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长安再次回到皇宫时,恰逢三年一度的大选,六宫之内皆是一片喜气洋洋。人声鼎沸,欢声笑语络绎不绝。长安是向来不喜这种热闹的,而这次又是楚洛选妃的热闹,她更是不愿意去过问了。
宫里喜,宫外冷,这一切,与此时的沈长安显得尤其格格不入。
长安伫立在五道门前,仰望着这红墙绿瓦,围墙高耸,遮天蔽日的威严皇宫——竟是那样地气势挥宏。一座座巍峨的殿宇升起灿烂的金顶,相依而列,高低错落,鳞次栉比,远远望去引人膜拜,金黄的琉璃瓦重檐殿顶在阳光下闪耀着耀眼的光芒,使人迷糊,辨不清东西方向。有几个年纪小的乐姬正在乐台上唱歌,歌乐声响起来,好像充满着暖意,如同春光那样融和。就在同一时刻,同一座宫殿里,长安此时竟觉得如此凄凉。
有一瞬间的恍惚,她仿佛觉得自己从来不曾属于这里。
她突然想起年幼时,与父亲一同来过洛阳。那时的长安看洛阳,总觉得它是那样地神秘,那样地梦幻。这后宫之中的女人,亦是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她们能生活在这样的宫殿里,能伴随着当今天子,当真是十分地富足。可当她真正踏入这里的那一刻,她才猛然惊觉,这不过是一座牢笼,是一座无比华丽的牢笼。将她的青春,她的爱情,和她所有的一切,在不知不觉间,一点一滴地消耗殆尽。
从这一刻起,她开始后悔自己所做的所有决定。
她不该跟楚洛一起进宫,又或者,她根本就不该嫁给楚洛。只有这样,她才逃脱被禁锢的命运。她身份的荣耀,并没有给她的家族带来多大的富足。父亲自命清高,不愿入中央为官。而她又失去了她最爱的哥哥,实在是生不如死。乍然间,在春光暖融之下,长安惊觉一阵刺骨的寒冷迫上身来。
她已经做了选择,便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桃花依旧,笑面拂柳,重华殿与她离开时相比,并没有什么变化,一切如常。
她推开正殿的大门,忽然望见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背影正背对着她而坐。就像从前很多次那样,她每次回到王府中时,就是会看到楚洛坐在她的屋里下棋等她。每当这时,她就会扑到他身后,低低地在他面颊上一吻。
可终究,她也不是十八岁的沈长安了。
楚洛听到门外的声响,恍然站起身来,与她目光相对,静静相望。
突然间,长安竟觉得心底有几分难过。那种情绪,说不清道不明,恍然是当年王府的记忆,可如今,却已是变了几分味道。他将她拥在怀中,任她的泪水肆意流淌。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全都知道。可是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里静静地陪着她。他的手指穿过她的三千青丝,紧紧将她拥在胸前,声音沉稳入耳,令人心生安慰,“有我在。”
她抵在楚洛的怀中,泪水连绵不断。
自沈长清溘逝后,长安突然觉得自己能接受这世间发生的许多事情了。她亲眼看着兄长的棺木下葬,当黄土一点一点掩过棺木的时候,嫂嫂顾秋宜哭得几乎晕厥,死死地把着棺木不肯松手。在那一刻长安才觉得,她是真心爱过兄长的,她这般失智,必定是真心爱过的。爱情只有在死亡面前,才显得如此伟大。也是在那一刻,她看到了父亲的老泪纵横,看到了母亲与兰姨竭力哭泣,而她沈长安的心,却早已经麻木了。
永昌四年初夏,大楚国的第二次选秀,众人惊讶地看着沈长安执着皇帝的手,坐在了大殿之上。太后未临大选,坐在皇帝左侧的皇后李淑慎脸色已是极为难看。她极力按捺住情绪,绽出丝丝冷雪般的笑意,恭谦问道,“贤妃怎也来了?”
皇帝瞥她一眼,口气淡得如一抹云烟,听不出一丝情感,“贤妃是来帮皇后分忧的。”
皇后心中一刺,深深地将自己内心的痛苦掩饰在平静之下,侧首向成德海道,“让人都进来吧。”
成德海微一颔首,向外扬声道,“宣秀女进殿——”
紧接着,一排排位列整齐的秀女们穿着各色各样的绣花装,或薄施粉黛,或浓妆点缀,巧笑倩兮,颇有姿色。
而楚洛的一颗心却全然不在这群秀女身上,一列一列的秀女过去后,他仍是未留一个牌子。
皇后脸色微微有些发白,她尽力忍住心中酸涩,含了若有若无的笑意向皇帝道,“这么多的秀女,竟是没有一人能入皇上的眼吗?”
皇帝目光一冷,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皇后定夺便是。”
皇后脸色骤然一变,眉心微微挑起,望向人群中的一个秀女道,“此女是魏大人的次女青芸,本宫觉得甚好,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楚洛闻言,微微觑了那紫衣女子一眼,终是没有太大的兴趣,便直截了当道,“那便留牌子吧。”
皇后见皇帝拿大选这般儿戏,脸上表情也是极为不自然,只留了魏青芸的牌子,便也不再作声。
长安透过稀薄的日光望向楚洛,竟是发现他也在望她。她的心里突然生了几分薄薄的喜悦。刚想开口说些什么,腹下却突然闪过一阵隐隐刺痛。她伸手按住了小腹,眉间因疼痛而微微蹙起。
楚洛惊觉异常,忙探身过去问道,“哪里不适?”
长安咬着牙摇摇头,并不想因此在大选上耽搁事宜,便挤了笑答道,“没事,只是日头晒了些。”
楚洛有些担忧地望着她,伸手将她拉至自己身边,温声道,“你靠着朕坐。”
长安轻轻颔首,坐到了楚洛的一侧。皇后见二人堂而皇之地在大殿上你侬我侬,顿时心生不悦,连语气亦是严厉了几分,“皇上,还是选秀要紧。”
楚洛一听这话,倒是极不情愿,“贤妃身体不适,怎么会比选秀要紧?若是皇后这般着意选秀,自己留在这里便是了。”
皇后闻言大惊失色,刚要开口,长安却一把按下了楚洛。她实在是不愿意因着自己的缘故耽误了要事,若是皇后和太后怪罪下来,她可是担当不起,此时觉得腹中痛的也没有那么厉害了,便含了一丝笑向楚洛道,“皇上在这就行,臣妾不要紧的。”
楚洛见她神色如常,倒是也稍稍放心了些。
选秀如常进行着。
此前长安只觉得小腹隐隐作痛,到后来,痛楚竟是一阵大过一阵,脸上的冷汗也是直往下淌。她紧紧咬了下唇,轻声向身边的人问道,“还有多少人?”
那小太监微微欠身,恭声道,“这是最后一批了。”说罢,他忽而见长安的脸上一阵煞白,冷汗直流,也不由得吓坏了,忙道,“娘娘不要紧吧?”
长安勉力点头,刚想出声,却听得身边寒烟的一声惊呼。
“血。血。娘娘流血了——”
刹那间,大殿之上一片混乱。
楚洛首先站起身来,看着鲜血不断地从长安裙下涌出,心中大震,忙唤道,“长安,长安——”
长安听见楚洛在唤她,也听见殿下秀女们的一阵阵惊呼,可她竟是觉得意识越来越淡薄,身子一软,径自向后倒去。
“传太医——”
成德海扬声大喊,身边的一众小太监忙不迭地往太医院跑去。
楚洛一把抱起长安,几欲往最近的明德宫冲去,皇后一下子拦在他面前,失声唤道,“皇上现在不能走啊……”
“你给朕滚开!”楚洛几乎是已经失了智,他伸手猛推一把皇后,皇后一个站不稳,摔倒在了地上。玉芝更是吓了一大跳,连忙上前要去扶起皇后,皇后只是趴在地上低低啜泣,大滴大滴的眼泪从她的眼眶中流出。她望着皇帝抱着沈长安的身影一路远去,长安裙下的鲜血一滴一滴染红了整个地面。
秀女们乱作一团,有几个都吓得花容失色,早已乱了阵脚。皇后此刻恍惚才记起自己的身份,想着无论如何也不能失了自己的颜面。她拂袖起身,由着玉芝扶起,重新坐在方才的位置上。她正了正鬓边的五凤朝阳挂珠钗,端然向下首望去,只见一女子处变不惊,只俯首站立。眼角眉梢,尽透露着雍容大气。
皇后向玉芝低语几句,玉芝连忙唤了那女子上前来。
她一袭淡朱色长衣委地,上锈蝴蝶暗纹,一头青丝用蝴蝶流苏浅浅绾起,峨眉淡扫,面上不施粉黛,双眸似水,却带着淡淡的冰冷,似乎能看透一切,十指纤纤,肤如凝脂,雪白中透着粉红,似乎能拧水来,一双朱唇,语笑若嫣然。
她的容貌算不得上乘,想来未必能入皇帝的眼。可她这般神情自若,临危不乱,倒是引起了李淑慎的兴趣。
“你是哪一家的女儿?”
那女子微含笑意,恭谦俯身下去道,“回皇后娘娘,臣女是怀化大将军周磬和之女周若华,年十九。”
皇后隐去眼角泪痕,笑得极是雍容得体,颇有中宫风范。她点一点头,沉声道,“怀化大将军之女周若华,留牌子。”