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喜欢闹,往大里说闹革命、闹生产;高兴的时候闹洞房、闹花灯、闹元宵、闹场子;不高兴了闹情绪、闹脾气。闹好了就是热闹、闹市;闹不好就是闹乱子、闹事、闹剧,甚至闹灾、闹病……
狗蛋儿跑得小脸通红,东撞一头,西撞一头,终于在电磨房找到了他的父亲欧广明。也不管旁边有多少人,进门就大声嚷嚷开了:“我二叔又发火了,把水缸砸了,我娘关在屋里不敢出门,也做不了饭,你快回去吧。”
欧广明脸一白,扭头就往家跑,在别人面前假装疯魔的好像有多么急多么气,家里出了丑事嘛,搁在谁身上面子也下不来,可是,他跑着跑着脚步就沉了,速度也慢下来,只能自己在心里给自己慢慢撤火。即便一步跑到家又能怎样?还能把一奶同胞的亲兄弟杀了?他有这个心也没有这个胆,弄不好兴许自己还被兄弟给杀了。因为他恨兄弟也许远不如兄弟恨他更强烈。把广和臭骂一顿?广和的嗓门儿比他的还高,火气比他还大,骂起来更不知轻重里外,会闹得全村人都来劝架看热闹……
因为广和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丑,什么叫丢人现眼,可自己丢不起这个人哪!好了,一不能杀,二不能打,三不能骂,甚至也不能劝,不能跟广和讲道理。因为广和早就认定他在这个家里吃了大亏,像扛长工一样白给他哥哥三口子干了好多年的活儿,自己却什么也没有落下,连个媳妇也混不上。若是一个人过,自己吃饱连狗都喂了,说不定早就存下钱娶上老婆了……
欧广明越想越泄气,越憷头,自己跑回去也只能劝解自己的媳妇。在这个家里真正最窝囊的还得数他自己,在外人面前要争强好胜、撑着门面,有多大的难处全得自己扛着,扛得动要扛,扛不动也要扛,多大的火气也都得往自己的肚里咽,还得一个人偷偷地给自己灭火消气。欧广明眼下是郭家店的“枪杆子”、“刀把子”式的人物,对别人脾气大得了不得,却管不了自己的弟弟。
他的弟弟就是欧广和。敢到调查组窗户根底下骂大街的人,还有谁他不敢骂呀?
如果欧广和缺个心眼儿或者真有病,那倒好办了,无论外人还是家里人都不会怪罪或嘲笑一个有病的人,欧广明也可以堂而皇之地管教他、整治他,甚至打他、骂他,没有人会说闲话。可欧广和并没有病,如果说他缺心眼儿,还不如说他是缺个媳妇。农村缺媳妇的男人早晚都会变得不正常,最明显的就是变成一副狗脾气,说翻脸就翻脸,见谁咬谁,这已经为几百辈子以来的无数事实所证明。所以谁家的小子一长大不听话了,老人们就知道该给他说媳妇了,再浑蛋的男人,一说上媳妇便如牲口上了套,立马就老实服管了。
男人就得要由女人套住,由于种种原因娶不上媳妇的光棍儿,三天两头会跟家里闹别扭,砸锅摔碗,胡卷乱骂,被认为是情有可原,父母觉得欠他的,结了婚的兄弟姐妹也觉得欠他的。所以只要是没有媳妇,就永远有理了,闹出多大的乱子都可以不受责怪。光棍儿有理的规矩就这么一辈一辈地传下来,光棍儿们也就越发地得寸进尺,大闹三六九,小闹天天有,办事不着调,说话风马牛,越闹越邪乎,不闹白不闹。
欧广明的家还是老人传下来的三间土坯房,他们三口住东间,欧广和住西间,当中一间是烧火做饭的地方——也是每次欧广和大闹的主战场。地面湿漉漉,洼的地方还汪着水,锅台前的一抱棒子秸都泡湿了,墙角放水缸的地方堆着一摊碎缸片,迎面一张黑不溜秋的旧桌子,哩溜歪斜的好像一碰就会散架。
欧广明心里一阵腻烦,这外间屋里就是水缸还算件像样的家什,却被砸了。广和啊,你有本事为什么不连锅也一块砸了?那样就彻底省事了,大家都不吃不喝,日子也甭过了。由于欧广明在村上是政工干部,没有挂在哪个工厂里,所以收入不算多,何况他存着钱有别的想法,所以屋子里看上去就穷得不像个样子了,这还有什么可闹腾的呢?咳,九九归一,还是叫一个“穷”字给拿的,如果他有足够多的钱给广和买个媳妇,俩兄弟一分开,就万事大吉。他并不是没有想着这些事,你得容他慢慢来呀,可傻广和就等不及!
欧广明脑袋嗡嗡响,邪火撞得脑浆子疼,他也想痛痛快快地砸一气,放放心里的邪火。许当兄弟的砸,当哥的为什么就砸不得?反正怎么凑合也是过不好,还不如干脆就明打明闹地告诉外人,欧广明哥俩过不了了!不过就不过,谁怕谁?至少欧广和不怕,他光脚还在乎穿鞋的吗?欧广明嘴上说不怕,心里却还发不了这样的狠,他有老婆孩子,不管出了什么事日子还得过下去,生气归生气,该怎么干还得怎么干。
他喊着狗蛋儿,把湿棒子秸抱出去,把碎缸片扫出去,把破桌子扶正,又铲了几锨干土垫在潮湿积水的地方。外间屋收拾得差不多了,就想进东屋劝老婆出来重新抱柴火做饭,前脚刚走到东屋门口又停住了……不行,不能先进自己的东屋,以前又不是没发生过这种事,嫂子和小叔子怄气,他回来后先进东屋向媳妇了解情况,广和就说他偏向自己的老婆,光听老婆的,两口子商量好了给他气受。他只好折回来先进西屋,他知道这又会惹得媳妇不高兴……
屋里光线暗淡,黑糊糊只有一张大土炕格外突出,占了大半间屋子。欧广和在炕上躺着,闭着眼装睡觉,欧广明压住自己的火,近前好言哄劝:“广和,又怎么了?”
欧广和头不抬,眼不睁,没好气地扔出一句:“没怎么。”
“没怎么就把水缸都砸了?”
欧广和腾地坐了起来,眼睛斜楞着:“砸了又怎样?我在外边受气,叫人瞧不起,回到家还得受气,都不拿我当人哪?我就是想跟嫂子说句话,她怎么也不答理我,我要帮她烧火,她一赌气连饭也不做了,跑进屋里插上门不出来,你说我在这个家里算什么?你们不光把我当傻子,还弯着心眼儿要把我撵出去,独霸这座房子。既然你们嫌弃我,咱过不到一块就不用过了,干脆分开拉倒!”
弟弟一犯牛性,欧广明就只有说软话:“又说气话,咱爸临死的时候嘱咐过,不给你成家我们就不能分开过,我不能对你不负责任。”
“行了,你这是对我往死里负责!”
“广和,这是怎么说话?”
“你叫我怎么说?要不是跟你们在一块,我能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吗?”
话赶话赶到这儿,欧广明想压火也没法压了,两个太阳穴突突乱跳,脑袋发晕:“好,这可是你说的,那就分吧。你说怎么分?”
“有什么可分的,不就是这三间破房子吗?你搬出去就行了。”
“你是说房子都归你?”
“你不是刚说要对我负责吗?我没有房子怎么成家?”欧广和理直气壮。
“我一家三口到哪儿去住?”
“你到哪儿去住都是一家子人,你总不能叫我一个光棍儿搬走吧?我一搬出去就成了流浪汉,全村人都会骂你是把我给赶出去的,你还想在人前说说道道吗?”欧广和虽蛮不讲理,却说到了欧广明的痛处,这哪是分家,纯粹就是想把哥哥嫂子撵走。但光棍儿有光棍儿的道理,冠冕堂皇地说出来,当哥的还真无言以对……话一说到这个份儿上兄弟情分就没有多少了,一不做二不休,欧广和索性把肚子里的存货都倒了出来:“如果我像你似的已经成了家,早就搬出去了,这是老规矩,谁成家谁搬出去过。凭什么你该有家,我就该打一辈子光棍儿?”
话一说到这个份儿上,不管兄弟是一时气话,还是背后有人挑唆,欧广明都没有必要再分辩了。农民一辈子就是三件大事:盖房子,娶老婆,生孩子。兄弟娶不上老婆,就成了绝户,这责任他可担不起。欧广明心里已经没有火气了,有的只是对自己的可怜和怨恨,恨自己没有本事,没有钱,都三十多岁了居然连累老婆孩子要无处安身了……他恨恨地说:“好吧,快了十天,慢了三个月,我就给你把房子腾出来。”
欧广明回到东屋,妻子刘玉梅正趴在炕上裁布。她的手巧,老有人求她给做衣服。根据以往的经验,她不看丈夫,也不主动说话,等着他的一通埋怨。她愿意听就给他一双耳朵,不想听就讲出老二的丑事,哭闹一番,他反过来又会安慰她。她只管忙自己的事,又要样式新颖,又要省布,翻过来调过去,一身大姑娘的春装都快裁剪完了,还没有听到丈夫吭声,她不能不感到奇怪。“怎么?没有把你兄弟劝好?”
欧广明坐在炕下的凳子上,双手抱着脑袋:“不用劝了,劝好了今儿个,还有明儿个,多咱是个完?”
丈夫没有埋怨她,她又有点担心了:“那怎么办?”
“分家!”
“分家?”刘玉梅心好,她何尝不愿意摆脱这样一个四六不懂好坏不分的小叔子,过自己清静的小日子!她生气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这么想过,要动真格的了,却又充满了忧虑,这话可千万不能从自己和丈夫的嘴里说出来,只好转过身来又劝丈夫:“像广和这样又懒又混的人,分出去可怎么过?出了事别人还不是骂你这当哥的,还不是说我这个当嫂子的容不下光棍儿小叔子。”
“今天你我想不分都不行了,这是他提出来的,不是我们要把他分出去,而是他要把我们赶走!”
刘玉梅听不懂。
欧广明不敢看妻子的眼睛,世上没有这样分家的,再老实的女人也不会同意。可他又不能不实话实说:“他提出要这三间房子,我答应了。如果爸还活着,我们也得搬出去,就当老人还活着吧。”
刘玉梅没有想到会闹出这样一个结局,丈夫没有埋怨她,自己却开始埋怨自己:“都怪我,都怪我。其实他就是说说,不会真的对我做出什么事,我不该这么闹,惹恼了他……”
欧广明坐到炕边上,一只手搭在妻子的肩上:“刚才他怎么了?”
咳,刘玉梅叹口气说出了原委。下午他出门的时候挺高兴,说郭传武、欧广玉又给他介绍了个对象,今天下午见面。没多大一会儿的工夫,狗蛋儿就回来告诉我,那两个王八羔子给广和介绍的是一只母羊,还说外国正兴这个,当场就叫广和和母羊拜堂入洞房。等到广和一回来我就看他有点不对劲儿,眼睛邪邪乎乎,老是盯着我看,嘴里还胡说八道,说有好多穷地方男人娶不上媳妇,就哥俩娶一个,单日子跟哥哥睡,双日子跟兄弟睡,要不就分上半月下半月……就是东北拉帮套的,还可以跟女当家的在一个炕上睡哪,他说自己怎么还不如一个拉帮套的呢?借着给我烧火抓我的腿,摸我的胳膊,嘴里还不住地胡诌……听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就躲着他,没成想他上来那股邪劲了,我走到哪他就在后边跟到哪,一气之下我就跑到屋里插上了门。他在外边先是砸门,我害怕,不敢开门,紧跟着他就砸水缸……
欧广明的脑门儿上青筋暴流,他真的动了杀机:“这样也好,要不我早晚得把他宰了,免得丢人现眼!”
刘玉梅不敢再说别的,她太了解这哥俩的脾气了,就把话题岔开:“我们搬出去住在哪儿呢?”
“玉梅,你跟了我真是遭罪。”作为一个男人,欧广明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眼下却还得给老婆打气,说出他的打算,“现在找个住的地方太容易了,正是这时候都不用找郭存先向村上借,向王顺张口就能住上砖房。但咱不能那样,那样会让村里人误解是咱们想躲开傻弟弟。广和从小就缺心眼儿,全村的人都知道他半傻不苶的,知道的是他赶我们出来,不知道的都会说是我们嫌弃他。你是个好女人,我不想让你背这样的坏名声。所以咱得受几个月的罪,搬到村外看场的小屋里去,让村里人都知道真相了,到秋天,我保证让你们娘俩住上咱自己的新砖房……”
刘玉梅觉得丈夫说得在理,其实她手里还存着一些钱,那本来是准备给广和买媳妇的,用那个钱盖房也于心不忍。就说:“就按你说的做吧,别考虑我,我自小嘛罪没受过?不分家是亲兄弟,分了家还是亲兄弟,你脸上可不准带样儿。先去挑两桶水,我去做饭,熟了喊广和吃饭。一天不分开,就管他一天,分开了他想来咱家吃饭,也得远接高迎,只许他不仁,不许咱不义。”
进驻郭家店的调查组再也不会感到被冷落了,自从郭存先借题发挥在北场上自拉自唱地开了个现场会之后,郭家店的人像商量好了似的排着队到调查组反映情况。他们说这叫协助调查,而且许多人都直接点名找组长,钱锡寿从早晨一睁眼就有人在外面等着,赶累得他再不能出去迎着清新的晨风跑步了,甚至连吃饭的空都没有。倘若他饿得难受找个理由躲到里屋吃点东西,想跟他反映问题的农民就蹲在门外等着。调查组从早晨一开门,不到晚上就关不上门……
农民们说话各有特点,有的神秘兮兮,非将脑袋凑到你耳朵根底下才开始小声唧咕,好像他反映的问题是国家的一等机密。有的高腔大嗓,进门就扯脖子嚷嚷:“我反映个问题,村支书郭存先制造封建迷信,搞个人崇拜……”听起来帽子很大,这叫投其所好,先让调查组的人兴奋一下。“去年村上金老四家盖了新房,娶了儿媳妇,过年的时候不供灶王爷,却供了一张郭存先的照片,还说供郭存先比供灶王爷强得多,你们说这算不算个事?”
钱锡寿问:“是郭存先叫金老四供的吗?”
“我把金老四给拉来了,你老亲自问他吧。”
金老四的嗓门更大,人还在外边就喊上了:“那是我乐意,我家里放张郭存先的照片还犯法了不成?谁让我日子过好了我就供谁,谁能让我赚到钱谁就是我们家的灶王爷。前年是我给村上出主意买了台电磨,郭书记采纳了我的建议,还让我负责,电磨赚了钱,我愿意盖房就盖房,愿意娶媳妇就娶媳妇,你管得着吗?你眼红?你生气?气死了可活该……”
“我生的哪门子气?我说的是理……”
两个来反映问题的人吵起来了,钱锡寿还得先把他们劝开,然后才问金老四:“这供郭存先像的事他本人知道吗?或者说是什么人让你供的?”
金老四急赤白脸地表白:“郭存先不知道,调查组也千万要对我们反映的问题保密,他要是知道我供着他的像,准跟我没完!”
钱锡寿不解:“为什么?”
金老四放低声音:“这会折他的寿,灶王爷大小也是神,人只有死了不是才能成神吗?”
后边又有人喊上了:“你们俩还有完没有?调查组叫你们包了?也该让别人说说话了吧?”新挤进来的农民又对钱锡寿揭发了另外一件事,认为比供郭存先的像还要严重得多。
农村人格外看重香火问题,没有小子就是断了香火,那叫“绝户”,按老理儿是上几辈子缺了大德,这辈子才会断子绝孙。现在不讲老理儿了,可家家户户都非常重视劳动力,谁家日子过得好坏完全取决于劳动力的多少,因此谁家都想有男孩儿。第一胎生了闺女的就千方百计还想生第二胎,偷着怀孕的妇女不少,你猜郭存先怎么整治这些人?他召开全村大会,说有闺女的想要个儿子,有儿子的还想来个闺女,都想儿女双全,甚至是五男二女,那还有个完吗?可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不是我制定的,市里乡里也都有规定,哪个村超生一个孩子,就撤掉那个村的支部书记,谁要是非生第二胎不可,我也就只能鞠躬下台。你反对我当书记就实话实说,别用这种损招!你说他抬出这么大的罪名谁担得起?怀了第二胎的只好都去流了,郭存先真是太损、太坏了,他当不当书记怎么能跟人家有个大胖儿子相比?
“我反映个问题,我们村的党支部一贯喜欢搞‘极左’。这都什么年月了,郭家店还在刮批富风,得了恐资症,提倡穷光荣、左有功、假得利、风得势……”
慷慨激昂,热情高涨,可钱锡寿总感到浑身不自在,哪儿都不舒服。不能怪他多心,听听这些农民都反映的什么问题?他们是在说谁?是反映郭存先的问题,还是控诉调查组?钱锡寿一本正经惯了,总喜欢拿捏着一股劲儿,提醒自己这样怀疑是不是心态有问题?为什么人家一提“极左”就敏感、就老往自己身上对号呢?莫非自己的潜意识里也认为调查组是在搞“穷光荣”、“左有功”,因之心虚情亏,疑心过重?
不管怎样检点自己,钱锡寿都很难再沉得住气了,这很像有人或者干脆说就是郭存先在背后挑动,用原始的车轮战法来戏弄他,变相地围攻调查组……一开始他对接待这些热情突然高涨起来的郭家店人缺乏经验,等他们讲完了还要借机向每个来反映情况的人提出许多问题,并要求他们尽量讲得详细点、具体点。来人就会东一耙子西一扫帚,前五百年后三百世,谈不出多少对他有用的东西,却把他的时间都占去了……
调查组的其他人也不清闲,如果要照顾影响对所有来访者都“热情接待”的话,也得两眼一睁忙到熄灯,中间还不能休息,不能外出调查取证,不能找想找的人谈话,屋里总是热热闹闹,出出进进,调查组成了大车店,组员们都成了服务员,不能碰头,不能相互交流信息……忙也不怕,累也不怕,调查组是干什么来的?关键是要值得,这值得吗?几天连轴转下来,年轻的心眼活泛的组员们知道是被人耍了,农民们是借着反映郭存先的问题而在变着法儿替他评功摆好,一件不疼不痒的事张三来讲了李四来讲,李四刚讲完王二麻子又来了……同一件事要听几遍、十几遍,你打断他说已经知道了,他愣神瞪眼地说你不欢迎农民来反映问题,与其又费口舌又惹麻烦,就不如不吭声,随他们爱讲什么就讲什么吧。想不到搞调查原来还有这样一种滋味,听自己不想听的东西,听已经听过几遍十几遍的老东西,特别是明知是人家在戏弄你还要装腔作势摆出一副认真听的样子,这可真是一种折磨,是对调查组精神和智慧的一种摧残!
到晚上送走了最后一批来反映情况的人,组员们都不想说话,不想再睁着眼,甚至不想洗脸漱口就往炕上一躺。头昏昏沉沉,却又睡不着,伍烈闭着眼骂街:“他妈的,这也算调查吗?”
罗登高也闭着眼,有气无力地给他消火,也许是激火:“这也是一种调查,至少知道了民心,知道了我们是少数,知道了郭存先的能量……明天还要接着唱二本哪,快睡吧。”
这下郭家店可真热闹了,不再是调查组看郭家店的热闹,而是郭家店看调查组的热闹。到处都有农民在指指戳戳,交头咬耳,窃窃私笑,传播着对钱锡寿个人的种种议论和戏谑……
钱锡寿单独把封厚叫到里屋一个清静的角落,商量目前的局势:“现在该是我们出击的时候了,村里人心混乱,谣言扩散,应立即召开群众大会,以煽动农民围攻调查组、干扰市委调查组的工作为由,宣布撤掉郭存先的党支部书记职务。这个人太坏了,如果不把他拿下来,调查组根本就无法在郭家店开展工作。”
封厚看钱锡寿是下了狠心,思量着怎样尽可能地将话说得和缓些:“老钱哪,我们来调查是一回事,真要处理这儿的干部则又是另一回事。按理应该放在调查有了结果之后,也还得请示市委、县委,得到批准后才能行动,调查组恐怕没有这个权力。何况现在调查还在进行当中,特别又是撤掉郭家店这样一个大村的党支部书记,应该慎之又慎。这地方历来有十乱、十难之说,我记不全了,大致是人心乱、关系乱、土地乱、房屋乱……吃难、穿难、喝水难、种地难、结婚难、干部难……以前村里的头头经常换,换上谁来也干不长,还就数郭存先上来后呆住了,稳当了几年,村里的工作也开始有些起色,受到上下左右的关注。要撤掉他容易,让谁来接呢?传说他的那些问题还没有查出足够的证据,包括眼下你说的谣言满天飞以及围攻调查组的事,你确有证据是郭存先在背后捣鬼吗?要撤掉他在大会上怎么向群众宣布?”
钱锡寿不以为然:“市委的批示我可以拿得到,至于证据嘛,有目共睹,前几天他在一个会上公开鼓动村民要配合调查组的工作,村民们这不就按他的要求都来配合了!如果没有人捣鬼,不是他在背后撑腰,村民们怎么会突然一窝蜂地都拥到调查组来,敢跟我们如此无理取闹?连许多人讲的内容都差不多,说明有人私下早给编好的。郭存先有恃无恐,一手遮天,已经成了我们调查工作的最大障碍,再不搬开他,所有想靠近我们要反映点真实情况的人就都不敢来了,对郭存先有意见的人更不敢接近我们。”
钱锡寿口气坚决,封厚自忖就更得保留自己的意见了:“我们来是要对郭家店的干部作全面的调查,不是光听坏话不听好话,或者认为说郭存先的坏话就是真实的,说他好话就是不真实的。”封厚的话软中带硬,钱锡寿知道要说服自己的这位副手,在调查组内部形成个一致的意见是不可能了,这也正好给了他回市委汇报的借口,要调查郭家店,必须先解决调查组内部的组织问题和思想认识问题。何况现在的调查组不光是思想统一不起来,在组织纪律上有人还故意从内部拆调查组的台,这最令钱锡寿恼火,却又无法说出口。比如眼前郭家店的人私下里沸沸扬扬地在取笑他生理上的隐秘,这样的谣言只能是从调查组内部散发出去的……
要调查别人,先得要查查自己有没有怕被调查的事情。在官场上丢丑或失败,往往是因为隐秘被人揭破。隐秘就是弱点,争斗的过程,就是隐秘被发现的过程。谁掌握别人的隐秘越多,谁就会越主动。谁的隐秘被别人掌握,就等于把自己的命运交付出去了,这个道理人人都懂,也都想方设法要保护好自己的隐秘。可世界上有没有隐秘的人吗?钱锡寿本该是最有条件成为一个没有隐秘的人,做“政治动物”就不应该有隐秘,可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呢?连他自己都说不明白,能说明白的是:只要有隐秘,想永远藏住是不可能的。
同样,你揭了人家的隐秘,人家也会跟你拼命。
钱锡寿沉吟着终于下了决心:“老封,既然连我们两个人的意见都统一不起来,我明天只好回市委汇报,看看市委是什么态度?短了几天,长了一周。”
封厚安慰他说:“不着急,这段时间你太累了,回到家好好歇一歇。”
钱锡寿心里极不舒服,封厚对自己突然决定回市委汇报竟然一点都不感到意外,还笑模呵呵地劝我回家好好休息,难道他就真的不多疑、不紧张,不怕我到市委说他的坏话?或许封厚早就想到了,他恨不得我走后就再也别回来……这个人真的是心厚,还是皮厚?三锥子扎不出血,用心极深。
钱锡寿只能依据惯例交代说:“调查组的工作你先管起来,处理郭存先的事等我回来再说。”他加上这一句话的目的就是要告诉封厚,自己对处理郭存先的决心没有变,让他们知道这件事不算完!
算完不算完是以后的事,眼下倒是叫封厚松了一口气。
钱锡寿这一走,叫光棍儿不吃眼前亏,这个精明的特殊的老光棍儿!
自从钱锡寿一走,咯噔一下村里再没有人去进调查组的门,说不去竟连一个人影都见不到了。这个郭家店的确是够邪乎的,能人绝不只有郭存先一个。别看钱锡寿嘴上想把挑唆群众围攻调查组的责任扣到郭存先身上,其实调查组的人心里都不相信这是郭存先干的,以他的脑袋瓜怎么会蠢到这个地步!或许这正是跟郭存先上不来的人在私下里煽乎,目的就是要给他栽赃,把调查组逼急、气疯,邪火全冲着他发,在他头顶上扣个大屎盆子,永远择捋不干净。
那么,这个人又是谁呢?到了也没弄明白,成了郭家店的一桩悬案。
钱锡寿走后调查组的其他人也很少露面儿,不知是抓空都回家了,还是猫在屋里翻账本、聊天或打牌,郭家店的人和调查组不再接火,双方暂时脱离接触,表面上是松了一口气,可暗里显得更紧张了,不知对方在琢磨什么,下一步会怎么做?人们在对情况不摸底的时候总是喜欢往坏处想:钱锡寿回市肯定没安好心,讨口风,要批文,等他再回来,对郭存先是杀是剐就要动真格的了……
郭存先总不能就这么傻等着挨宰呀!
夜,黑得瓷实,硬邦邦,砸不动,刺不透。
星星反而显得特别亮,它们一群一片,相互辉映,又不相往来,永远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刘玉梅觉得自己的心就像这个破家一样,比星星还孤单,只能一个人躲在厚厚的黑暗中。她从来没感到过还有这么黑的夜,四周黑得深透,黑得广大,黑得阴森恐怖,严严实实地包裹着她的小屋。小屋也是黑的,只有站在小屋外面才能看到村里的点点光亮,那里有热气,有人家,只是太远了,像星星一样遥不可及。白天还没有什么,一到晚上就觉得自己一家被郭家店、也被人群抛弃了。
周围越黑她还越不敢在屋里点灯,时令已经开春,天气正在转暖,她怕小屋的灯光把狐狸、黄鼬、长虫、蜈蚣等令她毛骨悚然的东西招引来。天一黑,狗蛋儿就抓着她的衣角不撒手,像个秤砣一样吊在她身上。孩子是害怕,怕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不知里边藏着多少奇奇怪怪的凶险。农村的孩子从小就听鬼故事,住在这样一个看场用的小屋里,离村子远,离坟地近,离人远,离鬼近,正是闹鬼的地方。
自从搬到村外来,欧广明尽量在晚上不出门,守在小屋里给老婆孩子壮胆。还把过去当民兵时收缴的一杆老猎枪也捣腾出来,挂在小屋的土墙上,不管能用不能用,是枪就辟邪,多少能镇唬一气,惹急了至少还能当根木头棒子使。可他哪里想到,把一杆生锈的破枪摆出来给老婆孩子看,不仅没有给他们壮胆,反而让他们认为连他也胆虚发毛了。如果一个大男人、一家之主都感到不安全,需要一杆空枪给自己壮胆,女人孩子岂不就会更害怕!刘玉梅既担心在这一片漆黑中孤孤零零的灯光会招来毒虫野物,还要顾虑会引来两条腿的匪类坏蛋……
在小屋后面,靠近西场边有一条大道直通东乡,连着大化钢铁公司,常有外地人打此经过,昼夜都有大钢的卡车轰轰隆隆地驶过,震得小屋哗哗啦啦乱响,从屋顶上往下掉灰土。谁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人闯到小屋里来呢?还有本村那些坏肠子的男人,如果知道欧广明不在,摸到小屋里来找便宜怎么办?这扇破木片子门禁不住一脚就踹开了,她就是喊破嗓子也不会有人听得见,那才叫呼天不应,叫地不灵哪!刘玉梅从记事的那天起就被人欺侮,遇事爱往坏处想,喜欢自己吓唬自己。越吓唬就越害怕,越害怕就越想得多……
这几天欧广明正在策划自己的大事,偏偏特别忙,一吃过晚饭就催着老婆快收拾,赶着儿子上床睡觉,想等他们娘俩睡着了,自己再偷偷出去。可狗蛋儿自从住到这小黑屋里就长了个新毛病,每天晚上大人不上床他就不上床,大人不搂着他,他就不睡觉。这么大的小子了,越长越没出息……急得欧广明真想给儿子两巴掌。
刘玉梅看出了男人的心思,她不是那种不通情理的女人,却就是不开口主动放他走。到晚上她实在不愿意光是自己守着儿子和这个小黑屋。同时她也知道欧广明出去没正事,他越忙得罪的人就越多。欧广明当这个治保主任,除去自己的亲兄弟管不了,村上的闲事全管,过去搞阶级斗争还行,他张嘴就训人,没有人敢不听,没有人敢不怕,现在谁还把治保主任当棵葱?前任治保主任不是就保不住自己的孩子,还生生地被挤出了郭家店……这年头管闲事落闲人,背后里谁不骂他,管小偷管不了大盗,管流氓管不了公开通奸,管下边管不了上边,欧广明把村里人快得罪遍了,自己又能落下什么?还不是背后让人家戳脊梁骨,说成是郭存先的一条狗。你说这犯得着吗?活活恶心死人。如果自己的日子过得好,吃饱没事闲着也是闲着,可现如今让亲兄弟给赶到这村子外边来落脚,村里有谁过问你、关心你?有谁站出来为你说句公道话?没准儿人家都躲在阴凉地里正看你的笑话哪。
刘玉梅的这些话在肚子里存了可不是一天两天了,大概烂在肚子里她也不会说出来,她不想伤害男人的自尊,更不想让男人骂自己忘恩负义。当初不正是欧广明出身好,是村上的枪杆子,才保护了自己和哥哥吗?不能不承认那些年欧广明给刘家挡了不少风,自己也好像命中注定就是给他准备的。他不嫌她成分高,她不嫌他家里穷,天造一对,地设一双。可她真的是满意吗?她从小就不知道什么叫满意。后悔吗?她也不后悔。自己生了个儿子,日子过得也不比别人差多少,欧广明在郭家店好歹也算个有头有脸的人。刘玉梅不是泼妇,不会吵不能闹,为了把欧广明留在家里,只有不停地唠叨,提出一个个的难题,男人解答不了就不能拂袖而去。
“现在咱三口人挤在这个小屋里还能凑合,等天热了还不得焖成酱?”
“人家三伏天睡在这里面看场的怎么办?也没听说谁就被做了酱。”
“到了夏天,就是热能熬过去,在这开洼野地也得叫蚊子给吃了!”
“屋里可以打敌敌畏,外边可以拿蒿子熏,现在哪还有怕蚊子的。”
“到冬天怎么办,没有火炕还不得冻成冰棍?”
“哎呀玉梅,你今天怎这么多话?我不早跟你说了吗,秋后就让你搬进新砖房。外边太凉了,咱进屋躺到床上说行不行?你看狗蛋儿也困了……”
狗蛋儿突然睁开眼:“我不困,我一睡着了你就走,当我不知道?”
“知道又怎么样?你也是男子汉,你妈还得靠你哪,就这个赖样?”
狗蛋儿想逞英雄,一看周围黑咕隆咚,胆又虚了,只能耍赖:“我是小孩儿,闹鬼怎么办?坏蛋来了怎么办?”
欧广明有点生气:“哪来的鬼,你见过鬼是嘛样的?”
刘玉梅也哄儿子:“没有鬼,也没有那么多坏蛋,我是嫌屋里闷得慌,喘气不痛快,想在外边看看星星。你看今天的星星多好,格外多,格外亮。”
欧广明大喘一口粗气:“我向你们娘俩保证,秋天一准让你们住上新房。”
“就会吹气冒泡,你当新房子是吹气吹出来的?”
欧广明有点急,也有点气:“我就知道你不信,所以没有眉目不想告诉你……”他说出了自己的计划,这几天郭存先跟金来喜正商量成立郭家店的建筑公司,已经在天津揽下了一个大工程。由于金来喜出身不好,必须得给他配一个党支部书记,我想去。我一走你们娘俩就住到娘家去。如果村里不出大乱子,郭存先不出事,这事就算定了,我一当上建筑公司的书记,等个放假的日子,有的工人回来,咱花点材料钱,盖三间房子不跟闹着玩儿似的嘛。
玉梅看他是真的了,一喜一忧,喜的是他明白该干正事了,忧的是欧广明从来没有盖过房子,盖房子可不是闹着玩儿,出点事故就是人命关天:“你一不会设计,二没干过泥瓦匠……”
“又来了,我还没干哪你就又有了犯不完的愁,操不完的心。设计是人家甲方出,我们只管施工,只要有工程,有钱,什么样的专家、什么样的能工巧匠都能请得到。我今天晚上就是要拉上金来喜去和存先商量这件事,时间不等人,开春后正是建筑业的黄金时期。”
“那你就快去吧。”刘玉梅拉着儿子进了屋,儿子不放心地喊了一句:“爸,你可快点回来!”
“知道啦。”欧广明嘴里答应着,双脚却已经蹿出了好几步,他心急火燎,建筑公司能不能戳起来就看今天晚上了。许多天来他一直抱着这个热火罐儿,就怕放凉了,或者被金来喜砸了。欧广明认为要成就这番大事,金来喜是必不可少的人物,至少在创业初期是如此。可他找了人家好几趟,金来喜就是不肯说痛快话……
这的确是个鬼难拿,他表面上装得跟三孙子一样,骨子里却在端架子拿大爷……实际上金来喜的心思他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就是不想让欧广明真跟着去,只挂个空名,到了天津还是他自己一个人说了算。真出了事再由欧广明出头……天下哪有这么美的事。而欧广明的心思正相反,就想借着跟建筑队去天津,摆脱村上这些吃力不讨好的杂事。他对付金来喜这种人心里也有点数,对这种人郭存先捧得过头了,你捧过头他就不拿你当回事。有时对这种人还真得来点硬的,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专治这些神头鬼脸的家伙。
世界上的事之所以复杂,就在人跟人的关系上。欧广明和金来喜都是郭存先的死党,而同是死党分子却相互并不喜欢,可能跟他们是一对天敌有关。欧广明一直是抓阶级斗争的,金来喜一直是被斗的对象,其实欧广明还保护过金来喜,但金来喜骨子里还是对搞政工的人有一种天生的反感。再就是两个人的性格合不来,欧广明喜欢咋咋呼呼,瞪眼珠子,总是当那个骂人的角儿。对别人行,他金来喜现在也算个人物了,还怎么受得了欧广明这一套?更重要的是欧广明跟着去天津太碍眼,工程是金来喜拿来的,甲方乙方之间打交道有好多不好让别人知道的事,有欧广明老压在自己上边算是怎么一道菜?金来喜这回带着自己的建筑公司打回天津,就是要让过去那些非赶他回乡的人看看,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说不定他还要从老单位挖点人出来……公司的事必须得由自己说了算。
但目前没有欧广明这样的幌子,建筑公司说不定还真戳不起来,何况调查组还正在村里兴妖作怪,将来郭家店到底是个什么格局还说不准,欧广明是又可以利用的一张牌……他必须拿捏好这个火候,心里瞧不起欧广明是一回事,公开表现出来可是又一回事,他金来喜目前还得罪不起这样的人。可是欧广明左等不来,右等不到,金来喜又犯了嘀咕:别是那小子一气之下真尥蹶子了?金来喜心里正犯嘀咕,欧广明来了,这种人到底比自己简单多了。他只知道被金来喜拿住了,哪知道金来喜也被他勾住了。于情于理于脸面,欧广明都给足了,金来喜心里落地了,主意也拿定了,但那张扁脸还是吊着,眼睛也不看对方,他要永远都拿着一点欧广明:“广明,你是我的领导,我不能信不过你,可眼下这形势,调查组还在这儿,没有存先一句痛快话,党支部不批准,我可不敢答应你。”
这其实还是瞧不起欧广明,但拿架子要会拿,金来喜说的正在点儿上,他要让全村的人都知道是郭存先是村党支部决定成立建筑公司,决定让他当经理。欧广明才有几斤分量?官盐不能当私盐卖。欧广明心里那块石头也落地了,他早就请示过郭存先,不然他有几个胆子敢自做主张来入金来喜的伙。就说:“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快走吧,存先他们正等着咱呢。”
欧广明拉着金来喜来到郭存先的家,屋里烟气腾腾,炕上地上坐着一屋子人,自从郭家店来了调查组,郭存先好像就在家里办公了,村里大事小事都在自己的炕头上决定。见金来喜进门,郭存先居然在炕上欠了欠身子,口气也很亲热:“来喜来了,炕上坐。”
金来喜在炕沿边上坐下来,人家正说着半截话,目前在座的哪个都比他的腰杆硬,没有他插嘴的份儿,只能低头听着。郭存先三下五除二就对前边谈的事做了决断,让该走的人都走了,屋里也显得宽敞了。郭存先将脸转向他:“来喜,支部已经决定了,建立郭家店建筑工程队,名字我也给你想好了,就叫郭家店天下建筑工程公司。咱们要心怀天下嘛,建一个新的天下……广明,你们觉得怎么样?”
欧广明很兴奋:“天下,有气魄!”
金来喜也说好。郭存先继续说:“就让广明跟你一块干,业务上全听你的,广明管管人,给你当个助手。广明的日子也够难的,被兄弟赶出来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他又好面子不愿意借别人的房子住。来喜你们公司负责,今年必须给他盖三间新房子。”
金来喜答应得很痛快:“存先都发话了,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郭存先接着说:“窑厂也还归你们管,通过卖砖还可以多掌握一些信息,有利于拉到工程。中央说百废待兴,废了就得盖新的,兴不就是建吗,我越想搞建筑越有前途,发展大了还可以把砖窑厂扩大为建筑材料厂……”
金来喜感到心里踏实,却做出一副不踏实的样子:“存先,我的出身你们都知道,特别是调查组还在这儿,用我这样的人会不会给你们惹麻烦?”
“咳,来喜啊来喜,再不重用能致富的人我们郭家店可真要有大麻烦了。你说我的出身好不好?又是大队书记,眼下还不是正在查我,我成了郭家店最坏的人。”郭存先明显的心里又有底了,讲话恢复了过去的那种横劲,“用阶级斗争的观点看你,是富农,是敌人;用‘文化大革命’的观点看你,是被遣送回村的坏分子;用现在商品经济的观点看你,是有一技之长的能人,能给郭家店创造经济收益的好人。告诉你,我们再也不会用阶级斗争和‘文化大革命’的观点看人了,现在是商品经济时代,就该用商品经济的眼光看你。”
金来喜当然也明白眼下是什么时候,他就是要郭家店的大当家人当着他的面、当着欧广明和别的干部的面亲口把这话说出来,他以后在建筑队就硬气了。但还是低着头,不抬眼皮,双腿在炕沿下垂着:“我谢谢书记,建筑这个活儿是百年大计,出一点娄子就了不得,我担心像我这样的人,在队里说话不占分量,管谁谁也不听,万一出了事故,怎么得了?要是再把责任都推到我的身上,我可担不了那么大的不是。”
金来喜说得合情合理,其实他是在向郭存先要权力,怕以后和欧广明不好共事。自己说话不算数,欧广明又不懂技术,再加上惯有的盛气凌人、独断专行,他怎么受得了?不如把丑话说在前面。这一点郭存先早就想到了,“我们研究过了,你当总经理,公司由你全权负责,工程、技术都由你管,该管就管,权力给了你,该管你不管,出了事当然要找你。你管了,别人不听,该怎么处理就按规矩办。广明这个支书就是为你分担一部分政治思想工作,再说村里还有他的事,也不能老在天津呆着。说白了就是等有人找茬儿的时候咱有话说。”
金来喜身上一阵热,没想到郭存先把话说得这么明白,这让他彻底放心了,再不能说别的了,说多了就等于不给郭存先面子,敬酒不吃可就得等着吃罚酒了。
把所有的人都打发走,朱雪珍侍候郭存先用热毛巾擦了把脸,两口子就关灯躺下了。过了好长一阵子,郭存先迷迷糊糊的要睡着还没有睡着,好像听到有人敲门,他刺棱一下子坐起来,雪珍要起身出去开门,被他摁下了,自己披上衣服跳下炕,抓起斧子走出去。
打开门竟是郭存勇,这家伙离村的时间可不短了,这时候怎么突然窜回来了?在他身后不远,黑糊糊地停着一辆小汽车,车头前边的大灯亮着,灯影里站着一个人。呀?他竟然能弄辆专车送自己回来,这么大的谱儿!
郭存勇把一个兜子捅到郭存先的手里,转身去招呼汽车前边的人,要不你就在咱这土炕上将就一晚上,明儿个一早再走吧。那个人不干,说明天一早还得去山东,把你送回来就行了,还得赶紧回去。郭存勇说,要那样你就走吧,我的家离这儿没几步,等会儿跟书记谈完事自己走回去就行了。
这么说郭存勇还没有回家就先到他这儿来了?现在的郭存先遇事先不往好处想,尽往坏处猜,郭存勇连夜坐专车回来不先进家,莫不是出了什么急事?或者在外边听到了什么重要的消息?他满腹狐疑地把郭存勇让进屋里,朱雪珍已经起身穿好了衣服,顺手把灯也拉亮了。
进屋后郭存勇从兜子里拿出一件时兴的开领羊毛衫,是送给朱雪珍的,还配有一条米黄色的大围巾。雪珍不好意思,推脱说这么好的东西我哪穿得出去呀,还是留给弟妹吧。郭存勇说以后再给她买,我烦她那张臭嘴,一有点新鲜东西非显摆得让全村人都知道了不可。他接着又掏出一堆营养品,是专给郭存先买的,然后才坐下来打问村里的情况……其实村里的情况他清楚得很,家里外边有好几条渠道给他提供郭家店的消息,他就是选了钱锡寿还没回来的这个空当,趁调查组还没有采取大动作回来摸摸底,掂量一下阵势。
两个人点上烟,郭存先好奇地盯着郭存勇狠抽了几口烟才出声:“你回来得正好,钱锡寿在临走前就非要拿掉我不可,幸亏有封县长拦着,他没有得逞。我估摸着他是回市委要上方宝剑去了,调查组是市委派的,还能不给他这个上方宝剑吗?等他一回来,我是一准要被拿下了,到那个时候可能会在你或广明两个人中间选一个出来接替我……”
郭存勇腾地一下从炕沿上跳起来,急鼻子快脸地嚷上了:“打住,你完全想瞎了,放心吧,谁也拿不掉你。这些天我在外边不光跑业务,多少也摸到了一点市里的情况,现在不是刚派调查组那会儿的气候了。市里原来意见就不一致,听说现在支持农村发展工业的又占上风了,再说市上边还有省哪,即便市里想动咱省里不同意他们也不敢呀?”其实这些话有真有假,是他根据在外边听到的闲言碎语加上自己的合理想象组装起来的,为的是先迷惑住郭存先。见郭存先真的听得有点两眼发直,就说得更来劲了,“外边的人赚钱都赚疯了,谁还像咱们这儿,调查呀,整人呀,现在的人谁还关心这个?有钱才是大爷。我告诉你,你要真被拿下来,就算烧高香了,咱哥俩一块干,保证不出三年,让你住上小洋楼,坐上小汽车,银行里还得有几十万存款。你还想让我干这玩意儿,一是干不了,二是打死也不干。我现在的兴趣就是赚钱,你听我慢慢跟你说。”他从口袋里掏出几份合同书摊在郭存先面前,“你看好了,这可都是钱,是我给村里搞的,你在台上咱就给村里干,你若不在台上了,咱俩就给自己干。这是国风中学盖校舍的合同书;这是市城建局的合作协议书,他们的工程够我们干个三年五载;这是市外贸局的定货协议书,我们化工厂的聚氯乙烯出多少他们收多少;你看这个单子,火碱、纯碱、钢材……凡这个单子上的东西都是目前最紧俏的商品,我看这里面有几项我们就能接过来干……还有市银行,我也去打听过了,只要我们提出项目,他们就给贷款,要多少给多少。那可是国家的钱,不要白不要,将来赚了钱再慢慢地还呗。我回来就是想跟你商量,我要戳一个商贸公司,将来村里的产品全由我向外销售,你得起个名字,要快,我得马上注册……”
郭存勇连三并四的这一通卖弄,连蒙带唬,说得嘴角起白沫,他活这么大第一次痛痛快快地把郭存先给镇住了,说傻了,哄乐了。今后这位郭家店的大拿如果不倒台的话,恐怕就要对自己言听计从了,如果郭存先真倒了,欧广明恐怕更不是自己的对手……确实,许久以来郭存先都没有这么兴奋过了,他极力掩饰着,低头凑到灯底下研究每一份合同……郭存勇趁热打铁又有了好主意:“书记,咱不能被动地光等着挨宰,趁着我在,要请封县长和崔乡长他们吃顿饭,这个时候不好以你的名义请,就由我出面,好在欧华英还能做几个菜,你作陪,让村里人一看你在座,心里不就什么都明白了吗?等于还是你请客,只要他们敢来,就等于给你打气。咱们一是感谢,二是听听口风,封县长将来说不定能升到市里去,这条关系咱得抓紧。然后我再到市里去活动,眼下没有拿钱摆不平的事,如果我们关系走得好,就可以不让钱锡寿再回郭家店了,调查组也就等于不了了之,你说怎么样?”
郭存先精神一振:“你真在市里有这么大的门头子?”
郭存勇嘻嘻一笑:“不瞒你说,这段日子我在市里交了几个朋友。”
“打通这些门路你需要多少钱?”
“哎呀老哥,咱现在又不缺钱,留着它下小的呀?食品厂、化工厂就是咱的银行,这些事交给我,你不用操心。”
郭存先完全相信了郭存勇,而且非常感激:“就依你说的办,天不早了你赶紧回家,跟华英合计一下,明天我们就行动起来。”
郭存勇回到家没有急着跟老婆说,他要先咂摸透郭存先的话,里边有几分真、几分假,郭存先这次真的是过不去了?应该说这种可能性非常大。可别看他要被拿掉了,以他的能量在选谁当村书记的这个问题上,他的态度还是很占分量的。那他为什么不选自己的铁杆欧广明,刚才还提到我呢?这当然不是他的意思,他才不会这么信任我呢,这肯定是上边的意思,比如封县长,向他征求意见……或者他真的是秉公而荐,认为只有我郭存勇的能力才可以驾驭这个职务,才能跟调查组周旋把郭家店带上好道?如果真是这样我郭存勇也就当仁不让了。把郭家店的人从头到尾数一遍,还有谁能跟自己一较高低?关键是要把上边哄顺,所以他提出来请头头们吃顿饭……
精明如郭存勇,自恃在郭家店是惟一能跟郭存先斗智的人,却被郭存先有心无心的一句话弄得心里敲起了小鼓,一会儿起疑,一会儿犯愁,一会儿兴奋。喘气粗了,嗓门高了,说话中骂字多了,这么长时间没回来,进门就带着火,老婆问他什么也不说,不说心里又痒痒。他主要是自己还没有想好,而欧华英的嘴碎,听见风就是雨,喜欢乱出主意穷叨叨,本来八字还没有一撇儿,万一传到外面去就会坏了大事……
可是,连老婆都不能讲,就再没有人可以商量了,这么大的事憋在心里也不是滋味,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今后对村里的事该多管还是该少管,对郭存先该近还是该远,对调查组该恼还是该谢……脑子里一大堆问号,火候难以把握。权力这玩意儿还真有点像女人,看不见摸不到可以不想,一旦你看见了而且有可能让你摸上,你要再说不想不动心思那就是假的。不管你是什么人,溜奸猾蹭也好,忠厚老成也好,甚至连二百五缺个心眼儿的人也不会例外,何况是他雄心勃勃的郭存勇。欧华英是什么人,从郭存勇一进门就感到不对劲儿,开头以为他在外边累得心烦,这个时候村里有头脑的人都有理由心烦。但很快就看出不是那么回事,郭存勇一阵阵地走神发愣,说话着三不着两,前言不搭后语,显然是有闹心的事,肚子里正翻锅倒灶,却故意端着架子,黑唬着脸挑三拣四,变得不好伺候了。男人满腹心事又不跟自己的老婆说,还能是好事吗?她一问不说,二问不说,就不再问了,心里气得鼓鼓的,却又跟猫抓心似的着急好奇,拉长着脸一头先躺到炕上去了。
在郭存勇高兴的时候,也说自己有福气,这福气就体现在娶了个能说会道的媳妇。他生了气媳妇能把他哄乐,他心里有想不开的事,媳妇能给他解开疙瘩,家里的味道,家里的气氛,都是女人营造出来的,进家后暖和不暖和,乐和不乐和,全看媳妇高兴不高兴了。欧华英的脸一绷起来,郭存勇就觉得家不像个家了,自己这么长时间没回来老婆竟然自己先躺下了,而且还把被子压在身子底下,被窝掖得严严实实,看那架势是不让他进,不让他碰了。
郭存勇恼了:“你怎么回事?我大老远地回到自己家里,累个七死八活,你连锅热水也不给烧,就不让我烫烫脚?”
欧华英噌地一下欠起身来:“你在跟谁说话哪?”
“你怎么啦?不跟你说话这个屋里还有谁呀?”
“哦,你还知道这个屋里有个我?我是开饭店的,还是开澡堂子的?你在外边野够了跑回来,看这儿不对看那儿不顺,谁叫你回来的?你有能耐再走啊!”
“行啦行啦,别烦啦,等会儿我还有事要跟你商量哪,快弄点热水让我洗洗。”
欧华英一看他是真有烦心的事,就不再怄气,翻身下炕烧热了一锅水,盛到盆里端到他脚前,然后又投了一条热毛巾让他擦脸,擦完脸再把毛巾投热亲手为他擦后背、擦前胸……女人突然间云开雾散,一脸阳光,把郭存勇侍候得浑身舒坦,血脉贲张,双脚还泡在盆里就一把抱过媳妇放到自己的大腿上。
等等,等等。欧华英一只手钩着丈夫的脖子,另一只手抓向郭存勇的裆里:“看看你这个蔫头耷拉脑的玩意儿,在外边打完野食,回到家来哪还像个样儿哟!”
郭存勇明白了,云雾并没有散去,“你别胡说八道,东西在你手里攥着,像样不像样你还不清楚?要不现在就试试……”
欧华英不撒手,脸上依然挂着笑,“这是强努劲儿给人做样子看,一用就泄气了,糊弄外边的小野鸡行,还能骗得了我?你肚子里能盛几两荤油我还不清楚?说吧,你心里到底藏了什么鬼?”
“我能有什么鬼?”他嘴上这样说着裆里的那个东西却果真软下来了。
“好事不瞒人,瞒人没好事,你是不是也学郭存先在外边靠上了一个骚货?”
“去,你这是哪门对哪门啊?刚才郭存先跟我说,他逃过了初一逃不过十五,村支书算是当到头了,等钱锡寿一回来十有八九要被撸掉,想叫我上,所以要以我的名义请调查组的人到咱家来吃顿饭,通通关节,你觉得这事可行吗?”
“真的?早就该这么办了,依我看他若是光被撤职还算捡了个便宜!”欧华英做梦都想成为村上的书记老婆,那就等于是郭家店的第一夫人。她赶忙从男人腿上下来,为他擦干净脚,让他上炕钻被窝,自己到外面把洗脚水倒了,将大门插好,把尿盆拿进来,又到西屋看看儿子,把蹬开的被再给儿子盖好,才回到自己的屋里上了炕。她来不及脱衣服,先推着郭存勇的膀子问:“郭存先想叫你干可是真心的?你刚才是怎么回复他的?”
“我当时猜不出他真假,先来个一退六二五,表示坚决不干。记住,不管这事成与不成,咱俩说完就烂在肚子里,千万可不能透出风去!”
“哼,你干吗这么怕他?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今天就该是你出头露脸的时候了。其实这些年来郭存先不就是只动动嘴嘛,真正干事还不是靠你?”
“唉,我不是怕他,更不是干不了这个书记,就担心逮不着狐狸白弄一身臊。这种时候人心难测,郭存先可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不管心里多想干这个书记,也得装得不乐意,最后好像是被强打鸭子上架。我还没跟你说,这些日子我在外边联系了一些项目,能赚大钱,如果我当书记是一种干法,不是我当书记就是另一种干法,先让咱自己发起来再说。”
欧华英思虑得更周密:“依我看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能当上书记郭家店就什么都是你的,当不上书记我们能不能发起来还得看书记高兴不高兴。”
“倒也是,你这个小脑袋瓜转得就是比别人快半圈儿,可接郭存先的摊子不容易……”
被丈夫一夸,欧华英就更来神了:“有什么容易不容易的,手里没权才不容易哪,手里有权干什么都容易。郭存先不就是仗着一张嘴吗?可噘嘴骡子卖不上一个驴的价钱,他就全叫那张嘴把人都得罪遍了,下边有人恨他,告他的黑状,上边有人整他,你说他最后能落得了好吗?你文化高,有见识有能力,这全村的人都看出来了。你的人缘儿也比他好,我看你会比郭存先干得好。”
郭存勇被老婆说得身上一阵舒坦:“行,就依你的,明天把封县长、崔乡长拉到咱家里来,先探探虚实再说。”
欧华英眼睛发亮,将上衣脱掉便顺溜进被窝,手脚并用,身子像灵蛇一样缠上去:“我的勇哥哥时运来了,要当一把手啦!”
“去去去,你刚才还说我在外边打野食呢!”郭存勇想还没有升官儿,先长一点脾气再说,不过并没有把老婆推开,反而抱紧了。
“傻样儿,那是逗你、想你,让我再摸摸你的小兄弟,看它想不想我?嚯,我的奶奶,可吓死我了,这才真正叫好样儿的。别着急,我这就管你个够……”她像鱼儿吞钩一样,柔软的小嘴把食饵咬住后拉着钩线向远处游去。但被钓住的却不是她,而是郭存勇,仿佛不是他钓她,而是她钓他,郭存勇身不由己地被拉着游向一个深处,越游越深,灵性和魂魄都要被钩出去了。她牵着他,引导着他,自己的身子却颠来荡去,精灵一样活泛,嘴里也不闲着,或轻声喊叫,或胡数六数,甜哥哥蜜姐姐……
郭存勇被伺弄得从头发梢到脚趾尖都在发热、发胀,身体就快要爆炸了,腾地一下子翻过身来,把老婆压在了下面……
第二天,郭存勇没能请得动封厚,到傍晚只来了个崔大本,倒也无所谓,如果只是打听消息,封厚不在场崔大本说不定更敢说。其实,也就是因为参加调查组被约束住了,不然崔大本这个当乡长的还用请吗?这么长时间恐怕郭家店的大半个村子都叫他吃过来了。
进门后崔大本立刻就恢复了乡长的感觉,上炕坐在了正当中的主位,跟以前来过郭家店的乡领导比,这个崔乡长显得粗率、可爱得多。郭存勇、郭存先一边一个坐在下手相陪。这回该欧华英露一手了,五个碟三个碗,登时就摆了一桌子,紫菜头炒肉丝是红的,芹菜拌果仁是绿的,粉条炖豆腐是白的,葱花摊鸡蛋是黄的……太值钱的东西没有,但弄得挺热闹,光是土豆就上了两碟,一碟切丝醋熘,一碟切块烩肉,还有咸鸭蛋、腌糖蒜、大葱和老酱,主食是烙大饼、杂面汤,冷的热的,荤的素的,稀的干的,眼下在郭家店这就算是上等饭食了。
看得出欧华英动了真格的,想给丈夫作脸,她也懂得怎样给丈夫留脸,只管盛菜端饭,不上桌子,不抢话说,屋里没事的时候就退到外间屋,坐在锅台上听着屋里的三个男人说话。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男人们开始放开了,嗓门高了,话的分量重了。其实男人们喝酒,最好的一道菜就是说话,没有话说,多好的酒菜也没有味道。好酒好菜是为了逗得人们多说话,说有用的话。今天郭存勇是主人,不光是要费尽心思找话说,还得绕着弯子套出自己想听的话,又要让郭存先以为是为他套话,一有冷场就赶紧劝酒布菜……
这三个人里心里负担最重的是郭存先,他约束着自己不抢话头,又不能表现得又臭又硬,得经常捧着崔大本说。崔大本随着胃口里的酒精增多,精神越来越放松。这段时间可把他憋闷坏了,他原本是一乡之主,手下管着七八万人,一进调查组却成了最小的,谁都不把他放在眼里。他难道还不如那个马屁精高文品?还不如那个贱货安景惠?一离开调查组,在自己的地盘上无论走到哪里,他都是地位最高的人,就像现在这样,别人都得捧着他、抬着他,他对自己的这份感觉越来越好,说话也随便多了:“调查组里若知道我跟你们坐在一块吃饭,还不知会说什么闲话?”
郭存勇立刻就给他找好了台阶:“中国人到底是会吃还是不会吃?现在吃顿饭好像成了大事,能把党风国风政策原则都吃没了。从前共产党、八路军,如果不吃老百姓的饭,不睡老百姓的炕,怎么搞敌工、除汉奸、打土豪、闹土改?恐怕连站脚之地都没有。”
“是啊,现在都忘本了,谁都敢来欺负老百姓。”崔大本肚子里的火气仿佛也被酒精顶出来了,“存先,别以为他们光盯着你,这是杀鸡给猴子看,郭家店出了什么事都有乡里的一份责任,我也在吃你的挂落儿。”
这话有点呛郭存先的肺管子,他很不爱听,谁吃谁的挂落儿?调查组又不是我请来的,你崔大乡长是我的上级,跟着调查组来查我,还说吃我的挂落儿?我还说是倒了你的血霉呢!郭存先叫酒精壮得也想发发心中的怨气,却又不敢坏了自己的大事,话到舌尖拐了个弯儿,再出来味儿就不一样了:“崔乡长放心,我郭存先别说没有大事,就是真有事,也是一人做事一人当,与乡里无关,也与存勇他们无关。调查组要撤我就痛痛快快地撤吧,说实话我早就干烦了、干腻了。不过,我今天借着酒劲儿向乡长进一言,给郭家店挑新支书可不能全听调查组的,让一个光知道跟在调查组屁股后面跑的小人上来,那郭家店就乱了。选新支书得由你乡长说了算,你了解情况,挑一个年轻有学历有真本事的,本来今天当着存勇的面我不该说,他是最合适的人选,可他死活不干,我要有权就能逼他干,可现在我没有这个发言权了。”
“还没到那一步,你先把心放到肚子里。”崔大本大大咧咧,拦住了郭存先的话头,他把今天这顿饭的目的理解成是为了保郭存先了,所以就冷落了主人郭存勇,只顾给郭存先打气:“就算是搞不正之风,你们有的事别的村也有,别的乡也有,别的县也有,为什么不都查?不都撤职?”
这还算句公道话,正对郭存先的心思。于是他就不再为郭存勇说话,而是抓住机会为自己辩护:“是谁在搞不正之风?是农民在搞,还是不正之风在搞农民?有人硬说是农民不择手段办工业把社会风气搞坏了,农民有那么大的本事吗?大风不正,小树能直得了吗?大家都叫风吹着跑,农民能顶得住吗?不顶还派调查组来查呢,要是顶的话不知今天还能不能在这儿陪着你崔乡长喝酒。”
欧华英在外面听着味儿不对,赶紧一撩门帘走进来,“酒还热吗?快喝了吧,我再去给烫一壶热的。”她趁端酒壶的机会用手捅一下丈夫,郭存勇慌忙举起酒杯:“崔乡长、存先,干了这杯换热的。”
“干!”崔大本一饮而尽,欧华英又为他斟满。他夸赞欧华英菜做得好,叫她一块吃。欧华英笑着摆摆手,推说自己不会喝酒,又退出去了。郭存先又端起杯,他想趁着崔大本脑袋已经发热,但还没有喝多,大家心里还都清醒的时候,把该说的话说出来:“崔乡长,你为了保护自己的村干部,敢于顶撞钱锡寿,我敬你一杯!”说完又是一个底朝天。
崔大本脸有点红,气势也有点张狂:“他算什么,我看顶他也就顶了。今天不说这些,喝酒喝酒,说点高兴的事。存勇,我知道你正在外边给郭家店找财路,在年轻的一茬村干部中你是很有本事的,我敬你们两口子一杯,你摊上这样的媳妇真是你的福气,难怪你身体这么棒,原来经常被七个碗八个碟地伺候着……”崔大本红头涨脸有点醉意了。到了这个地步不用劝他也会自己喝,想不让他喝反倒有点困难了。
但,嘴里乱七八糟胡扯淡,正事谈不成了。
郭存先只好打圆场,对崔大本夸奖欧华英烙的大饼、擀的杂面汤,不敢说全乡第一,也是全村第一。然后就招呼欧华英不要再上酒了,赶快上主食。崔大本并没有全糊涂,他怕自己醉醺醺地回到调查组影响不好,万一有人在钱锡寿面前或到市里告他一状,同样也够他喝一壶的。
这顿饭吃的时间不短,吃完又坐了一会儿,崔大本觉得俩眼皮直打架,便起身告辞。外面天黑,郭存勇怕出事,就送他回住处。郭存先也想走,被欧华英拦住了,叫他等存勇回来再走,郭存先以为存勇两口子还有话要跟他说,只好又坐下了。欧华英叫他把腿收到炕里边去,累了先躺一会儿,困了就在这儿睡,她可以到西屋和孩子一块睡。按农村的习俗,大伯子见了兄弟媳妇,或兄弟媳妇见了大伯子,是最拘谨最不自在的了,不论是亲的,还是叔伯的,都必须规规矩矩,客客气气。即便有事要说,也需快说快散,没有话说最好就别往一块凑。大伯子和兄弟媳妇的关系最敏感、最微妙,说话一多,接触一多,就会让人多心,或许自古来大伯子和兄弟媳妇在一块就容易出事,所以才最遭人怀疑。
欧华英却不听这一套,至少眼下在她的家里是这样,她管郭存先不叫大哥,也不指着孩子叫大伯,就一口一个存先地叫:“存先,我给你沏碗枣茶吧,听说那个东西醒酒。”
郭存先止住了她:“不用,我没喝多少。”
“一人一杯地喝,崔乡长的脸都喝成猪肝了,你怎么会没喝多少?”
郭存先是酒入愁肠,好多心思都翻上来,却不愿意跟一个论起来是兄弟媳妇的老娘儿们多说什么,就闷头抽烟不吭声。欧华英把脸凑到他跟前,郑重其事地说:“存先,往后你可别再说让存勇接替你的事了,你还不知道他嘛,从打昨天回来可把他愁得够戗,不知跟我说过多少遍了,你干他就干,你不干他也不干,实在不行就跟你办个小厂子,当个体户。”
郭存先抬起眼看着欧华英,没有吭声,脸上也没有笑模样,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离郭存先越近,欧华英越能感受到他身上有一种男人的震慑力,这力道不是来自身体,他没有郭存勇壮,但郭存勇却没有这股威势。郭存先的震慑力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让她紧张、拘束,又让她感到刺激、新奇。她担心他不相信她说的是真心话,从整个晚上三个男人的谈话中,她怎么也感觉不出郭存先要下、郭存勇要上的机会已经来了,崔大本根本没有想过这码事,郭存先也不是真的做好了要被撤职的打算,一顿饭当中谁都没有正儿八经地把这件事谈定。但她又一点都不后悔白请了这顿饭,多亏有这顿饭,她心里才有了准主意……
欧华英觉得自己身上有汗出来了,和郭存先经常低头不见抬头见,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这么怕他。她起身走到外间屋,找出几个大红枣,放在火上烤了烤,里屋外屋立刻充满了枣的焦香,把枣和茶叶放在一起,沏了满满一大杯,端给郭存先。她借机也松弛了一下自己的神经,喘气匀称了,脸上笑得自然了,她的笑能照亮整个屋子,却无法引起郭存先的注意,而且屋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太傲慢了,什么场面没有经过,什么人没有见过,怎么会把一个远房的兄弟媳妇放在眼里?他叫大伙儿惯坏了,所有的人都怕他,都想讨好他,都千方百计顺着他的意思说话……欧华英心里突然翻起一股冲动,想说一点别人不敢说的话,就是要刺他一下,看他又能怎样?她似乎是不顾一切地开口了:“存先,有人恨不得你明天就被撤职,最好是被抓进大狱,你自己是不是就别成天把撤职挂在嘴边上了,叫跟着你干的人寒心不寒心?这些天你千万也别再到林美棠的小屋里去,调查组有人在盯着,我不说你也知道是谁,她三天两头往林美棠那儿跑,还要给她介绍对象,这都是冲着你来的。依我说,你干脆顺水推舟,就让林美棠嫁人,一了百了。她要有心,就是嫁了人该怎样还怎样,只会更方便更自由,谁也不敢再说三道四了。要不然人家一辈子的事,都得让你兜着,你兜得起吗?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像个地雷似的冒烟爆炸……”
她突然说不下去了。
郭存先没有恼没有跳,不打断她的话,也不想为自己辩解,就那么坚定而沉默地听着她说,眼睛里带着一点疲倦和阴郁。这样的男人才厉害,才更让人动心,欧华英端起郭存先喝剩下的枣茶喝了两口,然后用手心抹抹嘴角,擦擦脑门儿上的汗,眼睛像两汪水似的看着郭存先:“你看我,尽说让你不爱听的话。”
“怎么不说了?有话就都说出来吧。”
“你生气啦?”
郭存先下炕穿鞋:“我也该走了。”
欧华英猜不透他这是什么意思,有点着急:“存先,我可是一片好心哪!”
郭存先边走边说:“我知道,你不光有一片好心,还有个好脑子,有机会得让你出来干点事儿。”
欧华英愣在屋里琢磨郭存先话里的意味,等她再赶出门外,郭存先已经走远了。不管怎么说,今天晚上她把郭存先数落了一顿,这让她兴奋和自豪,郭家店再没有第二个女人敢这样干了。像郭存先这样的男人,女人碰到他可以不动脑子、无条件地信赖他依靠他,男人要碰到他,最好是当他的朋友,别当他的敌人。欧华英知道该让丈夫在郭存先下台不下台的问题上掌握什么火候了……
郭存先两腿发虚,脚有点打飘,在回家的路上老觉得踩不实着。但他脑子里非常清醒,知道自己没事,他对自己的酒量,自己的控制力心中有数,像崔大本这样的量,两个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过去他冬天外出砍棺材,都是蹲墙角钻棺材棚,靠喝酒取暖,他可从来没有在乎过喝酒。只是忘了一条,今天晚上的酒太苦,而他心里的气又太多,喝酒最怕斗气,苦酒越喝越烦,越喝越恨,更可恶的还是求人的酒,不得不陪说陪笑陪热闹……这样的酒是能醉死人的。他感到连自己胃里的东西都反常,不往下走却往上翻,这让他恐惧,决不能让吐出来。因为他不知道会吐出什么?即便光是烈酒烧菜,在当街吐了一大摊,明天早晨人们一发现又会成为大新闻。倘若再打听出是谁吐的那就更热闹了。如果里边还有他最担心的东西,那就不知会传成什么样?他不能让整他的人高兴。
刚才在郭存勇的家里他还觉得自己一点事都没有,出来一见风就不行了。也许刚才是当着兄弟媳妇的面儿,他不能不英雄到底。何况欧华英还是个自作聪明喜欢多嘴多舌的娘儿们,居然敢对他说三道四,指手画脚,尽管是想讨好他,却让他从心里起腻……她是精过头了,有哪个男人不讨厌盛气凌人的总想指挥自己的女人呢?表面上郭存先像一盘巨大的石磨,欧华英的勇气和激情根本轰不动他,反显得她自己浅材薄质。其实他的自尊心很脆弱,能轻易就被伤害了。
郭存先一脚深一脚浅地回到家,朱雪珍已经铺好了被窝,拿好了尿盆,就等着他回来睡觉哪。一见他的样子,闻到他身上呛人的酒味,被吓了一跳:“老天爷呀,你喝了多少,醉成这个样子?”
郭存先笑了,他难得露出这样的笑容,诚实而可爱:“嗨,你跟了我一辈子,什么时候见我喝醉过?”
确实有好多年了,朱雪珍没有见过他喝成今天这个样子,便赶紧到外间屋打热水,想让他洗脸。等她端着水盆进来,郭存先却没脱衣服就钻了被窝。
“你还说没醉,有这样睡觉的吗?”
郭存先又坐起来:“谁说我要睡觉?我不过是想躺下歇一会儿。”
朱雪珍也笑了:“你就是喝醉了,别人也嚼不过你。”
她投出热毛巾想替他擦脸,他不用,硬挺着像没事似的自己洗、自己脱,脑瓜好像也蛮够用的,该惦记的不会忘了:“传福哪,睡啦?”
“找同学去了,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小伙伴们也都想他,该串的都得串到,该说的也得说了。”
“什么好不容易,去县城上学又不是出国,想回来什么时候不能回来?”
这话说得朱雪珍心里还挺热乎,他平时可不管这些事,即便心里有,嘴上也不说,两口子难得说点这些老娘儿们的话。郭存先洗巴完,脱利索,立马又钻进被窝,他老立着身子就禁不住呕心,躺下了却又睡不着。有人酒喝多了大睡,他喝多了是不睡。
朱雪珍收拾完,关了灯,挨着他也躺下了。一种对老婆不期而至的愧疚,涨满了郭存先的心,他伸过胳膊抓住朱雪珍的一只手,在枕头边上嘟囔:“还是我的雪珍好,郭家店有说我坏话的人,却没有人说你不好的。存勇的老婆就不行,太是非,那张臭嘴万人嫌,也就是存勇能受得了,要是别人,不割断她的脖子也得割掉她一块舌头!”
“看你说的这个吓人呼啦,她请你们吃饭倒吃出毛病来了。”朱雪珍被丈夫酒后的温情感动了,她真后悔,早知如此干吗不天天晚上都让他喝点酒。现在家里又不难,他想喝什么样的酒都买得起……她用另一只手去胡噜郭存先的胸口:“挺难受的,是吧?”
“不难受,难受谁还喝呀?凡是想喝酒的都是为了找好受,我现在就挺好受,前三百辈子后三百辈子的事全想起来了,传福的姥爷临咽气的时候我答应过他,决不让你跟着我受屈。这回如果不当书记了,咱就自己开个工厂,赚点钱,让你后半辈子吃香的喝辣的,等着享清福。”
“我可不想吃香的喝辣的,只要你没有事,一家人平平安安,就烧香念佛。”
“雪珍啊,雪珍,人家都学坏了,你怎么就一辈子学不坏呢?”郭存先将女人搂进怀里,“还记得那年我领你回郭家店成亲的事吗?过河的时候我背着你,你搂紧了我的脖子,脸蛋贴着我的耳朵,胸脯压在我的背上,我身子动一下,你的胸脯就在上面颤一下,你咬住了我的耳朵,喘出的热气都扑进我的耳朵眼儿里,当时我就觉得这条宽河太窄了,我恨不得它有三里地宽。上了河滩我就迈不开步了,不是累的,是叫你馋得受不了了,河滩上的土又平又细又干净,我把你放倒,底下垫上我的褂子,咱俩就算进了洞房。你的血把我半拉褂子都染红了,我叫你好好留着,不知还有没有?”
“生传福的时候把它铰开做了尿布。”
“那会儿,太阳在头顶照着,河水在脚下唱着跳着,天地做洞房,河滩当婚床,咱们的洞房花烛可算天下第一。完了事你就走不动道了,我又背着你顺着河滩走。你在我身上哼哼唧唧,一会儿咬我的耳朵,一会儿舔我的脖子,走着走着我又受不了了……”郭存先被自己的回忆鼓动起来,又有了要压到朱雪珍身上的欲望和能力,他已经记不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跟光明正大属于自己的女人没有这种欲望了。两人相安无事的时间太长了,他对不住她,应该尽一个做丈夫的责任和义务,让她满足。她满足了才会相信他,精神才会平稳,这也叫一通百通。雪珍的里面很湿很滑很松快,这是他自己开拓出来的,开始的几下他感觉不错,到后来他怎么也达不到在这种时候应有的美妙和极度的膨胀,因此也就无法把雪珍送上高峰,她顺从地充满希望地还在配合,还在等待着他,他却不再从容,不再自信,而是心里越来越紧张,不断地提醒自己,激励自己,千万可不能半途而废呀。他无法想象干不成男人的事了怎么有脸从老婆的肚子上爬下来?他大脑这么一紧张、一走神儿,小脑就越发地不灵了,不是越磨越大越硬,而是越蹭越小越软,此时趴在女人身上干这种事,对他来说已毫无快乐可言,只剩下责任、义务、脸面,他强迫自己加大动作,加快冲刺的频率,想靠激烈的机械运动把自己刺激起来。岂料事与愿违,他那个不争气的东西在激烈地动作下不仅没有还阳,反而急速萎缩下去,最后无功而返,他的动作再大也只是一种砸夯,毫无意义了。
他恨不得立刻就钻进炕缝儿里去,这是男人最悲惨的失败,他只剩下一个男人的空壳,实质已不再是个真正的男人了,该怎么下这个台阶呢?他还担心雪珍不相信是他真的不行了,说不定还以为是他在外边胡搞的结果……他从雪珍的身上滚下来,把脸埋在她的胸口上,生平第一次向自己的老婆求饶、认输:“雪珍,我不行了,我完了,我不甘心,我不认头,我还不到五十岁怎么就成废物了?我没在外边胡来,没碰别的女人,这一个多月你都看见了,天天不是都在你的眼皮底下嘛。我对不住你,想不到我郭大斧子也会有这一天……”他说着说着哭了,有热乎乎的眼泪滴到朱雪珍的胸口上。
朱雪珍摸着他的脑袋,把他的脑袋紧紧地搂到自己胸口上,这个大男人,这个说一不二的暴君,这个一辈子出头露脸争强好胜的大当家的,这会儿反倒像个孩子。她搂着他就如同搂着自己的儿子,一股强大温厚的情感从心里漫溢出来,把他包得严严的。她感到了他对她的依赖,他需要她的信任,需要她的胸口,需要她的搂抱,需要她的呵护,她对他变得重要了……这种感觉真好。她只要他这个人,才不在乎他底下行不行哪。他干这种事不行了,心里就会素净了,无法再去沾腥惹骚,别的女人也不会再要他了,从今往后他就只属于自己的家了。她的怀里永远都收留他。她可怜他,像哄孩子一样用手轻轻地拍抚着他的后背。
郭存先最难堪的那一阵儿过去了,觉得口渴,却没脸让雪珍起来给自己倒水。于是就起身蹬上裤子下了地,先找到毛巾擦了把脸,再拿暖瓶倒水。刚从热被窝里出来,光着膀子这样一通折腾,胃又受不了了,一口酸臭偷袭般地从胃里猛涌到嘴里,他赶紧弯腰对着尿盆就吐。第一口吐出来,后边可就拦不住了,翻肠倒肚,生咯硬呕,仿佛要把五脏六腑全吐出来……
满屋子都是腥酸酒臭。
朱雪珍急忙穿衣服下地,不知什么时候串门回来的儿子传福,在另一间屋里听到动静也过来了,娘俩一个给他捶背,一个倒了一碗温水等着让他漱口。
上中学的儿子说话有了大人的口气:“您心情不好就不该喝酒,这不是自找难受嘛!”
郭存先把该吐的都吐出来了,蹲在地上还不想起来。脑袋挡住了尿盆,使那娘俩看不清他到底吐了些什么东西,但也不能老这么蹲着……雪珍叫他漱口,他漱完口就想自己去倒尿盆。这有点反常,儿子一把夺了过来,皱着眉头闭住气扫了一眼尿盆,倏地打个愣,险些没有失手摔了尿盆:“这是吐的嘛呀?怎么是红的?”
“紫菜头。”郭存先把酒饭都吐出来,心里一下子松快多了,头脑也完全清醒了,“快去倒了吧,你还不嫌味儿!”
“紫菜头哪是这么红,您吐血啦?”这就是小孩子,若是朱雪珍就不会这么大呼小叫。
一听说吐的是血,朱雪珍先被吓住了,她看看尿盆,看看郭存先,嘴里在嘟嘟囔囔:“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郭存先心里也慌、也急,粗声粗气地说:“先把它倒了再说。”
传福端着尿盆到大门外倒进粪坑,又用清水将尿盆洗净才回到屋里。
郭存先又上了炕,倚靠着窗台坐着。朱雪珍坐在他脚边,一会儿睁大眼睛看他,一会儿又闭上眼,或摇摇头,或揉揉眼,神情古怪,似惊似恐,似疑似信……传福担心母亲受惊吓又要犯病了,他看看父亲,郭存先的眼神告诉他,爷俩正担心同一件事。
郭存先已经沉住了气:“雪珍,刚才我前边吐的是酒菜,后边确实吐了两口血。但是没有大事,我想是这些天累的、气的,再加上今天晚上喝酒太多了。你放心,我的身体我自己心里有底。”
传福着急,娘这个样,爹若再出了事,这个家不就完了嘛!于是说:“爸,明天我陪您到城里去检查……”
“不行,记住,这件事你们娘俩谁也不许往外说,过了这几天,我下台了就去检查,不下台也去检查。”
“哎呀,爸,下台不下台都是身外的事,只有身体才是自己的,要是胃里真的有麻烦,耽误一天可就多增加一分危险。”
“有什么麻烦?顶大不就是长了个瘤子,得了胃癌,那也没有我眼前身外的麻烦大。”
朱雪珍打断了爷俩的争论:“传福,你爸胃里没长东西,就是有个地方出血了,往后不能再喝酒了。”这是废话,嘴里大口地吐血,里边自然就有出血的地方。朱雪珍说话开始着三不着两,那爷俩却又不能跟她顶撞,只能顺着哄她。
传福问:“您是怎么知道的?”
“我看见的。”
“你看见的?”越说越邪乎,郭存先做好了朱雪珍犯病的准备。
“你出血的地方是块老伤,那天我犯病的时候,你刚从外边买零件回来,我一眼就看出你胃里流血了。那会儿我没在意,以为是叫病拿得我头昏眼花了呢。”
这回该轮到郭存先眼睛发直了,又惊又疑,却什么也不说。
朱雪珍闭上眼睛,现出满脸巫气,口中念念有词。
郭存先毛骨悚然,传福却上前抱住了母亲的脖子,开着玩笑说:“太好了,俺娘跟二爷一样,成了活神仙啦!”
郭存先脸上变颜变色,嘱咐这娘俩:“传福,关于你娘的事出去一个字也不许露。”
这娘俩嘴里答应着,心里却觉得他今天晚上有点邪乎。郭存先将肚子里的酒全吐了出来,头脑变得无比清醒,知道自己一时半会儿是睡不着了,就推说突然想起一件急事要去化工厂,穿衣下炕,并嘱咐这娘俩先睡,别等着他。
实际上他是趁着夜深人静要去拜拜欢喜树,到大树底下一个人静静地清理一下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