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那一年,桃花反季盛开,灼灼肆意,竟如知晓了这人世间的喜乐一般,浓郁的香气充斥着整个临安城。
那一日,凤冠霞帔,红烛摇曳。
楚洛一身红袍推开门来,见长安端然坐在床前。他挑开喜帕,与她四目相对。是那样深切的欢悦。从此,世间纷扰,只她一人足矣。
她笑,桃花自盛开。
她怒,春花尽凋零。
百花丛中,他宁可一叶障目。
楚洛停在楼梯上,看着正要下来的长安。朦胧光影间,他俊朗的容颜并不分明,但轮廓却清晰可见,他望着她,目光灼灼。
长安的心间猛然一荡,只那一瞬,连魂魄亦是不知所踪。
他上前一步,挡住吹向她的风,眸中尽是宠溺的温情。
她逃不过他,亦如这世间所有的女子一般,深切地爱着一个男子。
他的吻轻柔地落在她的脸颊。轻风拂过,吹动阵阵树叶萧索,他触到她的面颊,那温柔的暖意在他的唇边轻轻绽放,渐渐蔓延至他的心脏里,无不生暖。
天色微亮,屋内静极,深秋的微风拂过芙蓉暖帐,风帘舞动。
长安扯过锦被,拽起扔在一旁的衣服,一件一件地往身上套。楚洛抓过她的手,语气中微带几分愠怒,“你这是要做什么?”
她转过头来,轻声细语间夹着犀利的锋锐,“我是在恪守嫔妃的本分。”
楚洛面上微寒,“你终究还是怨我的。”
长安眼中一热,几欲落下泪来。她别过脸去,整好衣衫,扬长而去。
巳时,长安与晚香刚走到永禅寺,天边便响起了一记闷雷,豆大的雨点只瞬间就到了眼前。
晚香暗暗叹一口气,颇为唏嘘道,“还好还好,只差一点就要耽搁在路上了。”
长安站在屋檐下,默不作声,只沉静了神色望向远方。
不过一会儿,寺内便有师太迎了出来。长安见过一次,亦是认得她的。师太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随之静声道,“外面雨大,两位施主请进来歇息吧。”
长安双手合十,亦是恭谦,“多谢师太。”
两人随了师太进屋避雨,一进门,便有小尼奉上热茶来。长安与晚香一一谢过,方沉着静坐。
过了半晌,师太忽然悠悠开口道,“贫尼见过施主,施主这次前来,亦是有愿诉求吧。”
说到此处,长安此时恍然记起上次在这里的求签。
比翼燕双飞。
比翼燕双飞。
长安的心里瞬间涌起无限的自嘲。
原来这一切,早已是冥冥注定。
“师太。”长安沉沉闭目,恭敬屈身一拜,“我若是诚心诉求,上苍会如我所愿吗?”
师太又喃喃念了声“阿弥陀佛”,手中转动佛珠,静色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雨势渐大,落花纷落,摇摆不定。
楚洛坐在窗前凝着外面的大雨,面色并不好看。
下了这么大的雨,宋燕姬是必然不会再等他了。
楚洛微微凝神。也许这是上天的旨意,让他和宋燕姬,再也不要见了罢。
晴好的天气里下了大雨,也是突然。贺昇撑着一把伞,手忙脚乱地在门口收着被雨水打落的衣裳。没有晚香在一旁帮忙,他一边撑伞,一边又要腾出手来理皇上和娘娘的衣服,好不慌乱。伞一倾斜,半边的雨水都落在贺昇的身上,他轻声叹气,开始收拾这一面残局。
他稍一侧目,忽然见到不远处一个紫衫女子的身影向他走来。她似是在雨中走了很久,头发和衣衫全被打湿了,引得周围路人纷纷注目,然而她却只是浑然不觉。她的眼睛空洞而无神,目光灼灼地盯着贺昇的方向。
贺昇心中一凛。
是宋燕姬。
他撑起伞来,走到燕姬身边,将她一同遮到伞下,出声叹息道,“宋姑娘,下这么大的雨,你这是做什么呢?”
“我要见皇上。”
她抬起满是雨水的脸,星眼如波,带着一丝祈求之色,怔怔地望着贺昇。
贺昇极是为难,他担心皇上,又担心贵妃娘娘。皇上不见她,自是有打算的。而且贵妃娘娘今日一早便不悦离去,显然已与皇上生了间隙,他是万万不能再助添一把火的。
贺昇屈了身下去,恭谦道,“皇上不在这里。”
“我要见皇上。”
宋燕姬冷冽地将话重复第二遍。贺昇也不恼,沉着而矜持地颔首道,“我方才说过了,皇上不在这里。”
燕姬冷着一张脸,眼中微有晶莹之色,恳求道,“求大人去通报一声,如果皇上不见……”说到此处,她顿了顿,似是不堪承受这般忧惧的心绪,沉声道,“如果皇上不见,我必然不会再来。”
贺昇微微蹙眉,温言劝慰,“姑娘,你这是何苦呢……见与不见,有什么要紧的呢?听我一句劝,你还是快回去吧。”
宋燕姬不为所动,坚持道,“大人就去问一句便是。”
贺昇略有些为难,可见宋燕姬一脸坚毅,必然知道是没有可退之路了,只得把伞递到她的手里,温声道,“那姑娘在这儿等着,我去去就回。”
贺昇上了楼,在门口却又踌躇着了。他思索片刻,决定转身回去,却听得皇帝在里头问了一句,“谁在外面?”
贺昇谦逊笑着,进了屋向楚洛一躬身道,“爷,是奴才。”
“什么事?”
贺昇微一思忖,默然片刻,谨慎的面容中忽然闪过一丝精明,转而颔首道,“奴才方才看爷屋里的窗子没关好,怕进雨,所以上来看看……”
他一边说着,一边抬首觑着楚洛的神色。
楚洛的容色安宁平和,不以为意,随即便开口问道,“贵妃回来了吗?”
贺昇一凛,“还没呢。”他抬首一望,见皇帝脸色渐渐不豫,立刻补了一句道,“这个时候雨下得大,娘娘准是耽搁在路上了。”
楚洛点点头,转而是一脸淡然,“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贺昇微一颔首,转身退去了。他走到楼下,看见宋燕姬撑着伞依然伫立在雨中,微微叹了口气,撑起另一把伞上前去。
“姑娘,这……”
贺昇没有说下去,但燕姬只看着他的神色,便已了然了。她撇下伞,转身就要离开。贺昇在身后追上她,把伞递到她的手上。燕姬却只是一推开,毅然离去了。
只是片刻的工夫,骇人的一幕便在贺昇的眼前发生了。宋燕姬在不远处倒下,众人惊呼,纷纷围在她的边上。这一幕发生的太快,令贺昇猝不及防。一瞬间,众人的呼喊声乱作一团。
“姑娘,姑娘,你醒醒啊——”
“姑娘——”
“醒醒啊——”
贺昇的心突突地快要跳到嗓子眼里了,他眼看这皇帝从楼上下来,从他的身边越过去,冲到宋燕姬的身边将她一把抱起,返回到楼上。
贺昇在门口不知跪了多少个时辰,雨渐渐停了。
他低头看见朱红色长袍的一角轻轻地扫过地面,瞬间抬起头来,亦是一脸的疲倦,沉沉出声道,“贵妃娘娘。”
“起来吧。”
贺昇面上惶恐,“皇上让奴才跪在这里……”
“起来。”长安的声线渐渐提高,见他仍跪在地上不起,便转首吩咐道,“晚香,去扶贺公公起来。”
晚香不敢迟疑,赶忙扶了贺昇从地上起来。贺昇站起身来,双腿依旧哆哆嗦嗦的,长安一看便知,心下亦是有几分酸涩之意,“去房里上点药吧。”
说罢,她就要往屋里去。
贺昇心中一颤,忍不住出声提醒道,“娘娘,宋姑娘还在里头……”
长安面色平静,宛如一潭静水,没有一丝波纹,“知道了。”
贺昇有礼颔首,扶着晚香离去了。
长安轻轻推开房门,犹有余香散在清冷的空气中,缠绵不肯散去。宋燕姬躺在长安的床上,沉沉闭目,楚洛坐在她的身侧,就算是背对着长安,长安也能感受到他此刻的动容与温情。这样看似温馨的一幕激起了她心底最深处的厌恶与憎恨,一时愤愤难平。
她走至楚洛身侧,冷冷出声道,“请过大夫了吗?”
楚洛起身来,面上乏倦无比,让长安见了心生怜惜,却又充满着一腔愤恨。他郁郁颔首,以温然的目光相对长安,“刚刚已经请过了。”
长安越过楚洛,探身过去,见宋燕姬一脸病容,面色无光,就这样平静地躺在那里。她的眼中尽是不屑,“宋姑娘是生了什么病?”
“淋了太多雨,着了风寒,刚刚服了药便睡下了。”
长安轻蔑一笑,目光毫无温度,“那便让她好好睡吧。”说罢,她回过身来看着楚洛,尽力笑得和婉得体,“等她醒了,我会差人把她送回去的。”
楚洛闻言,神色一变,“她病还没好,要去哪里?”
长安面上笑涡一闪,转瞬不见,“皇上这可是心疼了?”
“她是为了见朕才染了风寒,朕岂有不管的道理?”
“既然要管,索性清净些,不要让我看到便是。”
“长安!”
长安听得楚洛这样唤她,阵阵寒意顺着指尖渗到心底。
她的容色渐渐坚定,面上的恨意却再也难以克制,“哪里都好,就是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天色渐深,长安的话音随风散去,她红衣的影子被烛光打在墙上,影影绰绰。
楚洛伶仃的叹息如黄昏时弥漫的烟色,久久挥散不去。
只此一面,便再也不见。
第二日清晨,楚洛醒来时,便不见了长安的踪迹。她带着晚香,收拾了自己的衣物,没有半分留恋地离开了留香阁。
桃花散尽,唯有碧桃的一点余香留在房内,久久不肯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