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芝前脚刚踏出殿门,贺昇后脚就来了凤鸾宫。他恭敬低首向皇后请了个安,方缓缓道,“皇上召娘娘前去明德宫一同用膳,命奴才前来通报一声。”
皇后一听闻是皇帝相邀,立即喜笑颜开,忙道,“妙春,看赏。”
妙春忙不迭地拿出一锭赏银塞给贺昇,贺昇一怔,诺诺推辞不肯接过来。
皇后见状,莞尔劝道,“这几日你在皇上身边照顾着也辛苦了,这点银子就算是本宫的心意,贺公公不要再推辞了。”
如此一说,贺昇才肯领了皇后的赏,恭谦福身退下了。
皇后仍是满面的笑意,端然坐至在铜镜前,拿起一支银质鎏金点翠梅花簪置于高鬟髻上,方觉得太过于素淡,便又取了珊瑚珠排串步摇出来戴上。妙春认得那是皇后的陪嫁,看着她如此高兴的在镜前摆弄着自己,妙春一壁为主子感到开心,一壁却又觉得心酸无比。
“娘娘,奴婢来帮您吧。”妙春悄声走过去,从妆奁中取过一支玫瑰并蒂莲海棠的玉鸾步摇簪给皇后戴上,而后又服侍她穿了一身银纹绣白蝶度花裙,袖口衣襟处仅绣了一处鸾鸟朝凤的图案,外罩撒花烟罗衫,颜色素雅,却又不失皇后的雍容华贵之态。
看着镜中的皇后笑得面如春花,妙春不禁感叹道,“皇后娘娘真是好看。”
皇后闻言亦笑,那含笑间泛出的是由衷的欢喜和殷切之情,“本宫已经二十四岁了,哪里还比得上那些刚入宫的新人好看?”
皇后这一句,似是在自嘲,可言语之中又透露出淡淡的满足感。
妙春不禁湿了眼眶,“娘娘在奴婢心中,是比谁都好看的。”
皇后温婉含笑,一双明眸清澈见底。
皇后刚至明德宫阶上,已见楚洛换上了一身明黄锦衣龙袍,立在廊下含笑望她。皇后乍惊乍喜,忙快步上前至皇帝面前,急促道,“皇上怎的这个时候出来了?也不怕再着了凉。”
楚洛闻言,不觉失笑道,“这大热的天,朕还能着什么凉?”
皇后面上一红,低眸不再言语。
楚洛朗然一笑,执了皇后的手入了殿内。
皇后的笑容在脸上微微一凝,她有些失神地望着皇帝的侧脸,这样亲昵的举动,她和楚洛之间,恍惚已经很多年没有过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怕是也不记得了,应该是有很久很久了。在沈长安进王府之前,他们也是恩爱过的,或者说,是相敬如宾过的。她跟了身边这个男人最久,最了解他的一举一动,这样的帝后情深,她是盼了多久多久。
正殿内,早已有宫人们布好膳食,皇帝执了皇后的手,两人相对而坐。
桌上菜色考虑到皇帝大病初愈,皆是以清淡为主,倒是也很合李淑慎的胃口。皇帝执起玉箸,夹了一筷子酒酿虾仁到皇后面前,温声道,“朕记得先前在临安王府的时候,你是最爱吃这道菜的。”
皇后盈盈望着皇帝,已然是泪眼朦胧,“难为皇上还记得。”
皇帝轻轻一笑,目光清和,“皇后这些日子一直在明德宫中照料,着实是辛苦了。”
皇后一听这话,刚刚忍回去的眼泪又是快要流了出来,她低低颔首道,“皇上是臣妾的夫君,照顾皇上是臣妾的本分。”
皇帝闻言,脸上笑容一僵,邃然变色。他与李淑慎,从来都只是夫妻之名,却没有夫妻之分,他心里念着的一直都是另一个人,如今听她这般直唤自己,心下着实黯然。
皇后见皇帝不言语,心中微微一颤,便顺手将冰糖雪梨羹往皇帝面前一推,笑道,“冰糖雪梨有生津润燥,清热降火的功效,皇上尝尝这个。”
皇帝唇边蕴了一丝浅浅的笑意,衔起轻啜一口,方赞叹道,“是极好的。”
这时,门外帘影一动,见成德海缓缓步入殿内,向帝后请过安后,方附在皇后耳边低语几句。只见皇后眉心微蹙,转而向皇帝,温声道,“臣妾宫里有些琐事,去去就来。”
说罢,淑慎起身向皇帝一福,由成德海伴着向殿外去了。
殿门口,玉芝早已侯在了那里,见皇后出来,连忙上前去。皇后向成德海使了个眼色,便也退下了。见四下无人,玉芝靠向皇后,悄悄拿出两样东西,低声道,“奴婢已经让朱太医瞧过了,香囊内都是艾叶,是有益于祛风寒的,至于那药方,也都是些补气血,利于坐胎的良药,皇后娘娘放心便可。”
皇后点点头,神色渐渐平静下来,从玉芝手中取过香囊,沉声道,“你去照这个方子给本宫抓药,切记,这件事情不能让另外的人知道。”
玉芝微微颔首,心领神会道,“奴婢明白。”。
皇后收过香囊,神情自若,方又回到殿内去了。
楚洛见皇后进殿,微微放下玉箸,亦是含笑问道,“可是皇后宫中出了什么事?”
皇后抚一抚红宝石珠玉耳环,唇边带着一缕笑,“哪里是什么要紧的事,是方才臣妾的出门的时候忘了东西,玉芝这才给送来了。”
皇帝微一扬眉,仿佛不经意似的,柔声问道,“皇后可是落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皇后眼波悠悠荡荡,伸出手来将小巧香囊放置桌上,静静一笑,“这香囊中放的是艾叶,是给皇上祛风寒用的,是钟……”
话未说完,只见皇帝已经执起香囊来看,不觉赞叹出声,“皇后的手艺真是极好的。”忽而,他又瞥见面儿上绣着的颗颗饱满红豆,思索片刻,不禁温然失笑道,“绿窗红豆忆前欢……皇后真是有心了。”
说罢,他的手覆上皇后的手背,眉目澹澹含情,温言道,“淑慎,你是朕的结发妻子,这点朕永远也不会忘。”
皇后一怔,忽然听得皇帝唤自己的闺名,泪水倏然而落,她执起皇帝的手,已然是泣不成声。
皇帝心下亦是微微动情,又想起皇后刚才所语,便问道,“方才皇后是想说什么?”
皇后闻言,立刻止了泪水,心中开始惴惴不安起来。静了良久,她方开口答道,“臣妾说,皇上中意就好。”
皇帝面上的笑意愈加温然,揽皇后入怀中。
入夜,皇后宿在了明德宫中。
夜既已深,皇帝已经睡熟,可皇后却翻来覆去,辗转难眠。从前她都是一个人独守空房,如今身边多了一个人,倒是略有些不习惯。思及此处,皇后不禁自嘲起来,可能这后宫之中,也只有她一人是这般吧。
她注视着枕边熟睡着的楚洛,他就算是在睡梦中也是那样的俊美,他今年已有二十三岁了,却还是她眼中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这样的眉眼,早在他病中的时候,她就已经看过千千万万次了,每一次的注视,都会让她潸然落泪。然而他确实是瘦了许多,五官的轮廓更加分明了些,因着连日病重,他的身体已不似从前般硬朗。她看惯了他的逍遥,看惯了他不闻世事,逍遥于山水之间的一面,而在这一刻,她却看到了他的另一面——他作为帝王,孤独而又稳重的一面。
如果能再重来一次,她是必然不要他登上这皇位的,她宁可舍弃这后位,也要护得他的一世周全。
思忖间,皇帝的呢喃声在睡梦中骤然响起,他不停地唤着,“长安,长安……长安……是朕……”
皇后心头一震,忙凑近了去听,才听清皇帝说的是“是朕对不起你……”,她猛然一惊,跌坐在龙榻之上。
沈长安,沈长安,他跟自己在一起的时候,想的全然还是她。
倏然,皇后又乍然记起皇帝在好几日的昏迷中也一直在模糊地唤着一个名字,她当时过于心急,未仔细去辨认,如今一想,他唤的大抵也是沈长安了。
见皇帝的额头上已经覆满层层细汗,皇后忍不住推醒他,失声唤道,“皇上……”
皇帝骤然惊醒,见是皇后在侧,神色渐渐安静了下来。
皇后怀抱一个金绣软枕放置皇帝身后,将他慢慢扶起,柔声道,“皇上可是梦见贤妃了?”
皇帝闻言,知道方才自己是喊出了长安的名字,谓然叹息一声,道,“朕在病中的时候,也常常梦见贤妃。朕梦见她在朕的身边,就像在王府的时候一样,朕只要稍稍一动,不必言语,她便知道朕是要什么……朕答应她,等病好了就陪她上山去玩,她笑得是那样开心……”说到此处,皇帝的眼角已有泪光闪动,“说到底,还是朕对不起她,她不适合待在后宫之中,是朕一味地让她受了委屈……”
皇后面上听着,心里却像翻江倒海一般。方才小女儿的心思,此时已然全无。他对不起沈长安,难道就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别人了吗?她与楚洛结发七年,除了最初的三年外,他可是有何时再认真地看过她一眼?沈长安一出现,便将她所有的骄傲与尊严践踏殆尽。
此时皇后的面上已经寒冷的如数九寒冰,她紧紧咬了唇抑制着内心的委屈与愤怒。
皇帝的目光中有温情浮漾,却并不落在她的身上,只淡淡问道,“朕病中的时候,贤妃可曾来过?”
皇后闻言,恨得快要咬碎了牙齿,冷漠道,“臣妾一直服侍在侧,从未见贤妃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