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楚洛来了重华殿。
彼时,晚香正在内殿与长安密谈。
内殿中屏退了所有下人,晚香伫立在长安身前,行云流水般地一一讲述了今日自己打听到的所有事情。大殿之中一片寂静,只有微风拂过烛火时发出的点点声响。殿外不时有几个宫人穿过,脚步声却极轻,谈话声也极轻。
长安听完晚香的话,眉心一点一点逐渐暗了下去。
“你的意思是说……凤鸾宫的秦太医是户部尚书钟大人的义子?”
晚香微微颔首,覆在长安身侧,低声道,“奴婢已经请朱太医调过他的卷宗,千真万确。”
长安的目光中有一丝疑虑闪过,她不动声色地抚着自己耳边的景泰蓝红珊瑚耳环,沉思出声,“这么说……倒是和钟毓秀有些关系了……”
晚香一点头,刚想再说些什么,只见殿门外珠帘乍起,有微风拂入,皇帝端然站在殿外,盈然相望。
晚香语气一滞,忙躬身下去,“皇上万福金安。”
长安一见是皇帝来了,唇边立即浮起一抹薄薄的笑意,“皇上进来怎么不通报一声呢?”
楚洛低低浅笑,执过她的手坐在榻上,极是亲密无间,“朕什么时候来重华殿还需要通报吗?”
长安闻言,心中恍然一震。
楚洛来重华殿的时候,是从来不需要宫人通报的。过了这么久,她居然是忘记了。
晚香极为恭敬地施了一礼,方离去了。
而长安却一直沉浸在方才的思绪中,始终没有回过神来。
“在想什么?”楚洛温润的声音打断了长安的思绪,她仍是有些怔怔的。被楚洛一下子出声询问,她倒是有些慌了神,“我是在想……在想……皇后娘娘怀有身孕,皇上为什么不去她的宫里看看?”
此话一出,连长安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怎么会劝楚洛去别的女人的宫里呢?怎么会呢?这是她沈长安会做的事情吗?
楚洛闻言,显然也是一惊。
他的心口剧烈一缩,不自觉地握紧了她的手,眼角眉梢之间亦是心疼与怜悯,“长安……朕知道,你心里也是难过的。”
难过……
长安有些惘然。
她早是应该难过过了的。只是在他没看到的时候,她早就流干了眼泪。
她怔怔地注视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他棱角分明的脸庞,透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冷峻。那双迷人的眼目中,看似却是无尽的神情,一袭黑衣,墨发高束,腰间的翠色玉佩,让那围绕在他身边的王者之气更加浓郁。
他是她留在这里的唯一理由。
眼看着子涵在赵南烟的膝下承欢,看着皇后期待着嫡子的眼神,她又何尝不想像她们一样呢?她进了深宫,尊为贤妃,却被人害的不能有自己的孩子,这一切,成也是他,败也是他。
长安的眉眼之间有一丝动容之色,她盈盈望向楚洛,语气幽微如诉,“我没能有你的孩子,你会怪我吗?”
楚洛俨然又是一震。
他与她静静相望,不假思索道,“不会的,不会的。朕怎么怪你呢……”说着,他一把将长安拥入怀中,沉沉道,“长安,是朕对不住你。”
长安依靠在楚洛胸前,紧紧抓着他的衣袖。一瞬间,海棠花之事几欲脱口而出。可又一转念,她却将这件事情深深地埋在了心底。
她是深爱楚洛的,就算她自己没有孩子,也是不愿意剥夺他这份为人父的喜悦的。
长安微闭双眸,有大滴大滴的清泪从她的眼眶中流出。
永昌三年秋,凤鸾宫传来了好消息,皇后生子,赐名云珂。
这是自皇帝登基以来的第一个皇子,也是皇帝楚洛的嫡长子,皇帝特此大赦天下,封赏六宫,凤鸾宫更是比平常要足足再添上三倍,皇宫内数日歌舞升平,欢喜之声不绝于耳。
待皇后得子的消息传到重华殿时,长安神色悠然,只淡淡道,“那真是恭喜皇后娘娘了。”
寒烟端了茶来,笑意吟吟道,“赶明儿主子自己也生一个,到时候肯定比这要热闹多了。皇上不知道得多疼主子的小皇子呢。”
寒烟说者无心,可长安却是听者有意。她本是宫寒体质,前段日子又摄入了大量麝香和降香,要想有孕,又是何等的难事。
寒烟见长安脸色渐渐冷了下来,也自知是说错了话,忙不迭地端了茶水退下了。
待她走至门口时,忽然见到皇帝带了贺昇正往这边去,吓了一大跳,急忙想跪下请安,可到底是端了一盘茶水,一跪下茶水就摇摇晃晃地散了一身,自觉窘迫不已,还没来得及开口,楚洛就示意贺昇几步上前将茶水接过,笑语宽慰道,“寒烟就不必多礼了。长安可在里面?”
“回皇上,主子在。”寒烟低低垂首,恭声答道。
贺昇向寒烟使了个眼色,两人便一并退下了。
殿内的长安听到有脚步声渐渐走近,还未起身,就一把被楚洛捞进了怀里。
楚洛低沉的声音在长安耳边悠悠响起,“可是想朕了?”
长安微微含笑,“皇上自己来的,臣妾可没想。”
“没有就算了。”楚洛放开长安,自顾自地走到榻上坐下,捡起一块云片糕放入口中,斜倪着长安,脸上却是兜不住的笑意。
长安添了一盏茶,粲然一笑,“这个时候皇上应该乐得很吧,皇后娘娘生了个小皇子,长安倒是还没恭喜皇上喜得龙子呢。”
楚洛放下云片糕,语意温柔得如同绵绵细雨,他伸一伸手向长安,“过来。”
长安温顺地走了过去,楚洛拉她至膝上,伸手出来与她细长的手指紧紧交握,温声道,“为人父自然都是高兴的。朕只是遗憾,与你还没有一个孩子。”
长安忍住心下痛楚,绷出一丝毫无破绽的笑容,“臣妾没有皇后娘娘那样的福气。”
“会有的。”
“什么?”
“朕说,你和朕,会有一个咱们的孩子。”楚洛含了几许郁郁之情,凝眸望住长安,“到时候不管是皇子还是帝姬,朕都是极欢喜的。如果是皇子,朕就教他习武弄剑,若是帝姬,朕便陪她一起游园山水。”他温然一笑,“与朕的长安一起,可好?”
长安眼中有了温煦的热意,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她不是不愿意的。当日在凤凰山下,她还是十八岁的沈长安,与楚洛坐在山脚之下,他说想要隐居这山中,过寻常百姓家的日子,与长安一儿一女,相伴终生,她也是肯的。当年他也是肯为了她舍弃这天下的,这点她深信不疑。
长安紧紧靠在楚洛胸前,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温暖,心下亦是安然。
皇后一得子,后宫里的小主都忙不迭地往凤鸾宫里跑,可长安偏偏不爱凑这个热闹。又过了好几日,待人烟散去后,长安才带了晚香往凤鸾宫去探望皇后。
凤鸾宫中一片喜乐之气过去之后又重回宁静。宫外的掌事太监见了长安,忙向她请个了安,方道,“娘娘,皇上现在在里头呢。”
长安心里“咯噔”一下,面色却依旧沉静如水,静静答道,“本宫知道了。”
长安踱步进殿内,门口的两个宫女分别向长安福了福身,她走近,见皇后侧倚在软榻上,素淡的容颜上带了丝丝红晕,她唇边含着浅浅的笑意,凝望着楚洛和她的孩子。楚洛坐在皇后身侧,怀抱着云珂,不时去逗乐一下,眼里尽是充满父爱的疼惜之情。
长安站在门口,心下黯然。皇帝和皇后,楚洛与李淑慎,他们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无论如何,与他并肩携手看天下的人,终究不是她沈长安。
这样和谐的场面,再加一个沈长安,不免显得有些突兀,长安刚想转身离去,却被皇后突然叫住,“贤妃来了。”
她闻言转过身来,隐去眼角微微沁出的泪水,盈盈向皇帝和皇后施了一礼,“皇上吉祥,皇后娘娘万安。”
楚洛抬头望见长安,一径笑道,“长安,你来。”
长安不觉怔了一怔,缓步走到帝后面前。
“你抱一抱云珂。”
“啊?”长安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李淑慎听了这话眉心一跳,嘴角勉强扯出一个笑意,“贤妃年纪轻,怕是没有抱过孩子吧。”
长安闻言心下已然含刺,脸上微微一沉,未作任何言语。
楚洛只当未闻,将小云珂仔细交到乳娘手中,笑对长安,“朕知道,你也是喜欢孩子的。”
长安有些惶然,答应了一声,将腕上珠玉尽数摘下放至晚香手中,屈身小心翼翼地从乳娘手里接过小皇子,将他抱在怀里。
怀中的云珂还不满一月,睁大了眼睛望向长安。他不似别的孩子一生下来就又哭又闹,反而是过分安静,大概是他知道,生在这皇家,就是与别的孩子不同。小云珂就这样安然自若地躺在长安怀里,向长安挤出一个不像微笑的笑容。长安看着他,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