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与晚香回到住处,遇上了正要去打水的贺昇。他见两人出去已久,心下亦是猜到了几分缘由,便恭谦躬身道,“主子,六爷在里面呢。”
晚香向贺昇使了个眼色,让他不要再提起楚洛,这一动作落在贺昇的眼里却令他只是不明所以。长安望了晚香一眼,她立刻收敛了容色。长安又向贺昇一点头,撇下晚香独自进到屋里去了。
厢房内的空气沾染了碧桃的清香,散在四周亦是清新淡雅。楚洛专心提笔作画,一道娉婷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映在了地上。他还没来得及思忖,就被一个柔软而坚定的力量从背后紧紧拥住。
楚洛的眉眼间都是温润的笑意,他握紧长安的手,刚想从身后拉过她,却恍然感受到她的泪水倏然而落。
“长安……”
她微微闭目,似是在感受着这最后一刻的温存。
她快要失去他了,是的,她真的快要失去他了。
“楚洛,之前你问我,愿不愿意与你一同离开,我现在答应你,我们走,好不好?我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我们离开洛阳,再也不回去了好不好?”
长安几乎是恳求般的语气令楚洛的心口一窒。
他沉默片刻,温言安抚道,“你在说什么傻话呢……”
长安松开手来,睫毛上盈着一滴晶莹的泪珠,她带着痴惘的笑意,几近痴狂,“你放不下了对不对?你还想着皇后,想着钟毓秀,想着你那未出世的孩子对吧?”她抬起眸来,笑得茫然,“或许,你的心里是在想着别人……”
“长安!”楚洛站起身来,眼底的痛楚随着烛火跳跃不定,“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些什么吗!”他望着长安凄然落泪,心下亦是不忍,他靠过身去,握住她的手,不由得生出一抹沉沉的担忧,“从前朕可以这么说,因为朕还不是皇帝,他们要扶持谁登基,跟朕都没有关系,可是朕今日坐上了这个位置,就不得不为大楚,不为百姓考虑。”
长安冷冷嗤笑,“是你自己还放不下。”
“沈长安。”楚洛抬起眸来,面上绷紧了神色,沉声道,“你不要太过分了。”
“我过分?”长安抑制许久的泪水在瞬间汹涌而出,她再也克制不住满脸的恨意,惘然出声道,“楚洛你扪心自问,自从你登上这皇位之后,你有没有变过?你敢说你还是那个逍遥山水之间的临安王吗?!你早就不是了,你表面上一派正气,实际上早已被皇家的一切腐蚀了内心!你是渴望这权势的,渴望万上之上的尊崇的,你为什么就不肯承认呢?”长安凄厉呼号,说到最后,已经是满面泪痕,她的疾言厉色里透着无比的虚弱,亦是整颗心都迸裂开来,她凝望着楚洛,似是不甘,又似是丧气。
最终,长安的面容上只余下惊痛的沉影,她沉沉出声道,“你还是楚洛,只不过你是皇帝,再也不是我的王爷了。”
有长久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徘徊。似是有百年之久,楚洛终于开口,声音里有着沉沉的哀伤,他是在问长安,却又是像在自问,“我变了,难道你就没有变吗?”
长安冷冷一笑,那笑容却只是牵动了嘴角的弧度,并无半分实意,她闭目片刻,再睁开眼时,目中已无泪水,“是我变了,所以你有资格如此。”
有一丝快意的痛楚犀利的划过心间,长安解下腰间玉佩狠狠地砸在桌上,碧玉瞬间碎成两半。
长安冷眼看着,似是极为满意,她冷然笑道,“如此,便是最好不过了。”
楚洛的眼角闪动着一点微光,那微光里,是无声的悲觉,他淡淡地扫了她一眼,重重叹了口气,那叹息的尾音里带过一缕沉痛至极的悲伤。他回过身,扬长而去。
门口立着贺昇和晚香。两人听见屋内动静,不敢进去,只得在门外候着。楚洛走过时,目光只作了短暂的停留,便径自离去了。
贺昇见皇帝走远,心下亦是焦灼,忍不住向屋内道,“主子,奴才赶着去追六爷了。”
长安回应他的只是一阵沉默。晚香见状,飞快地觑了贺昇一眼,提醒他道,“快去吧。”
贺昇一躬身,急匆匆地去了。
晚香走进殿内,默默地帮长安收拾好残局。当她发现玉佩碎成两半时,一颗心猛地一颤。自己的主子与皇上吵架,她早已见过不止一次,可吵到这种程度,此事已然是非同小可。晚香心下不禁黯然,这大概也是为了那个宋燕姬吧。
楚洛走到街上,依然是冷冷落落,空洞的眼神不知落向何处。刚才发生的一切无端地叫他心痛至极,久久不能平息。他不知一个人走了多久,停下脚步,抬眼望见的却是玉门客栈。
贺昇在后面追了上来,喃喃出声道,“爷,你慢点……”等他赶至楚洛的身边,抬首一望,牌匾上用金线勾勒的四个大字“玉门客栈”盈然置入他的眼帘。
“爷,咱这是……”
楚洛的眼底凛凛如刀锋,他思量了片刻,轻轻叹道,“走吧。”
他刚一回身,就被一个晴朗而明亮的声音叫住。
“楚公子。”
楚洛回过头去,是宋燕姬。
他心底一颤,唇角转而浮起清冷的弧度,“宋公子。”
宋燕姬一身男装,威风凛凛,举手投足间尽然散发着大隐隐于市的凉薄气息,她拱一拱手,轻笑道,“公子这么晚了是要去哪里?”
楚洛抬首望了一眼玉门客栈,眸中闪过一丝微光,但转瞬即逝,“在下与宋公子小酌一杯可好?”
燕姬面上一怔。
不请自来?自然不是什么好兆头。她忽然想起今日午时来到这里的沈长安,心底骤然一沉。
然而在她思忖间,楚洛已经跨过了门槛进去了,跟在后面的贺昇悄悄望了燕姬一眼,没有作声。
二人置于楼上厢房间,楚洛自斟自饮,燕姬只是相对无话。
楚洛一杯接着一杯地饮酒,燕姬心下微动,一把夺过楚洛手中的酒盏,望着他惊疑的神情,兀自笑道,“楚公子喝得这么急,也不怕伤身。”
楚洛不觉失笑,将酒盏从宋燕姬手中夺回,将杯中残酒饮尽,不经意道,“宋公子多虑了。”
燕姬微一凝神,将自己的酒杯斟满,一饮而尽,烈酒入喉,阵阵刺痛,她强撑着一脸笑意,望着楚洛道,“公子有什么烦心事,不妨说给在下听听。”
楚洛觑着燕姬一副强逞英气的样子,黯然一笑,却无意将事情说给她听。
燕姬螓首低垂,将酒盏扬起饮尽。她抬手的一瞬间,楚洛注意到她腕上的珠翠,越是觉得几分有趣,口中似是不经意道,“原来宋公子喜欢女人家的玩意儿啊。”
燕姬闻言面色紧绷,四下察看后,才发现是自己换衣时竟忘了把珠翠取下来,愈发是觉得难堪。她将珠翠摘下置于桌上,面色冷冷淡淡,“女子送的东西,有什么惊奇的?楚公子身上难道不也带着女子送的饰物吗?”
说罢,她开始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楚洛的衣物,想从他的身上寻得一点蛛丝马迹,忽然,她瞥见楚洛的腰间系着一只小绣香囊,刚要出声,她恍然看清了上面绣的小字,心口是重重的一震。
长安。
沈长安。
燕姬收回目光,眼底含了一缕挫败的失落,她斟满酒杯,一杯入喉。
有良久的沉默,燕姬听得楚洛出声,他的声音低沉而又温暖,沉沉灌入心间,“宋燕姬,你为什么就不肯承认自己是女子呢?”
宋燕姬听见自己的心怦怦地跳着,一下接着一下,她的眼中骤然一亮,如熠熠的火苗,直直燃上他的面颊,“你是皇帝,不也是不肯承认的吗?”
楚洛的神情瞬间庄肃而冷然,他完全了然,讶于燕姬此时的镇定自若,亦是有些慨叹,“你是怎么知道……”
燕姬的眼眸一沉,伸手解下自己的发带,三千青丝尽数散落,蛾眉皓齿,飞阁流丹。
她心下一酸,眼底之中似有深深无法言喻的痛楚,忍不住感泣道,“你早就知道我是女子。可赌坊的那一日初见,本应就是我俩所有的缘分,后来的船舫游乐,也不过尔尔。可是你今日还是走到这里来了,试问皇上,你可是有一分一毫的心思吗?”
说完这番话,燕姬的手心里全是冷汗。她触怒了龙颜,他的一句话就可以要了她全族人的性命。可是她还是这样说出来了,不留半分余地。
“别再说了。”楚洛的声线清冷,却难掩他眉目间的一丝温存,他沉着而冷静,注目良久,像是沉沉起誓般的坚定不移,“我楚洛此生只有沈长安。”
一缕苦涩的笑缓缓在燕姬的唇边绽开,如破碎的琉璃,毫无预兆地碰碎、瓦解。那丝丝缕缕的寒意蔓延到骨髓深处,更觉得悲怆难言。
她戚戚然抬首,声音倦哑而苍茫,“明日皇上可否陪我去一个地方?”
楚洛的眉宇间有沉沉难以抹去的阴翳,他站起身来背对着她,似是对她这突兀的要求略感惊讶,“什么地方?”
“一个我很早就想去的地方。”燕姬浅浅一笑,漾起几份别样的酸楚,“只此一面,便再也不见。”
楚洛的双眸微微低垂,话语清晰得如一缕残风,划下不可逾越的冷淡,“怕是没有这个必要了。”
“我会等。”燕姬镇定出声,有些不似她这个年纪冷淡和毅然,“无论皇上来不来,我都会等。”
楚洛骤然一凛,只是一瞬,他忽然清晰了自己抉择,从来没有一刻,比此时更清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