找个好大夫看看,咱心里不就明白了吗?咱现在又不是没这个条件。”

老娘笑了,是你们不明白,我心里明白着哪。二爷心里也明白,要不他早就让我起来下地干活儿了。告诉你们吧,我没病,就是老了,人老了还不兴死吗?人要都不死,这个村里还能搁得下吗?世界还盛得下吗?我活得值了,也够了,该走了。你们都出去,我孙子喊谁谁进来。

自打她躺倒后,一只手老是拉着孙子传福的手。传福也真懂事,黑白不离地陪着奶奶。他根据奶奶的吩咐,第一个喊进来的是他的娘朱雪珍,雪珍没想到老太太会先叫她,长房长媳,或许要托付些事情,便也在炕前双膝跪倒,将脸凑近老人的嘴。孙月清努力伸出另一只手,抓着儿媳妇的手,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没了,变得无限忧虑和慈爱,问她:“存先欺负你了?”雪珍一惊,赶紧辩白:“没有、没有,他从没欺负过我。”

“雪珍哪,我不放心你呀,你性子绵,心太善,将来存先对不住你就跟着儿子,你儿子一定会有出息的。我走了以后老二家的要是愿意分家,你别拦着,分开过你会更省心。雪珍你是我的好闺女,咱们娘俩投缘,我跟你比跟我亲闺女存珠还亲哪……”

娘!雪珍再也控制不住,趴在炕沿上大哭。外边的人吓一跳,都蹿了进来,以为老太太出事了……孙月清对孙子说,让他们都出去,让你二爷进来。传福重复了奶奶的话,难得的是疯子二爷也乖乖地等在家里,坐到炕边上,握住了老嫂子伸出来的手,塌下身子才能听清嫂子的声音:“敬时呀,这辈子就苦了你了,是嫂子对不住你。我知道你是心疼嫂子,怕我为了给你说媳妇犯难,别再把家给折腾散了,所以就装疯卖傻,绝了自己也绝了别人想帮你成家的念想,全力帮着我抚养三个孩子……我到阴曹地府也得告诉你哥,我们俩人都得念叨你的好处。临走前我就想喊你一声好兄弟,说一句谢谢你的话。”

“嫂子,说这个不就见外了吗?你是我的好嫂子,老嫂比母,这大半辈子都是你照顾我。我是没心没肺,无牵无挂,活得最容易。你对得起我哥,也对得起这个家,真正吃苦受累的就是你。真高兴看见你到老都活明白了,走了也是活着,比留着不走还重要。你这一辈子圆圆满满,多好啊!闭上眼歇一会儿,兄弟我会一直陪着你见到我哥……”疯子二爷语调很轻,脸上挂着笑,把传福的手也从嫂子手里拉出来,看着嫂子微笑着安详地闭上眼睛……他拉着传福走了出去。

等在门外的儿女们急着发问:“二爷,我娘没事吧?”

“没事,走了。”

孙月清下葬后,三天圆坟。圆完坟之后,疯子二爷郭敬时和他的那条黑狗就都不见了,家里的人和村上的朋友,都急切地四下里去找。从郭存先嘴里不能说不找,但他心里清楚,二爷这次是真的不会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