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安失宠的这几个月里,宫中最大的消息莫过于皇后有喜了。
皇后是在除夕前夜被太医诊断出怀有身孕的,此前她一直感觉身体不适,查出时已经怀有一月的身孕。
除夕夜晚喜得贵子,可谓是双喜临门。
此喜定然非同小可,此前皇帝膝下只有赵美人的一个帝姬,且多年再无所出。如今皇后有孕,不论是皇子还是帝姬,那都是皇帝的嫡出。且后宫皆知帝后相处多年未有子嗣,此番皇后骤然有孕,皇帝和太后自然喜不自胜。宫中一连数日歌舞升平,王公贵族皆进宫庆贺,皇后时刻相伴左右,众人皆赞帝后情深。皇帝还特此封赏六宫,在除夕宴上册了皇女子涵为淑仪帝姬,其母赵南烟册为正四品容华,赐钟婕妤迁居漪澜殿,晋封襄阳王、江陵王两位王爷为亲王。
除了沈长安之外,人人皆为欢喜。
由此一来,皇后有孕无法侍寝,贤妃失宠,钟毓秀便当仁不让地宠冠后宫,一时风光无限。
而皇帝的封赏到重华殿时,却不过只是一批绫罗锦缎。
当成德海一脸笑意地送上贺礼之时,长安正在执手修剪屋里的碧桃花,有一瞬的恍惚,刀尖直直戳入她的手指,殷红的血珠弥散开来。
寒烟望着几缎布匹,面色沉沉道,“只有这些?”
成德海笑得恭谦,“皇上让奴才送来的,便只有这些了。”
寒烟闻言气极,把几匹绫罗全部塞回到成德海手中,恨声道,“去跟皇上说,我们重华殿不要这些破东西!”
“寒烟!”长安闻声立刻喝住了她,扬声道,“本宫是平常没有教好你吗?你是怎么跟海公公说话的?”
寒烟自觉是委屈得很,低下头去不敢吭声。
彼时,姜婉然正坐在重华殿中,她见此情景,忙笑眯眯地上前去塞给了成德海一锭赏银,温然道,“寒烟方才是说笑呢,还望公公不要见怪。这点银子,就当是辛苦公公了。”
成德海见状,忙将银子收入怀中,含笑道,“小主真是太客气了,这事儿都是奴才该做的。回头啊,奴才就把皇上的赏赐给小主送到宫中去。”
婉然笑着点一点头,目送着成德海与一众小太监离去了。
成德海走后,寒烟犹自不平,气咻咻道,“凭什么皇上赏了钟婕妤一座宫殿,就赏了咱们宫里这么几块破布……真是太不公平了……一定是钟婕妤那个狐媚妖子又在皇上身边说咱们主子的坏话了,皇上以前可不是这样的……”说着说着,她竟忍不住哭了起来,泣不成声。
婉然走上前去,悄悄递给她一块帕子,温声安慰道,“你别在这儿哭了,你家主子看着了也不好受,快下去吧……”
寒烟轻轻颔首,噙着泪望了一眼婉然,接过帕子,轻声道,“谢谢小主……”
婉然忽而一笑,“谢我做什么?快下去忙吧。”
寒烟擦干了眼泪,忙转身下去了。
婉然看着殿中背对着她站着的长安,默默地叹一口气。
“姐姐。”良久,婉然轻唤了一声,走上前去,却忽然瞥见她的指间正在滴血,婉然即是吓了一跳,忙扯出自己的手帕给长安包上,嗔怪道,“怎么这么不小心?上次手上的伤才好,这回怎么又伤到了?”
长安垂眸看着姜婉然细心地给她包扎着手指,温和一笑,“不打紧的。”
她望着婉然良久,心里涌起一阵苦涩。
自从楚洛不到她的重华殿后,她的宫殿里忽然间人就少了许多。在这后宫里,人人都是见风使舵的主儿。本来后宫人人既知贤妃娘娘向来不好与人相处,此番又失了宠,也定然不会再往她的重华殿去了。相比之下,钟毓秀的漪澜殿反而是门厅若市,一天到晚欢声笑语连绵不绝。楚洛晚上多数是往漪澜殿中去的,那些不得宠的妃子都眼巴巴地靠到晚上,等着见一眼皇帝。
这些事情,都是后来姜婉然告诉沈长安的。她说起那些妃嫔的神情时,一迭声地笑了出来。而长安听着,心里却不是滋味。婉然察觉到此,便也不再讲钟毓秀宫里的事情了。
在长安冷居重华殿的这些日子里,总是婉然常常来与她作伴。姜婉然的性子极恬静,年纪又与长安相仿,再加上是临安故人,因此两人很合得来。姜婉然的母家在临安,父亲是临安刺史,说起来倒还与沈长安的父亲沈图南有几分交情。
长安日常时也多去行云阁走动。婉然手艺极好,珍珠翡翠汤圆、莲叶羹、翡翠芹香虾饺皇、四喜乾果等糕点在她的宫中更是供不应求,她还常常喜欢做吴山酥油饼、桂花糯米糕、定胜糕,这些临安当地的小吃来给长安,以慰藉她的思乡之情。婉然还经常给她讲着临安趣事,她总是喜欢以“姐姐还不知道呢,临安城的趣人趣事可真是多得不得了”来作为结尾,同时,也作为下一次聊天时的开场白。长安本来无心听她闲话家常,可次数多了,她反而也觉得这是个打发时间的好办法,好让她分散一下注意力,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想楚洛。
虽然两人同为皇帝的妃嫔,但婉然却不着意争宠,反而对长安更亲近些,长安便觉得这日复一日,有人陪着下棋作画,也是平添了几分乐趣。
在患难之时,还有人对她不离不弃,这点她也是很知足的。
然而,在这段日子里,她想起最多的,还是楚洛。一到晚上,灯火全熄的时候,她就会无比想念他,想念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她总是日复一日地枕在楚洛睡过的地方,感受着那早已消尽的余温,就好像,他还在她身边一样。
可是,她只要一想到他此时正与别的女人翻云覆雨,又不能不去恨他。如此,沉沉睡去,一夜又一夜。
当然大多数时,她是不会恨他的,她会无时无刻地在想,他现在在干什么,过得好不好。有几次,她会偶然瞥见楚洛下朝时从她的殿前路过的身影,一闪而过,没有一丝停留的意思。从前,他赐她住在重华殿,为的就是离他的明德宫更近一些,之前这都是她最得意的地方,可如今,却成了她的噩梦。
久而久之,她很怕再站到门口去,她怕看到楚洛与钟毓秀乘了轿撵,从她的眼前嬉笑而过的样子——好像她只是一个陌路人一般。
实在是想得极了,她也会带着寒烟站在明德宫的门口,不着人通传,就只是站在那里。她知道他在里面,而她并不想去打扰他。而每次的结果都是,她远远看到钟毓秀的身影后,就会落荒而逃。
这所有的一切,她都没有告诉姜婉然,可婉然全都知道。
有一回婉然与长安在重华殿中作伴饮酒,一醉方休。在长安沉沉睡去之时,婉然清楚而明晰地看到她流着泪水失声唤着皇帝的名字。
那该是怎样的用情至深啊。
而这一切,却又都是她感同身受过的。
婉然替长安包好伤口,伸出手来握住她的另一只手,声音沉沉入耳,叫人心生安慰,“姐姐如此思念皇上,为何不去当面见他?”
长安闻言,闭目一瞬,感知于她的细腻和敏锐,微微苦笑道,“他不愿意再见我的。”
“是皇上不愿意,还是姐姐不愿意?”婉然秀眉微蹙,抢先一步在长安开口前继续道,“皇上对姐姐的情谊,妹妹都是看在眼里的,若说只是单单为了这件小事而冷落姐姐,必然也是因为姐姐执念太重,不肯面见皇上。”
“小事?”长安神色微变,以不觉动了气,“你觉得他失信于我,移情于钟婕妤是小事?!”
婉然见长安嗔怒,忙不迭跪下道,“妹妹没有这个意思。只不过……”她温然抬眸,“皇上也没有钟情于钟婕妤。”
长安不觉冷笑,“那是你不了解他。”
长安这一句话似是无意,却也是触到了姜婉然的痛处,她进宫已经两年多了,却连皇帝的一个正面都没有见过。
不了解他,她当然不会了解他。
长安见婉然面色微冷,也知道是自己说话不周,便俯身伸手扶起她来,“别跪着了,快起来吧。”
婉然扶着长安的手缓缓起身,她举眸良久,终还是开口道,“姐姐,你听我一句劝,去跟皇上赔个不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长安脸色深寒,冰冷的语调中亦带了几分伤感,“本宫没有错,为什么要去跟皇上赔不是?如果要说错,倒是他错的更多些。”
婉然悲悯地摇摇头,亦是连声音都变了腔调,“皇上是国君,更是男子,就算是做得再错,也不会轻易低头的。”
长安失声冷笑,“那他不认,本宫也不会认。”
婉然轻叹一口气,知道再劝不得。
她见长安对皇帝如此情深又如此决绝,使她不禁想起了另外一个男子。
她已经很久没与他再见过面了,他也在这深宫之中,可是两人却未曾谋面。她知道,他是在有意避开她。
而那个人的名字,却像是消失在很久之前,再也没有人提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