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
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
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钱塘自古多繁华。
到了永昌四年,临安已经成为大楚的一处盛市。
别了临安四年,当长安再次回到这里的时候,一扫之前的阴霾,看到的尽是大城的奢华。
临安多彩多姿,西湖引人入胜。楚洛与长安到达临安之时,正值重阳,湖上皆是游逛之人。长安记起儿时曾与父亲和兰姨一同游湖,见到的也是这般景象。入了王府,她也喜与楚洛一同泛舟湖上,只要一到湖畔,就有船夫争相揽客。他们总是挑一只小船,摆一张桌,预备上船娘精心烹制的饭菜,饮酒赏月。有的客船上载着艺人,游湖表演歌舞和特技。
这一夜,湖水如染,约十里之遥。白云依山,山峦半隐,山容随之改变。阴霾低垂,尚可见楼塔闪动,东鳞西爪,依稀在望。
星空夜幕,沈长安恍然想起了明阳王入主洛阳的那一晚。也是这样的夜半时分,她与楚洛一同,遥望着洛阳的方向,陷入沉沉深思。那个时候的楚洛,还只是临安王,沈长安,也只是侧妃。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她心里亦是有这样美好的愿景的。然而四年过去,此时此刻她身在同样的地方,心绪却不同往日了。
她抬首望一眼身边的楚洛。他的样子似是与四年前并无分别,对月饮酒,俨如当年的青衣郡王。楚洛似是注意到了她的目光,执过长安的手,靠至她的身侧。她枕在他的怀中,渐渐心安。
此次回到临安,二人极是低调,只有贺昇与晚香随侍。他们没有去之前的临安王府,甚至也没再回过沈府,而是过起了寻常百姓的日子。几日后,楚洛与长安离开临安,定居在禾城。禾城临近平江,是临安城内一座安逸的小镇,极具江南风情。禾城傍水而建,因为交通阻塞,并没有临安城的一片繁华,甚至有些绝立于世的意味。
长安极喜欢这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倒很是惬意。这让她想起了很多年前与楚洛在桃源村的时候,一处山村阻隔尘世,让她无端忘掉了许多烦恼。再也许,或许是心境的不同了,长安在桃源村的时候,还是少女情怀,可四年的皇宫生活,倒像是把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尽力地想去寻找之前的美好,可隐约间,却有些感觉慢慢地不一样了。
这日戌时,长安回到住处后便自觉乏得很。自从小产过后,她的身子愈发不如以前,常常在没有玩乐尽兴后便觉得疲乏了。可楚洛仍是意犹未尽,想去一探禾城风光,长安不好扫了他的兴,便央了贺昇随他同去。起初楚洛听闻长安身体不适,便想留在这里陪她,可经不住长安的再三要求,只好上街去了。临出门时,他回望她一眼,她向着他悠悠笑开,笑颜如灼灼桃花。
少了长安的楚洛形影单只,虽有贺昇的陪伴,却仍然感觉身边空荡荡的。他看得出长安是在意他的感受,便想赶紧转一圈后回到居所。正想着,他转了个弯儿想要往回去,一转身,却见桥下厅堂大亮,数百路人挤在一处门口,争相向内窥探。楚洛抬头望了一眼门前牌匾——罗霄堂。他略有耳闻,这是禾城最大的赌坊。
“宋公子不会还要再赢一局吧?”
“他要是再赢下了,王公子啊,今日可就连本都不剩了!”
“哈哈哈哈可不是,我们就等着看好戏了!”
……
门前人声络绎不绝,楚洛将几人的对话听至入耳,倒是引起了几分兴趣。他在做王爷的时候,早就已经赢遍了临安大大小小的赌坊,他倒不信,这一座小小的禾城,还真有人能胜得过他。
楚洛向贺昇使了个眼色,贺昇立刻会意,交过一锭银子于小厮手中,小厮眼睛立刻大亮,见楚洛仪表不凡,连忙让出一条路来让他进去。
大堂内,赌局既定,一锦衣男子坐在左侧,大汗涔涔。
对面男子魅然一笑,“王公子,承让了。”
楚洛抬眸向他看去。那男子一拢红衣,玄纹云袖。他微仰着头,神色静宁,嘴角弯成微笑的弧度,左腿抬起踏在赌桌上,一只手搭在支起的腿上,动作自然而潇洒,目光清朗,气宇轩昂。他收起沉甸甸的荷包,准备拂袖而去,楚洛却站在门道口,拦住了他的去路。
“请等一下。”楚洛缓缓扫视周遭众人,见他人俱是一副讶然之色,便沉静了容色,镇定看着他道,“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他冷冷扫他一眼,漠然开口道,“宋青芜。”
楚洛靠近望他,才发现他俊朗的面容之下,五官却不那么雕刻分明,隐隐之间,倒是透着几分女子的柔美与俊秀。
“宋青芜……”楚洛喃喃自演,忽而笑道,“青芜与红蓼,岁岁秋相似。阁下不仅面相俊美如女子,连名字,亦是女儿家的字。”
此言一出,四座皆是开怀。
宋青芜的脸上轻一阵白一阵,他恨恨咬了牙,握紧的双拳亦是加了几分力气,“你这是什么意思?”
楚洛一拱手,微微笑道,“在下愿与宋公子一决高下。”
宋青芜不屑地冷哼一声,浑身上下扫视了楚洛一周,拍了拍腰间的荷包,得意一笑,“本公子今日已经赢得够多了,若是想再赌一把,还请改日吧。”
说着,他绕过楚洛就要径直向外走去。
“慢着。”
楚洛喝了一声,宋青芜应声回头。他取下腰间玉佩拿在手里,玩味笑道,“宋公子若是赢了在下,这枚玉佩,就是公子的了。”
宋青芜的目光落到楚洛手中的玉佩之上。玉佩质地上乘,纹路清晰,青芜自来是见过世面的人,自知今日所赢全部银两加在一起都不如那枚玉佩的一半值钱。钱财乃是身外之物,只是见楚洛这般笃定,也是激起了宋青芜的好胜之心。他安然走回赌桌跟前,屏退了所有人,将一包银两重重地往桌上一搁,扬声道,“承让了。”
楚洛轩眉一挑,走至桌前,坐在宋青芜的对面。
贺昇见皇帝这般玩兴,又见周侧的围观人群越来越多,既怕暴露了身份,又怕生了事端,不禁默默地在心底为皇帝捏了一把冷汗。他走至楚洛身侧,尽力保持镇定。
此局掷骰,无人敢下注。宋青芜赌上了今夜的全部银两,势必要赢下那枚玉佩。
色盅起,众人屏息凝神。
色盅置,宋青芜赌大胜。
他含着极其笃定的笑意,伸手要去拿楚洛桌前的那枚玉佩。
楚洛剑眉一扬,紧紧覆住了宋青芜拿着玉佩的手。
宋青芜的面色有明显的一抹潮红扑过,他极力镇定神色,朗声开口道,“这么多人都在,公子是要赖账不成?”
楚洛朗然大笑,松开他的手,了然道,“在下自然不会失信。”说着,他瞟了宋青芜面前的色盅一眼,缓缓道,“再来一局,可好?”
“笑话。”宋青芜冷然一笑,“玉佩都在我手里了,你还有什么可以赌的?”
楚洛浑然不以为意,将另一枚玉佩搁置在桌上。
“既然赢了就要赢一双,只拿走一枚算什么本事?”他抬首望着宋青芜,语意含笑。
宋青芜深深吸了一口气,把荷包往桌上狠狠一拍,气嚷道,“好!”
楚洛的目光落在色盅之上。自古赌坊十赌九输,若说运气好,也不可能一晚上连赢不殆。他再瞟一眼一侧站着的赌坊掌柜,一脸的畏畏缩缩,望着宋青芜的眼神都像是要挤出眼泪来。他心中已然有了几分的打算,开口道,“不过这回,宋公子要与我换一换色盅。”
宋青芜的面色明显一跳,笑道,“色盅是罗霄堂的,你我二人并无二致,为何要换?”
楚洛微微一笑,“既然并无二致,宋公子为何不肯与我调换?”
此话既出,四座已经开始按奈不住了。
“就是啊,为什么不能换呢?”
“莫不成这色盅里有什么猫腻吧?”
“我猜也是,不然为什么不肯换呢……”
……
一言一语传入宋青芜的耳中,更是令他怒不可遏。他隐忍了怒气,收走玉佩,转身就要离开。
“今日不赌了。”
趁着宋青芜转身的间隙,楚洛一跃抓起色盅。宋青芜情急之下回首,色盅已经安然置于楚洛面前,他回身伸手想要夺回色盅,却被贺昇冷冷拦下。
“大胆!”贺昇大喝一声,吓得周遭众人俱是一惊。
楚洛打开色盅,一眼便发现了置于盅底的一枚磁石,他冷然一笑,“怪不得宋公子每次都赌大,看来是有玄机的啊。”
话音未落,四周已然作乱。起初输尽的王公子赫然冲上前来,紧紧抓住宋青芜的胳膊,劈头盖脸道,“好啊你,竟敢出老千,骗光了我所有的银两,看我怎么收拾你!”
说着,他就要一拳砸到宋青芜的脸上,幸而几个小厮眼疾手快上来拦住了他。罗霄堂的掌柜早已吓破了胆,连忙上来赔笑拉架,“王公子息怒,都是小的不是,您看您失了多少银子,我们再还给您就是了。”
王公子的一张脸早已涨得通红,他指着桌上的荷包,愤声道,“拿过来!”
宋青芜坐在桌前,手里紧紧攥着荷包,面色微微发白,一语不发,恨恨地瞪着楚洛。
“拿过来!”王公子大喝一声,转身就要上前去抢他的荷包。
宋青芜一个回身,躲过了王公子飞扑过来的身躯,怀中依然抱着荷包不肯松手。
他望了一眼楚洛,又望了一眼已然发怒的王公子,手中的力气更紧了几分。他不能让出去,绝对不能,如果他将荷包里的银子尽数还给了人,就是承认了他出千的事实,那么以后他宋青芜还怎么混迹赌场做人?他冷冷的扫视四周,周遭众人的鄙夷神色使他沉闷得透不过气来,他的目光最后落在楚洛的身上,像有灼灼燃烧的火焰像要把他吞噬一般。
“你输给他多少两银子?”
楚洛的声音冷然响起,刚毅而又决绝。
宋青芜闻言举眸望去,心口陡然一窒。
“一……一百两。”王公子的声音都有几分颤抖,他冷眼瞧着楚洛,出声问道,“你要做什么?”
“我出二百两。”楚洛朝贺昇使了一个眼色,贺昇立刻会意,递了一张银票到王公子手中。
他蓦然抬眸,“够了吗?”
“够了够了。”王公子一改方才神色,忙不迭地向楚洛点头哈腰,赶紧收了银票带人离去了。
众人目光聚集在楚洛的身上,楚洛只是淡然回首叫了一壶酒来,自斟自饮,扬声道,“还有人今晚输钱了吗?”
四座皆是摇头,你一言我一语,簇拥着向外去了。
待众人散尽了,楚洛还是岿然不动。
宋青芜目光发冷,脸上却毫不示弱,开口道,“你怎么还不走?”
楚洛眼帘一垂,“我的玉佩。”
“还给你!”宋青芜把玉佩朝楚洛的方向一扔,被他稳稳地接在手里。
他的面上有一瞬的诧异,见楚洛拿了玉佩却还是坐在位置上,不免生疑,“你的东西已经还给你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宋青芜语中含刺,楚洛倒是也不恼,只道,“赌坊向来最忌讳的就是出千,你们这样公然骗取钱财,还有公道可言吗?这样的地方,也没有再开下去的必要了,还是趁早封了的好。”
宋青芜闻言,面上一阵一阵的发白,他迫视着楚洛,眼底的温情一扫而过,“你不要多管闲事。”
“青芜!”掌柜的低喝一声,走上前来,拱手向楚洛赔笑道,“这位公子,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饶了我们这一回吧,我们做的都是小本生意,如果没了这个地方,我们一家老小都活不下去啊……”
掌柜的已经年近半百,此番这般低声下气的哀求,也让楚洛心生几分怜悯。他不是个刻意喜欢去为难别人的人,何况他又是皇帝,自然是要救济天下的,更是不能平白断了百姓的活路。
他拂袖起身,目光落在宋青芜身上一瞬,语气沉沉地向贺昇吩咐道,“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