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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子龙文集.5,农民帝国 §11.四面出击

当初郭存勇能被选为副大队长,不仅出乎他本人的意料,也让村上许多人没有想到,猜测他八成是沾了造反的光,就像蓝新因造反倒了霉一样,或许上边有规定,新领导班子里必须要有个造反派的头头。其实,郭存勇是郭存先向公社和县领导点的将,并让他分工管工程。而郭存勇连嘛是工程都搞不明白,更不知道村里又有什么样的工程,想让他如何管法,只好找了个旁边没人的时候请教郭存先:“大哥,你让我管工程,工程在哪呀?怎么管哪?”

郭存勇的个头比郭存先矮一截,郭存先用食指轻轻敲着他的脑门儿,像闹着玩儿可口气又很郑重:“一眨巴眼的工夫就这么大了,你小时候上树偷枣下不来了,吓得骑在树杈上哇哇大哭,正巧让我打草回来碰见,上树把你抱了下来。你在树上搂着我脖子的时候说把口袋里的枣都给我吃,可脚丫子一着地吱溜就跑了……”

郭存勇脸红了,只能耍赖:“大哥,就别提那段了行不?”

郭存先正经起来:“存勇你知道自己有三大特点吗?”

郭存勇拨楞脑袋。

郭存先扳着手指头跟他一条条地摆:“一、年轻脑瓜快;二、气冲不憷阵;三、讨厌农村、烦恶种地,一门心思就想出去。我说的对不对?”

郭存勇像被剥了皮一样浑身冒血浸儿:“那你还让我当副大队长干吗?”

郭存先变得非常严肃。郭存先一绷脸郭存勇还真有点怕他。“我就是要发挥你的长处,给你一个机会堂而皇之地不种地,干好了也真能离开郭家店。这就是干工程,你问嘛是工程?除去种地,别的都是工程,能赚钱的活儿就是工程,只有工程能够救咱们村子。听明白了吗?你的活儿就这么简单,把鼻子给我伸长了,把耳朵也给我支棱起来,古代叫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城里乡村、天上地上,去寻找赚钱的门路。你具体要干的事眼下有三件:一是把蛤蟆窝水库的工程包下去;二是赶紧去大钢联系,向他们派出施工队,或者也包他们一块工程;三是一没事了就到周边的大集上去转悠,看看行情摸摸信息,一闻到什么味道立刻向我报告。”

得嘞,大哥你就等好吧。郭存先发了话,郭存勇哪敢怠慢,干脆麻利快地就把前两件事办好了,让大队长很高兴。他是一个还没在土坷垃里经过摔打的年轻人,何以有这份能力?无论是谁都承认他脑瓜确实聪明,更主要还是会“借横”。一是借“文革”造反的“横”,二是借郭存先政策的“横”。政策一公布,连以前最不愿意出河工的人,也争着要去蛤蟆窝包一块土方,队里给记个整工分,秋后照样分粮,多少还能挣到点钱,关键是上边给粮食补贴,以前哪有这样的好事?

去蛤蟆窝的人一派走,很快又将去大钢干活儿的民工队组织起来了,四十个清一色的壮劳力,论干活儿是没说的,都有膀子力气,可都没出过门,让郭存勇犯难的是找不出个领头的,只好再去请示郭存先。郭存先说,这个活儿是你联系的,当然得你领头。

郭存勇一惊,真的?你是让我借机会锻炼锻炼?可交给我的那些事怎么办?先放一放?

郭存先眼珠子一瞪,放一放?想得美,我交给的事哪件也不能放。叫你当头又不是叫你长在工地上,天天跟着一块干活儿?隔三岔五地过去看看,把非你不可的事办一办,老抻着这根线。我会给你选个硬可的懂行的副手,钉在工地上负责日常的工作。

郭存勇咧嘴,哎哟,那么远,就凭我这两条腿,还不得窜死呀!

郭存先笑了,顺便也给你制定一项政策,现在大队里没钱,我也没钱,你想办法挣钱,从你挣的第一笔钱里我会提出一部分,给你买辆自行车。这也确实是你的工作需要。

郭存勇美了,大哥,跟着你干就是痛快,有你这句话我跑断腿也认了。他赶紧集合队伍,出发前请郭存先讲话。郭存先先从人堆里把金来喜叫到一边:“这帮人出去后就交给你了,由你带。”

金来喜吓了一跳,我哪行啊,出了事兜不起呀!

郭存先脸一沉,以前哪件事让你兜过?你凭心说这几年我对你怎么样?你挨斗的时候我也在台子上,我没事的时候你也没事。让郭存勇在前边挂个名,实际的活儿你干。就这么说定了,这是机会,你不能老这么趴着,村上有我顶着,天还塌得了?

金来喜的脸由白转红,算是答应了。郭存先让他回到队伍里去,自己则站到队伍前面,清了清嗓子:“记住,你们不叫民工队,叫郭家店工程队!政策你们都知道了,三一三十一,一个月二十七块,你们自个儿落十八块,带回九块,吃九块,全队一块起火。另外的九块交给大队买工分,年底一块分粮食。说实话,我都想去,当这个大队长除去挣工分还能落下嘛?干不好落骂、落埋怨……好了不说这些没用的,现在我问你们,你们里边谁懂建筑,干过瓦工?”

农民们你看我,我看你,摸不清大队长是嘛意思?几辈子都在一个村子里住着,谁干过什么还不清楚吗?郭存先自问自答,这么说没有真正懂行的了?那我现在就宣布,郭家店工程队的队长是郭存勇。他故意停了一会儿,见大家都没有很特别的反应,才接着往下说,副队长金来喜!人堆里立刻有点乱,他高声喝问,谁有意见呀,大点声!

人群里立刻又安静下来。

他声色俱厉:“我知道有人心里想什么,说金来喜是富农。你要弄明白,他爹是富农,他可是正经八百的工人阶级。谁如果敢说比他懂行,我就让他干。今儿个我把丑话说在前边,你们在外边可是代表咱郭家店,谁要是不听招呼,惹是生非,搞窝里斗,可别怪我不客气,立马就给我回来,村里的事咱回到村里了。金来喜是我任命的,有嘛事我扛着,谁有意见就冲我来。来喜你也听好了,你要是不敢管,误了事、出了事,我也拿你是问。好啦,没意见的现在就出发,有意见的留下!”

谁愿意留下,谁敢留下?郭存勇得意洋洋地在底下偷偷向他挑起大拇哥。

郭存先又叮嘱道:“把大伙儿一安顿好,活儿一上轨道,就想想那件事。”

“放心吧,去大公司干活儿跟出河工不一样,人家那里嘛都是现成的,今儿个到,明儿个就开工。”郭存勇是这么答应的,也是这么干的,几天后的一个晚上,他来到郭存先家里,却不进屋,神神秘秘地一定要把郭存先喊到外边,两个人站在院子里一阵嘀咕。

“大哥,我发现了一件怪事,但不敢拿主意,大主意得你拿。”

“说。”

“好几个集上都有收羊皮、牛皮的摊子,收一张羊皮七八块,好的有到九块的。你猜就在同一个集上,买一只活羊才多少钱?再大的也不会超过八块,一般的六七块,小的还有两三块四五块的。如果我有一把刀,有个肉案子,在集上现买羊,现宰现卖羊皮,一只羊就能净赚三四块钱,还白落羊肉。”

郭存先疑惑:“还会有这样的事,买羊皮的人为嘛不自个买活羊宰呢?”

“这个问题我还能不问吗,这就叫有病,学名叫僵硬、死板。收皮子的是绝店皮革厂,人家是国营,买活羊没法下账,羊肉也没法处理,无论是自己吃还是再卖掉都是犯错误。牛皮也一样,一张牛皮八十五块,一个大活牛卖八十就撑死了。”

“绝店是县哪,还是市?”

“地级市,比咱宽河大。”

“咱们要送皮子他收吗?”

“收哇,谁送都收,有多少收多少!”

“明儿个是哪儿的集?”

“张庄大集。”

“等会儿你通知韩五林,他以前是咱村上宰猪的,也会劁猪,让他把以前的家什都翻出来,磨快了。再喊上二膘子,弄辆推车,找块大板子,明儿个一大早我跟着你们一块去。”

“真干?”

“这还有假?我们都快穷疯了,只要看到了机会,就绝不放过。我一会儿写信把王顺叫来,他干这个是内行。”

“大哥,你说了半天咱没钱哪,做买卖得有本儿呀。”

郭存先装傻打哈哈:“哦,还得要钱哪?可也是啊,本钱本钱,没有本怎么能赚钱?”

他嘬了一会儿牙花子,突然起身进屋了。再回来时手里拿了几张纸和一支钢笔,坐到当院吃饭的桌子跟前,让郭存勇用电棒给照着亮,开始写借钱的字据。刚写完“借条”俩字,就抬头问郭存勇:“你们家谁当家?是老叔,还是老婶?”

“当然是我爹了……”郭存勇一激灵,“大哥你要干吗?”

“借钱哪,还能干吗?”不大一会儿郭存先把借条写好了:“老叔:因村里开办屠宰厂缺少资金,特向您求借现金五十元,三个月后归还本息一百元,若等到年底,则连本带息归还二百元。”后边“借款人”处的落款是“郭家店大队郭存先”。

他把借条推给郭存勇看,郭存勇心里别扭:“大哥,我给出力还不行吗,还得叫我们家出钱哪?”

“你必须得出钱,我也必须得拿钱,知道这叫什么吗?一根绳上拴俩蚂蚱,跑不了你,也蹦不了我。背水一战,我们只能成功,不许赔钱!”

他叫郭存勇照着他的借条再写一张,将抬头改成“月清大娘”,落款处改成“郭存勇”,其他的都照抄。写好后叫郭存勇拿着两张借条去找欧广明盖上大队的公章,他坐在当院里等郭存勇回来,就领他进了老娘的西屋。

孙月清还没睡,这么早躺下也睡不着,正在给孙子缝一双虎头鞋。这双鞋已经做了好长时间,不是孙子等着鞋穿,而是她必须手里摸索着干一件事,手里没有活儿做,心里就发空发虚,胡思乱想的怎么都不舒服。郭存先先开口:“娘,大队要开个屠宰厂,存勇给您打了个借条,想找您借五十块钱,三个月准还。”

“借这么多呀!”老太太被吓了一跳,“你们可真是会烧包,吓人呼啦地开什么屠宰厂呀?”

郭存先知道老娘是明白人,就把郭存勇摸到的信息学说了一遍。老娘叹口气,实在是心疼这笔钱,一百个不情愿:“你们俩这可是挖我的肉啊,这钱是留给存志娶媳妇的。”

郭存勇接过话茬儿:“我的好大娘您就放宽心,如果耽误了您娶儿媳妇,我宁愿把我媳妇先让给二哥。”

“放你娘的屁,你的媳妇还在你老丈母娘腿肚子里转筋呢!”

老娘一开骂,郭存先就知道有门了,他拉着郭存勇出来,在外边等候。

水库工地变成一个巨大的深坑,风刮不进,坑底的湿气散不开,在太阳的暴晒下,闷得人透不上气来。但坑底则高高低低、坑坑洼洼,到处都插着小旗,楔着木橛子,画着白线,公社分给各个村,各个村又分给各户。劳力多而强的,就干得快,有的已经完工回家了。劳力弱的就落在后面,越落在后面活儿就越难干,要踩着旁边的湿泥,有的地方还出水了,推土要多走路,爬的坡也更长更高。

但总有一些吃凉不管酸的人会苦中作乐,闷累得受不住时会自找乐子开心。王官屯的一个小子逮住一只大蛤蟆,捏得呱呱乱叫,另有几个小子一对眼神,便扑向一个叫刘三帮子的光棍儿,掐巴住他强扒掉裤子,硬摁住他跟蛤蟆交配……还一遍遍地逼问他,你觉着怎么样?

刘三帮子本来就缺个心眼儿,知道不说出点感觉这帮家伙不会松手,就很实在地承认,凉丝儿的。于是水库工地上爆发出一阵接一阵地哄笑,这帮坏小子不断地高声重复着刘三帮子的感觉:凉丝儿的……刘三帮子操蛤蟆——凉丝儿的!

就在这边起哄瞎闹的时候,麻坡店五十多岁的崔良正推着一车土上坡,不知是走神了,还是脚踩滑了,几百斤重的推车突然失控翻扣下来,他躲闪不及被砸住了右腿,当时就动弹不得了。麻坡店开工早,他旁边劳力硬可的户大都完工回家了,在崔良旁边干活儿的只有郭家店的刘玉成,他听到叫声赶忙跑过来,帮崔良把压在腿上的推车掀开,扶他在土坡上坐起来。崔良闭着眼,满脑袋都是冷汗,憋了好一阵子才缓上一口气,睁开眼说:“谢谢刘兄弟。”

刘玉成从上往下地轻抚他的右腿,捋到膝盖以下崔良疼得身上一激灵,嘶嘶地往嘴里抽冷气。刘玉成说,你的小腿砸坏了,骨头肯定有事,活儿是干不成了,我送你回家吧。先找村上的医生看看,不行得赶紧去县医院。

崔良无奈,只能摇着脑袋嘬腮帮子:“那就太麻烦你了,工程这么紧还得耽误你干活儿。”

“都嘛时候了,还说这个!”刘玉成先把崔良的小推车推到大道上,用支架稳好,再回来背起崔良,慢慢放到车上。然后架起把,抬右脚一踢支架,支架就倒了,他推起来就是一溜小跑。崔良心里发热,以为刘玉成是为他的腿伤着急,怕耽误了为他治腿。其实刘玉成心里还惦记着别的,一会儿妹妹要来工地送晌午饭……他说了多少次要自己带饭,工地上一帮浑蛋王八蛋,见了女的没正形,嘴里没人话,他不愿意让玉梅到工地上来,怕脏了妹妹的耳朵,听了受不了。可玉梅坚决不干,现在是自己干自己的,谁爱说嘛说嘛,给他个听不见就行了。等会儿玉梅来了看不见他不得着急吗?

从蛤蟆窝到麻坡店有小十里地,但推一个活人才不过一百多斤,跟推一车千八百斤重的死泥可不一样,而且还是跑平道,再加上刘玉成心里急,还没觉得怎么累就进麻坡店了。奇怪的是一碰到同村人询问,崔良都轻描淡写地说是崴脚了。

刘玉成纳闷:“崔大叔是嘛成分呀?”

崔良对他忽然问起自己的成分也感到奇怪:“贫农。”

“多好的成分呀,为嘛受了这么重的伤还不敢说实话?”

“唉,这不是一句半句能说得清的,进了家再说吧。”

崔良的家只有一间老屋,外边还有半间垒着锅灶,他有个女儿,听到动静从屋里蹿出来,一见崔良这副样子就吓慌了,爹呀爹的一边喊叫着一边就扑了上来,一迭声地问怎么了、怎么了?看样子她也得有二十好几了,长得瘦瘦小小,怪叫人可怜的。崔良宽慰她,没事,上坡不小心砸着腿了,多亏了这个刘大哥,家有热水快给他倒一碗。

刘玉成说不用,慢慢靠着墙稳住车把,塌下腰把崔良背起来进屋。屋里除去一铺炕嘛都没有,倒是收拾得挺干净。刘玉成将崔良放到炕上,让他背靠着炕头的墙,将伤腿放平。再次嘱咐说,你这条腿伤得不轻,千万得抓紧看哪,可别耽误了,若落下毛病这条腿可就废了!

崔良叹口气,村里的那个大夫是个二把刀,小病糊弄糊弄,大病往公社推。咱哪有钱到县上去治呀。我还有一层顾虑,如果让村里知道我受伤干不了了,我干了一半的工程就白费了,什么也拿不到,到年底我们爷俩吃什么?

屋子里笼罩着一股浓重的忧愁。

他女儿在一边说,我去找我哥吧?

崔良一瞪眼,敢!我就是死了,也不许去找那个畜牲!

刘玉成讪讪地说,要是这么说,我们村有个老神仙,我回去问问他有没有办法,如果他有办法治晚上我请他过来。工程的事你别着急,也就还剩下百八十方土,我捎带着就给你干出来了,你跟别人就说干完了,村上该分嘛不能少了你的。说完该说的话,连告辞的话都来不及说,扭头就离开崔家,又是一路小跑往水库工地赶。

远远就看见玉梅站在水库大堤上四下张望,他跑得更急了,回到自己的工地已经是通身大汗,玉梅也急得脑门儿冒白烟儿,说哥你这是跑哪儿去了,可把俺急坏了。刘玉成长出一口气,“别提了,崔大叔的腿砸坏了,我估计是骨头断了,刚把他送回去。”

玉梅递过来一条手巾,让哥擦了汗,哥俩坐下简单利索地吃了晌午饭。饭后刘玉成连口大气都没喘,就开始干上了。玉梅帮着铲土,能铲多少是多少,反正比不干强。天天如此,直干到天傍黑,她提前回家给哥做饭。刘玉成还要再干一阵子,没有月亮干到看不见道了为止,有月亮就干到又累又饿直不起腰来为止。只要不挨斗了,干活儿多累他都认便宜。

下午,兄妹俩说嘛也没想到,崔良的女儿推着车来了。一个这么干巴的人,比小推车高不了多少,大概以前也从来没有推过这玩意儿,这一路上不知摔了多少跟头,胳膊上、脸上,这儿青一块,那儿紫一块,头发全是湿的,青裤子、灰褂子也叫汗浸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就因为她长得瘦弱,崔良从不让她上工地,每天都是自己带着水和干粮,所以她不知道哪一块是自家的工地,便向刘玉成打听。刘玉成指给她一个孤零零的高台,像半截小山似的堵在眼前。她苦着眉头,紧闭双唇,大概心里在估量着,自己一辈子也未必能把这些土挖出去……她一声不吭,咬着嘴唇就开始干活儿。她不敢把土装多,只铲了几锨就架起车往上推,晃晃悠悠没上了几步坡车就翻了,费半天劲儿把推车扳起来,将撒的土再铲回车里,又继续往上推,没走几步车又翻了,这样折腾几回就把那点土全撒在道上了……

刘玉梅实在看不下去了,就跑过去帮她,总算把个空车又弄回了原地。她搭讪说:“我叫刘玉梅,旁边那个干活儿的是我哥。我该叫你姐,还是叫你妹?”

“我叫崔兰,二十三了。”

“你是姐,比我大一岁,家里再没别的男劳力了?”

“还有个浑蛋哥哥,跟没有一样。”

“怎这么说?”

“唉,别提了,前几年度荒最紧的时候,他饿得受不了把全家一个月的口粮都偷着吃了,我娘打了他一巴掌,他竟回手一锄把子,把我娘的脑袋给开了,我娘连气带饿一口气没上来,就那么着走了。”崔兰脸上一片湿乎乎的,分不清是汗是泪。她神情悲苦,有一种豁出去的决绝。刘玉梅听得心里凄然不安,半晌才想出一个主意:“你这样干不是办法,即便累死了也没用,拖了工程后腿,没准还会被抓典型,连累村上挨批,到那时候鸡飞蛋打,不仅得不到你们该拿的,说不定还会挨罚。”

崔兰还真没想这么多,就想拼了命也要把爹剩下的活儿干完,挣回今年的口粮。听刘玉梅这么一说,她不知该怎么办了?

“崔兰姐,你要不嫌弃我倒有个主意。”

“妹子你看我现在还有资格嫌弃别人吗?都是别人嫌弃我呀!”

“咱两家的活儿合在一块干,咱们俩管铲土,让我哥光管向外推,就会快很多,不会误了工期的。可有一条,我们家是地主,你跟我们一块干活儿,很快就会引出许多闲话,说你划不清界限,或许还会有别的更坏的影响……”

“是啊,我早知道你们家是地主。可你看看这水库工地上,有多少贫下中农啊,都远远地站着看我的洋相。我爹受了伤谁管了?还不是刘大哥这个地主把他送回家。麻坡店也有很多贫下中农,他们干完自己的活儿都回家了,可有一个站出来帮我爹一下?从我娘出事,到我爹受伤,我连一句热乎话都听不到。别说你是地主,你就是土匪这个时候能帮我,我也感激你。女人靠的就是一个鼻子,一闻就知道对方是不是好人……”崔兰说着说着忽然放声大哭起来。

哎呀,郭家店的味道大变了,顶风也能香十里地呀!

什么味道?白天是牛羊肉的膻气味儿。在村东搭起一片席棚子,里边拴着“过路”的牛、羊,还有驴。为什么说是“过路”的?王顺从外边买进来,韩五林、二膘子负责宰,一时宰不过来的就在席棚子里养几天,有好牲口被大队饲养员看中,兴许就留下自己使唤,算捡回一条命。王顺他们一般都是下午和晚上宰牲口,第二天早晨拉到集上去卖肉,扒下的皮则送到绝店皮革厂。每天过午,等王顺带着他那帮屠夫从集上一回来,席棚子里的牲口们就打蔫儿了,有的会叫几声,有的连叫都不叫,却泪流不止……

霎时间村子里便弥漫起浓烈的腥膻气味儿。赶上西风还好,膻味全刮到别的村去了,若是刮东风,就全便宜了自己。村东头天天下半晌都是“血流成河”。疯子二爷看不下去了,给自己找了个活儿,每天早晨出去遛洼时都会打回一筐嫩草,撒到席棚子里,让那些死到临头的牲口们不要饿着肚子上路。然后再给屠杀牲口的地方铺上干爽的新土,牲口血就不会流得到处都是。第二天早晨把血土铲走,堆起来闷上一段时间,上到地里,特别是埋到树底下,那可是上等的好肥。同时也给屠夫们的脚下再换上新土。天天如此,存志怕累着二爷,就套车从蛤蟆窝旁边的土山上拉了十几车新土堆在旁边。

一到天傍黑,郭家店的味道就好闻了,飘散着一股浓郁的羊杂碎汤的香味儿。在村西口的欢喜树底下,摆着十几条长板凳,旁边安着三口大锅,里面煮着新宰的羊头肉和羊杂碎。作料据说是王顺从大穆回族自治县一家著名的老店里淘换来的,所以味道特别窜。王顺每天都要留下半锅汤,这叫老汤。有老汤就能保证他的羊杂碎味道不变,而且汤越老煮出来的羊杂碎就越香。他的勺子一敲锅沿儿,人们拿碗的、端盆的就从四面八方朝这儿来了……

他也就吆喝上劲了:“哎,快来买,快来尝,祖传的老汤新宰的羊,走遍天下独一份,不吃就白来世上走一趟。”

他的快板跟他的羊杂碎是配套的,吃着他的羊杂碎,喝着他的羊汤,再听着他的快板,那才叫过瘾哪,值!只要他一开口,旁边就有人叫好起哄:好!再来一段!

来一段就来一段,王顺出口成章,现说现编都赶趟。有人站在旁边专门为王顺捧场,有专门捧场的才叫角儿。他用勺子敲着点儿:

叮叮当

叮叮当

娶了媳妇不忘娘

媳妇要吃羊杂碎

老娘想喝羊肉汤

五分钱买上一大盆

一家老小喜洋洋

这么便宜?对,就是这么便宜。如果论碗,外村人三分钱一碗,本村人二分,晚上十点以后,如果还有剩汤剩肉,谁赶上就白给了。这不又回到“大跃进”吃食堂的年代了吗?差不多,因为一卖了皮子本钱就回来了,这些牛羊肉等于是白赚的。真有外村人会跑几里地来吃碗羊杂碎吗?不光有,还越来越多,你传我,我传他,小青年们三五一伙,怀里揣饽饽或窝头,到这儿连汤带肉,热热乎乎又解馋,又热闹。吃惯了,隔几天不来就馋得难受。为什么外村人和本村人还不是一个价儿呢?据说是郭存先的主意,为了给郭家店抬点,增强本村人的自豪感。郭家店人不知穷了多少辈儿,都穷萎了,穷得没囊气了,多吃点羊肉补一补、壮一壮!

渐渐地,王顺的羊杂碎摊儿成了郭家店的村民活动中心。天也热了,有点零钱的一到晚晌就带着干的来了,没有钱的也愿意来闻闻味儿,或者你端着碗来,只要张嘴要点汤,王顺决不驳面子。他自己说的好,我就是臭要饭的出身,现在有了这个掌勺的条件,不照顾穷哥们儿还照顾谁?这可比过去地主老财舍粥硬气,这是正儿八经的好肉好汤,大补,壮阳!

又有人点段子:王掌柜再来一段儿。

王顺喜欢这个,张口就来,能一边干活儿一边数落:

贴饽饽

羊肉汤

肚里舒服喷鼻香

给个县长也不换

欢喜树下是天堂

有人叫好,有人敲碗:来个荤的!

王顺说,我是卖羊杂碎的,哪有素的?

“那好,你就来个素的吧,不许带连汤带水的又杂碎又是老羊汤的。”

“这好办,你们听好了。郭家店有一棵槐,手扶槐树望郎来;娘问闺女望什么?我望槐花几时开?小槐树,槐又槐,槐树底下搭戏台,别人的媳妇都来了,我的妹妹怎不来?”

“王掌柜娶媳妇了吗?”

“还没有哇。”

“你这么有本事,为嘛还不娶媳妇?”

“都怪我这张臭嘴呀,好人家的闺女谁会喜欢我?还有这一身的膻气味儿,离着老远就把人家给熏跑了,哈哈……”

他的自贬自损会引起食客们一片笑声。有人既不买羊杂碎也不来要汤,就是专门来凑趣看热闹的,有凑到这儿来找人扯闲篇的,有就着羊肉铺的灯光下棋的,有喊两口梆子腔、唱两口京剧的……王顺这儿成了郭家店的饭馆,串亲戚、交朋友、谈正事、请媒人,都可以拉到这儿来。

金来喜特意从大钢工地跑回来,好像有什么要紧的事,没进自己的家先来找郭存先。郭存先没让他张口,先拿上两个大饼子,又找老娘要了四分钱,两个人也来到欢喜树下,拉条板凳找个清静的地方坐下。金来喜吃一惊,哎呀,才几个月的工夫,怎这么热闹啦?

郭存先把四分钱放到王顺的案子上:“掌柜的,来两碗杂碎汤,我那碗里少放肉多来汤。”

好嘞!王顺盛好了两碗羊杂碎,递到郭存先和金来喜的手上,小声叫苦:“大哥,你得给我配人啊,累死了,一天到晚不眨巴眼都忙活不过来!”

郭存先喝了口羊汤,咬了一大口饼子,一边嚼着一边咂摸滋味儿,冲着王顺一个劲笑:“嘿,真是不错。你的老汤真是人家藏了百年的老配方?”

“有假包换!你别光吃呀,我刚才说的话听见了吗?”

“哦哦,你缺人呀……郭家店嘛都缺,就是人不缺。得你自己去找,找好了报给我批准。你的厂名我想好了,你有句快板不是说‘天下独一份’嘛,就叫‘独一份食品厂’。从明天起,再到集上卖肉就挂个大幌子,上边只写三个大字:独一份,下边再写上郭家店。好叫人家知道,独一份是郭家店的,郭家店独一份!”

“行,这个名不错,准能叫响!大哥你知道这几天我老想谁吗?”

“谁呀?”

“辛庄的瘸子孙老强,那家伙看牲口一绝,能给牲口相面,要是有他在这儿帮着我进牲口,我可就轻省多了。”

“我也想他们,老强可能年纪大了,再说人家还有一大家子人,怎会舍得扔下到你这儿来?你写个信问问,我干儿子福根多大了?如果毕业了没事干,倒可以来咱这儿。”

“行……”王顺顾不得多说话,忙着去为别人盛汤。

郭存先又找补一句:“掌柜的,你厚道点,别再分本村的外村的了,一律二分一碗,内外一个价儿。你都是食品厂了,大气点!”

王顺故意拿架子,“好,等我们商量一下。”

郭存先扭过脸问金来喜:有事?

“我有个好主意,就看你想不想干了……”金来喜也想卖个关子,冲着郭存先直乐。

郭存先眼睛瞪着他:说!

金来喜可能是被羊杂碎壮的,两眼放光,把褂子也裂开了,低下嗓门很神秘地说:“大钢正在起厂房,那一大片呀,将来就是个钢铁王国。起厂房要用砖哪,我们村正好有从蛤蟆窝里挖出的土,要是建一个砖窑,不用干长了,等到把大钢建起来咱就关窑,都会发起来!”

这下郭存先的眼睛也亮了:“能行?烧砖的活儿我可不懂,咱郭家店从上一辈子就没见过砖。”

“天下最容易干的厂子就是砖窑厂,烧砖的窑我就会砌,叫郭存勇到外乡或外县有窑的地方请个师傅来,一教就会。”

“钱哪?得投入多少钱?”

“这个我也想过了,问题不大,找大钢预支一年的工程款,我已经探过他们的口气,问题不大,到关键的时候得你出个面。然后用你跟郭存勇办屠宰厂的办法,借高利贷,不向外人借,肥水不流外人田,向自己的人借。跟去大钢的民工也说明白,先不把钱发给他们,年终加倍偿还,他们准乐意。”

郭存先把碗底的最后一口汤喝光,眼睛一直在瞄着他的王顺问:“还加点汤吗?”郭存先摆摆手,低声对金来喜说:“就这么定了,现在咱去大队,叫上广明、存勇他们先把计划做出来。”

两个人站起身刚想走,刘玉成急急火火地凑上来,恭恭敬敬地小声问郭存先:“大队长,我有急事找二爷,家里没有,这儿也没有,他老人家能去哪儿呢?”

刘玉成的样子让郭存先感到不自在,一看周围这么多人,想到刘玉成装出这副胆小怕事的样子可能是给这些人看的……他划拉着头皮,边想边说:“真对不住老头儿,王顺把欢喜树下边弄得这么热闹,二爷就不愿意到这儿来了……你见到存志了吗?”

“没有啊,要看到存志就不来麻烦您了。”

郭存先忽然想起一个地方,“你到北边的小树林去看看,那些树都是二爷种的,兴许会在那儿。”

“小树林?哪个小树林?”

“咱们俩家的自留地边上,那爷俩现在迷上种树了,到处淘换树苗,地头田间、道边坑沿,有空就种上一棵,也不管是嘛树……”

“啊……我知道了。”刘玉成撒腿就向北跑。今晚的月亮地儿好,跟大白天差不多。他来到村北边,果然看见疯子二爷靠在一棵树上呼呼大睡,身上盖着存志的褂子,存志则光着膀子在旁边站着。刘玉成走到近前小声说,我就准知道你们爷俩在一块,找到你也找到二爷了。

存志说,不跟着不行啊,你不管没准就能在这儿睡一宿。

“为嘛不回家去睡?”

“谁不说呢?回家兴许就不睡了。看你这样子是有事啊?”

“是有点急事想麻烦二爷,可他老人家睡这么香,还怎么惊动?”

“你早就惊动我了。”疯子二爷霍然站了起来,抖抖手里的褂子交给存志,并吩咐道,“你去撸两把龙凤合株的叶子。”也不问刘玉成找他是什么事,掉头就向村里走。刘玉成跟在后边,把麻坡店崔良受伤的情况说了一遍,二爷像是在听又像没听,一句话也不说。回到家进南屋拿了条布袋子,南墙上挂着一长溜各式各样的干草,挑着扯了几把扔进里面。

存志回来后又把撸来的树叶子也放进袋子,进屋跟娘打了招呼,三个人就出门了。刘玉成心细,考虑到疯子二爷毕竟年岁大了,又是走夜道,怕磕着绊着,便准备了小推车,上面铺着棉垫子,还有一个高枕头。二爷也不客气,坐进车将身子靠舒服了,没有一会儿工夫就又呼噜上了。刘玉成和郭存志两个人说着话,路倒也走得很轻快……刚到半路,二爷猛地在车上坐起身子,似乎是听见了什么动静。两个年轻人也随即支棱起耳朵,四周的野地里除去唧唧啾啾的虫子叫,什么也听不到。

二爷跳下车,身形一闪钻进路边的庄稼地。存志赶紧跟上,等他钻进庄稼地正不知往哪个方向走……二爷又出来了,怀里多了个小东西,黑糊糊的不知是猫呀狗呀,或许还是什么野物,好像快死了,或者已经死了,因为不动也不叫。天下哪有这么老实的活物?二爷抱着那个东西又上了车,坐稳后将自己一根手指伸进它的嘴里。

三个人继续前行。存志已经习惯了,跟二爷不说话,却并不影响两个人之间的交流。刘玉成满肚子好奇,憋得快受不了了,却不敢多问。看他嘀嘀咕咕挺难受,存志就告诉他,那是只小狗,被母狗抛弃快饿死了。这不是一只普通的狗,碰上二爷说明它的造化不浅。既然小狗已经饿得叫不出声了,两个年轻人的耳朵都没听到动静,二爷这么大岁数又是怎么听见的呢?存志也不再往深里说,刘玉成就装着一脑袋越想越多的问题走进了麻坡店,快到崔良的门口时,二爷又直起了身子。存志示意刘玉成停住车,扶二爷下车后围着崔良家旁边的大房子转了一圈儿,前前后后地打量着……

刘玉成上前敲开了崔良家的门,开门的是崔兰,一看刘玉成真给请来了老神仙,喜出望外,慌忙往屋里礼让客人。等疯子二爷来到近前,她却吓得差点没叫出声,俺的娘呀,借着月亮地儿就看见有个黑影一晃就来到她跟前,长发披散,脸跟身上都是黑的,怀里还抱着个活的……这到底是神呀,还是鬼呀?存志抢上前说,你家里有吃的吗?嘛都行,有一点就够。二爷半道上捡条狗,快饿死了。

崔兰心想这是什么神仙,进门不看病、不救人,先给狗要吃的。但她还是拿了一块饽饽递给存志。存志从二爷怀里接过狗,放到门外的墙边让它自己吃东西。其实二爷从一进屋就盯着崔良,崔良在炕上缩成一团,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勉强睁眼看看大伙儿,随即就又闭上了,疼得连跟客人打招呼的力气都没有了,或者说处于快昏迷的状态。

刘玉成问崔兰,找医生看了吗?

崔兰哭了,医生说腿断了,叫去县里治。

存志看看二爷,对崔兰说,没事,找块手巾来,把布袋子的草药倒进锅里先熬上,你在外边等着。他说完就上了炕,也让刘玉成上来,把崔良抬到炕边,让他张嘴咬住手巾。存志从后边抱紧崔良的上半身,让刘玉成用劲儿压住崔良的好腿,疯子二爷双手掐着那条断腿,三捋两捋,三捏两捏,忽然轻飘飘地喀吧一声,将断碴接好了。

崔良吐出手巾,痛痛快快地哎哟了几声。崔兰听见叫声也从外边蹿进来,看见爹睁开了眼,精神也不一样了。崔良说,刘兄弟,你叫我怎么谢你?

“是二爷给你治的腿,谢我干吗?”

崔良吩咐闺女,小兰,快给老神仙磕头!

崔兰抬头已经找不到老神仙了,二爷到外边又抱起那条小狗。吃了半个饽饽后小狗还阳了,知道又蹭又舔地跟二爷嬉摸了。存志叫崔兰把熬好的药盛到盆里端进来,再找两块竹批子,找一条布条子。存志用手巾蘸着药洗了崔良的伤腿,然后用竹批子绑好,嘱咐崔良,这条伤腿一个月内不能沾地,两个月内不能用劲,三个月以后就正常了。

刘玉成也对崔兰说,我们村有屠宰厂,回去我给你淘换点骨头棒子,给崔大叔熬汤喝对骨头会有好处。

崔家父女想千恩万谢,却不知该怎么感谢。崔兰向外送他们,存志随口问道,你们家旁边这一片大房子住的是什么人呀?崔兰说,过去是我们村的支书,现在又起来了。

存志小声问二爷,这家人有什么事吗?

二爷似漫不经心地说,这家哥们儿弟兄多,老是打架闹事,不是自己跟自己打,就是跟外人打,已经有不少年头吃不上熟饭了,不管蒸饽饽还是蒸馒头,总是半生不熟……崔兰呀的一声赶紧捂住自己的嘴,说得太对了,他们家有大事的时候都是借我家锅灶蒸干的……

二爷抱着狗又上了车,存志抢着要推,刘玉成不让,说你刚才帮着二爷治腿辛苦,哪还能再让你推车。

三个人出村没走多远,就听后边有人大喊,老神仙留步!二爷对存志说,等会儿你告诉他,过去他家院子里有棵大槐树,他结婚的时候把槐树砍了打了家具,现在到集上再买棵槐树苗栽上就行了。

不一会儿,一个汉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追上来,对着小车上的二爷深深一躬:“我叫夏天元,就是天天吃生饭的那家人,求老神仙帮帮我们家。”存志把刚才二爷的话学说了一遍,夏天元没听到老爷子亲自发话,还有点不大放心,疑疑惑惑地问道:“就这么简单?要是槐树种不活怎么办?”

二爷突然睁开眼,放心吧,就是插上根槐树枝子都会发芽的!

孙月清现在成了老太太,反而更忙了,哪儿都离不开她,至少她自己是这样觉得。甭说别的,先说天天清早一睁眼,就有多少张嘴冲着她要吃的:一窝鸡、一大一小两头猪、三只羊,二爷又捡来一条狗……还好,那条狗一刻不离地跟在二爷屁股后头,一天到晚不知道它吃什么,反正是饿不着。因为个头就像是拿气吹的一样,眼看着一天比一天大。你说它不吃东西哪会长得这么快?农家的日子就是这么随意又古怪,前些年度荒时除去人以外,其他会喘气的东西全没了,村里干干净净、冷冷清清。这两年人一不挨饿了,四条腿的、带翅膀的一下子又多了起来,夜里有了守门的,早晨有了打鸣的,院子里火暴起来。前几年二爷种下的几棵小树也都长起来了,该开花的开花,该结果的结果……日子是有滋味儿了,可孙月清却感到自己的精气神一天不如一天了。

最明显的就是活儿多得顶着屁股门子,嘛还没干哪,自己就先感到累了。真要想干了,又忘记该干什么,常常是想和面贴饼子,端起盆来却想不起要面,锅里的水开得哗哗的,她就端着盆从东屋到西屋、从屋内到屋外地瞎转悠……刚才醒来不知怎么一眼搭上了门后边的包袱,便猛地想起这还是大前天从欧广明家拿来的,是要交给刘玉梅洗,硬是忘得死死的了。前些日子听说欧家老爹快不行了,老邻旧居的不去看看不合适,去了又觉着欧家屋里实在脏得看不下去,炕不是炕,被不是被,就敛了一包该洗的东西。既然答应过广明,就得想法把他跟玉梅撮合成了,让玉梅帮着洗洗涮涮就是个很好的话头……谁成想包袱拿回来放到门后的凳子上,就给扔到脖子后头去了……人要是老了,就没有一点招人待见的地方。她睡了一宿觉醒来,就跟拔了一天麦子那么累。现在想通了,不管有多少事也在炕上躺着不动,一直等到东屋的儿子媳妇都起来,把孙子抱到她的炕上来。孙子若还没醒哪,就搂着他再迷瞪一会儿,孙子要是醒了哪,就逗他玩儿一会儿,然后她才有精神从炕上爬起来,开始新的一天。

今天早上儿媳妇抱着孩子过来的时候,她怕又忘了门后的包袱,就嘱咐雪珍要替她记着这件事,一吃过早饭就提醒她给玉梅送过去。雪珍说我给送去吧,这点事还值得您跑一趟。孙月清不放心,你去了说不明白,这是大事,得我自个儿去。雪珍笑笑就不再争了,心里说不就是叫人家给洗这一包脏衣服嘛,算什么大事。没准让她去还会比婆婆去了更能听到玉梅的真心话。

所有那些让孙月清觉着多得顶着屁股门子的事,对儿媳妇朱雪珍来说根本就不叫事,开门后七啾八喳就干利索了,该放的放出来,该喂的喂了,灶膛里的灰扒了,院子扫了……然后请示她早晨想吃什么?按照她的吩咐早饭也很快就做好了,这时候男人们就陆续都回来了。二爷和存志会带回鲜草和青菜,后边跟着黑子,嘴里还叼着一块骨头棒子……黑子就是二爷捡回来的那条小黑狗,二爷没给它起名字,他们之间似乎用不着语言交流,二爷看它一眼它就明白要干什么,只有在它打盹的时候,二爷要招呼它才会“嘿”一声,别人也因此就黑子、黑子地叫它了。他们带回的鲜草放到羊的嘴跟前,青菜剁巴剁巴,吃过早饭后配上刷锅水,再加上两把糠倒进猪槽子里……一切都有条不紊。早晨的活儿都做完之后,雪珍才从婆婆手里接过孩子,同时也将那个包袱提在手里,说我帮您提过去吧,到了刘家我不进屋,在外边等着,等您跟玉梅说完了话再陪您一块回来。

孙月清好强地从雪珍手里抢过包袱,用不着,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子,连这么个包袱也提不动?雪珍不跟她犟嘴,却抱着孩子在后边远远地跟着,一直看着她进了刘家。孙月清既然心里觉得这是一件大事,就得当大事去办,神情郑重地提着一包袱脏被单子脏衣服进来,真让玉梅没有想到。她赶忙接过包袱,让座倒水。孙月清进屋后先讲明来意,最后还不忘给自己找个台阶:“你可别怪我老婆子多事,欧家那爷仨过的日子实在不叫日子,我上了岁数已经洗不动了,雪珍又得带孩子做饭,整天也够她忙活的,你就辛苦一下,帮帮他们爷仨。”

玉梅的性格温和内敛,却跟人天生有疏离感,有意无意地总是对人保持着一种戒备。这是自小被环境逼出来的,今天却也不能不心里发热。不管自己跟欧广明能不能成,对老人的这份心都该感激。因此嘴里答应得特别痛快,我今儿个就给洗出来,干了以后我给他们家送过去,千万不能再劳动你老人家跑了。

孙月清抓着玉梅的手,认真地说那可不行,没那个理儿,我让广明自个儿来拿,今儿个急了点,让他明儿个来,他也该登门道谢。要说广明这孩子确实不错,心眼儿好,对你也是没说的,为你嘛都可以不顾。从这一点就像个男子大汉,要不是他给罩着,你二哥还不知要遭嘛罪哪……可就是有一样,他家的条件差了一点。他爹看着没多少日子能熬了,可他还有个傻兄弟,将来怕是得靠着广明,你这个当大嫂的可就难做了……玉梅呀,实话跟你说,我老婆子也没有想好,又想管你们的事,又怕委屈你,以后落抱怨。

听着孙月清又一次向自己这样表白,刘玉梅忽然感到心里一阵难受,人老了竟能变成这样,你到底是想管呀,还是想拆台?孙大娘以前是多么精明能干、敢切敢断的一个人,现在却老得唠唠叨叨,就那点意思翻过来掉过去地说个没完。她急忙安慰老人:“大娘,我这一辈子都会感激你老人家,还有存先大哥对我们哥俩的照顾,哪还能抱怨?欧广明的好处我也在心里记着哪,你老就放心吧。”

跟一个老人说多了没用,目前刘玉梅还没有资格选择,哥哥的大事不先办妥了,自己是不能先答应欧广明的,退一万步说,哥哥如果真的说不上媳妇,她就得拿自己为哥哥换个女人……欧广明是对她不错,可自己不喜欢他的性格,咋咋呼呼的让人老觉得不着调,整天风风火火地定不住魂儿。尽管他的出身好,可真要嫁给他,同村的人还是都知道她是地主的女儿。若真依照自己的心气,就嫁得远远的,去一个完全陌生的没有人认识自己知道刘家底细的地方……刘玉梅自管愣神想着心事,孙月清就枯坐一边,倒也想不起能跟玉梅说点什么,满脑子里都惦记着孙子,惦记着自己家里的那些事……可到底是些什么事,她也说不清楚。心里还一个劲儿地埋怨自己,人老了就是没出息,不出来的时候想出来,真出来了没一会儿工夫又想回去……

坐了一阵子觉得自己的腿脚歇过来了,孙月清起身告辞。玉梅搀扶着她,一直送到大门外老远,等在远处的朱雪珍假装是刚从家里出来,接上婆婆走了。玉梅才反身回家,打水,烧水,将那一包东西连同包袱皮一块都洗了,再晾上,然后做饭。做好饭送到工地,下午跟哥和崔兰一块挖水库,晚上回来把晾干的衣服和被单子一件件叠好,还用包袱皮包好,只等着欧广明来拿。却一连等了两天,都不见欧广明的人影,说他办事不着调吧,真没冤枉他。这算个嘛人呢?像借着拿衣服来看看她这样的事都这么不上心,还说对她这么好那么好……

到第三天晚上,刘玉成白天活儿累,已经睡着了,刘玉梅也正打算歇着,忽然听到有人敲门,而且敲打得很急。半夜敲他们家的门从来没有过好事,玉梅吓得在炕上不敢动弹,刘玉成有个习惯,不管睡得多死外边有一点动静立刻就醒,他猛然起身,嘴里答应着,来了,来了!实际就是告诉妹妹,你别动,别动!他披上褂子,趿拉着鞋跑到外面开了大门,看见外边站着郭存先和朱雪珍,心里一惊:“存先大哥,出嘛事了?”

郭存先叹口气,里边说。旁边屋的刘玉梅听到是郭存先,也下地来到哥哥的屋子,哥俩都焦急地看着郭存先两口子,等他们开口。郭存先神情肃穆,却先安慰眼前这哥俩,别担心,没嘛大事。然后才从头细说原委:广明的老爹从晚傍晌就开始捌气,捯了这么长时间说嘛也不咽这口气,罪受大了。谁也猜不出老人是惦记什么闭不上眼,稍微清醒一点就死瞪着广明哥俩,最后还是欧家远房的婶子猜到了,老头儿是担心广明哥俩找不上媳妇,他这一支从此绝后。那家婶子趴到耳朵边告诉他广明有对象了,谁知老头儿不信,于是就想请玉梅露个面儿,到那儿喊声大伯,让老人闭上眼,踏踏实实地上路。

刘家哥俩怎么也没想到,郭存先两口子半夜敲门竟是为了这种事。玉成不愿意逼妹妹,站在旁边一声不吭。雪珍过来抱住玉梅的膀子,郭存先觉得屋里憋闷得难受,又接着解释:“他们怕别人来请不动你,就让我来,我出来之前跟欧家把话都说开了,养老送终是大事,欧家摊上了这种情况我不帮忙也对不住广明。但能不能把你请去可没有准,不能借着老人不咽气就逼婚。因此我不逼你,玉梅你自己拿主意,可以不去,即便去了也不等于就答应了跟广明的婚事,我可以作证。所以我先回家拉上你嫂子一块来,你要去就让雪珍陪着你,你不去就让她一个人去,反正老头儿也没有见过雪珍,这也不叫糊弄,都是一个村的,看在广明的面上也应该去看看,到哪儿不就是喊声大伯吗,别的任嘛不说。老人心里怎么想那是他的事。”

玉梅开口了:“存先大哥把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了,又当着我哥,我也撂个实底。待会儿我一准去,看在欧广明帮过我们哥俩的分儿上我也得去看看。但在我哥没结婚前,我不会离开这个家。第二,我哥要能顺利结婚,只要欧广明不嫌弃我就嫁给他。第三,我哥若结不了婚,谁能给我找个嫂子我就嫁给谁。”

刘玉成一听妹妹这么说先受不住了:“玉梅你这是何苦,你忘了咱大哥临死的时候是怎么对咱说的?”郭存先摁住刘玉成:“没你的事,玉梅这三条讲得好,我赞成,那咱先走吧。”

刘玉成问:“我也跟着一块去吗?”

郭存先一摆手:“今儿个夜里没你的事,你就在家等着,一会儿我叫雪珍把玉梅送回来。等后天出殡的时候你得过去跟着忙活忙活。”

玉梅没忘了提上那个包袱。到了欧家,他们看到屋里屋外全是人。欧家在郭家店是最小的一个姓,平时也没见欧广明有什么叔伯兄弟,一到这个时候竟然还来了这么多人帮忙,说明郭家店又缓起来了,像个有人气的村子了。不像前几年,死个人还不如死条狗动静大,因为死了狗还有人惦记着想分点肉吃。堵在门外的人一见刘玉梅真来了,哗的一下让出空,有人冲着屋里吆喝:快点给玉梅让开道。

屋里的人也急忙往两边闪,郭存先煞后,让雪珍扶着玉梅先进去。她们看到了炕上的欧家老爹,头剃了,脸刮了,装殓衣服穿好了,却大睁着两只眼珠子,眼眶子老深,嘴张得老大,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右手向炕边上伸着……刘玉梅并不觉得害怕,近前抓住老人的手,喊了一声大伯,眼泪就下来了……

看样子老人想应声,嘴唇动了动,嘴角竟若隐若现地有了点笑意,脸上安静下来,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屋子里突然像炸了一样爆发出哭声……

全郭家店的人都可以作证,北京知识青年唐浩刚来村的时候活蹦乱跳,胳膊腿都是全的,没两年的工夫,右边一条大腿竟然瘸了。一开始他自己不说,也没人知道他的腿是怎么瘸的。还有人怀疑是故意在装,为了逃避干活儿,或者制造回京的借口。为了医治这条瘸腿,他也确实没少往北京跑,却始终不见明显的好转,后来却越瘸越严重,瘸腿稍微吃一点力就疼得龇牙咧嘴。村民们这才相信他的腿瘸是真的,也充满好奇地打听,一条好好的年轻而壮实的腿,怎么会说瘸就瘸了呢?

这一天,跟唐浩一块来村的知青叶元,陪着他来找村支书韩敬亭。

韩敬亭嘛时候又成了村支书呢?还记得郭存先被选为大队长的时候,县里的领导宣布由公社副主任辛川临时兼任郭家店的村支书,恢复在“文革”期间被打散的党支部。后来党支部恢复起来了,选来选去还是觉得韩敬亭更适合当支书,因为郭存先当时还不是党员。韩敬亭自己也常说,他当了大半辈子大队领导,真正对郭家店的贡献就是发展郭存先入党,以后还提拔他成为党支部副书记。尽管如此村里人也很少来找他办事,自从郭存先上来以后,大多数郭家店人就只知有大队长,不知有村支书。对于上级领导来说,郭家店的一把手却是韩敬亭。所以上边有会都是韩敬亭去,领了任务回来向郭存先交代一声,就没他的事了。赶上郭存先高兴就听两句,赶上正不高兴连听都不听,更别说去贯彻落实。因此老挨上级批评的也是韩敬亭,这些年就一直受着这种夹板罪。忽然看到两个知青跑到家里来找自己,很是有些意外,于是,就一声不响地听着他们说明来意。

唐浩很客气,张嘴就称呼老支书,说现在国家有政策,下乡知青有特殊情况的可以返城。我一个大好人来到郭家店成了残废,在这儿也干不了什么事,想趁着年轻回北京治腿,想请村里放行。韩敬亭一听是这事,心里就有根了,满口应承:“应该,应该回去,要嘛证明咱村里给开。”

叶元把话接过来,说这不是光开证明放行那么简单,唐浩是在郭家店残废的,年轻轻的这一辈子怎么办呀?村里得对他后半生负责啊!

韩敬亭明白了,这是要讹上郭家店呀。刚才进门就知道这俩北京小子来找他没那么简单……便试着问道:“你们想叫村里怎么个负责法呢?”

还是叶元在替朋友拔出头:“两个办法,一是村里一次性地补偿他一笔医疗费,下狠心出点血就两清了,以后无论再出什么事都不找村上了。第二个办法就是村里跟唐浩签个协议,以后治腿不管花多少钱都到郭家店来实报实销。”

韩敬亭又问:“要是一次付清,你们看得要多少钱?”

叶元又大包大揽:“这得让北京的医院给做个鉴定,估个数,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一条大腿呀,我看没有个万八千的下不来……”

韩敬亭倒吸一口冷气,“我是老农见识少,活了一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钱,连想都想不出那得是多少钱?”忽地他口气一转,“小唐,你是做嘛活儿的时候让腿受了这么重的伤?”

唐浩有点含糊,“白天干活儿累,晚上睡觉受了风。”

“冬天睡觉你不盖被子?”

叶元又插嘴:“夜里不得解手吗?就是一股寸劲,叫他赶上了。”

韩敬亭想得细,问得也就仔细:“屋里不是有尿罐子吗?”

叶元机灵,歪词也来得快:“头一天的尿忘了倒,放在外边冻裂了,谁知道你们这地方这么冷啊!”

韩敬亭深表同情地点着头:“这么说村里人说的是真事?”

唐浩有点紧张:“老支书你都听到什么闲话了?”

韩敬亭摇着脑袋,“可不是闲话,肯定也是你自个儿说出来的。大冬天的你在夜里被尿憋醒了,不想出去上茅房,图省事也没穿衣裳,把尿尿的家伙从门缝里捅出去方便,结果受风着凉,第二天半边腿就瘸了。还算仗着年轻,要是上了点岁数,冬天叫冷风这么一拍,非瘫了不可。”

唐浩脸红了,很不好意思,想不到这个不起眼的老支书也知道底细,似乎有点后悔跑到这儿来说这个,眼睛看着叶元求助。韩敬亭见这个劲头,心里就怀疑,很有可能就是叶元鼓动唐浩来的。就对唐浩充满同情地说:“小唐啊,如果你早说实话早治,也不至于瘸成现在这个样子。不管怎么说,腿是在郭家店瘸的,村里不能不管。可这件事应该归大队里管,你们得去找郭大队长。”

叶元抢着说您是支书,天下的农村都是支书说了算!

“不错,天下不天下的我说不清楚,只知道周围的村子里都是支书当家。可咱们郭家店是大队长主事,他年轻能干,我老了,这你们也都清楚啊。”

叶元这个坏小子激火,老支书,你可别拿土地爷不当神仙,郭存先也得归您领导呀!

韩敬亭笑了,这句话是在郭家店学的吧?你说的不对地方,我是你说的那个土地爷,不是我拿自己不当神仙,是别人拿我不当神仙。这全村人都知道,你们俩也别心里揣着明白装糊涂,是不是不敢去找郭存先,看我老糊涂了好说话,才来找我呀?

唐浩解释说:“郭存先确实不好说话,眼眉一立,等他一拨楞脑袋这事就不好办了。您好歹也是提拔他的村支书,希望能为我说个公道话。实在不行我就不要医疗费,只要放我走就行。”

韩敬亭满口答应:“我一定好好替你跟郭存先说情。”

送走两个知青后,韩敬亭就下了一个决心:这个挂名的支书不能再当下去了,这么大年纪了,上上下下的又不是没经历过,憨皮赖脸的还占着个当家不主事的位子做嘛?眼下如果自己不下决心,到秋后误了事自己就是再想当也当不成了。所谓误事自然不是指唐浩要医疗费的事,而是上边正儿八经地给他下达的任务:要学大寨,修台田,这是全国性的运动,是死任务,大工程。可郭存先一门心思开店办厂,根本听不进去,全不理睬……他韩敬亭到最后哪坐得了这个蜡呀?

第二天他谎称摔了一跤,把一条腿摔得不能动了。因没有儿子只有三个闺女,便叫来没出五服的侄子韩二虎,用小推车把他推到公社,然后扶着他进去见了公社领导,说自己年岁大了,这一跤没摔死就认便宜,为了不影响工作便推举郭存先接替自己当支书……这不仅体面地让自己脱了干系,名义上还落个举贤任能,真是一举两得。

其实全公社的人没人不知道他当这个支书是在受罪,可公社领导也不大喜欢郭存先,讨厌他的胆大妄为,眼中无人。但县里有人喜欢他,公社也拿他没有办法,有韩敬亭在中间传话过话地抹稀泥,省得公社领导直接跟郭存先打交道。现在既然韩敬亭自己提出不干了,老头儿这些年也不容易,也就答应了,就坡下驴地给了韩敬亭这个面子。

韩敬亭回村后立即召开全体党员大会,在会上把自己怎么摔跤、怎么去公社,以及上级领导是怎么决定的,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从此就把自己择得干干净净,把郭存先弄成了郭家店的村支书。

郭存先毫无准备,一下子愣了,吃惊和后悔多于高兴:“敬亭大叔,我一向都觉着您是个厚道人,到了还是老姜辣,这回算把我给玩儿了。以前我就想让你在前边给挡着,支应着上边的领导,我好腾出空来干点儿事,把郭家店给弄上去。这下可好了,把我推到前边让火烤着了……”

天还不亮,独一份食品厂的大车队就出发了。第一辆胶轮大车的车帮前面,高高挑着一杆旗子,蓝地儿印着黄牛、白羊,正中间绣着三个红色大字:“独一份”。车上装了五百斤牛肉、三百斤羊肉,外加二百斤酱牛肉和一百斤酱驴肉。第二辆大车上是分成六片的三头整猪,这是新开的品种,既然叫食品厂,哪能没有猪肉?上边压着三个卖肉的大条案。每辆车上坐着三个跟车的人,显得都很兴奋。

王顺骑着崭新的红旗牌自行车压阵,坐在第二辆大车车辕子上的大掌刀韩五林,有点心里没底,跟王顺嘀咕:“咱是不是把肉带多了,卖得出去吗?”

王顺胸有成竹:“五林哥,卖得出去吗?你就把那个‘吗’字去掉吧,我还担心不够卖哪。周围的大集咱全拿下来了,方圆五十里咱是头一份,今天这股劲儿我可是憋了好长时间了,用咱大头儿的话说,这叫农村包围城市。今儿个就得把宽河县拿下来!你等好吧,一会儿大头儿也赶到城里,给咱坐镇指挥。”

“存先也来?”

“没错,这口气他也憋好久了。今儿个正好是宽河县的好日子,城里有好几万人哪,不敢说让他们人人都能吃上咱‘独一份’的肉,至少也让他们都能闻到咱的肉味儿,知道郭家店有个‘独一份’!”

“今儿个宽河县城里有嘛好事?”

“放假三天欢度国庆,大家憋闷了好多年没热闹过了。现在林彪死了,***抓了,‘文革’完了,政策宽了,最时兴的就是咱这一套,赶着大车背着秤,发财就是干革命!”

大车上一阵哄笑。二膘子插嘴:“掌柜的,哦……不,厂长,你那么大把握,以前进过宽河县城吗?”

“进过吗?告诉你吧,当年我占领过宽河县,也可以说是扫荡过宽河,在这儿呆了一个多月。这就叫牛皮不是吹的,你别拿槽子糕不当点心。”

啊?真的?大车上的所有人都认为他在瞎吹。你才多大呀?还当过八路?

王顺大笑,“我说自己是八路了吗?我那时可比八路厉害多了。八路进城是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我也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专门向群众要吃要喝。宽河县城里有几条街,有多少胡同,我挨个儿地都走遍了……”

有两个年轻的还是没听明白:“你这是做的嘛事呀?那是什么年头?”

王顺很是不屑地教训道:“擀毡哪!懂不懂嘛叫擀毡?就是讨饭,在城里挨个儿地赶,一户也不落下。”

大家全都笑了,在清晨带点香味儿的空气里,喘气特别痛快……王顺是外来户,凭着跟郭存先的关系掌管郭家店食品厂这么大一块权力,刚开始的时候大家嘴上不敢说嘛,心里却并不服气。时间一长,喜欢他的人就多了起来,他一是不财迷,对人厚道;二是老喜欢拿自己开涮,别人对他说轻说重也不大在乎。他的口头语就是,我光棍儿一条,一条光棍儿,没家没业,自己吃饱连狗都喂了,是来给你们郭家店扛活儿的,要钱干吗?

就在这样一个活宝的带领下,大家一路说说笑笑地就进了宽河县城,在最繁华的中盛大街上找了个好地方摆开阵势。生、熟两个牛羊肉的条案在一起,旁边就挨着县商业局最大的一家肉铺,将卖猪肉的条案摆在公家肉铺的另一边,等于把人家夹在了中间。

这还了得!他们的幌子本来就很招眼,肉又是新宰的,往条案上一放格外鲜亮,关键是价格比公家的便宜好几分钱哪。而当今举国上下都强调“一分钱要掰成两半花”,这好几分钱得顶多大的用啊!

王顺心里对三种生肉并不愁卖,上来先狠劲用巴掌拍打条案上的牛羊肉,然后举起巴掌,手心向外嚷嚷开了:“大伙儿看到了吧,这才叫好肉。无论你怎么拍打,手掌上一点不潮、不粘,这就证明我的肉干爽、新鲜,没有掺水,五花三层,肥瘦相当。谁要不信就上来拍两掌试试,把肉拍熟了算我的。”

没有多大一会儿买肉的就排上队了。这许多年大家抢购东西都有经验了,听见风就是雨,何况真看到便宜了,不抢还等嘛呀!

这边一打开局面,王顺用搌布擦擦手,又来到酱肉案子跟前,这才是他今天要重点推销的。以前整个宽河县可能都没有人卖过这种东西,而且酱肉的利润也更大。切酱肉的刀打磨得锃亮,案板干干净净,看着就让人放心。他选了一块腱子肉,切成小块,凡有往跟前一凑合的人,他就诚心诚意地送过去一块,让人家尝一尝。嘴里高声吆喝:“哎,大家看好了,这就叫酱牛肉,这边是酱驴肉,真正大穆的老牌子,欢迎先尝后买,也欢迎光尝不买。我‘独一份’的酱肉不愁卖,不买‘独一份’,吃亏的可绝不是‘独一份’!”

尝了肉的人还真有咂咂嘴、点点头的,紧跟着就有真买的。王顺的原则是买多少都卖,钱多的多卖,钱少的少卖。有人一捧场,王顺的精神就来了,张口就数落:“独一份,独有的味儿,不信你就尝一回。保你尝上一口就忘不掉,才知道嘛叫独一份。吃我的独一份,浑身都有劲儿!”

自打解放后,宽河县城的人哪见过这个?连工商局的、供销社的、国营肉店的职工也都跑过来看了,有的拿块酱肉尝尝,有的还买上一点,也有人心里气不顺,这不是把咱国家的场子给踢了吗?这是来砸咱国营的买卖呀!有人上前大声质问王顺,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卖肉有没有证件?

王顺满脸赔笑,口气却很硬:“做买卖没有国家的批准还行?我们是郭家店的集体产业,郭家店知道吧?老东乡,在宽河县也有一号,当年打日本鬼子慰劳过大刀队,现在派出了精壮劳力正在支援国家重点工程大钢的建设,这可不是谁个人的摊子,是郭家店的集体产业,请你们抬头往旗杆上看,村上的、公社的、县里的,三证齐全,都挂在那儿哪!”

大家一抬头,果不其然他的全部证件都镶在镜框里,高悬在幌子下边。旁边看热闹的人都觉得新鲜,禁不住称赞道,掌柜的有一套,老玩意儿又都回来了,是不是还能数两段快板?

王顺大大咧咧,一边卖着肉,收着钱,脑瓜里算着账,一边嘴里还不闲着:“卖肉的自己肚子里没有货,仨瓜俩枣就卖光了还行?”

“那就来一段?”

“来一段?好,听好了。郭家店,搭戏台,俺爷娶了个后奶奶;眼又斜,嘴又歪,气得俺爹起不来。忽听街上卖酱肉,光着身子就跑出来!”

四周一阵爆笑。那些想查证件找他茬儿的人,此时已经无可奈何。若是搁在前几年闹“文革”的时候,立刻就能把这小子拉到广场上去批斗……可现在国家提倡搞活,还能拿这号人怎么办?有想买肉的人在努力往前挤,嘴里喊着让开点、让开点!

其实郭存先早就来了,一直站在圈外边哨着。看着没嘛问题了,眼瞅着就快晌午了,他看看条案上的肉也剩得不多了,怕误了自己的事,就赶紧从后边绕过去,叫王顺切了二斤酱牛肉,分成两份包好。又走到猪肉摊子上切了两块后座,挂到自己的自行车上就离开了。

他骑的也是崭新的“红旗”牌。买车的时候郭存勇想买“凤凰”,要不就是“飞鸽”,那都是名牌。可郭存先坚持就买“红旗”,图的就是这个名儿。他对郭存勇说,你猜我骑上红旗牌自行车首先想到的是嘛?咱们国家领导人坐的是红旗牌小轿车,咱就比红旗牌小轿车少俩轱辘……那一回郭家店就买了五辆。

他的车技还不是很熟练,车把上和后座架上又驮了这么多东西,再加上城里人多,怕撞上人出洋相,就推着来到宽河大桥下坡,停住车眼睛瞄着桥口的副食品店。国营商店的职工下班早,不大一会儿售货员马玉芬就脱了黑糊糊的白大褂,换上自己的衣服走出来。这显然是回家吃午饭去,这么早就出来,回家现做饭都赶趟。郭存先推起车在后边跟着,拐了两个胡同,马玉芬进了一间临街的房子。城里人住的窄巴,屋里老的小的好像有四五口,郭存先在门口支好自行车,从车上拿下一斤酱牛肉和一块猪后座,站在门口喊了一声“马同志”。

马玉芬回身,疑疑惑惑地盯着他看:“你是喊我?”在她后边还有三四张脸也跟着一块打量郭存先和他手里的东西。

郭存先上前先把酱货塞到马玉芬手里:“这是我们自己做的酱牛肉,您尝尝,给提提意见。”然后把有点分量的猪后座直接拿进屋,放到一个柜子上,随即就又退了出来。马玉芬站在门口一直发愣:“你送这么重的东西,没闹错吧?咱们认识吗?”

郭存先笑了,“您不认识我,我可不会忘了您的好处。还记得有一年我拿斧子逼着您卖给我两袋奶粉?”

“噢……”马玉芬笑了,“你倒是挺有心的,那点小事还老记着。快到屋里坐……”

“不啦,今儿个我们村来卖肉,该收摊了,我得去看看。”

马玉芬一惊:“那三个大闹县城的肉摊子就是你们的?”

郭存先赔笑:“对不起,影响了你们的买卖。”

马玉芬大笑:“咳,国家的买卖,又不是我们个人的,才不怕影响呢。你们要能天天来,我们就更轻省了。”

郭存先说:“我们还真打算在县城开个门市部,或者办个厂。现在刚创业,最缺内行人,缺能够管钱管账的会计,以后您要是不嫌弃就多多指导,以后缺嘛就别客气,跟我说一声就行。”郭存先边说边推着车离开了,留下马玉芬手里托着那一斤酱牛肉还站在门口缓不过神来……

郭存先马不停蹄又赶到妹妹家,妹妹和妹夫都不在家,亲家爹告诉他,那两口子听说郭家店来县城卖肉,都跑去看热闹了。郭存先将东西放下,没说几句话就告辞出来,骑上车又往回赶。当他又回到中盛街的肉摊跟前,看见条案上的肉都卖完了,可肉摊前围着的人还是很多,以为闹出了什么事,凑近了细听,才知道是王顺又想出了新的花点子。

他拿出一根像小孩胳膊般粗的酱驴鞭,紫不溜秋,油光锃亮,挂在“独一份”的幌子下面,用手指着大声讲解道:“大家都看到了吧,这是我今天带来的最值钱的一样东西,酱驴圣!学名叫驴钱肉。人吃了护腰养肾,补血强体,平常这么一根少说也得卖个三五十块,而且你就是有钱也买不到。因为北京有个了不起的人跟我们有协议,我们出多少他要多少。今天,我第一次到县城卖肉,不能不带件宝物压车,再加上带的肉又少,有不少朋友想买却没买上,兄弟我不好意思,因此不想把这根酱驴圣带回去了,想跟大家一块做个游戏……”

说到这儿他卖个关子不往下说了,从口袋里掏出一沓花花绿绿的彩纸,举起来在手里拍打着,解释说:“这是一百张彩票,两毛钱一张,卖完就开奖。每张彩票上面都写着一个分量,有一张上的数,就是这根酱驴圣的真实分量,谁买到这张彩票,这根酱驴圣就归谁了。就花两毛钱,想不想试试自己的运气?”

哗啦一下子四周伸出一片手臂,有拿零钱的,有拿整票子的,都要买彩票……

这时候有人牵着两只羊来找王顺添乱,高喊着掌柜的,你这儿收羊吗?

王顺把彩票交给韩五林,大声说:“收,牛呀驴的也全都收。但有一条,成色必须得好。你也看到了,我们的肉已经创出了名气,我收的牛呀羊的不能砸了我的牌子。”他说着就朝着那两只白山羊摸下去,从头到尾摸了摸羊的肥瘦,点点头,“你这俩羊还行。”

“多少钱一斤?”

“你们县城供销社是多少钱收的?”

“四毛。”

“我给四毛二。”

“好,我卖了……”

郭存先终于在人堆里找到了妹妹存珠和妹夫丘展堂,把他们拉到一边说,我刚给家里送了点肉去,早知你们来这儿我就不跑那一趟了。

存珠喜不自胜,大哥你真折腾起来了,这个王顺简直就是耍活宝。

郭存先也很得意,还行吧?

敢情!存珠见到哥哥亲得了不得,等会我要跟你们一块回郭家店,我想娘了,咱娘还好吧?

郭存先点头,挺好的,展堂你也跟着一块回去吧,我有事要跟你商量。

丘展堂想知道是什么事?

郭存先说,我要在村里办工厂,想听听你们的意见,你们毕竟在城里呆着,也在工厂里干着,知道从哪儿下手,机会在哪里。我的决心已经下了,只有不当农民,才能富裕农民,想翻身光靠种地绝对是不行了!

旁边一阵大乱,夹带着阵阵哄笑,有人中奖拿走了那根酱驴鞭,引得很多人眼馋,追问王顺嘛时候再来?王顺没跟郭存先商议,不敢说死话,就留下活话说很快、很快!他一边应付着顾客,一边指挥收摊。

郭存先让妹妹、妹夫跟着大伙儿一起去吃饭,他对王顺说,我知道有个地方烩饼不错,当初接你嫂子刚进宽河县地面就是在那儿吃的饭。再买点火烧,用我们的酱驴肉一夹,驴肉火烧,没治了!他忽然看见王顺神情不对,冲着韩五林直吐舌头,追问:“哎,你不会没给我们留点酱货吧?”

王顺一脸苦相:“原来是想着留了,可买的人忒多自己就不好意思再留了,做买卖最重要的是要先为顾客着想嘛。刚才我差点连自己都卖了……”

“你小子,就是钱串子脑袋,摸着钱边抠钱眼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