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中,天气渐暖,春意愈浓,此时春棠苑里百花开得正盛,楚洛又是携了长安与他一同游园。长安本是不愿,经上回下棋时偶遇钟毓秀,她便再也没了下棋的耐性。于是今日便提议柳下提笔作画,绘春景图,而楚洛却坐在她的对面,朝她挤眉弄眼,嬉笑不已。
“你再动我就把你画成丑八怪!”长安摔了墨笔,柳眉一蹙,眉间有隐隐怒火。
楚洛玩味一笑,绕到长安身后伸手拥住她,呼吸轻柔地拂在她的耳侧,“让朕看看,长安可是真的把朕画成丑八怪了?”
长安本就是假嗔,经楚洛这一挑逗,更是红了脸,急忙捂住画卷,“不许看!”
楚洛似笑非笑,“怎画的朕还不许朕看?”说罢,便要去抢长安的画卷。
长安见状,更是急了,死死把画卷抵在自己胸前。楚洛大笑出声,趁长安不备,在她唇上落下一吻,嬉笑道,“朕现在就不想看了。”
长安自知是中了计,气得转身要去挠他的脸,嘴里还念念有词,“好啊你,根本就是成心的……”
楚洛边笑边闪躲,一个回身抓住了长安伸过来的手臂,他力气极大,抓得长安动弹不得,只得怒目而视,楚洛却将她拉得更近,脸也凑了上来,“长安,你说朕到底是……”
话没说完,长安便感觉到身边有人影攒动,她扭头一看,见是楚洛身边的贺公公,便忙从楚洛身上站起来,轻咳两声以掩饰刚才的窘迫。
楚洛却仍在坐在地上,眉目温然道,“什么事?”
贺昇已然赔笑,“回皇上,是太后那边传了话,说找皇上有要事协商。”
楚洛闻言眉头微蹙,摆摆手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贺昇打了个签儿,恭恭敬敬地退下了。
长安一听是太后的意思,心下稍稍有些恍然,却也不显示在面儿上,只推了推楚洛,催促道,“快去吧。”
楚洛握着她的手,神色清淡而温然,“朕晚些再来陪你。”
长安轻笑,目送着楚洛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春棠苑外。待到那明黄色的身影看不见了,长安才轻叹口气,着手收拾刚才落了一地的画卷。
“嫔妾给贤妃娘娘请安。”
有女子轻柔的声音在长安身侧响起,长安微一抬眸,面前的女子身着粉霞锦绣缎面宫装,流云髻上斜插一支赤金凤尾珠钗,两侧的景泰蓝红珊瑚耳环在她说话时泠泠作响,她由一位小宫女搀扶着向长安福了福身。长安看她的模样,自觉得是面生得很。
女子轻柔一笑,缓缓道,“嫔妾是行云阁的才人姜氏,小字婉然。”
“噢——”长安想着,她必定是之前选秀入宫的秀女,而行云阁相距重华殿数百米远,没见到过也是常事,只淡淡道,“坐吧。”
姜婉然正要落座,目光所及之处在长安未收拾好的画卷上,她定睛看了去,微微一笑,“贤妃娘娘画的可都是皇上?”
长安面上一热,迅速整理好画卷,心想一个刚进宫的才人是如何见过皇上的,这么想着,长安却只是勉强浮起一个笑意,并未做声。
婉然自觉不妥,便出声道,“刚才嫔妾已经到这里许久了,只是看到皇上与娘娘在此,不便打搅,所以……”
姜婉然没再说下去,可长安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扬一扬脸,示意寒烟将一盏西湖龙井茶端至姜才人面前,满面含笑道,“姜妹妹入宫这几日,可还习惯吗?”
婉然捏了帕子,轻抿一口茶水,淡然笑道,“不瞒娘娘,嫔妾母家在临安,这一来到洛阳,还真有几分想念临安的风土人情。嫔妾听说,娘娘也是临安人,自大选之日过后,就一直想找娘娘说说话,可嫔妾前几月听皇后娘娘说,贤妃娘娘一直病着,不便叨扰,这才耽搁下了。”语毕,婉然展颜一笑,“不知娘娘现在身子可好些了?”
长安一怔,即可会意到自己长日假借身体不适为由未去凤鸾宫中给皇后请安,略一思忖,便道,“是好些了。”
婉然盈然含笑道,“那嫔妾便陪同贤妃娘娘赏花可好?”
长安在宫中久时未与人作伴,也是觉得悠长而又乏味,乍然遇见这么个可人儿,心下自然也是欢喜的,由着她挽了自己手,笑道,“那自然是好的。”
说罢,她看了看时辰,约莫着时间还早,楚洛应该会在戌时来,到时候回宫预备也还来得及,便也自是高兴与姜婉然一同游园了。
永福宫内,一片祥和而又寂静。
太后侧倚在软塌上,轻轻掀起茶盖刮去了茶水上漂浮着的一层薄薄茶沫,侧耳听着门外渐近的脚步声。
皇帝楚洛踏步进殿内,欠身为礼,“母后,您叫我。”
太后闭目片刻,摆手示意周遭宫人尽数退去,方缓缓开口道,“皇帝,你有多久没到哀家的永福宫来了?”
楚洛微微一怔,“儿臣每日都到永福宫中给母后请安。”
“请安……”太后轻嗤一声,随即摇摇头道,“罢了,皇帝来坐吧。”
楚洛此刻见皇太后如此,着实有些心神不宁。他一向与自己的母后关系甚疏,景裕皇帝还在位时,当年还是宣贵妃的太后为了辅佐明阳王为太子可谓是费尽心机,她害死了自己多少手足兄弟,这些楚洛都是很清楚的,这也是他后来逃避政事,隐居临安最重要的因素。再后来新帝暴毙,明阳王登基,临安王一朝为帝,泱泱大国一年之内换了三个皇帝,如今先帝的遗子只有皇帝、襄阳王和江陵王三人,楚洛虽为六子,却已成为了长子,前朝纷争,后宫夺嫡,想来竟是如此可怖。
太后闭目静坐,楚洛看向自己的母亲,竟恍然发现她的眼角已然布满了细细的皱纹,鬓上大半已是白发。这样美艳的女人,竟然也是要老去了。从楚洛有记忆的时候起,他的母亲就是后宫最得宠的妃嫔。景裕皇帝钟爱她一生,唯一欠她一分的,就是没有把她的儿子立为太子,可他也从来没有薄待她,新帝登基之后,她依旧是尊贵的西宫皇太后。可她的野心,却不仅仅于此。
楚洛想到此处,不禁心下黯然。如果今日父皇同他一般见到母亲这般衰老的容颜,还会爱她一如当初吗?又若是父皇还在世,看到他最心爱的女人劝子夺位,杀兄弑后,混乱朝政,那该是怎样的悲痛至极啊。
楚洛收回种种思绪,端起茶壶给太后的盏中添了几许清水,太后微微侧目看他,淡然道,“皇帝近来可好?”
“回太后的话,儿臣一切都好。”
太后轻轻颔首,“贤妃……可好?”
楚洛一凛,随即答道,“后宫也一切安好。”
太后闻言双眸微睁,忍不住冷笑出声,“皇帝整日待在贤妃住处,怎会知道后宫其他人一切安好?”
楚洛心头一震,立即明白过来今日太后叫他前来必然是为了长安之事,是躲也躲不过的。
“贤妃擅宠后宫,已然是犯了宫中大忌,皇帝想必应该明白这个道理。中宫无所出,也是不成体统。贤妃身子薄,受了皇帝这么多恩宠还是没能生下一儿半女,实属大逆。如今皇帝膝下只有庶出的一个帝姬,其母还是下人出身,实在不得规矩,若长日下去,哀家还怎么有脸去见我皇家的列祖列宗!”
说到此处,太后已然动情,两行清泪顺着她的脸颊缓缓而落,“孩子,哀家安排了那么多人在你身边,皇后也好,毓秀也罢,你为何就是执着于贤妃呢?”
楚洛侧目不语,心里已如翻江倒海一般。
太后闭目一瞬,再睁开眼时,眸中是如数九寒冰般的清冷,“哀家已经通知了内务府,今日召钟美人侍寝。”
“母后!”楚洛扬声喝道,“这是儿臣的自己的事情,不劳母后为朕操心!”
“哀家这不是在和你商量!”太后猛一拍桌子,厉声道,“前朝为着后宫独宠之事已经上了多少次折子,钟平为我朝一品大员,他的长女在后宫端然无宠,你让这些老臣心中作何感想!”
末了,太后叹一口气,徐徐道,“洛儿,你已经不再是临安的富庶王爷了,不是你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了,你现在是皇帝,你要永远记好这个身份!”
话音未了,殿外侍候着的惠芝姑姑听见殿内吵闹声连忙小跑了进来,太后扬眉看她一眼,神色渐渐安静了下来,低低道,“惠芝,扶哀家进去休息。”
惠芝答应了一声,又小心觑了一眼皇帝冰冷的面孔,方扶了太后进了寝殿。
随之,成德海也在后面紧跟了过来,他方才也在殿外听得了太后与皇帝的争执,于是不敢再多说话激怒皇上,只恭声道,“皇上,可要回宫?”
楚洛心下自是乱得很,便扬一扬手道,“备轿,朕去瞧瞧贤妃。”
如今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重华殿中一阵风息,落花如雨。
立在廊下的小得子和小善子刚瞄见那一缕明黄,便知是皇上来了,连忙跪下向皇帝请安。
楚洛微微颔首道,“去通传一声,朕要见贤妃。”
小得子和小善子面面相觑,想着自家主子和皇上一同出去,怎的只见了皇上一人回来?思虑间,却又不敢不回皇上的话。
“回皇上,贤妃娘娘还未回宫呢。”
楚洛面上生疑,“怎的这样久了还没回来?”
两人尚未起身,相视一眼,方由小善子诺诺答道,“奴才……奴才也不知……”
楚洛望一眼时辰,眼看着要到了酉初,不免心下着急起来,却又不便进殿内等候,只轻叹一口气道,“朕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